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祥
1976年5月,我从西藏岗巴县一个叫塔克逊的边防哨所到拉萨“吸氧”。
塔克逊哨所在喜马拉雅山脉的干城璋嘉峰下。那些年,我在这座接近8000米高度的雪山下,手握钢枪站岗放哨,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营房旁边一辆报废了的手扶拖拉机。多年以后,我还执著地记得那辆拖拉机,写过《喜马拉雅山下的拖拉机》这样的短文。听着风声,默默地望着雪山。我也曾经写过“星星,挂在枪刺尖上”这样直白的诗句。在这座雪山下,我既感到渺小虚无,又保持着一点烂漫,一点诗心。当然,那时的我,最为重要的,是必须面对这座8000米高度的雪山,同时也得脚踏这个海拔5000多米的叫做塔克逊的哨所。
记得那一年,我已经在塔克逊站岗巡逻四年多了,很少离开过哨所,身体早已发生变化。高原的风沙、严寒、缺氧已经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我的手上脚上常常起冻疮,鼻子耳朵都脱皮了,脸上是典型的“岗巴黑”。什么是“岗巴黑”呢,就是像没有燃尽的柴头那样的颜色。嘴唇是紫色的。我们不论走到哪里,别人不问,就知道是从岗巴县边防下来的兵。考虑到我在塔克逊哨所待的时间长了,部队首长让我到拉萨休一段时间的假,我们形象地称之为“吸氧”。
按理说,从塔克逊边防哨所到拉萨“吸氧”的名额有限,轮到我应该是高兴的事,但我的心情却很复杂。原因是,这次“吸氧”后,就意味著我要退伍。作为一个当兵人,没有什么比退伍更让人情绪化的了。实话实说吧,我不想离开部队,离开塔克逊。倒不是我有多崇高,有扎根哨所一辈子的雄心壮志。我觉得自己当兵四年,没有提干没有入党,就只加入了共青团,其他什么进步也没有,这就要离开西藏了,便产生了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感觉。我很世俗,心情比较灰暗。现在想来,这种壮志未酬的味道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西藏,那是多么遥远的真实和可爱啊……
乘坐一辆去拉萨大修的“解放牌”大货车到了拉萨。在敞篷货厢上风尘仆仆了三天时间,当我站在货厢上看到路边的老柳树,田野里的冬小麦和蓝天白云下的布达拉宫时,感觉自己是天外来客。
那时候的拉萨,更像一个古城堡,泥墙,矮房子,寺院,矮柳,梧桐,空气中的酥油味,街道和小巷里悄然走过的行人……一切是那样的宁静。
我们到达了离八角街不远的西藏军区第二招待所。那时候,当兵人住部队招待所不花钱,但离市区近的招待所往往是人满为患,去了两个招待所都没有床位了。心里十分紧张,穿着皮大衣,挎着军用挎包,孤独地走在拉萨大街上。街上行人不多,矮房子,梧桐树,柳树。柳树很矮,树干是黑色的,树枝是红色的。车辆不多,大货车都可以驶进主要街区。心里感到茫然。后来,汽车师傅建议我去比较闭塞的后勤招待所。后勤招待所在拉萨河边。
我振作精神往拉萨河边走去。穿过“金珠路”,再走过一片沙地,我便来到了西藏军区后勤招待所。这招待所还是解放军进藏初期修的老房子,很简陋,是几排矮房子组成的小院。房子也比较陈旧,泥墙,铁皮屋顶,老式的木门木窗上了蓝色的油漆,油漆也褪色了,显得斑驳不堪。招待所的招牌也没有。
进大门后的第一间小屋,窗户上有一个红色的小木牌,上面写着“接待室”三个字。接待室里面没有开灯,光线比较暗。靠窗摆一张木桌,桌子前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军人在值班。我到了窗口,值班人好像没看到我,他在看书。我感到异样,也感到亲切,当兵几年,我很少看到有人读书。好奇地看了一下封面,他看的是《红楼梦》,更让我诧异。我从前也是比较喜欢看书的,后来找到书的机会很少,看得也就少了。怕影响人家看书,小心翼翼地拿出证明,从窗口递了进去。心情有点紧张,没有说话。不说话,也知道你是要住宿。听到声响,这人抬起了头,他好像还没有从书中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定了定神,望了望我,他又低下了头,看了看我递过去的证明。也好像没多看,便用甘肃口音说道:我们是后勤招待所,一般都只接待后勤系统的。
我心里有点凉,感觉又要落空。但有点意外,他话是这么说,还是拿起登记本为我登记,很快为我安排了房间。他好像只是例行公事对我说话,并不妨碍接待。
我内心有些激动,想说句感谢的话,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就住下了。住的房间不大,现在,我记得很清楚的是房号:37。37号房有四张床,没有卫生间洗脸间。现在,我也记不起那天房间里还住了什么人了。后来的时间里,来招待所住宿的人,来来去去的多,像我这样常住的不多,大多住一夜就走了。只有我,成了这里的常客。
37号房间离拉萨河很近,夜深人静的时候,可以听到河水哗啦啦的响声。有点孤独。
招待所早晚热闹,上午时分就冷清了。住宿的人,有的是出去办事了,有的是去远方的边防哨所了。这时候,我看到招待所里服务的当兵人,都出来休息一下,放松一下。他们当中有管理人员,炊事员,卫生员,清洁工。那个值班室的读书人,也出来了。出于好奇,我多看了他一眼。这人瘦瘦的,身材修长,眉毛漆黑,鼻子有点高,脸也黑,那神情还真有点文人样。
我听到人们都叫他黄参谋。
黄参谋穿四个兜的干部服。那时候区分干部战士,只能看衣兜。两个衣兜的是战士,四个衣兜的是干部。听到有人叫黄参谋,我想起部队里的一句顺口溜: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
同时,我觉得参谋这个称谓是最好的称谓,比连长排长都好听。然而,参谋这干部可大可小,排级的连级营级的参谋都有,好像与现在行政干部的调研员差不多,如果参谋不带“长”,就没有实权,类似文秘。
黄参谋背着手,在走廊上溜达。
看到黄参谋出来了,几个当兵的,都叫黄参谋背诗。
看那样子,他们可能随时要叫黄参谋背诵诗歌的。
黄参谋笑了笑,就用甘肃口音的普通话背道: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背完,他摘掉军帽,用手指梳了梳头发:这是曹操的《观沧海》,我就喜欢曹操。
我看到大家都向黄参谋投去钦佩的目光。
停了一会儿,贺医生突然问道:哦,黄参谋的诗歌可抄完了。
黄参谋说:快了,已经到“好了歌”了。
这时我才发现,黄参谋的桌子上,有一个红色的笔记本,上面工工整整抄着诗句。我仔细一看,哟!工工整整抄的是《红楼梦》里的诗词,有正文,还有释义。
这时,黄参谋看到我了,说道:“岗巴”,也不上街去潇洒一下?
我一愣,才知道叫我。
黄参谋记得我是岗巴下来的。
招待所的士兵,都叫我“岗巴”了。
印象最深的,还有招待所院子里烧洗脸水的那两个大汽油桶。院子是沙子地,院子中间用土坯砌了两个灶孔,灶孔上安着这两个一米多高的大汽油桶。
总是看到一个老兵成天忙着往灶里添柴,很少离开灶台。他穿着棉衣,戴着棉帽,显得臃肿,但动作灵活,手脚麻利,不停地往灶里添柴,向桶里加水。
院子里便弥漫着柴火的香味。西藏的柴火是有香味的,灶里燃烧的是野生的荆棘和干牛粪,这种香气让人感觉到的是一种非常神秘的异域氛围。
老兵就在这种烟雾和香气中工作。过了两天,我看到老兵突然在棉衣外套了一件白大褂,颜色却不太白了。烟雾里,我感觉老兵像是生活在梦境里一般。我覺得这老兵十分有意思,而且,我觉得自己也和他处在同一个层次,觉得交流起来也会有共同语言,于是便去灶前和他聊天。
我借故打水去了灶台前,冲他笑了笑。我还没开口,他看了看我说道:“岗巴”,边防老兵啊!
他虽然很少有时间和大家一起聊天,但他已经听到黄参谋叫我“岗巴”。
我又笑了笑,趁机问他:烧开水还要穿白大褂啊?
老兵嘴里咂着“飞马牌”香烟,他把香烟取下来,夹在指间弹了弹烟灰,乐呵呵地说:工作需要嘛……整齐划一,清洁卫生!
是四川口音。说完,他眨巴着眼睛往四处看,看看没有旁人,放低声音神秘地对我说:未婚妻要来——我虽然是“火头军”,但不能让她看到部队的炊事兵邋遢!
我听了快乐起来。我羡慕老兵还有未婚妻了啊,还要来西藏看他!
说道:哦,未婚妻来,是要转志愿兵了吧?
老兵说:那是。听黄参谋说,下半年有指标!
当时的部队里,炊事兵是个很不错的职业。大家都知道,后勤兵容易转成志愿兵。那年月,士兵提不了干,当志愿兵是“第一志愿”,当兵一场,总算有了个工作,对自己对家乡对亲人也有了交代……
老兵说着便从上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来,信封里有张照片。是他未婚妻的照片。照片上是个窈窕女子的全身照,身材苗条,全身黑衣,脸显得很白,面带微笑,含情脉脉地望着前方。
我说:漂亮哦。
他便笑呵呵地把照片收到了信封里,又放回衣袋里,脸上露出满足和幸福感。又弯腰抓紧往灶里添柴。
我就端着水离开了。然后躲在37号房里看书。或者上街去。
虽说是疗养,但也就是在招待所里待着,无所事事。开始还感到新鲜,过了几天,难免有些孤独。于是,常常去找烧开水的老兵聊天。
相处了几天,我便知道老兵名叫张学文。我是云南人,他的家乡是四川,两个省相邻,便认作是“老乡”。我们见面,就老乡老乡的叫,感觉很亲切。张学文的特点是常常叼一支香烟,说话做事都不取下来,在嘴上一抖一抖的。再就是总面带笑容,好像心里装着说不完的高兴事,看到谁都喜欢笑着搭讪。
我去找他聊天,他总是让我坐在灶边的长条凳上。开水灶前的长条凳就是预备着给聊天的人坐的。
每次我坐下,还没说话,他就说开了。他说干什么都得有点人气,不然太寂寞了——你看,我烧开水人气就很旺。
真的,张学文的开水灶前,随时有人聊天唠嗑。天南地北的腔调都有,他一会儿讲四川话,一会儿还撇点“川普”,和出差或疗养的干部士兵聊象棋,聊篮球,聊雪山边防,聊远在家乡的女朋友,云里雾里的聊。
我由心里佩服他,一个炊事兵,把日子过得很有情趣。我却是个不善于交际的人,没有人缘,多数时候,内心感到空虚。于是说:你有人缘啊,是个当干部的材料,烧开水可惜了。
张学文也不谦虚,烟头在嘴上抖动着,手里还干着活,说:本来是要从那个方向努力的,文化太低了,小学文化,不然早提了!
接着他说在西藏昌都地区修“邦达机场”的时候,环境艰苦啊,顶风冒雪,脸上的肉都冻裂了,手也冻开了口,从不叫苦不下火线!表现好啊,几次都要提干,可惜就文化过不了关!
他的说法我不怀疑,我用表示同意的口吻点头说:哦哦。
顺便咂咂嘴,表示惋惜。
张学文又接上说:表现好就调到拉萨后勤招待所来了。一般人能调来么?!
我说:从边防调到拉萨,不简单!
他得意地说:也好,“曲线救国”吧,好歹整个工作,把个人问题解决了才是正经。
我坐在凳子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感觉他不但吃苦耐劳,说话十分风趣,想问题做事也都很实在……
我坐的凳子旁边有一条路痕。招待所的人喜欢和他搭讪,喜欢和他聊天,加上打水人多,灶前被人们踏出一条路痕来了。人们出进,走路或骑车都自觉不自觉地从灶前走了。我感慨地想,觉得这张学文真是烧开水都烧出人气来了,不佩服不行啊。哪里像我一样,成天只会东想西想,像是思考重大问题,却什么也干不了。
正想着这些,黄参谋骑着自行车走过。
张学文叫道:黄参谋!
听到张学文叫,黄参谋顺口答应着,也不下车。
张学文又接上说道:黄参谋,星期六,干部找家属啊!
黄参谋听了,也不回头,用甘肃口音说声“新兵蛋子”,蹬着车一阵风似的走远了。我听得出黄参谋心里是高兴的。星期天,难得回去与家属相聚。
黄参谋的自行车转了弯,车后飘起淡淡的烟尘。张学文拄着捅火棍神秘地对我说:对人嘴甜一点,什么人都不要得罪,哪知道什么时候求得着人家——求不着人家,至少人家不说你的坏话。
我说,这黄参谋,挺有文化的样子。
张学文说:老牌高中生么,就只因那年演习昏倒,贻误了“战机”,要不然参谋早带“长”了!
原来,那一年,黄参谋在阿里打演习,部队首长为了考验他,让他送情况到先遣部队。结果由于高寒缺氧,他立功心切,跑得太快,就在半道上晕倒了,结果就贻误了“战机”,也就没往上提了,被安排在后勤招待所了。从那以后,黄参谋就有些悲观,随时看书,背诗抄诗,给战士们背诵诗词。
哎,可惜了!
我哦了一声,就听他的。
他又说:唉,就只有当志愿兵这条出路了。
他又从讲黄参谋讲到了自己。
我又哦了一声,心里没着没落。原因是我可能没有机会当志愿兵了。
张学文见我不说话,又问我说:女朋友可有了?
好像问得奇怪。也问得我有点紧张。我说没有。
他坦诚地说,他有是有了,就是照片上那个,但也还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如果能当志愿兵留在西藏,那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了。
说完又哈哈一笑,继续往灶里添柴。边添柴边用他们家乡的调子唱道:戴花要戴大红花,嫁人要嫁解放军。
唱完说:我们那里都这样唱。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又“叭叭”地吸了两口烟。
有时候,住招待所的人上街去了,张学文就一个人在汽油桶边添柴烧火。没人和他聊天,他身边放了台“牡丹牌”半导体收音机。天线拉得长长的。
张学文没有其他工作,就是给住招待所的人烧水。早晚各烧一次。没人的时候,除了添柴加水,好像什么也不想,咂着香烟,偶尔望望天空,望望群山。好像是观天气。水烧好了,他自己泡一军用瓷缸茶水,自在地喝起来。我从来看不出他有多余的想法。
偶尔也会发一下呆,但不管怎么样,只要见人,他就乐呵呵的。我受到他的感染,心情也好了一些。感觉和他聊天,很开心,自己也开朗了一些。
一天,我和他一起听收音机里播放新闻。突然,他把收音机关了。我有些纳闷,他说:你听。
我静心一听,一個女孩的歌声从远处传来:金色的大雁哟,你快快飞,快快飞,飞到了北京……
我知道,这歌是动画片《金色的大雁》中的插曲,后来在劳动人民文化宫听藏族歌唱家才旦卓玛唱过。电影里,歌声响起的时候,几个藏族儿童骑着一只大雁,他们飞过雪山草地,飞过高山大海,他们要向远方飞翔,飞向北京去见伟大领袖毛主席。我喜欢才旦卓玛的歌,她唱《金色的大雁》让人感到心胸辽远,宽阔。看《金色的大雁》时和听才旦卓玛唱这首歌,我会产生飞翔的感觉。在西藏,在拉萨,适合想象,在梦中飞翔。然而,这女孩唱的《金色的大雁》与才旦卓玛的风格不同,歌声清纯,低回,婉约。这时,正是上午时分,拉萨很静,这歌声像是天籁。
我们静静地听着,歌声渐渐消失了,四周安静了下来。张学文说,有点像是从家属院里传来的。
对了,招待所旁边是部队家属院,里面住着部队首长的家属。
这歌声在我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除了和张学文聊天,便是上街。拉萨街道不长,一个小时全逛完了。人民路,解放路,八角街,这几条主要街道是连在一起的,逛起来很快。逛街,什么也不买,东看西看,东问西问,却没有买东西的时候,那些年,好些东西都要凭票证,购买力十分低。再就是坐2路汽车。有事没事的坐公交车,坐到终点又回来。2路汽车是循环线,西藏军区门口是起点,终点是西北郊区,但来去的路线不重复。坐在公交车上,人不多,安静地看路边的柳树,麦田,远山,近水。去郊区的西北角看乌鸦。成群的乌鸦在低空飞翔,听说山腰上便是天葬台。我能看到乌鸦的眼神,就是那个时候。其他时间,就去拉萨河边。
出了招待所有一条沙子路,这条路是拉萨通往林芝地区的主干道,就在拉萨河边,可是,来往的车辆却不多。偶尔开来一辆“解放牌”卡车或吉普车,大多是军车。车过之后,卷一路灰尘,转眼间就被风吹散了。然后就听得到拉萨河水“哗啦啦哗啦啦”的响声。河岸上有些断壁残垣,我在拉萨的那段时间,招待所外的围墙垮了一段,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直没有修。
我只需要走不长的路就到河边去了。
去拉萨河,喜欢一个人去。还是老毛病,喜欢独处,不喜欢结伴。
后来的一天,本来是要找张学文聊天的,走到院子里,看到张学文正忙着,便往大门走,又准备去拉萨河。到了大门口,又听到了那天听到的《金色的大雁》:
金色的大雁,你快快飞,飞到了北京……
歌声低低的,非常清澈,非常动情,感觉像是唱给自己听的。我停下脚步,刚站稳,歌声已经停止了。沉默了一会儿,也就过去了,继续往拉萨河走,路上老是想这歌声从哪里传来的。哦,想起来了,是从部队家属院里传来的。招待所外的部队家属小院,也是红砖砌的矮房子,木门木窗。我曾看到家属院子里是沙子地,四周有花坛,也有原生的荆棘、松树等等耐寒的花草树木。很像郊外。
但很少看到院子里有人走动。
想想也就过去了。我在河边慢慢地走着。河水清澈,泛着清波,岸边有连片的小麦,有柳树,干净的卵石和沙子。再远处就是山峰,山上什么也没有,只是沙子或石头、草地。那些草是很难发绿的,只是到了夏天,才会出现淡黄的颜色。
阳光明媚,微风轻拂,5月的拉萨,天气很好。我来来回回在岸边走着,柳絮在身边飘摇着,让人感到十分惬意。也不知时间是如何流逝。
也不知走了多少时间,在往回走的时候,看到河上有一座小木桥。还没到雨季,河水没涨,桥面是几根栎木用铁丝扎紧了的,河中间用木桩支起桥墩。
我想过桥。桥下河水清澈,泛起白色的浪花,有哗哗的水响声。我刚上桥,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解放军叔叔!
我扭头一看,是个小孩子。
孩子微笑着站在离我不远处,有点紧张的样子。我不知为什么河边会有个小孩,有点不知所措。我正纳闷,不远处看到一个女孩看着我在笑,原来,孩子是她带来的。
女孩站在柳树下,个不高,身材有点胖,圆脸,两条小辫,印象最深的,是笑起来可以看到一颗不太规整的牙齿,微微向一边斜着。她看到孩子叫我,说道:二娃你不能闹!
小孩有些不知所措,愣在那里。
我随口说道:不用怕的。没事。
女孩说:他老是想过桥去玩,有些危险。
哦,那孩子对我笑的意图,就是想让我带他过河。我犹豫了一下,便说:不怕的,我抱他过去吧。
女孩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我抱起孩子。小孩不重,抱在怀里软软的,我们一闪一闪地就过河了。
女孩也跟了过河。
过河后,我也不好马上回去,只好陪他们顺河而下。不知不觉,我们走在了河边的麦田边。没有风,绿色的小麦静静的。田埂上没有草,是用硬硬的泥土垒起来的。西藏的田埂和庄稼都是干净的。
默默地向前走着,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几个人在一起不说话是非常尴尬的事,我想找句话说,想了好久才问女孩道:你还在读书吧?
她红着脸说:已经初中毕业了。
听口音,是个四川妹子。
她胆怯,我就坦然了一些。我看她眼睛黑黑的,辫子有点粗,眉毛浓而弯,像是两片柳叶。
她说,初中毕业考不上高中,来帮哥嫂带孩子。
我知道了,西藏这种年轻女子不少,她们到西藏帮哥哥嫂嫂带孩子,主要是想在西藏找个工作,走的是“曲线救国”的就业道路……
往前走着,说着话,再看看身边的年轻女孩,我不知不觉有些紧张起来。我是当兵的,首长让我疗养,我怕人误会我谈恋爱。而且,战友们都在哨所站岗巡逻,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谈恋爱。
一时间空气变得紧张。
女孩似乎也感到气氛不对,便说: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这时,我才回过神来,往回走,抱上孩子过了河。
女孩带着孩子往家属院里走去了。
望着女孩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金色的大雁》那首歌。
金色的大雁,你快快飛,快快飞,飞到了北京……
后来的日子里,我往往会情不自禁地去拉萨河边。在河边,常常看到那个带孩子的女孩。我们见面也不说话,点点头各自往河边走。擦肩而过,沙滩,杨柳,还有麦田菜地,都变得那样美好。拉萨有了我喜欢的远山近水。在拉萨河边,我的心情从来没有那样好过。
这一天,我走过招待所的院子,张学文老远就比划着喊道:老乡来“冲壳子”——这久怎么不来我这了。
我这才想起去开水灶前的时间明显少了。到灶前的条凳上坐下,张学文看看我说道:怎么?气色好起来了!恋爱了?
我脸红起来,像是秘密被人戳穿。再就是有些尴尬,我没有什么恋爱,只是心里随时想着那个带孩子的姑娘。从前去拉萨河是散步,是吸氧,现在去拉萨河,就有想看那个姑娘的心思了。有些做贼心虚了。
好在张学文说完就过去了,没有认真,便忙着往灶里添柴,往汽油桶里加水。
张学文边添柴火边说道:我看到那个家属院的姑娘也喜欢去拉萨河——你们认识了吧?
我支吾着说:没有没有。
张学文笑笑说:没关系的啦——有点念想,日子便有意思了。
有点念想,日子便有意思了。哟,这张学文,文化不高,说得还蛮有道理。同时,张学文知己知彼,已经多少明白了一点我的心事。
我赶快转换话题说:未婚妻来了没有。
张学文说:还没有出发,要等唐古拉山解冻开山才能来。哎,太远了,一个月路程,像在天边啊。
说完,他脸上出现了少有的惆怅。
看到张学文很少出现的表情,我有点不好意思。但他马上就过去了,又笑呵呵的。
虽然张学文知道了我心里的一点小秘密,但还是忍不住去拉萨河边。去拉萨河,就不走正门,要绕过他的视线,就从垮塌的围墙走。当然,很多时候都会碰到那女孩也带着孩子到河边来。其实,我们遇到了,就只对视一下,点点头,什么也不说。各走各的,她带孩子,我散步。
有一天,女孩突然停下来,好像忍不住的样子,问我说:你为什么不站岗,不训练。
我的脸马上红了起来。当兵的不站岗不训练,脸上便无光,也不理直气壮了。我只好把从哨所下来疗养吸氧的事告诉了她。
她哦了一声,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说很钦佩边防兵,她的哥哥,曾经就在边防上巡逻了很多年。
她跟在我后面,问道:你们边防哨所在哪里。
塔克逊。
她听了高兴地说道:塔克逊,怪好听的名字。常年积雪吧?
我说:我们塔克逊前面的雪山叫干城璋嘉峰,高得很啊,海拔六七千米呢,成年在蓝天下白皑皑的。
没有人烟啊?
看不到人烟,只偶尔有游牧的帐篷,牛羊默默站在小河边。
河里有鱼吗?
有,但很少看到鱼在划动。
她哦了一声,说,鱼也深藏河底啊。
我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能怕冷吧。
她惊叹道:那么高的海拔啊,是很冷啊。
我说:一年四季棉衣不离身,晚上下岗,手脚都冻僵了,根本不要想睡着。
她说:不长庄稼吧?
我说:不长,一年到头都看不到绿色,河边的小草芽出来,都只是淡黄的。如果从亚东拉来的柴火带来一枝绿色的树枝,我们都要保留下来。
常年看不到绿色是什么滋味啊……
聊着边防,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来,她对我产生了好感。
我们后来再见面,也随和了些,不太紧张了,有时候也一起在拉萨河边徜徉,但说话非常少。
这天,我们走到了那座木桥前,孩子又要过河。孩子要过河,只能是我抱他。于是,我们就又过了小木桥。过了河,孩子高兴地在麦田埂上玩耍,捡石子。拉萨河边总是有许多干净的石子,小孩抓沙子,玩石子,玩得很开心。非常奇怪,那孩子也好像是故意回避我们。
我们便坐在麦田埂边上。不远处是拉萨河边的流水和柳树,还有小鸟飞过。太阳很好,阳光很好,气温适宜,适宜聊天。我们说话的声音很低,讲的都是随意的话。讲故乡,讲边防,讲捡牛粪,巡逻,站岗。她也说了些家乡趣事,童年往事。
聊天的过程中,我知道女孩叫杨琴。
我突然想起来,眼前的杨琴,可能就是唱《金色的大雁》的女孩。
我说:唱《金色的大雁》是你?
她有点羞涩地说:是的。
我说:你为什么喜欢唱《金色的大雁》?
她说,在拉萨,就喜欢唱这首歌,唱这歌心情好。
她还说,来到西藏像来到了天外的感觉。我从四川到西藏,坐了近一个月的车,经过格尔木,唐古拉山,来了不知道怎么回去,也不想回去了。
要回去,就只能变成大雁,飞回去。说完,笑了笑。
我说:努力,一定能留西藏。
她说:你也应该留西藏。
杨琴的话提醒了我,我应该想办法留在西藏。
我怎么才能留在西藏,我为什么要留在西藏,什么目的都有。
我没有叫她唱《金色的大雁》。这歌好像不适合面对面唱,不能看着她唱。
住在招待所里,到了晚上,基本上没有活动,10点熄灯按时睡觉。到了晚上,整个拉萨都静悄悄的。
只是到了星期六晚上,招待所才会安排露天电影,这是我们唯一的娱乐活动。这天晚上,又到了放电影的时间。电影是在招待所的院子里放,就是张学文烧开水的那个院子。黄昏时候,黄参谋就来做准备工作。黄参谋除了招待所的接待,也是放映员。他先是把银幕挂在两棵树的中间,然后支电影机,试汽油发电机,一切都井井有条。汽油味道在院子里弥漫。
晚上去看电影的,有住招待所的,部队家属和附近来的老百姓。看电影的,有的比放电影的来得都早,他们有的自带凳子,有的就站着看。记得那天晚上放的是《春苖》,印象很深的,是漂亮的女演员李秀明和电影的主题歌《春苗》。主题歌好像是陸青霜演唱的,歌声清澈明亮,不知为什么,这个歌手后来就没有出现过。我很早就等待在电影场里了,我喜欢看电影,因为我知道,杨琴一家子也会来看电影。站在院子里,我一直往大门口看,天都快黑的时候,杨琴才来。只她一个人,手里拿了两个凳子,我想可能是她哥哥嫂子还要来。
我站在人群后面,远远地看着杨琴。也就是看一下,也没有与她一起看电影的想法,但只看到她,心里感到踏实。天黑下来了,电影马上就要开始了。黄参谋已经发动了机器,电灯亮了,然后调试镜头,银幕上明晃晃的,院子里也明晃晃的。我并不期待着电影马上开始,这个电影我看过,我只是觉得看电影是件美好的事。
正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突然,我看到杨琴走了过来,站在我面前,脸上略带羞涩,对我说,她有两个凳子,可哥哥突然不来了,要让给我坐。
我不知所以了,茫然地跟着她,就坐在她的身边。说实话,基本上没有心思看电影了,有些紧张。谁都没有在意,自己很在意。没有心思看电影的内容,那些人物,景色,模糊地从眼前飞过。是的,《春苗》这电影我也看过,电影讲的是春苗姑娘反对资产阶级特权,响应毛主席六·二六指示,发展农村医疗卫生的故事。年轻漂亮的李秀明身材阿娜,穿梭在山间采药,在村子里为贫下中农打针拿药,还要理直气壮地与阶级敌人作斗争,故事情节还真感人。然而,这个晚上的《春苗》怎么也没有吸引住我,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当陆青霜演唱的《春苗》主题歌“翠竹青青哟,披霞光,春苗出土哟,迎朝阳”婉转悠扬起来的时候,我与杨琴的手不知不觉地拉在了一起。天气微凉,月朗星稀,西藏的夜晚,她的手指纤细,微凉,手心浸出汗水。我们的手越拉越紧。
电影怎么结束的也不知道了,我们没有商量,就去了拉萨河边。到了拉萨河边,她不走了。我想继续往前走,她说:我有点害怕。
我知道她怕什么。怕郊外的黑夜,更怕发生比黑夜更可怕的事。没有什么比这更怕的了。
我说:你放心。放心什么,她应该清楚。但是,她还是站在河边不往小桥那边走。
她抬起了头,望着深邃的天空,神情伤感。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感伤。
我不知所以,她说:我只是想和你说一件事。
我心里一紧,不知说什么。不明白年轻的姑娘,心里还有秘密,在这高原,还有故事。
我说:我们就沿河走,你慢慢说。她依然犹豫不决的样子。我再一次说了:你放心。一个女孩,愿意向你坦露心声,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责任感。
她走了,脚下是清晰的小路,月亮升起来了,地上是如洗的石头和沙子。
我低声说:你说吧。
她说:故事发生在进藏路上。
原来,她进藏的时候,从四川坐火车到了西宁,哥哥托老乡在兵站为她找车进藏,但一直没有找到。后来,老乡把她托付给了一个货车驾驶员。驾驶员是个中年男子,常年跑在青藏线上运送货物。上了车就进了茫茫高原,驾驶员带上她没日没夜地赶路,草原,沙漠,骆驼,牛羊,帐篷,有时候,他们进入了无人区。一路上,驾驶员对她也很好。走了一个星期,汽车才过了格尔木,再往前走,到了五道梁。杨琴有些高原反应。头昏,恶心。驾驶员给了她晕车药,劝她多喝水,根本没有其他办法。但车不能停下来,继续往前走。
这天,高原上突然下起雪来。那雪真大啊!没有预感就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漫山遍野堆起了厚厚的白雪,汽车轮胎也开始打滑,在路上抛锚了。汽车不能走了,两个人就只能住在驾驶室里。气候太冷了,差不多冻僵了,两人便抱在一起取暖。晚上,那个驾驶员奸污了她……
月光下,我看到她咬住了牙。牙齿咬住了下嘴唇。仿佛身体在颤抖。
我抱住了她。轻轻地抱住,没有非分之想。万籁寂静。天底下只有我们俩。拉萨河水仿佛停止了流淌,岸边的冬小麦,停止了风的摇晃。
我说:你告诉哥哥没有。
她说没有。后来天晴了,车修好了,他们继续赶路。那时候,她感觉这青藏公路是多么的遥远,感觉永远没有尽头。她坐在驾驶室里沉睡,偶尔眯起眼睛,看一眼那个驾驶员,枯燥地打着方向盘,默默地往前行驶。她暗暗地感觉到,西藏开车的驾驶员也太苦了,她知道他也是当兵退伍在西藏的内地人,常年一个人在青藏线上行车。到了拉萨,她下了车,找到了哥哥。她不忍心将秘密告诉任何人,但在心里憋得慌。她老爱唱《金色的大雁》……
我不知说什么,最后说道:不要怕。
我不知道这话的意思是什么,也不知什么时候回了招待所……
我承认,我心里已经装上这个杨琴了。1976年的拉萨,我内心产生了从来没有过的温暖。说句现在听了可能会让人肉麻的话,那一年在拉萨,我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情爱。那一年,我觉得与杨琴相遇,这比所谓“吸氧”更舒心,更让人心旷神怡。我感觉到了世界的美妙。
我和杨琴见面的时间也多了,而且也不太回避了。我们见面,不是在拉萨河边就是在招待所的院子里。杨琴领着她的侄儿到招待所的院子里来,她与张学文也认识了,熟悉了。
记得张学文与杨琴见面,第一句话说的是:唱《金色的大雁》的人终于露面了!
杨琴说:唱得不好,才躲着唱呢。
张学文说:唱得好,怎么个唱得好呢?
——他想了一下又说:没有杂质,像这空气一样干净。
张学文夸张地皱起鼻子,深呼吸了一阵子。
张学文与杨琴说话,喜欢看看我,又看看她。
这时候,我感觉自己成了理想主义者,去追求感觉的生活和烂漫的情调。但不能不回到现实,我开始有点担心,如此下去,我们很可能没有结果,结果都像是梦一样。我知道,过不了多久,我要去“塔克逊”,再不久,又要退伍回云南。而她,命运也不可推测。
我把这担心告诉了杨琴和张学文。
他们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一天也来得很快,没过几天,杨琴对我说:她哥哥帮她在那曲地区的安多县找到了工作。
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我知道,安多是唐古拉山下的一个县,西藏海拔最高的縣份之一。
杨琴要去的又是一个很远很高的地方啊,我们就很难见到了。
离开拉萨的头天晚上,我们去拉萨街上见面。我要给她买点礼物。
人民路上人不多,橘黄色的路灯很温馨,路上的梧桐和柳树,微风吹动着树叶沙沙作响。我们并肩往前,默默的步子缓慢,去百货公司。路上,她对我说,现在,她去安多只是临时工,因为户口问题还没有解决。
我听了觉得有点悬,但是,还是祝福她,相信她一定能在西藏找到工作。
她有些忧郁,生怕自己的工作不能落实。我说,不怕,有你哥哥。她说,哥哥还要管嫂子,嫂子虽然在拉萨,现在也只是临时工。如果拉萨解决不了,她嫂子也要去县上。
我犹豫了一下说:四川条件好,为什么不在四川找工作。
她说,如果在四川,她就要上山下乡当知青,说不定要去更远的云南或新疆知青农场。人生地不熟,只能来西藏了。
她的话让我想起了她的进藏路,青藏线,唐古拉山,五道梁这些词,想起了她唱的《金色的大雁》……
我给她买了毛巾和香皂。一个红色的笔记本。我在笔记本的扉页上写上了火一样的青春的诗句。
说走就走,第二天,她坐上了长途班车。我不敢去送她,因为我们相处是偷偷摸摸的,瞒着她的哥哥。我只能站在车站的大门口,远远地看着她乘坐的长途班车缓缓驶出汽车站,沙子路上的灰尘摭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眼睛一片模糊。
她走了,我才感觉到她在我心里的分量,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也去拉萨河边,也看电影。什么都没有意思,我想回塔克逊。我想回云南。
回塔克逊,要先坐去日喀则的班车,然后再找回岗巴的便车。
正在准备启程的时候,我听到了《金色的大雁》。我知道,那是杨琴在唱歌,那是她告诉我,她回来了。她去了安多以后,只是报了到,就乘车回来了。两天的长途班车,她回来了,我知道,她是想回来看我,她知道我就要回塔克逊了。
听到《金色的大雁》了,我不由分说去了拉萨河边,我见到了她。她说,回到拉萨,她就去了拉萨河边,没见到我。其实,我也去拉萨河了,但也没见到她,可见,见面是要有缘分的。
夜色已经很深了,如果按平常,她早就提出要回家了。但是,这个晚上,她与我一直在河边走着,一直拉着我的手。夜越来越深,我们来到了小木桥边,她望着我说:我们过河吧。
我犹豫了一下,拉着她过了河。过河后就有一棵老柳树,我们靠在了柳树上。她说:我不想回家了。
拉萨的气候,昼夜温差大,起霜了,我们的肩上起了白色的霜花。
我们都不觉得冷。我们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我们觉得有永远说不完的话。
我抱着她,觉得她太冷了,说道:回家吧。
她说:你想怎么就怎么吧……我回来拉萨就是想满足你的……
我抱紧了她,她的整个身体好像嵌在了我的臂膀里,并且轻微地抖动了起来。我的内心一片沸腾,身体像火烧一样灼热,但我一直没有像杨琴说的那样做,我觉得有一种责任感,我一直想着要保护身边这个人。
我们依偎着到了天亮。
朝阳下,我看到杨琴皮肤变黑了,才几天时间,她的脸就变黑了,那是高海拔紫外线把她晒黑了,那种油亮的黑,闪着光亮的黑。
张学文:黑了更加漂亮。
张学文又说:“黑牡丹”。
我说:黑牡丹。
回来也仿佛只是作最后的告别,想满足我一次。杨琴才回来两天,她又走了,去那个唐古拉山下的安多县了,我想,从今很难见到“黑牡丹”了。心里隐隐失落,奇怪地疼痛。
杨琴走了。我曾经对她说,你走了,我也要回边防去了。我不能不告诉她,我很快就要退伍,回云南去。这些都是让人感伤甚至绝望的话语。一个在西藏,一个在云南,那是什么样的概念,现在的人,很难感觉出来了。但不能不说。同时,她只能走,我也只能走,不由我们有考虑的余地。她走了,只是,我还要在拉萨等车,去日喀则,汽车票很紧。部队有一辆开往日喀则的班车,每星期才两班,只搭载当兵人,也不收钱。但要排队,挂号,不知什么时候轮到我。她走了,我想快些离开拉萨,每天去看什么时候拿到车票。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失落。心里空落落的,更不喜欢说话了。
张学文说:你怎么越来越忧郁了?你的情绪变化有些大。
我还没有说话,他又自言自语地说:哦,我知道了,是“黑牡丹”走了。
我说:杨琴走了是一回事,她进藏经历的事又是一回事。
张学文愣了一下,问道:什么!进藏经历的事?
我知道我说漏了嘴,但说出的话,也收不回来了。
犹豫去犹豫来,看着张学文期待的眼神,我觉得不能骗他,就把杨琴进藏发生的事与他讲了。
我说完,张学文久久没有说话,弯腰使劲往灶里添柴,院子里出现了少有的沉寂。
然后立起身,拄着捅火棍,望着我真诚地说:青藏路,生死两重天啊!
我说:是的,杨琴也说,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张学文又望了望我,说:至交啊!这样的秘密,不可能和第二个人说的!
他为我高兴,也为我惋惜,又默默的添柴火。
从此以后,张学文的话也少了许多。我常常去开水灶前,默默地坐下,一坐就是一下午。他吸烟,我望着天空发呆。我有点后悔,把忧郁带给了这个快乐的老兵。
再也没有杨琴的消息。我在等车,我想再也不可能见到杨琴,我决定抓紧时间回部队,回塔克逊。塔克逊虽然有雪,有风沙,但那里是我的哨所,我的家,那里有我的战友,我突然很想念他们。等车的日子里,我依然住在后勤招待所,每天看着张学文烧开水。
这天,黄參谋在值班室里叫道:火头军,电报!
张学文跑步到了值班室,拿过电报,回到开水灶前,拆开一看,哭丧着脸对我说,他的女朋友回四川去了。原来,他的女朋友到了西宁,准备进藏,但打听到唐古拉山大雪封山,可能要半年才能通车,就明白不能等了,只好返回老家四川了。
我说,我和你去找黄参谋,了解一下志愿兵的情况。
见到我们,黄参谋知道张学文的女朋友没有来西藏,说道:进藏的路怎么就这么难!
张学文面带愁容,说不出话来。
我说:黄参谋,如果张学文当上志愿兵,我想这个对象是没有问题的。进藏也只是迟早的问题。
黄参谋说:这事我是记在心上的,但很不凑巧,今年部队开始整顿,留志愿兵的工作要暂停。
张学文一听,脸色煞白,对于他来说,这消息真是雪上加霜。
我们离开了值班室,到了开水灶前,张学文说:志愿兵名额没有了,不能在西藏工作,如果是那样,我怎么向她交代。
他把照片拿出来,意思是不能向未婚妻交代了,他们的婚事也就没有可能了。
我说:那怎么办,可有办法留在西藏?
他说:唯一的办法,就是给西藏边远地区的人民公社生产队写信,留在西藏当农民。
这时候,我才发觉张学文比我聪明。
那年,就有两个内地的军人到西藏安家落户,再后来就被报纸炒作成了先进典型,留在西藏乡镇当了干部。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留在西藏当农民,然后再想其他办法?
这样想了,我说:我们一起写信,写给西藏的哪个人民公社,申请当农民!
听到留在西藏当农民可以转成国家正式职工,虽然不知道成功与否,张学文来了劲,马上让我把信写好。说:要去就去最艰苦的地方,我知道有个阿里地区有个噶尔县门士人民公社,我那里有一个老战友!
我含糊了一下,说:去安多县更有把握,是唐古拉山下的县!
张学文一听,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马上同意了,他知道我是想去杨琴工作的那个县。
我激动得一夜没有睡好觉,连夜把信写好。第二天天一亮我和张学文便虔诚地把信装进了布达拉宫下的邮筒。太阳刚刚升起来,阳光清澈,光线清新,抚摸着大地和我们,我们站在邮筒前,望着布达拉宫,望着宽阔的广场,风轻轻地吹着路边的树叶,我们沐浴着清晨的风和阳光,又望了望那邮筒,生怕那信不真实地躺在里面,会飞出来了一样。
直到我回岗巴的时候,我乘坐的汽车经过布达拉宫广场,我还一直望着那个邮筒,我希望那封信能顺利地寄到安多县,安多人民能接收我和张学文。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直到退伍都没有任何消息。我回到云南,“四人帮”粉碎了,刚好可以通过考试进大学、进中专,我就参加了考试,进了丽江农业中等专业学校,参加了工作。然而,不论时间多长,事物怎么发生改变,我依然对这封信产生怀念。我想,如果西藏安多县人民公社收到这封信,并且批准我们留在西藏当农民,我与张学文,我与杨琴的命运就可能发生改变,我还可以见到那个喜欢读书背诗词的黄参谋。然而,我们离开西藏后就无法联系,天各一方,从此再无消息。
一切都按命运安排的秩序默默进行着。
责任编辑 陈 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