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薇薇 王 海
(渤海大学 历史学系,辽宁 锦州 121007)
辽南在东北亚走廊域内的重要交通枢纽地位,自近代以降始终突显,并带动了旅顺、营口、大连等诸多城市的发展。实际上,当地交通的发展有着十分悠久的历史,至少在汉代已进入了一个较为成熟、完善的阶段。
关于辽南汉代交通的研究较为分散,专门研究的书籍或文章较少,但却不乏有所涉及者。例如王绵厚《秦汉东北史》(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王子今《秦汉交通史稿(增订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等对辽南汉代的陆路交通有所介绍,指出其增进本地与其他地区的交流。
再如,章巽《我国古代的海上交通》(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中国航海学会《中国航海史(古代航海史)》(人民交通出版社1988年版)、孙光圻《古代大连航海地位沿革初探》(《大连海运学院学报》1983年第1期)、王子今《秦汉时期渤海航运与浮海移民》(《史学集刊》2010年第3期)等对辽南汉代海上航线的开辟与发展有所介绍。
实际上,关于辽南汉代交通地理(特别是陆、海交通线的形成与演变)的研究可进一步深化、系统化,某些城市地理(如沓氏县治所在)问题也能够以交通地理为依据而重新判断,故作拙文,以求教于方家。
在燕秦汉时期东北亚与中原等地的人员往来、文化交流的过程中,辽南陆路交通线既已发挥着重要作用。史载:
二十一年(前227年)……(秦王)乃益发卒诣王翦军,遂破燕太子军,取燕蓟城,得太子丹之首。燕王东收辽东而王之[1]。
二世皇帝元年(前209年)……春,二世东行郡县,李斯从。到碣石,并海……遂至辽东而还[1]。
(汉初)满亡命,聚党千余人,魋结蛮夷服而东走出塞,渡浿水……役属真番、朝鲜蛮夷及故燕、齐亡命者王之,都王险[1,2]。
无论是战国末年的“燕王东收辽东而王之”,或是秦二世“遂至辽东”,还是汉初的“故燕、齐亡命者”往(朝鲜)“避地”,必然有相当一部分人通过陆路前去。战国秦汉时期东北与中原之间的陆路交通最为高效、便利的当属所谓“并海道”[3],该段陆路交通线的形成同样能够得到考古学方面的例证。
图1 辽南先秦秦汉考古学遗迹分布图
在辽南境内曾发掘数量较多的新石器时代的石棚墓[4]、青铜曲刃剑墓[5]以及汉代贝墓等大量具有地域特色的墓葬[6](图1)。墓葬是研究古代人群社会生活的极好材料,上述辽南先秦秦汉时期三类墓葬的发现说明其时生活在这片地域内的人众很可能属于相类的人群共同体。而人群共同体的形成又离不开其内部人员的往来交流。“并海道”辽东段(辽南)陆路交通线之萌芽(形成)或与此相关。
城市的出现与交通的发展密切相关。辽南至迟在西汉时期已经设置平郭(治于今盖州熊岳河北古城址)、汶(治于今瓦房店陈屯古城址)、沓氏(治于今普兰店张店古城址)等县治级别的城邑[7]。城市群的出现又必然促进交通道路的进一步完善。
总之,至迟到汉代“并海道”辽东段(辽南)交通线既已发展成熟,其具体路径以现代地名描述大概为:北起营口,中经盖州、瓦房店、普兰店,南达甘井子、旅顺、金州,东至庄河、丹东,呈“V”形。
当然,这条“V”形陆路交通线自形成伊始就存在着不足。例如,远古至明清,在今北镇至辽中之间的广阔地域内,曾经分布着大片的沼泽湿地,即下辽河平原“辽泽”[8]。辽河(大辽水)入海口所在的辽东湾北部岸线地区亦在其中。
再如,王绵厚先生指出:“汉代海侵不仅仅局限于渤海西海岸,也波及今辽西的渤海湾北岸乃至营口一带……盖县一带的滨海汉墓中,亦有海浸积沙发现,说明当时渤海海浸已经影响到渤海东岸和北岸[7]。”
此外,查《中国文物地图集》,庄河至丹东近海地区汉代遗址较为稀疏。有学者指出,丹东“大孤山附近Ⅰ号贝壳堤形成于2 000年左右,在西汉时期也应有过海侵”[9]。上述较为稀疏的遗址分布或许是此次海侵在人文地理方面影响的一种反映。
“辽泽”的存在和渤海海侵的影响不利于“并海道”辽东段(辽南)内外交通的顺畅和辽南汉代社会发展,人们需要开辟一条规避自然环境不利影响且能够保持常态运行的交通路线。
辽南有着漫长的海岸线,近岸海域又布列有众多岛屿,这种自然环境优势为当地海上航线的形成与发展奠定了基础。《禹贡》有载:
鸟夷皮服,夹右碣石入于河[10]。
有学者指出,鸟夷为分布于庙岛群岛、辽东半岛的人群,其至中原的贡道以碣石为航行标识,直接横渡渤海湾到达唐山地区[11]。这表明渤海航路至少在战国时期既已开通。
实际上,渤海航线的开通或可上溯至新石器时代。不过,新石器时代的海上航行技术较为原始,尚未掌握对于风帆动力的应用,洋流或成为人们海上航行的自然驱动力。有学者研究渤海环流的成因与流向,认为渤海环流当源于黄海暖流。该暖流的余脉从渤海海峡北端进入,向西偏北而行,至接近渤海湾北岸时分为南北两股,构成渤海环流的主干[12]。这正为早期渤海航线的开辟提供良好的先行条件。考古资料也可证明早期渤海航线之开通。在辽东半岛西海岸(辽东湾东岸)的长兴岛、交流岛等近岸岛屿上发现有属于大汶口文化的陶器及石磨、骨锥等生产生活工具,可见,当时各岛之间和其与山东半岛之间有着较为密切的经济、文化交流,这种交流势必借助早期的渤海航线得以实现。
在大一统的秦汉时期,渤海内海航线或已趋于成熟。史载:
三十二年(前215),始皇之碣石,使燕人卢生求羡门、高誓[1]
(元封元年,前110,武帝)行自泰山,复东巡海上,至碣石[13]。
秦皇汉武欲凭借强大的综合国力去完成个人意愿,派遣方士由碣石入海求仙,秦汉时期这种官方发起的大规模航海活动必然促进渤海航线的进一步发展。
与辽南相关的渤海航线的开辟与发展,不仅促进了辽南与中原地区的经贸文化往来,还推进了辽南乃至中原与朝鲜、日本等地的交流。后者主要受益于燕秦汉渤海外海航线。此航路的开辟亦可追溯至新石器时代。例如,今长海县广鹿岛吴家村遗址曾出土受山东大汶口文化影响的石器、骨器、陶器[14];大长山岛上马石遗址二期具有浓厚的山东龙山文化因素[15]。
秦汉时代的航海技术得到了大幅度提升,必然有利于渤海外海航线的发展与完善。一方面,通过对舵的使用,人们已经能够掌握航行方向[16]。另一方面,对于风帆的利用已较为普遍,“用植物叶编织而成的硬帆,最大的优点和特点是可以利用侧风”[17],因而具有较高的帆效。辽南沿海具有十分丰富的风力资源,据介绍,黄海沿岸“秋季三个月中西南大风日数最多,偏北大风日数在9—11月不断增加”[18]。大体呈东西向的航路恰可利用“西南大风”“偏北大风”这样的侧风,取得快速高效的海上行进效果。在此背景下,途经辽南而达朝鲜、日本的渤海外海航线必然迎来其繁荣期。《史记·秦始皇本纪》有载:
(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齐人徐巿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州,仙人居之……于是遣徐巿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1]。
(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方士徐巿等入海求神药,数岁不得,费多,恐谴[1]。
关于徐巿东渡的路线,有学者考证大概为“芝罘—蓬莱头—庙岛群岛—老铁山—鸭绿江口—朝鲜半岛西海岸—朝鲜半岛东南部海岸(釜山至巨济岛一线沿海)”[19]。其中由老铁山到鸭绿江口一段利用的是途经辽南的渤海外海航线。
在汉代中原与朝鲜、日本等地区的人员往来和经贸文化交流历程中,渤海外海航线发挥着更加突出的作用,并且在史籍中留下了更多的记载。汉初卫满逃亡朝鲜史事中有所谓“故燕、齐亡命者”,不排除其中部分人经由海路前往的可能。此外的相关记载还有:
(汉文帝时,王景)八世祖仲,本琅邪不其人……仲惧祸及,乃浮海东奔乐浪山中,因而家焉[20]。
(汉武帝元封二年,前109)天子募罪人击朝鲜。其秋,遣楼船将军杨仆从齐浮渤海[1]。
(光武帝)建武中元二年(57),倭奴国奉贡朝贺,使人自称大夫,倭国之极南界也,光武赐以印绶[20]。
汉初生活于朝鲜半岛的“故燕、齐亡命者”以及王景“八世祖仲”“浮海东奔乐浪山中”,说明当时民间已能够利用渤海外海航线自由往来。汉武帝时期“楼船将军杨仆从齐浮渤海”“击朝鲜”的军事行动,特别是随后乐浪等郡的设置无疑会从国家层面上进一步密切中原与朝鲜等地的联系,促进外海航线的发展成熟。光武帝时期,“倭奴国奉贡朝贺”表明该航线已经延伸至日本列岛[21]。
上古时期渤海沿岸港口众多,迄今可考者除碣石、徐乡、之罘[16]、列口[22]外,《水经注》中提及的“营丘”也值得我们进一步关注。据载:“渝水又东南迳一故城东,俗曰女罗城。又南迳营丘城西。营丘在齐,而名之于辽、燕之间者,盖燕齐辽迥,侨分所在。其水东南入海[23]。”营丘原本为齐之地名,而在渝水(今大凌河)入海口附近设置的“营丘城”很可能得名于由齐之营丘前往“辽燕之间”之“侨分”。这种燕齐之间的“侨分”之举,很可能利用了渤海航线,此“营丘城”或许是辽东湾北岸见诸史籍的较早的港口之一。
此外,史籍中记载的“沓津”或也为上古时期渤海沿岸的港口,但值得注意的是,“沓津(渚)”并非专指某个港口,可能是若干港口的统称,即沓氏县境内的“津/渚”。从自然、人文地理环境看,张店汉城紧邻今普兰店湾,牧羊城则位于半岛最南端的老铁山,濒临渤海,它们附近存在港口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时至今日,辽东半岛西海岸仍然建有诸如羊头洼港、羊圈子港、乔麦山渔港、营口港等若干规模、功能不一的现代港口,这些港口或为“沓津”的历史延续。
以这些港口为起止点所勾勒出的渤海航线交错复杂,但若仅就与辽南有关的航线而言,则大致沿半岛近岸而行,呈“V”形(图2)。
图2 辽南燕秦汉时期“︾ ”形陆、海交通线
辽南汉代渤海航线的发展与成熟还能够得到考古学上的证明。例如,本盛行于吴越等地的汉墓冥器舟形灶在营城子、旅顺等地区亦有成批的出土[24],在“事死如生”的汉代丧葬文化背景下,舟形灶的出现或可视为当地海上交通发展的生动反映。
总之,“并海道”辽东段陆路交通线与近岸渤海航线的开辟与发展使辽南燕秦汉时期的交通呈现出“︾ ”形的整体面貌,成为辽东乃至东北亚交通体系的重心之一(图2)。这对于中原与东北亚之间的政治联系、经贸交流,特别是后者社会文化的进步,发挥着极其重要的历史作用,理应引起治东北史、交通史学者的重视。
辽南汉代海陆交通的成熟促进了社会发展,而城市(群)的出现则是衡量社会发展水平的重要标尺。《汉书·地理志》有载:
辽东郡,秦置,县十八……平郭,有铁官,盐官,文,莽曰文亭。沓氏[13]。
“平郭”“文”“沓氏”等是辽南汉代具有代表性的城邑,各县治所在是辽南历史城市地理研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关于“沓氏”县治所在,已有观点可谓大相径庭[25]。原田淑人、安志敏、王禹浪等人皆认定牧羊城遗址乃“沓氏”县治所在。这一观点在学术界具有一定影响力,但笔者认为其颇值得商榷。
第一,从地理环境来看,牧羊城并不具备成为“沓氏”县邑的条件。城邑的选址、营建往往对于周边环境有着一定的要求,据《汉书·晁错传》记载:
古之徙远方以实广虚也,相其阴阳之和,尝其水泉之味,审其土地之宜,观其屮木之饶,然后营邑立城[13]。
所谓“阴阳之和”侧重于光照条件;“水泉之味”主要讲水资源状况;“土地之宜”主要指地势、土壤类别等方面;“屮木之饶”则是在谈植被条件。
结合牧羊城地理环境具体分析,城址以南为较高之丘陵,不利于城址及周边之采光;再如,牧羊城一带没有发现地表河流,且城址濒临海岸,地下水或受海水倒灌影响而不宜饮用,水资源状况欠佳;又如,牧羊城仅城址位于相对低洼的平地,城址周围均为坡度较大的丘陵,农耕开发的难度较大。从这几方面来看,牧羊城一带的地理环境很难满足当时设立县治级别城邑的要求。
相较而言,张店汉城、陈屯城址的地理环境更具备设置县邑的条件。张店汉城、陈屯城址及周边地势平坦广阔,城邑修建在广袤的平原上,在城址附近有诸如鞍子河、复州河等河流,既确保了城邑光照之充足,也为农耕生产、居民生活奠定了切实的基础,为城邑各项功能的顺利运转提供保障。
第二,从对外交通来看,牧羊城也不具备成为“沓氏”县邑的条件。海路交通方面,从“沓”“沓氏”字义[26]与“沓津”“沓渚”等相关称谓看,以港口为代表的海路交通优势,是“沓氏”立县治邑的重要基础。
牧羊城一带的海湾礁石密布,风大浪急,难以修建大型海港。城址以南不远的今郭家村附近建有南洼里港口。从地理位置来看,该港口处于环渤海航线上,或为汉代往来船只停靠的地点之一。《太平御览》引《南州异物志》有汉代大型海舶的相关记载:“大者长二十余丈,高去水三二丈,望之如阁道,载六七百人,物出万斛[27]。”席龙飞先生指出:“如按每丈2.3米~2.5米计,则20丈的船,大约有46~50米的长度[17]。”结合港口规模及实际停靠情况而言,该港口入口狭窄、水深较浅,港区陆域面积较小,且港口内现今停靠的多为小型民用渔船,可见其停靠条件有限,该港口或不便于“长二十余丈”的船只的停泊与往来进出。
较之于南洼里而言,牧羊城以北的羊头洼一带背风浪小、港阔水深,适于大型船舶停靠,至今仍是辽南地区最为重要的天然良港之一。另据介绍,今普兰店湾沙河口,古今为辽东海陆津要[28],亦是辽南一天然良港。牧羊城附近的南洼里港口与羊头洼、沙河口等海港不可相提并论。羊头洼附近有大潘家城址,沙河口与张店汉城相毗邻,两者应该比牧羊城更具备成为县邑的条件。
陆路交通方面,牧羊城东向、北向的交通受丘陵阻碍,与广阔的辽南腹地的联系并不便利。张店汉城、陈屯城址座落于宽广平坦的滨海平野,皆处于“并海道”辽东段上,便捷的陆路交通保证了其与周边地区的紧密联系,城址的区位环境更为优越,故成为县邑的可能性自然要比牧羊城大得多。
第三,据考古资料可知,牧羊城亦难具备成为“沓氏”县邑的条件。一方面,从城址规模来看,牧羊城南北长133米,东西宽82米,若作为县邑所在,规模明显偏小;相较而言,张店汉城南北长340米,东西宽240米;陈屯城址边长800米,两城址的规模明显大于牧羊城[29]。从具有县治级别的汉代城邑的考古发现看,内部往往划分为官署区、手工作坊区、居住区等,这无疑对于城邑的规模提出了要求。由此,张店汉城陈屯城址属于当时县治级别城邑的可能性要更大些。此外,张店汉城的规格较高,王禹浪指出:“张店汉城大城、小城之间规模和地势之别,表明该城已存在一定的功能划分和等级差异[30]。”
另一方面,从出土文物来说,牧羊城内出土的文物多为铜镞、铁刀、铜鐓等军事用途的物品,生产生活用具较少。牧羊城附近大坞崖遗址“武库中丞”封泥、特别是成捆的箭镞的出土,同样表明这一带相对突出的军事战略地位。
相较而言,张店汉城与其附近的姜屯汉墓曾出土马蹄金、玉覆面以及鎏金铜贝鹿镇等高规格的文物;营城子附近的墓葬中也曾出土玉剑璏、金带扣、铜质龟钮私人印章等高规格文物,更有体现“羽化升仙”思想的壁画墓的发现。而近年的考古发现表明营城子一带也可能存在汉代城址[31]。张店、营城子一带发掘的大批高等级墓葬、出土的大量高规格物品,反映出当地较高的社会发展水平,据此推测,该地区设立的城邑或具有较高行政级别(如县治)。
关于牧羊城的性质,有学者认为其乃战国秦汉时代之海防城[32]。但就该城址具体情况而言,其性质尚且需要深入探讨。徐龙国先生将北方长城沿线的百余座秦汉边城按规模分为三类:“第一类规模一般较大,城址长宽在600~2 000米之间,面积在40万平方米,周长约3 000米以上……长宽在600米以上的城址有些为重要县城,多数应为郡治所在地;第二类长宽在400~600米之间,面积16~36万平方米……根据地理位置、文献记载和出土的器物铭文判断,大致属秦汉时期的县城;第三类长宽在300~400米,面积在10~16万平方米,有的甚至不到10万平方米……这类城址一部分是交通要冲上的重要城邑,或大型障城,有的还是当时都尉治所在地,另一部分则是当时的县城”[33]。由牧羊城城址的规模可知,该城址的性质属于所分第三类;此外,结合牧羊城三面为丘陵环抱的地理环境以及军事功用较强的出土文物,也可看出其十分符合《史记正义》引顾胤所言“鄣,山中小城”[1]的特质。只不过由于牧羊城紧邻海岸,与考古发现之秦汉时代众多内陆障城址有所区别而已。相比之下,位于牧羊城以北的辽南西海岸一带的张店、陈屯、营城子等地,不仅地理环境优越、区位交通便利,更有大规模城址与高规格文物的发现,因而成为“沓氏”县治的可能性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