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近这三十来年,生活在城市里的中国人几乎都经历过拆迁,在我们这个城市叫动迁。不管是拆迁还是动迁,都意味着你要离开原有的生活空间,搬到像鸽子笼一样的楼房当中。
原来我们家住在一个有着独立庭院的俄式平房中,整个院子种着大片的向日葵,还有不知名的花花草草。夏天每当我拉完屎,我奶会用铁锹先在一棵向日葵的下面挖一个坑,再把我拉的屎撮起来用土埋上,说这样向日葵长得壮,秋天的瓜子香。我妈在旁边笑,我也跟着没心没肺地笑。
二十年前,我奶和我妈先后离开了我。奇怪的是,她们从来都没在我的梦中出现过。我不知道我奶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我妈去了哪里。她们像两片叶子被风吹走了。
中国人命运和生活方式的转变,很多时候是通过一纸通告改变的,我们家后来的种种迁徙、流变正是始于动迁办这个神奇机构贴在大院门口的那一张纸,我依稀记得告示上有“限期搬迁有奖励,过后不搬后果自负”的字样。
俄式建筑举架高,在我奶的床顶上搭着隔板,用一块蓝色的碎花布做帘子,我一直很好奇那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听说那是一些我爷从前用过的东西。我爷走得早,我只是在照片上见过他的模样。
我爸开始清理房间里物品,借助一把梯子他越来越接近我心中的那块秘境。帘子上布满了灰尘,整个屋子顿时被一层雾气笼罩。当一个藤条箱子搁在地板上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它。箱子里面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魔鬼,只是有几个账本,还有一件蓝色的运动衣,领口和袖口有洞,这件衣服时隔多年重见天日,我依然会闻到一股肥皂的气息,在左胸口绣着一个白色的字。
“爸,这个字念啥?”
“好像是‘铎,你查查字典吧,我有点叫不准。”
“爸,我爷的衣服上为啥会印上字?”
“我也不知道,问问你二大爷,他备不住能知道点。”
二大爷在一家工厂做检验师,听他说那件运动衣是我爷踢球时候穿的。
2
青岛是一个让人流连忘返的城市,在这座城市我还能触摸到我爷的气息,尤其是在体育场。
无论是天泰体育场还是青岛海洋大学的体育场,相信我爷当年都曾经在这些地方踢过球,很多时候是和外国的船员、水兵,当然这些都是二大爷告诉我的。
至于我爷为什么会从山东农村来到青岛,我相信完全是为了生计,他在商鋪做伙计,因为聪明伶俐很快被店主也就是家族的一位远方亲戚委以重任,很快我爷差不多就成了半个掌柜的。在以往很多的文学作品中,经常把旧社会形容得天昏地暗,民不聊生,但情况并非如此。闲暇的时候我爷在青岛也有挺丰富的业余生活,踢球、泡澡,而若干年后他的这些习惯被我忠实地继承下来,我管这叫做隔代遗传。
当那个黑白相间的精灵在几个高大的外国人之间快速传递的时候,我爷一定是看傻了,要不然就不会发出诧异的叫声。老外看到这个面色白皙、身材瘦弱的年轻人不由得哈哈大笑,招呼我爷一起来玩。球到了爷爷脚下,他想用力再把球踢给对面的外国水手。但却一脚抡空了。
“NO,NO。”
一个老外上来做示范,要用脚弓来踢。
球感是与生俱来的,否则你就无法解释像马拉多纳、梅西那样身材矮小的球员会成为举世瞩目的“球王”。
真的无法想象,如果没有战乱、流离,爷爷会不会也成为像李惠堂似的人物。短短的一个来小时,爷爷就已经能跟得上外国水手的节奏,至少传球已经有模有样,尘土飞扬的球场上空回荡着华洋混杂的喊叫声。
3
无论年代、光景如何,只要日子还能过得去,就得有“追星”这码事。当年在中国的大江南北流传着一句话,“听戏要听梅兰芳,看球要看李惠堂”。李球王当年在百姓心中就是神一般的存在,他一脚将日本守门员射成重伤的事更是被民间传得神乎其神。而这一次李惠堂真的要来青岛了,我爷听到这个消息,脑袋嗡的一声,瞬间像被过了电。
后来我在查阅资料的时候了解到那场比赛发生在遥远的1929年,具体月、日不详,地点就在现在的天泰体育场。李惠堂率领他的华东队迎战东道主青岛中华足球队,比分1:0,中华队小负。
比赛结束后的那几天我爷都处在失声的状态,嗓子完全喊哑了,他不得不忍受奶奶的唠叨。当时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儿子,我大大爷和二大爷。
就在爷爷以为会在青岛继续生活下去,或许还可以加入到中华队的时候,一封家书将一家四口带到了更加遥远的北方。
信是我奶的哥哥,我爷的大舅哥写的。大意是他在哈尔滨已经安顿下来,老板对他极其信任,让他负责东三省“上下十五柜”的生意,急需人手前来帮忙。我爷和我奶对这位大哥有着近乎疯狂的崇拜,他一直是照亮家族前途的明灯,更是亲朋心目中的骄傲。直到我奶年近九旬的时候,她还会时常念叨起她的那位堪称是商业奇才的兄长。我曾经和我爸探讨过“上下十五柜”到底是多大的买卖,我爸说他也弄不清楚。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街边星罗棋布的连锁超市,差不多弄懂了“上下十五柜”就是约十五家连锁商行,这些店铺分布在东三省的主要城市,以经营五金百货为主。
两个大人、两个孩子、两个硕大的皮箱跌跌撞撞上了一条大船,从青岛到大连。汽笛的声响让站在船尾的我爷身子一颤,紧接着从大船的烟囱中涌出了一股黑烟,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当时恰有几只白色的海鸥凌空飞过,鸟永远比人自由!
1931年的深秋,东北大地正被日本人的铁蹄席卷,我爷和我奶在大连港下船的时候遇到了令人窒息的盘查,对男人搜得格外细致,我大大爷稍好一点只是瞪着两只大眼睛四处乱看,而我二大爷竟被日本人的大狗吓得哇哇大哭。带队的日本军官脸上挤出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微笑,他挥了挥手,让这一家人过去,雪白的手套在空中泛着寒光。
又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火车把他们带到了哈尔滨。空气是寒冷而甘洌的,已经有了初冬的味道,我奶赶紧给两个孩子扎紧了围脖。
“真冷啊!这哪像是中国人的地界啊?”
这时,坡上面那座玲珑而精致的教堂钟声敲响了,刹那间整个城市上空都回荡着神的声响,这里的钟声和青岛的一模一样,震撼着人们的心灵。我爷领着我奶还有两个儿子朝着教堂相反的方向走去。
4
在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于历史教科书上有关抗日战争的描述都不太敢相信,诸如扫荡、屠城这样的血腥场景从未听我奶奶说起过。
我爷和我奶无疑是幸运的,没赶上而已,否则就不会有我的姑姑,不会有我的父亲,更不会有我。
我爷和我奶的生活很快在北方以北的这座城市安顿下来,我爷成为了他大舅哥的得力助手,延续着“上下十五柜”的商业传奇,我奶在家做饭、带孩子,尽一个家庭妇女的本分。
在新的城市即将到来的第一个春节总是让人充满着无限的期待,猪肉柈子、大鱼头、孩子们的新衣裳、鞭炮烟花,这里的过年的风俗和关里家有所不同,但红火热闹依旧是新移民们追寻的主旋律。
战争和普通民众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关联呢?我爷和我奶并不知道就在他们准备年货的时候,日本关东军已经逼近了这座城市。1932年农历腊月廿十九一早,城市的郊外骤然响起了枪声和炮声,起初声音并不大,奶奶还对正在给鲤鱼开膛的爷爷说。
“谁家放鞭?这么早。”
“我听着不像是放鞭,好像是打仗。”
“谁和谁啊?不会是小鬼子来了吧?”
“没准啊,小鬼子早就把奉天给占了,我前段时间听柜上的人念叨,小鬼子正往北来呢。”
枪炮声渐渐消隐,城市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只有教堂的钟声清晰可辨。我爷就着我奶煮的花生,喝了一两多烫过的烧酒,想到自己已经好几个月没踢球了,在这座城市的中心教堂对面的空地上他见过俄国人和中国人踢得正欢,但因为着急赶路去对账,只能眼巴巴地瞅着,脚痒痒着呢。
当时我爷和我奶住在斜纹街,埠头区往秦家岗去的坡地之上,一幢典型的俄式平房之内。第二天一早,当我爷打开房门搓着手准备去下栅板的时候,发现街的两侧站满了日本兵,比在大连盘查他的那些穿得厚实。日本兵和我爷的年龄相仿,有很多还比他小好几岁,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显然这个城市的严寒让他们措手不及,很多日本兵的大鼻涕都已经过河了,但在来回巡视的军官面前他们一动不动,只是在军官转身的时候才偷偷地擦一擦鼻子。
下了栅板,屋子里的我奶拉开了窗帘,除夕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我大大爷嚷着要出去放鞭,被我爷一把拽住。
“放啥鞭?没看见外边都是小鬼子吗?”
“小鬼子真进城了?”
“嗯。”
后来我在翻这座城市的历史编年的时候,上面写着1932年除夕,日本人占领了整个城市,并在城市中央的教堂广场举行了入城阅兵式。后来我又在一位大哥的私人博物馆里看到了当时的旧照片,在俄国人和中国人进行足球比赛的球场上停满了日本人的装甲车。
我爷、我奶,无数的中国人还有生活在这里的俄国人、犹太人、朝鲜人一道,在1932年的除夕迎来了一个血色黎明。
5
大自然不管人间的事,不管你愿意不愿意,1932年的春天如约而至。报春花和嫩嫩的树叶不管你是民国还是满洲国,到了时令就会冒出头来。
我爷的大舅哥把溥仪皇帝的画像摆在了客厅中央的供桌上,我奶问。
“这是谁呀?”
“宣统皇帝。”
“宣统?他不是清朝的皇帝吗?”
“嗯,现在是满洲国的皇帝,让家家户户都摆他的像。”
“不叫民国了?”
“对,现在叫满洲国了。”
我爷负责经营的店铺在八杂市,上午他都在店里待着,有时下午会出去对账或收款。四月一个周三的午后,我爷骑着自行车去秦家岗办事。在回来的路上我爷看到教堂边体育场有十来个人正在踢球,他的脚一下子痒了起来,把车子往铁栅栏上一锁径直走到了场边。也凑巧一个半高球朝我爷飞过来,那一刻仿佛让他又回到了青岛,只见他稳稳把球停住,紧接着颠了两下,然后用脚弓把足球传给了跑过来的一个年轻人。
“原来踢过吧?有两下子。”
“在山東玩过,踢得不好。”
乡音一下子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年轻人问,
“你是山东哪的?”
“掖县的。”
“我是黄县的。”
我爷穿着那双我奶给纳的毡子鞋痛痛快快地踢了一场,他速度快特喜欢在边路活动,经常可以连续趟过两三个对手然后把球传给给门前等候的同伴,若干年后人们把这种踢球的方式叫“喂饼”。
那个黄县的年轻人叫杨德禄,是铁路机修工人,平时一起踢球的是他的工友还有附近中学的几个学生。一周能踢上两次,周三在教堂边的体育场,周日在河沟边的火车头体育场,那的老毛子比这里还多。临别的时候,杨德禄让我爷没事就过来一起踢。
6
我爷和杨德禄他们差不多一周能见上两次,如果天气好或者是晚上大家没啥事,就会凑到一起就着红肠、花生米喝点啤酒,酒馆是俄国人开的,就在斜纹街和大同路的交叉口。解放后酒馆改成了副食部,在那里你依然可以吃到味道很香醇的鸡丝卷、茶肠。我家没动迁之前,逢年过节家里聚会就会派我拿着暖瓶或水壶到那里去打啤酒给大人喝。我爷常说青岛和哈尔滨除了气候不太一样,别的地方真挺像,比如足球、啤酒。我爷在青岛咽下第一口啤酒的时候,就被这种神奇的液体给迷住了,以至于一辈子都离不了。他说德国啤酒厚实,如果你仔细品甚至可以分辨出其中的层次,俄国啤酒浓烈,最好喝的时候配上老毛子的歌,绝对能让人飘飘欲仙,最难喝的就是日本啤酒,淡不啦叽啥味没有。在他看来啤酒就是饮料,算不上真正的酒,所以多喝点儿没事。
杨德禄喝点儿酒就上脸,我爷喝多少也没事。有一次他们踢完球我爷用自行车驮着杨德禄从高岗之上飞驰而下又来到俄国人的酒馆喝酒,胖胖的俄罗斯马达姆麻利地打酒,摆上了酸黄瓜、花生米还有茶肠,微笑着走开,在一旁静静地听酒馆里的俄国人、中国人说话。杨德禄管我爷叫哥。
“哥,我来哈尔滨有两件最高兴的事。”
“啥事?说说。”
“这第一件事是我在铁路上找到了营生,第二件事就是找到了一帮踢球的兄弟。”
“可不,咱从关里家出来闯荡不容易,能在这过上日子总比在外面兵荒马乱地强。”
“哥,你看咱们现在能凑个十来个人,大伙踢得也不差,就是和老毛子踢他们也占不到啥便宜,不如咱组个队吧,你当队长。”
“队长我可不敢当,你踢得最像样,同事也多,队长还是你来干吧。”
多亏我爷没答应杨德禄当队长的事,这也让他后来捡了一条命。
杨德禄接着说:
“哥,咱能不能也像老毛子那样每人整套球衣穿穿,那踢球的时候多像样啊!”
“行啊,整呗,那玩意好像也花不了几个钱。”
“哥,你知道我们这帮伙计挣那点钱刚够吃饭的,如果不是遇到你,我们哪能开洋荤喝上啤酒呀,这球衣的事,您是不是给掂对掂对。”
我爷给杨德禄倒满了啤酒,一点沫子都没有。
“球衣的钱我们柜上掏,你把这杯酒干了。”
“哥,我今天真没少喝,你看我这脸都跟猴腚似的了。”
“行,不喝我可走了,马达姆,算账。”
“哎,别别别,哥,我喝不行吗!”
杨德禄把那一大杯啤酒一饮而尽,我爷拍着手连连叫好,酒馆的俄罗斯胖马达姆也跟着哈哈大笑。
我爷和杨德禄是这么商定的,由柜上资助成立球队,基本上每周踢一场球,如果踢赢了,我爷就请大伙撮一顿,钱还是由柜上报销。“上下十五柜”的总号叫“福兴铎商号”,球队取了一个“铎”字,因此叫“铎队”。
7
1932年的哈尔滨可以用洪水滔天来形容,据记载仅在当年的七月份,大雨就连着下了二十七天。到了8月5日,水位达到133.16米,太阳岛完全被浑浊的洪水淹没,到了8月7日,道外九道街江段像纸糊一样的堤坝终于承受不住江水的浸泡和巨大的压力,颓然撕裂开来,整个道外成了一片茫茫的水世界。那时候萧红和萧军已经在彼此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为了救萧红于水火之中,萧军划着一叶孤舟想带着自己那时心爱的女人离开囚笼般的旅馆。但那次他俩却错过了,萧红趁着滔天的洪水逃出了东兴顺旅馆,一路踉跄先找到了裴馨园的住处。我爷蹚着水在道里八杂市和萧红擦肩而过,当时市面上乱成了一锅粥,银行停业,商店关门,电话不通。当我爷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打开店铺大门的时候,屋里变成了另一个小型的水世界,柜台里的货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巨大的无力感让我爷差点栽倒在水里。
当年的报纸上是这样记载的——“道里、道外十余万罹于浩灾的难民向南岗、马家沟、香坊高岗之地潮涌而来。约五万余人在极乐寺、文庙、大直街、山街等地露宿田野之间,人们啼饥呼寒,其状惨不忍睹。”
我爷我奶的家因为住在斜纹街往南岗的上坡旁边,有幸躲过了这场水灾,但“上下十五柜”的生意却受到了重创,很多货品因为被水浸过,只能低价处理,那段时间我爷的眉头就没张开过。
直到九月中旬,伴随着萧瑟的秋风,大水终于退去,松花江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据不完全统计,1932年的大洪水让哈尔滨蒙受巨大损失,直接损害额达伪国币四千多万元,将间接损害额计算在内,共达伪国币二亿元左右,这里面就包括我爷的损失。
人类在面对巨大的自然灾难的时候都会暂时忘掉此前的不睦甚至是伤痛,让彼此的心能贴得稍微近一点。水灾过后,哈尔滨整个城市几乎都在忙一件事,就是赈灾,北满水灾赈济彩票开始发行,赛克、金剑啸、萧红、萧军等一批文艺青年张罗着举办维纳斯画展,就连日本早稻田大学足球队的来访也被日伪当局拿来做起了义赛的文章,说要将全部的门票收入加上市政府的奖金统统捐献给灾民。
一个戴着礼帽,脸色苍白,有些神经质的伪满文教官员找到了杨德禄,说上峰的意思是让铎队和俄国人的火车头队组成市民联队与早稻田大学足球队完成这场赈灾义赛,以彰显日满亲善、五族共荣。
杨德禄还有我爷召集队员开了一个会,对于要不要参加这场比赛大伙的意见并不一致,七嘴八舌拿不定主意。杨德禄看了我爷一眼,站起身来说:
“我觉得这场球咱们得踢,不管是输还是赢,都要显示出咱们老少爷们的精神头,即便是输了,也得弄伤几个小日本,杀杀他们的威风。你看呢?哥。”
“这场球咱们不能让,要不小鬼子又该嘚瑟了,说咱们中国人没种。”
有个队员问杨德禄,早稻田大学是个啥学校?
“谁他妈知道,小日本啥都怪怪的,可能是学种稻子的。”
8
日本人确实把东三省当成了自己的土地,就在占领哈尔滨不久,在喇嘛台对过的体育场的旁边悄悄地盖起了一座神社,那里供奉着日本人的神灵,神灵会保佑他们杀戮中国人、占领中国的土地。神社虽然并不高大,但对于像我爷爷还有杨德禄他们来说,在踢球的时候抬眼就看到这样一座建筑,心里非常堵得慌。
就在初秋的凉风之中,铎队和早稻田大学代表队的比赛也拉开了战幕。主席台上坐着日本文部省的副大臣斋藤学、早稻田大学的副校长、日本驻哈尔滨的总领事、关东军的高级军官,还有作为陪衬的满洲国的官员。看着场上的双方队员,大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踢球仅仅是形式而已。尤其是军方的人士,他们对于这样的比赛没有丝毫的兴趣,看球遠不如去大和会馆喝酒、玩女人来得痛快。
当业余球队和学生军遭遇,比赛的质量可想而知。日本球员都挺矮,速度很快体力一般,几个冲刺下来,很多人就原地不动了。凭借着和俄国人经常踢球积累的经验,铎队的球员踢得很轻松,还不到半个小时就已经踢进了两个球,其实是三个,其中有一个日本人说犯规不算,当然也不能让日本人的面子太难看,毕竟看台上还坐着不少大官。
比分落后,日本人也知道踢不过铎队,小动作就多了起来,下脚绊、踢小腿,杨德禄就被踢了好几脚,刚要发作,日本人就跑开了。杨德禄有个小兄弟叫陈旷,速度挺快,喜欢在左边活动,一般和我爷爷一左一右冲击着对手的防线。那场比赛,陈旷给中间的球员喂了几个好球,因为脚下灵活,日本人也拿他没什么办法。下半场开始不久,陈旷的体力有点跟不上了,速度也降了下来,在过了一个日本人之后,被后面补防的后卫一脚蹬在了腿肚子上,人瞬间就飞了出去,膝盖和沙土地摩擦顿时模糊一片。
陈旷还没爬起来,杨德禄已经飞了起来,踢小陈的日本人趴在地上捂着腰来回打滚。一场打着赈灾、亲善旗号的比赛被两种语言的谩骂和无数拳脚的殴打遮蔽,球场上升腾的尘土顺着风向主席台飘过来,一时让人睁不开眼睛。几个日本官员交头接耳,呜里哇啦地说着什么,意思是赶紧把双方球员分开,不要让混乱再继续下去。一个关东军的军官拔出了手枪,清脆的枪声在体育场的上空回荡,树上的麻雀呼啦啦地飞走了。所有人都怔住了,大伙又听到了第二声枪响,开枪的不是关东军的军官,而是一个突然跳上主席台的黑影,斋藤学斜斜地倒在了椅子上,胸口被鲜血浸润。
9
我奶后来说,我爷他们和日本人踢球的那天,她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心里莫名地发慌,中午饭都没吃,这种感觉老人家的一生只有两次,另外的一次是后来我爷心脏病突发去世的时候。
刺杀日本文部副大臣斋藤学的黑影跳下了主席台,一转身向体育场的大门跑去。对于哈尔滨业余球队和早稻田大学球队的比赛,日本人显然是大意了,或者说是过于自信了,因为他们以为满洲国的大后方是稳固的,中国人不可能跑出来捣乱,所以对于比赛的安保几乎是形同虚设。
主席台上的慌乱依旧,日本人和伪满的官员呼叫着涌向了斋藤学,一个年轻的日本军官也跟随着黑影跳下了主席台,皮靴跺在地上咔咔作响。日本军官的头脑中想的是不能让这个人跑掉,更不能让他死掉。
黑影见有人追来,回头又是一枪,可惜打在了路边的榆树上,日本军官加快了脚步,朝着黑影的腿开了一枪。像是被狠狠推了一下,黑影噗的一声倒在了地上。此时,七八个在附近巡逻的日本兵赶到,将黑影死死地按住。
我爷和杨德禄一帮人被日本人带到了斜纹街的一栋灰色的两层小楼里,那栋房子到现在也没拆,夹在居民楼中间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在日本宪兵队,每个人都受到了严厉的讯问,当然也能听到黑影受刑的哀嚎。我爺在宪兵队待了三天,日本人最后也知道他就是一个喜欢踢球的做买卖的中国人,不认识黑影,更没干过和日本人、满洲国敌对的事情,再加上他大舅哥帮着活动,所以很快就被放回了家。杨德禄他们在宪兵队关了差不多一个礼拜才出来,日本人告诫大家不要和任何人提及比赛的事情。
此事似乎变成了一桩悬案。
日本国的文部副大臣光天化日之下被击毙,其影响虽比不上前辈伊藤博文在哈尔滨火车站被韩国人安重根射杀,但也足以震动日本朝野以及刚刚立足未稳的伪满洲国当局。出事之后,在哈尔滨的报纸上根本找不到早稻田大学足球队比赛的任何消息,这和赛前的大肆宣传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几年前的一个星期天,我在老道外古玩市场游逛,在一个旧书摊上翻到了一本有关抗联历史的内部资料,其中有一章的标题让我顿时一震——“足球赛上刺杀日本高官”。
据那本书上说黑影叫赵广来,是共产党派到哈尔滨进行抗日的一名骨干,平时在八杂市的一家饭馆跑堂。在得知日本人要在哈尔滨举行赈灾比赛的消息后,党组织曾讨论过要采取行动压制日伪当局的嚣张气焰,但又不能太过激进,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还是要保存力量。但赵广来却认为应该搞出点大的动静,一定要让敌人出血才行。
他至死也没说出枪是哪来的,还说自己没同伙,不是抗联,就是恨日本人,他是看比赛之前的报纸知道有日本的要员来哈尔滨,所以才有了当天的刺杀行动。
比赛当天,赵广来几乎是和日本官员们同时到了体育场,他认定坐在正中间戴着礼帽,架着金丝眼镜的日本人一定是最大的官,而场上球员的互殴则无意中为这次刺杀行动提供了掩护。
内部资料上有几句话我印象挺深,“这次刺杀行动虽然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其斗争的方式、手段过于单一,敌占区革命的组织性、纪律性没有得到尊重和执行,这个教训无疑是深刻的!”
作者简介:李睿,男,生于1975年。现供职于哈尔滨广播电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