一
家居省城,却要到一个小镇上的诊所看病,是不是有些莫名其妙?妻子说,人家开的是中医养生馆,高手常常在民间,小大夫往往治大病。
小镇是妻子的故乡,诊所里的大夫大概也和她熟悉。
妻子说那个宋大夫的拿手好戏是针灸,许多大医院治不了的病,到他这里,几针下去,必有缓解。妻子举了好几个神奇的例子,我虽然没认真去听,但其中心思想却早已领会了。
我的偏头疼病,不知是什么时候得的。这个病就像手机上的那些垃圾短信,说来就来,甚至没一点征兆。这些年来,我持续遭受偏头痛的折磨。头痛的时候,额头上的血管像要炸开似的,一跳一跳的。痛得厉害的时候,还会恶心呕吐,每次都要持续一到两个小时。特别是晚上,更是让人无法入眠。因为睡眠不足,白天总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有时候,还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弄得周围的人不愉快。为了这个病,医院没少跑,药也没少吃,却效果甚微。
我说,那个宋大夫能给鬼针灸吗?
妻子看着我,说,你是鬼呀?
我没理她,给她讲了个故事。
传说有个叫徐秋夫的,南朝宋国人,精通医术,他任射阳县令时,有一天夜晚,听见窗外有鬼呻吟,声音非常凄惨。徐秋夫近前,问鬼,为什么这样愁苦?鬼回答说,我在世时,身患腰痛病,死后变化为鬼,形体虽亡,可是腰病仍然存在,痛楚难忍,久闻大人仁心仁术,祈求为我做一草人,按穴道针灸,医治我的病患……徐秋夫深为怜悯,应许了他的请求,于是做了与真人相像的草人,按经脉针灸穴道四处,及肩颈三处,然后,设坛祭祀,将草人埋葬。第二天晚上,家中室内,突然出现一人,向徐秋夫叩谢愈病之恩,然后便没了踪影。
我说,这个徐秋夫比你说的那个宋大夫厉害吧?
妻子瞥我一眼,说,你讲的是聊斋吧,我说的可是真人真事。
我说,你也是听说,我也是听说,有什么不同吗?
妻子说,你就适合到我们小镇上的木材厂工作,抬杠子谁也抬不过你!
二
清明小长假,我从省城回到县里祭祖,这也是老祖宗留下的传统。忙完之后,妻子便提出让我去小镇看病的事。这次我答应了。有道是久病乱投医,管他有效没效呢,春光大好,就当一次春游吧。
我年轻的时候,经常到这个小镇上来。小镇叫乌鸦泡,离县城不到十公里。这名字似乎不是很美,却和皇上有关。传说清太祖努尔哈赤当年在松花江沿岸的荒原上骑马狩猎,被一伙歹人袭击,在一个泡泽边,努尔哈赤被射落马下。眼看着歹人就要追上来,突然间,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群鸟,黑压压的乌云一般遮住日光,随后又齐刷刷地落到荒原上,将努尔哈赤盖个严严实实。歹人无法找到努尔哈赤,只好悻悻而去。这群鸟就是乌鸦。后来,努尔哈赤当了皇上,亲自将这个泡泽赐名为乌鸦泡。后来建在泡子边上的小镇就叫乌鸦泡镇了。
这是个林区小镇。我妻子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就在这里度过。在我没来过小镇之前,感觉这里颇为神秘。首先是它的名字,在我的想象中,小鎮是黑色的,天空中,屋顶上,树丫间,到处都是黑色的乌鸦,它们呱呱地聒噪着,穿梭于人群之间。还听说小镇上到处都是堆成山的木材垛,木材加工厂的电锯像跑调的歌手那样整日不知疲倦地吱吱歌唱。电锯的锯片是圆形的,薄薄的,亮亮的,闪着寒光。锯齿则火焰一样呈放射状。锯片转起来,切入木头,摩擦产生的热量足以使木材燃烧。技术人员设置了一根水管,自动地给锯片浇水,让它时时保持头脑冷静。即便这样,生产事故还是时有发生。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小镇上一个爱运动的中年人正在僻静的街道上跑步,顺便说一下,这个中年人是小镇上最讲究锻炼、养生的人之一,整个夏天都在松花江里游泳,身上被阳光晒得泥鳅一般黑亮光滑。冬天里,他每天都坚持跑步,一跑就是十几公里。他跟别人说,长这么大,没吃过药打过针,连感冒都很少得。他开玩笑说,都像我这样,是不是把那些大夫和开药房的都气死了?就在这个寒冷的冬天,中年人一如既往地在街道上跑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一个工厂里高速旋转的锯片突然失控飞了出来,穿越三条街道,不偏不倚,十分准确地将中年人的头切了下来。那只是瞬间的事情,中年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头已掉了下来。他下意识地用手将头接住,抱在怀里,向前跑了五十多米,突然摔在雪堆里。
这些都是传说。
第一次到乌鸦泡镇,是我高中时代。在那里,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乌鸦,也不是木垛,而是喷云吐雾,长虫一样一节一节蠕动着的森林小火车。正像儿歌中唱的那样,火车火车呜呜响,一节一节长又长……火车上装的是从大山里采伐下来的木材。这条森林小火车线路,横跨巴、木、通三县,曲曲折折伸进小兴安岭怀抱中的各个林场。木材运下山,在乌鸦泡镇的几个储木场堆成垛,初步加工后,在松花江码头装上轮船,运往全国各地。
呜——火车进站了,呼哧呼哧地冒着热气。车头旁站着一位铁路工人,身穿蓝色劳动布工装,头戴红色安全帽,脚踏铁脚板,一手把着扶手,一手举一面小红旗,在蒸腾的烟雾中威风凛凛。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就是我将来的老丈人,就像我参观学校时,不时被几位漂亮的女学生所吸引,却不知道她们当中的一位,将来会成为我的爱人。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小镇上已没有什么东西可让我感到新奇了。我妻子要找的那家中医养生馆挤在农贸市场的一角,在花花绿绿喧嚣的氛围中,那块朴素的黑色金字招牌反而更加醒目。上面用草书写着:素环中医养生馆。
三
素环是宋大夫的媳妇,长得白白净净,穿着白大褂,戴着医士帽,略显富态。她热情地招呼我妻子,女人间现出很亲热的样子。原来她们认识啊!我感到意外,想想又在情理之中。前面说过,这里是妻子的故乡。
养生馆里飘着一股好闻的煳香味。一溜三米多长的柜台,后面摆着各种中药,看标签,除了地黄、丹参、葛根等常用中药外,还有杏仁、桔籽、西红柿籽、黄瓜籽等水果和蔬菜的种子。他们不像一般中医那样,用一杆精致的小秤抓药,然后告诉你怎样去煎。他们是像套餐那样,事先按病种把药材配好,然后放进类似电饭煲那样的机器里,先烘干,再粉成碎末,装成袋,患者可以像冲油茶面那样用开水冲服。那股煳香味就是在中药烘干和粉碎的过程中产生的。
究竟要服哪种套餐,宋大夫说了算。
这位传说中的宋大夫也出乎我的想象。首先是年龄,我以为他是个老先生。中医在我的印象里,是要飘着一把白胡子的。可他没有,不到五十岁,比我还年轻。他没穿白大褂,而是穿了一身运动服。个不高,微胖,一副憨厚相。
望闻问切,中医的这套程序我还懂点儿。我坐下,把胳膊伸过去,让他先给我把脉。好一会儿,他问我,头疼,是吗?
我用手摸着左后脑,说,就这部分疼。
他站起来,用双手按我右肩以上的地方。我特意提醒他,是左边疼。他说,疼的是左边,病在右面。他的手在慢慢加力,我感到那里一阵酸痛,禁不住呻吟了一声。
他说,疼吗?我咬牙点头。
他说,疼就对了。你这种偏头痛,中医称为“首风”或“头风”,病的发生,与情志内伤、感受外邪、饮食不节、忧思劳累、久病不愈等诸多因素相关,这些因素可导致瘀血阻窍。病初在气在经,病久则入血入络,久痛不愈或气滞血凝,或气虚血停,或风瘀阻窍,或痰瘀凝塞……
他说得很流利,我称赞道,你的理论功底不错嘛。
他竟然现出一丝羞涩的表情,说,我文化浅,没上过专门学校,都是从师父那里学的。
提起师父,他的话便多起来。
师父外号孙大药剂子,据说是唐代药王孙思邈的传人,在他以上多少辈,孙家每辈都出一位名医。对于中医这门手艺,孙家的传统是传一不传二,传男不传女。到了孙大药剂子这辈,共有四个儿子,却谁都不肯学他这一套,说宁可修车也不修人,结果各谋生路。他老儿子还真的开了家车辆修理部,生意蛮不错。眼见着这门手艺就要失传,孙大药剂子整天闷闷不乐。那时候,宋文正在孙大药剂子家给他打地桌。宋文是宋大夫的名字,那时他是木匠。乌鸦泡这地方木头多,木匠也多。有一天宋文问老爷子为什么愁眉不展,他叹口气,说出了个中原因。那時候宋文还年轻,初生牛犊不怕虎,想都没想,就说,那你就教我吧。在宋文眼里,当大夫可比当木匠强多了。老爷子看了宋文一眼,笑笑,说,你还是当你的木匠吧。他觉得一个木匠和大夫的距离太远。宋文看似憨厚,却极为聪明,一看老爷子要拒绝他,就拉住他的手说,我知道你们的规矩,传内不传外,那你就先认下我这个干儿子吧。说着,宋文就给老爷子跪下了。结果是老爷子没答应收他为干儿子,却答应收他为徒弟了。
现在,师父快八十岁了,身体还硬朗得很。只是早已挂诊(不诊病)了。
宋文说,师父之所以这样,一是他不缺钱,也没地方花钱,一顿就一小碗米饭加点青菜,穿的都是十年以上的粗布衣裳。更重要的是,他现在看谁都是病人,治也治不过来,干脆不看了。
怎么看谁都是病人?我有些好奇。
宋大夫没有回答我的话,停止按摩,从旁边的铁盒子里拿出三颗细细的银针。我没针灸过,却对针灸用的银针很熟悉。小的时候,农村里就有赤脚医生,银针是他们为贫下中农治病的重要武器。当时流行的电影《红雨》《春苗》,都是以赤脚医生为主角的。电影插曲唱道:赤脚医生向阳花,贫下中农都爱她,一根银针治百病,一颗红心暖万家……
宋大夫用的银针和赤脚医生用的银针是一样的。他在我说疼的地方扎了三针,又在我的右手和右脚各扎一针。其实说扎是不准确的,他是轻轻地拈进去的。我原以为会很疼,结果不是,是那种微微的酥麻的感觉,当然也没出一点儿血。
宋大夫问我有没有糖尿病,我说没有。于是他递给我一块糖,让我含在嘴里。他说,这样对疏通血脉有好处。
头疼,为什么扎手和脚啊?我感到奇怪。
宋大夫说,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中医讲究从整体上看病,从源头上看病,比如某个地方长蘑菇,你只把蘑菇割下来只能缓解一时,它还会长,只有找到蘑菇产生的原因,把它生长的环境改变了,才能彻底遏制蘑菇的生长。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四
这时候进来一个女人。本来是初春很好的季节,但她的进来似乎带来一股寒气。她进屋后,就直接在一张床的床尾上坐下,打着哈欠,说,咋整,得给我扎扎啊!
我看了她一眼,五十岁左右,头发烫过、染过,却仍然像茅草一样蓬乱。脸色暗灰,没有一点儿光泽。眼圈黑黑的,圈着无神的双眼。
一宿一宿的睡不着,真要人命啊!女人感叹着,声音暗淡、嘶哑。女人说,求你给我扎扎吧,那么多人你都给扎好了,还差我这一个吗?
宋大夫现出无奈的笑,说,不是什么病都能扎好的。明知不管用,还给你扎,我能那么做吗?
那你说咋整?我现在是生不如死啊!女人说。
宋大夫说,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吗,找本《圣经》或佛经,天天坚持念,什么时候念下去了,你的病就好了。
我念了,可实在念不下去啊!女人说。
宋大夫摇摇头,说,那你就使劲念,想治病就要有毅力。
两人对话的时候,屋子里的人都不出声,静静地看着他俩。女人长长地叹了口气,露出一副绝望的神态,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觉得奇怪,就忍不住问宋大夫,《圣经》和佛经能治病吗?
宋大夫说,就是让她有个精神寄托。有了精神寄托,才能正心、收心、养心。养生必寡欲保精,才能气盛神全。有些人的病在医院治不好,后来练上什么什么功了,结果病好了。其实并不是什么功有功力,而是他通过练功有了精神寄托,达到了心静。心静则万病息,心动则万病生。像她(指刚才那个女人),身负那样的罪孽,病是心病,神医也治不好的。
哦。我心有所悟。我说,你和那个女人原来认识啊。
宋大夫说,你不认识她吗?整个乌鸦泡镇谁不知道她二美吗。
我和妻子都惊讶不已。谁不知道孙二美啊,可谁能将她和这个女人联系起来呢?
妻子问,她不是在监狱里吗?
宋大夫说,放回来了,她上面有人。
五
王玉树也是木匠,当年和宋文一起学徒。锯、斧、刨、锛、凿,就凭这些家把什,就能把木头加工成各种精美的家具。当然,这要有手艺。王玉树和宋文的手艺都不错,可惜后来宋文研究起针灸,学中医成了宋大夫。王玉树一直做他的王木匠,先是给一家家具厂加工沙发腿,慢慢积累了经验,就自己开了家沙发厂,专门制作沙发。他成了改革开放后小镇上第一个个体老板,挣钱是当然的了。他有了钱后,经常找宋文喝酒。王玉树的酒量大,宋文经常从中医的角度劝他少喝酒,可王玉树根本不当回事,该喝还喝。
当年他们还是学徒的时候,王玉树就经常喝酒,喝完酒就要展望未来,畅谈理想。他的理想是,先挣钱,等有了钱,就娶镇上最漂亮的姑娘做老婆。
当年小镇上最漂亮的姑娘是孙爱梅,大家都叫她孙二美。孙爱梅有多漂亮呢,王玉树和宋文都形容不出来,反正就是漂亮,迷人,让人心动。他们觉得奇怪,孙爱梅的父亲孙大麻子怎么能养出这么漂亮的女儿呢?那时候孙爱梅正在镇上的中学念高中,会唱歌跳舞,会弹琴,学习还好。学校的老师说,孙爱梅考大学肯定没问题,最适合学艺术专业了。可是,孙爱梅上高三那年,他父親孙大麻子在楞场抬木头时,失足被木头砸在下面,当人们把压在他身上的木头抬走,发现他已经成了肉饼。
这时的孙爱梅没有心思上学了。她是家里的老大,还有两个弟弟上初中,母亲年轻时就有哮喘病,一到冬天,就齁齁巴巴地下不来炕。孙大麻子的突然离世,使这个家庭失去了顶梁柱。
孙爱梅决定不再念书了,她要找份活儿干,顶替父亲养家糊口。就这样,孙爱梅找到王玉树。孙爱梅和王玉树在初中同学过。只是那时候孙爱梅不怎么搭理王玉树。看到小镇上的第一美人站到自己跟前,王玉树竟然有一丝慌乱和忸怩,恍恍惚惚的,犹如做梦一般。孙爱梅说她想在王玉树的厂子里打份零工,干啥都行。
王玉树好半天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用手挠挠脑袋,说,那你不念书了?
孙爱梅低下头,不再出声。
王玉树似乎明白了什么,说,没问题,你这个员工我收下了,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回学校上学,每月的工资我照常给你开。
孙爱梅抬起头,看着王玉树说,那不好吧。
王玉树说,什么好不好的,先把劳务合同签了。
孙爱梅没想到打个零工还要签合同。让签就签吧。孙爱梅在合同上签了字。
王玉树笑了,笑得比阳光还灿烂。他说,你是我的员工,我是你的老板,你必须听我的,从明天开始,你就回学校念书。
当天晚上,王玉树来到孙爱梅家,把两千块钱交给孙爱梅的母亲,说是预支给孙爱梅的工资。
一年后,孙爱梅考上了呼兰师专音乐系。
考上大学,能够学习自己酷爱的音乐,孙爱梅自然高兴。可高兴之余,便是无边的惆怅。还要王玉树继续给她发工资吗?高中毕业,孙爱梅已是成年女子,她知道,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天上也不会掉馅饼。王玉树会平白无故地给她开工资吗?不会。他想得到什么,她懂。
果然,在孙爱梅接到录取通知书不久,王玉树的邻居老刘婆子就上门来了。她一进屋,孙爱梅的齁巴妈就知道她的意思了。别看这女人齁齁巴巴的,心里却明镜似的,啥都看得清清楚楚。那老刘婆子是给王玉树说媒来了。齁巴把孙爱梅支出去。听老刘婆子把话说完,齁巴咳嗽了好一阵,倒了半天的气,说,这事我得跟我闺女商量一下,毕竟是孩子的终身大事。
齁巴妈知道,女儿从小就心性高,在同龄孩子中不大合群,一直到长大都是这样。女儿要强,却又懂事,总能够为家着想。她知道,王玉树除了有钱,有身板,其他都配不上女儿。知女莫若母,女儿心中的白马王子,是有文化的、文质彬彬的那种,这和王玉树的傻大黑粗差距巨大。齁巴妈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大美人,从孙爱梅的身上,能看到她年轻时的影子。可她嫁给了大麻子,是她一生的无奈。她的齁巴病,一半儿与气候有关,一半儿是让大麻子气出来的。两个人干仗的时候,她曾咬牙切齿地骂大麻子,咋不让大木头把你砸死!大麻子死后,她想起了这句话,她用巴掌打自己的嘴,打得鲜血淋漓。
她把老刘婆子给王玉树提亲的事战战兢兢地说了,然后又提心吊胆地看女儿的脸色。让她想不到的是,女儿听完,毫无表情地笑了一下,点点头,说,我同意。然后转过身。母亲没有看见,但她知道女儿已是满脸泪痕。
她想上大学,她舍不得那个专业。她知道,她只有这条路可走,在她的亲戚朋友中,没有人会帮她的。
孙二美就这样上了大学。
六
听宋大夫讲孙二美的故事,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在这之前,我没见过孙二美,只听说过她的残忍,看来,什么事情都不是那么简单的。
我嘴里的糖块已经融化尽了,变成液体被我吞咽到胃里,最后会不会变成血糖,我不大清楚。
宋大夫把针拔了,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抻抻脖子,摇摇头,感觉轻松多了。我说,不错,真不错。
宋大夫说,你如果有时间,我给你一连扎七天,基本就会好了。
我说,我只有三天假,明天一天,后天就该回去上班了。
宋大夫摇头,说,官身不由己啊!
我看了妻子一眼,知道她又和人家说什么了。其实我一个处级干部,算什么官啊。
我说,明天我还来,我还想听孙二美的故事啊!
一直在柜台前忙活的素环插话说,姐夫让孙二美迷上了吧!
宋大夫偷偷瞪了媳妇一眼。
妻子哈哈笑,说,有我在,他迷上谁都不好使!
七
宋大夫说,一天中午,王玉树拎一兜熟食,外加一瓶白酒到我家,要和我喝酒。我说你要喝酒就吱一声,我让素环整几个菜,咱哥俩儿就喝呗。王玉树说,不是那回事,虽然到你家了,但是我请你。就咱俩,不让女人参加。那时我和素环正谈恋爱。素环跟我学徒,当护士。
放上桌子,菜摆齐了,酒杯满上了,王玉树还在满面红光地看着我笑。我说,你今天是咋的了,有啥喜事吗?
王玉树说,先喝酒,把这杯喝了我再说。他一抬手,半杯酒就下去了。然后看着我,说,喝呀,还等菜呢?
我知道我的酒量没法跟他比,但这杯酒不喝下去他是不会饶我的,我一闭眼,也把半杯酒喝下去了。这时的王玉树已经有了酒意,眯缝着眼睛看我,那眼睛里的笑似乎要滴出来。他把脑袋向我这边凑了凑,神秘地说,昨晚上,我把她睡了。
我一时没听明白,又问了一句。王玉树大着舌头说,我把孙二美睡了!然后压着嗓子,用很奇怪的声音笑。
我愣了好半天,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绷起脸,说,胡来,人家是正在念书的大学生啊。那是孙爱梅上学后的第一个暑假。
王玉树用筷子指着我,说,看你那一本正经的样儿,说我胡来,我怎么能胡来啊?她是我的未婚妻,我们已经订婚了,小镇上谁不知道?
我说,兄弟,正因为如此,你才不能操之过急。你让她回到学校怎么面对老师、同学?
王玉树又是压着嗓子笑,我想起来了,那声音就像老牛车的车辕子裂了之后,老牛仍然拉着它而发出的那种吱嘎吱嘎的声音。他说,弟呀,你学中医学傻了吗?就我们两个人的事,别人谁知道啊,她老师知道?她同学知道?
我说,孙爱梅不傻吧,她自己不知道吗?你这样做会让她的心里留下阴影,会给她的精神造成创伤。
她乐意,这我比你知道。王玉树仍然沉浸在兴奋中。
我说,我不说中医了,就说咱们的老话吧,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强扭的瓜不甜。
王玉树说,我也会几句老话,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木已成舟,生米做成熟饭,煮熟的鸭子不能让她飞了。
我劝不了他,只能无奈地摇头,心里想起样板戏中的两句唱词: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
……
孙爱梅念了三年的师专,毕业后主动要求回到小镇的高中当音乐教师。就在孙爱梅正式上班前的那个暑假,她和王玉树举行了婚礼。在外人看来,这的确有些急不可耐,可在小镇上的许多人看来,他们举不举行婚礼,只是个形式问题。王玉树爱喝酒,喝完酒嘴就把不住门,他已经把孙二美睡了这件事,就像乌鸦泡镇天上的乌鸦一样,差不多人人皆知了。开始时还有人议论议论,后来都没人愿意听了。婚礼平淡无奇,但有一件事让大家提起来就想笑。那天是个阴天,天气预报也说有雨。婚礼是在学校操场上举行的,人们都担心天要下雨,王玉树更担心,不时地仰脸往天上看。就在他往天上看时,婚礼司仪问他爱不爱他的新娘孙爱梅,他咧开大嘴,爱字刚一出口,两只乌鸦正好从天空飞过,一摊鸟屎正好落进他嘴里,结果爱字变成了呸,呸,呸!
不管怎么说,孙爱梅是受过专业训练的音乐教师,就像一个非常锐利的锥子,不管你是放在什么样的袋子里,她都会脱颖而出的。在小镇上,包括林业局里,每次有大型文艺活动,都要请孙爱梅出面,她会编舞,会演奏,还会表演,多才多艺,又长得那么漂亮,简直是人们心中的明星。林业局的领导,甚至邻县的头头,经常前来邀请孙爱梅参加一些活动,有些是文艺活动,有些是公家的或私人的应酬,比如,上级来领导了,或者某个头头过生日了,都以能请到孙爱梅为荣。而孙爱梅呢,总是能在这些场合里如鱼得水,应酬自如。她家的门前,或学校门前,经常有豪车停留,人们就说,这是接孙二美的。王玉树号称自己有钱,恐怕也买不起这种豪车。
这下问题就来了,我不说你也猜得到,本来就自信心不足的王玉树受得了这个吗,鸭子是煮熟了,可是谁来享受还真就不一定。他甚至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说可惜孙二美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话倒是不新鲜,但对王玉树的刺激是巨大的。这个家庭从此没了安宁。你可以想象,表面上光鲜无限的孙爱梅回到家里,要承受王玉树多少的折磨和羞辱,肉体上的,心理上的。她的邻居们都知道,他们家那些日子里战事不断,动刀动斧子是常有的事。
你说,这日子还有个过吗?
八
听宋大夫讲到这里,我明白了。单凭我的想象,也能推断出王玉树是怎样引来杀身之祸的了。在我们所阅读过的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里,这一类的描写太多了。最著名的当属潘金莲与西门庆的故事了。在这个故事里,潘金莲是淫妇的典型,西门庆是奸夫的典型,而那个武大郎则是窝囊废的典型。光有这三个典型是不够的,还要有个武松武二郎,作为正义的化身,挥刀斩杀奸夫淫妇,为窝囊废报仇,惩恶扬善,痛快淋漓!然而现实是,潘金莲西门庆常有,而武松不常有。
宋大夫说,你说的有道理,但不全对。写小说的都想把故事往复杂里写,但再高明的小说家写出的故事比起生活来都要简单肤浅得多。我在这里跟你讲王玉树和孙爱梅这件事,不管我多么努力,都很难保证我讲的与真实发生的没有差距,就像我们中医把脉,只能无限接近病因,而不可能完全把握病因。所以,同样高明的医生给同一个病人看病,开出的药方肯定不同,但却不能否定这两个医生是名医。
说心里话,我并没有完全听明白他的话,我关心的,还是王玉树和孙爱梅的故事。
王玉树的苦恼自不必说。那段日子里,王玉樹除了喝酒,还喜欢上了崩鱼。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到附近的泡子和河里钓鱼。不知为什么,那时候的鱼总爱咬我的钩,因此我总是比他钓的多。他羡慕我,和我换地方,可是换了也一样,鱼还是不咬他的钩。一气之下,他从田地里搬来土坷垃,咕咚一下扔到水里,把鱼吓跑,谁也别钓!现在,王玉树喜欢上了崩鱼。他从山上采石场的一个朋友那里弄了很多雷管和炸药。把炸药装进玻璃瓶子里,插上雷管,点着,然后扔进水里,随后便是扑通一声闷响,水面上绽开一个大花朵。花朵凋落,便有白花花的鱼冒上来。有大的,有小的。那些鱼在水里有的被震死了,有的被震蒙了,统统翻白了,还有被殃及的其他水中生物,水蝲蛄,黑老鳖,七星蛇……小时候写作文,常用一个句子描写晨曦,就是东方泛起鱼肚白。密密麻麻的鱼肚把水面装点得非常壮观。王玉树拿着抄罗子,跳进水里,把那些晕头转向的鱼捞起来,装进用柳条编成的鱼篓里。
那可比钓鱼过瘾多了!王玉树得意地说。
我又给他泼冷水了,说,你过瘾了,那鱼可遭殃了。
王玉树用筷子指着盘子里的鲶鱼炖茄子说,这鱼你也没少吃啊!
我说,那是两回事。你把炸药往河里一扔,大鱼小鱼连锅端了,你想没想,那是绝户炮啊!
王玉树不愿意跟我说这些,没事了,照样背着鱼篓去崩鱼。
事情发生在那一年的春节。过年了,家家户户放鞭炮。王玉树家不光放鞭炮,还放雷管。把雷管插在雪堆上,点着引焾,迅速跑开,不一会儿,就会响起十分有震撼力的响声,比麻雷子不知要响上多少倍!
傍晚时分,王玉树醉醺醺地从外面回来,一进院,就看见几个小孩子在用石头块砸雪地上的一个东西。王玉树虽然喝了酒,还是看清了地上的东西,那是昨晚点的雷管没响,俗称哑炮。这要是被这帮孩子砸响了,还不要了他们的小命?他喊了一声,不要命了?孩子们跑去了,只留下那个哑炮。他看了看,随后便一脚踢过去,他的本意是想把它踢远,踢到没有人的地方去。可是,他的脚刚一触到那个哑炮,哑炮就响了,他的一条腿飞上了天空。
九
在小镇的中医养生馆扎了几针,并吃了一个月的宋氏中药,顽固的偏头疼病得到了很大缓解,的确很神奇。那年秋天,我破例請了年假。其实休年假是每个公务员应有的待遇,我之所以说破例,是因为我这些年从未休过。没人不让我休,但我总觉得工作脱不开身。我妻子总是嘲笑我:离开你地球不转啊?
转,肯定是转,离开谁地球都会照样转。到了我这个年龄,年假可以休三周。我主动提出,要到乌鸦泡镇看一看,回访一下那个宋大夫,顺便再让他给我看一看,扎几针。同时,我心里还有一个念想,就是想知道那个孙二美怎么样了,但愿她能像宋大夫教她的那样,把佛经和《圣经》看下去了,然后睡个好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觉醒来,一切恍如隔世。
妻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说,你还惦记那个孙二美吧?
我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
她呀,你就少操心吧。妻子说,昨天我的一个同学来电话,说孙二美跳楼了!从八层楼上跳下来的,那是小镇上最高的楼。跳的过程中,脖子刮到电线,脑袋被割了下来,那个惨啊!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在我以前的讲述中,你可能猜到了,孙爱梅像潘金莲一样杀了她的亲夫。但你可能想不到,在现场还有另一具尸体,是当地林业局的局长。孙爱梅供认,两个人都是她杀的。只是先杀的哪一个,她说不清楚。那时她的思维已经混乱了。
这样一桩恶性杀人案,孙爱梅能够保住性命,据说是因为当时她有孕在身,但后来谁也不知道她的孩子生了没有。这是我的疑问。
不过现在我什么都不想问了。
十
突然想写一首诗。想了好几天,差点把偏头疼病想犯了也没想出来。无奈之下,在网上找了一首,是谁写的,不清楚。总之,这首诗写得不错,就像我写的一样——
我摆出一个错别字的姿势
接受中医的望闻问切,伸出一只诚实的手
把疼痛的脉象,把隐私、把不良的
生活习惯,一一递给中医
并且接受中药的坏脾气,良药苦口
中医,通常用这种方式,对我的过错进行
严厉劝诫。有时,它们可能下手偏重
让我上吐下泄,但是,手到处
正是我深藏不露的病灶
通则不痛,通,就是和天地的
心意相通了。心意一通
就算不是心病,中医也可以
对我施用心药
中医说:有病养身,无病养心
心术正了,百病不生
作者简介:廉世广,男,黑龙江省通河县人,毕业于牡丹江师范学院中文系,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哈尔滨市文学创作所签约作家。曾在《北方文学》《小说林》《鸭绿江》《天涯》《青春》《芒种》《飞天》《黄河文学》《海燕》等刊发表作品,作品多次被各种选刊选载,出版有小说集《天要下雨》《风景》《桦树溪画廊》等,曾获哈尔滨市天鹅文学奖,现居哈尔滨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