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基卓玛
洛桑从乡下漂游回家的这天,曲珍被选为新舞的编剧。
曲珍从歌舞团回家时,看到洛桑的宿舍门开着,洛桑正坐在木板床上捣鼓着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写满藏文的纸片、录音笔什么的,脏脏的被窝裹成一团放在床的另一边,曲珍背着包,毛衣斜搭在肩头,看洛桑忙活着。
洛桑知道曲珍站在门口,但也不和她说话,曲珍自己走进房间,从塑料桶里打出一瓢冷水准备喝。
“那水都放置了多长时间,你还喝?”那边,洛桑并不看过来,但曲珍在做什么,他都知道。曲珍眼睛四处看着,“有什么可以喝的吗?”洛桑从放在地板上的那个脏背包里掏出一大个百事可乐塑料瓶,看到里面乳白色的液体,曲珍眼睛一亮,“酸水。”她从洛桑手中接过瓶子,走到碗柜那里,找了两个碗,用水清洗干净,倒出酸水,一碗递给洛桑,一碗自己端着,一边喝一边看洛桑在捣鼓的那些纸片。
洛桑眼睛盯着那些纸片,虽然是一脸的倦容,但眼神发光,消瘦的脸颊胡子拉碴的,头发更是显得乱七八糟,像是山里跑出来的野人。曲珍想笑,但没笑出声来。
“这些句子多美呀,你看你看……山坳里两只花鹿,一只翻过山脊,一只走向谷底。”曲珍一下没明白歌词的意境到底美在哪里,洛桑一手拿着纸片,一手指着上面说,“这歌是唱给恋人的,意思是说,两个人的路不一样,要分手了。我真喜欢百姓的表达方式,婉转朴实而有韵味。”
曲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洛桑对着她做了个鬼脸:“你这个布娃娃,你不喜欢这些东西的。以后我教你唱这首歌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洛桑会打击曲珍是布娃娃,洛桑那天很正经地看着曲珍说,“我感到有条线在牵动你,你好像被线条控制着,你的思维模式和处理事情的方式都不是真实的你。”
曲珍有时很佩服洛桑一眼能看到问题的实质,有时又讨厌洛桑故作高深的神态,但总也想不出来用什么适合的话来反击洛桑,洛桑把什么事情都说得有几分在理。
“我们谁不是都正在寻找自己。”曲珍反击道。
“不逗你了,送你个小玩意,快闭上眼睛。”曲珍把眼睛闭上,再张开时,只见洛桑的手中拿着一块绿莹莹的松石。“我在江边拾到的。”“呵,这也能捡到呀?”洛桑忍不住用中指敲了一下曲珍的头,“你这个笨蛋,肯定是找了三天三夜嘛。”
洛桑租住的宿舍离曲珍家只是几十米的距离,沿着洛桑住的小平房走过去,就到曲珍的家了。曲珍住的地方小区格局规划漂亮,各家各户都是独立的乳白色小洋楼,门口和车道旁还精心地种植了小草和树木。
洛桑的宿舍是老砖瓦平房那种,小区是这个地方行政区给职工起的集资房,好多职工搬进小洋房后,外面一排一排的小平房就用来出租给那些从乡下来城里打工的老乡或者来城里卖虫草或者卖特产的一些人,还有带着家传秘方治疗骨伤或者什么病的神医。平日里,隔着一个围墙,小平房和小洋房的人并没什么往来,吃饭的时间快到时,那些小平房就热热闹闹地传出各种充满生活气息的声音和味道,炒菜声,喝酒后的骂人声,还有唱歌的,小洋房的那些居民路过小平房时,总是一脸不屑,洛桑对曲珍说:“哎,他们忘记了他们是才从这里搬出去的,好像他们就不是吃洋芋长大的。”曲珍不是很赞同洛桑的话,她对小平房并不陌生,小时候的记忆,好多都是伴随着小平房的。不过,从小平房搬到洋房以后,她并未接触过住在小平房里的这些人,与洛桑的认识也是偶然。
洛桑只租住了一个房间,两个木长条凳子搭上几块板子就成了床。而一张木头三屉桌子,上面架着液化灶火炉,抽屉里放碗筷就是碗柜,房间里没有电视,有个大沙发,顺着床放着一对藏柜,藏柜上乱七八糟堆放着东西。
曲珍和洛桑是在歌手大赛上认识的,两年前,曲珍刚从大学毕业,进入县电视台实习,那时,这个小城正在发展,对许多外来的新生事物都张开怀抱,先是卡拉OK在各个角落响起,然后又是舞厅,再后来,民族规范舞在各个社区各个角落响起音乐,民族歌手大赛也开始了。
曲珍去歌手大赛采访时遇到洛桑,这只是一个常规的新闻采访,一个个歌手上台,曲珍也有序地拍照记录,当洛桑的歌声响起时,曲珍被那高亢嘹亮的声音击中,像闪电一样,在心里闪出一道亮光,曲珍只感觉整个赛场里,其他的演员和观众都弱化下来,聚光灯打在洛桑的身上,那歌声开启了曲珍心里的一扇门,忽然间,世界的玄妙就在心里来回激荡起伏。
那个晚上,曲珍采访得恍恍惚惚的,到了晚上回家,还在想那首山歌:“为了找到幸福哎,人们在土地里播下了种子,种子开花了……结出幸福之花……”
幸福是什么,曲珍在心里暗自问着自己,她不断给出答案,又不断否定自己给的答案。那歌声点燃了一些奇妙的感触,那些奇妙的感觉平日好像睡在生活的角落里,但却一直被忽略,这时被洛桑的歌声点燃,像熊熊烈火,燃烧着希望与美好,希望是什么,美好的又是什么,曲珍却说不清楚。
那时,洛桑和曲珍还不是很熟悉,曲珍作为记者采访获奖歌手,洛桑并没有得奖,但曲珍还是找到他,并傻傻地问了一个问题:“你怎么歌唱得那么好?”洛桑夸张地耸耸肩膀,一脸深沉地说:“我每天对着大山唱歌,就唱这么好了。”看着曲珍信以为真的表情,洛桑忍不住大笑起来,曲珍一下不好意思起来,她本想问洛桑一个问题,你找到幸福了吗,但半天没问出来,在热闹的比赛现场里,两人就散开了。
后来,州歌舞团招聘演职人员和工作人员,在报考人员中,曲珍见到来考试的洛桑,不过,洛桑对她并没有印象,曲珍还是走上前去,和洛桑打招呼,洛桑呀呀怪叫一声,“我们大记者也来应聘演员啊。”曲珍腼腆笑着,说:“我是来考办公室文员的。”
洛桑一只手向后背着,一只手放在胸前,对曲珍做了个弯腰的问好动作,“呀呀,大秘書好。”
后来,曲珍考上了歌舞团,洛桑没考上,过了一段时间,洛桑租到曲珍家附近的房子,两个人就经常见面了。
曲珍回到家里时,爸爸已经喝得晕晕乎乎,坐在客厅里打盹,妹妹七林还没回家,曲珍把东西放回到自己的房间,来到厨房,准备做饭了。
头一天煮的肉汤还有大半锅,曲珍淘好米,把米煮在高压锅里,她心里算计了一下,炒一个洋芋,再煮个菜汤,三个人的饭就够了。她拿着菜盆来到屋子外面摘菜,之前说过,曲珍居住的这个小区,各家各户都是独立的乳白色小洋楼,从各家的门口能看到主人的爱好,有些家种了太阳花,有些家种了牡丹花和月月红,都是在高原能蓬勃生长的花朵,一到夏天,花花绿绿,很是好看,而曲珍家门口的绿化带,全部都种了菜。
曲珍的母亲过世早,爸爸是单位里的会计,左右手能同时开工拨打算盘,但科技发展如车轮一样驶过这海拔三千米的县城,全城的会计都统一用计算机入账,爸爸患有眼疾,看不清电脑上的小字,也学不会用键盘把一个个数字输入到互联网上,单位领导照顾老职工,让曲珍的爸爸提前退休了,闲下来的爸爸,平时喜欢喝酒,而清醒的时候,就在屋子前后的绿化带上种上了各种蔬菜。
吃过晚饭,妹妹骑着自行车和同学去环湖了,爸爸继续和隔壁来的老乡喝酒,曲珍在自己的房间里开始写剧本。
她忍不住掏出那颗绿色的松石看了又看,台灯的聚光打在松石上,曲珍发着呆,认识洛桑好几年了,还是第一次送她礼物,这个礼物有什么意义吗?曲珍不会跳舞,别说是唱歌了,平时她都是沉默寡言的,有时她想,大概洛桑叫她布娃娃是觉得她太木讷了。想了一个晚上,曲珍也没想出个所以然,还有洛桑唱的那首歌,喜欢的恋人真会像小鹿一样分离吗?
这时,她听到妹妹七林回家的声音。
“嘎嘎,你们又来骗我老爸的酒喝了,都怪我老爸酿酒技术太好了。”“时间不早了,明天再来喝吧,扎西德勒哦。”七林一到家,家里的酒会就散场了,阿爸喝酒时,只有七林能从他的手中把酒杯抢过来放下。爸爸喝的酒是用老家带来的青稞自己酿制的,七林放假时也会帮爸爸酿酒,味道挺好。
母亲过世后,曲珍总觉得自己要对这个家庭担负好多责任,要照顾好爸爸和妹妹七林。不过,好像七林并不需要曲珍过多地照顾什么,小的时候,隔壁的长嘴阿姨打趣曲珍时,七林听到,几句话就回过去了,气得那些长嘴阿姨连连对着七林吐口水,七林对这些才不在乎,在读小学时,如果谁敢欺负她,她如果打不过别人,还会在别人的身上留下自己的牙印子,进入初中后,七林没再说过脏话,成绩也没让曲珍操心过,如今,七林已经高三,刚参加完高考的她,成天这里逛逛,那里闲闲,很少待在家里。
歌舞团的工作对曲珍来说很轻松,之前在电视台实习的工作经验和大学中文系的底子,让她起草文案和写简报也是得心应手。但她和同事交往不多,经常一个人独来独往或者待在办公室。
这个时候,经常从乐队或者舞蹈队那里传来排练的音乐,叮叮当当,好不热闹,而阳光正好的时候,舞美队的一群人就会从房间里搬出来,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做道具,最悠闲的,大概就是编导组,总不见踪影,听说是正在创作什么大剧本,准备把这个小县城流传了百年的锅庄弦子搬上舞台走向世界。
下午一个人的时候,娜姆来到办公室,娜姆的到来,整个办公室都感觉被光打亮了一样,事后,曲珍和洛桑说起这个事时,洛桑说,“啊哈,居然连追光都被你想象出来了,你怎么不再加点配乐。”在那个初夏安静的下午,娜姆的到来,就像是一杯盛满清水的水杯,忽然被倒进五彩颜料,颜料自由缓慢流动,色彩不断变化,散发着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丽,但那流动的美丽一会儿就凝固了,凝固的色彩让人感到怪异却说不出来是为什么。
曲珍看不出娜姆的年纪,眼前这位女子身着绣花的民族服装,显得端庄得体,高高盘起的发髻,光洁的面容,从容而深邃的眼神。曲珍不知道娜姆的来意,她给客人倒了一杯水,娜姆接过水,慢慢喝着,办公室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娜姆把杯子放到桌子上的时候,曲珍忽然明白了那怪异的所在,娜姆身上带着一个强大的气场,娜姆说话的时候,气场开始流动起来,但她一不说话时,气场就马上凝固,娜姆对曲珍说:“我挑中你来写我们的新剧本。”
曲珍被惊到一下:“我?”
娜姆调整了一下坐姿,那从容而深邃的眼睛笑弯了一下,盯着曲珍说,“就是你了。”
曲珍忍不住地问道:“为什么?”
娜姆明亮的眼睛渐渐盛开了一小丝笑意,那丝笑意让娜姆整个人变得柔和,“我和团长打了个赌,我能让一个不懂舞蹈、不懂音乐的人写出好剧本,我觉得你能做到。你会帮我一起完成,对吗?”
话说完,笑意立马收回到眼底,娜姆挺直了脊梁坐在对面。曲珍感到自己根本无法拒绝这个女人的要求,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娜姆离开后,她身上带着的暗香还留在办公室里好半天才散去,随着那股余香的消散,曲珍慢慢清醒过来也慢慢放松下来,想到要让她来写的剧本,心里暗暗叫着,“老天,怎么办。”
当她给洛桑说了这个事的时候,洛桑显得很开心,“祝贺你哦。”曲珍对洛桑说了自己心里的担忧,洛桑大大咧咧地对曲珍说,“怕什么,当是玩儿,生活中有好多可能性,能创作一种新的东西,比你干巴巴的简报可有趣多了。”
娜姆来找曲珍的时候,办公室里刚好总是曲珍一个人在。娜姆对她显出极大的耐心,她让曲珍先学会听音乐和看舞蹈,但除了音乐和舞蹈,娜姆好像没什么话可以对曲珍说,两个人连家常也没拉过。
回到家里,曲珍不折不扣地去完成作业一样每天晚上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听音乐和看舞蹈录像,她从来没有这样大量地去接触民族歌舞。一些音乐,她说不出来感觉,听到旋律响起的时候,就像神明用充满玄机的音符,从天堂漏下了一丝光线,而曲珍心里的丝线被轻轻拨动,她被完全震慑住了,一个充满神灵的未知世界被打开大门,但曲珍不知道自己是在大门外还是在大门里,她表述不出那种感觉。
曲珍向娜姆說了自己的迷惑,在这些歌舞中,她感到自己的迷失,那些激动来自何方,又去了何处,那些激动又是否真实存在,当音乐没有了时,好像一切都了无痕迹,可音乐一来,那些感觉全部重新席卷而来,把曲珍重重包围。娜姆很开心地看着曲珍,“你对音乐和舞蹈的悟性挺高的。看来我找对人了。”
虽然曲珍被那些音符折磨得找不到方向,这天,她还是按习惯打上一壶酥油茶,带上爸爸做的油果子去送给洛桑,洛桑的父母都已经过世,小小年纪被放到这个亲戚家几个月,又在那个亲戚家几个月,也没好好读过书,只是和村里的喇嘛学过藏文,到了十三岁,就来到这个县城,这大概就是曲珍所知道的洛桑的一切。大概是因为自己母亲过世早,虽然她和洛桑都已经二十多岁了,曲珍会忍不住地想照顾洛桑,家里有好吃的或者乡下亲戚送来肉时,曲珍总会给洛桑送去一份。
当她推开洛桑的门,只见到小屋里堆放着电脑键盘大小的木头,而洛桑的床上,铺满了红色的百元大钞。曲珍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你干什么坏事了?”
洛桑正开心地数着钱,他数钱的姿势和银行里的工作人员一样专业,左手拿着钱,右手五个手指一滑动,就是五张点过去了,他没理会曲珍,把钱清点好后,他对着曲珍伸出自己的双手,还调皮地翻转着:“你看你看,这是一双干坏事的手吗,这可是一双艺术家的手耶。”
洛桑的双手很漂亮,修长而有光泽,虽然曲珍总打击他的宿舍脏得像狗窝,洛桑的指甲却总是修饰得很整洁,那双手在曲珍面前做着弹钢琴的动作时,真的像是一双艺术家的手。
曲珍满腹怀疑地说:“那你的钱是哪里来的,你藏那么多木头做什么?”
洛桑说:“我的大小姐,别总把人想得那么坏,这些钱,是前段时间我收录《传说的弦子》的报酬,这些木头,是我老乡请我帮卖的。”
洛桑一脸无辜地看着曲珍。他把曲珍送来的茶和油果子收好,说:“今天不吃这个了,我带你和七林去吃大餐。”
刚好七林在家,曲珍给父亲做好饭后,叫上七林,就和洛桑上街去了。
七林提议说吃新开的肯德基,洛桑不愿意,他说那种洋快餐可不算什么好东西。如今,重庆火锅,湘菜,东北菜……来自全国各地的特色美食都能在这个县城吃到,因为旅游的发展,大街上操着外地口音的人,比本地人还多。平日里,曲珍不常出门吃饭,她也不知道要吃什么。
洛桑提议去新开的香格里拉大酒店吃自助餐,一下就得到了七林的拥护,三个人热热闹闹地前往吃大餐的路上。
七林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比曲珍敏锐多了,虽然她才是高中生,已经知道鞋子要讲究牌子。平时不怎么花钱的曲珍,对唯一的妹妹却是疼爱有加,七林手机是苹果的,平板电脑也是苹果的。不像是曲珍,虽然已经工作了好几年,好多衣服都是从大学就穿到现在。
洛桑曾打趣曲珍:“你妹妹一给你唱歌,你耳朵都愿意割给她了。”曲珍并不否认,她对洛桑说,“你有个弟弟,你也会这样对他的。”
晚饭三个人都吃得挺开心,七林和洛桑还每人喝了两杯葡萄酒。吃饭的时候,曲珍刚开始反对七林喝酒,可七林偷偷地笑着,“姐,我和同学在一起可是喝过啤酒的。”曲珍可能是因为爸爸老是醉酒的缘故,从小对酒很反感,从来不沾,看着七林高兴,就让她喝了红酒。
待三人吃好饭,走出酒店时,都已经快九点了,街上路灯已经亮起,洛桑说他还有事去找朋友,七林和曲珍手拉着手慢慢散步回家了。两个人东拉西扯地说着话,离家还有一段距离时,七林贴着曲珍问道:“我挺喜欢洛桑哥哥的,他人帅气,又风趣,他是不是你男朋友呀?”
还好是晚上,七林看不到曲珍的脸马上红了,曲珍连连否认,七林继续追问,那他是在追求你哦。这也被曲珍否认了。七林凑到曲珍的耳边说:“那你们亲过嘴吗?”
曲珍做出打七林的样子,七林才放弃自己的问题,她继续贴着曲珍说:“曲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个喜欢的男生,我亲过他。”
曲珍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洛桑是想追求她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现在又多了一个恼人的问题,七林真的长大了?
洛桑在自己的小屋旁边又租了个屋子,热热闹闹地开办了“藏文化体验班”,他用微信和微博来招揽那些对藏文化好奇的游客。
“你们知道藏文有多美吗?首先,我给你用藏文来写‘佛教这个词,佛教在藏语中的发音是song jie ,song 是醒过来,jie是圆满绽放的意思……”洛桑对自己的文化班可是信心满满,他对曲珍说,“小平房的大院可是我文化班的大宝藏,会算命的阿加央金,家传骨伤药的阿尼五堆……卖虫草的啊旺,卖古董的汪丹,我相信他们的魅力都会让那些外地人爱上他们的。”
“如果想了解我们本地民族的内心世界,丢掉你们手里的那些旅游指南,来听我给你讲我们的民间传说,我们的神话故事,我们的歌谣……”洛桑正经起来的时候,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都很在理。
文化班在微信和微博上宣传得轰轰烈烈,还真有游客来报名。曲珍有时也参加洛桑的课堂。洛桑在空屋放上藏柜和铺着软垫的凳子,课堂气氛轻松而愉快。有时,洛桑讲些佛经故事,而有时,他就让那些游客学生坐在简陋的教室里发呆,他给曲珍说,这叫冥想,曲珍不知道洛桑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但那些当学生的游客却是对洛桑恭恭敬敬,曲珍看到那些人的认真样,总会忍俊不禁。大部分时候,洛桑就是在给曲珍和七林上课,讲他从小熟悉的佛教故事,讲他的故乡,那些神山,那些村民的故事,这些故事让曲珍和七林听入迷了。他对曲珍和七林说,“其实外人在看我们的文化时,他们只是在看想看到的东西,比如看那颗遥远的月亮,只是去看月亮上的反射光。同样地,我们看待这些外来游客的时候,也只是在看星星,在看着星星的反射光。”
洛桑的文化班办得热热闹闹,他又到好几个藏民家坊去应聘歌手,开始跑场唱歌,有时还穿着民族服饰在台上当模特做服饰展演。文化班和演出的费用收入来得很快,洛桑买了一辆新摩托,呼啦啦地骑进院子,又呼啦啦地发动着不知道驾驶着去了什么地方。
娜姆在让曲珍聽音乐的同时,加大了曲珍的阅读量,她给曲珍开出了书单,让曲珍了解藏民族的神话故事、传说,还有迁徙历史,曲珍像个海绵一样,不停地吸吮着娜姆下达的学习任务,娜姆对曲珍开始越来越严厉了,有时,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上班时,曲珍都害怕遇到娜姆,但心里又对娜姆带她看到的那个世界着迷。
娜姆给曲珍开的书单,在洛桑那里都有,那些书,就乱七八糟地堆放在洛桑房间的藏柜上,曲珍从认识洛桑到现在,他好像没正儿八经地做份事,但他很着迷看书,有时曲珍去上班时,看到洛桑大大的个子虾着腰坐在藏柜前面看书,而到下班时,看到洛桑依然保持这个姿势在看书。她对洛桑那儿的那些书很是好奇,那些书大半是佛教方面的,还有国外的作家写的,还有些都是藏文,汉文的那些书她也不大能看懂,在洛桑专心看书的时候,她会无聊地随手拿起一本胡乱地翻阅,经常才看过两页,她就感觉头晕了。
曲珍感觉洛桑身上有种不同于她和那些她熟悉的同学的气息,但她也说不清楚是什么,也许那气息就和他的成长环境以及读的书有关系吧。有时她觉得洛桑不务正业,可洛桑好像又很有耐心,不管做什么事,都不急躁,就算是歌手比赛的时候没得奖,考试没通过时,他身上都带着那份安静。
在这种温柔的安静的外表下,曲珍会隐隐感到一些野性的在蓬勃生长的东西,而这些,在娜姆身上同样能够感觉到,娜姆看上去是那么端庄美丽,岁月的流逝并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曲珍没见过年轻时的娜姆,但现在的娜姆,好像就是在最好的状态中,稍微凹下的眼窝,明亮的眼睛,皮肤细腻,让人猜不出年纪,她脸上最突出的就是她的鼻子和嘴唇,看上去就像价值不菲的服装,让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着自己的气场。
剧本改了一遍又一遍,曲珍还是摸不到头脑,那些感觉在她心里乱窜,可她不知道怎么用剧本把这些美妙的感觉串联起来。
只有七林是最轻松的,在曲珍眼中,她似乎对通知书很不上心,一会儿来洛桑这里凑热闹,一会儿去和同学聚会,一会儿又去参加什么志愿者,曲珍想和七林认真地谈谈,可一严肃,七林就嘟着嘴巴对着姐姐撒娇,“我都苦读高中三年了,现在大学能不能考上,我也不知道嘛,我要愉快地度过一个暑假。”
曲珍也不知道怎么说七林,不过洛桑对曲珍的这个态度很不赞同,他认为曲珍总是用一把标尺去衡量别人的生活,而生活本身有好多种可能性,谁都可能会换种生活方式。
曲珍反问洛桑:“像你一样吗?不确定地东换西换?”
洛桑表情很笃定地看着曲珍慢慢地说:“你以为我就愿意这样混日子吗,我从小热爱唱歌,可参加那么多比赛,从来都没有得过奖,连去藏民家坊里唱歌,人家都是答应得勉勉强强的,而我只热爱唱歌,凭这一点,会有单位录用我吗,我怎么来养活我自己?”
洛桑翻出他收录民歌的CD放在桌子上,不带一点表情:“你看你看,都是我收录来的民歌,可是没一首是我唱的。”
曲珍对自己鉴别歌曲的能力还不自信,她弱弱地说:“或者,以后……会有人真的欣赏你。”
洛桑个头很高,典型的康巴男子长相,微卷的头发不羁地在头上飞着,高挺的鼻梁,嘴唇却很薄,两只眼睛明亮而专注,看什么东西都好像很深刻一般,自带着一份安静。这会儿,他依然安静地对曲珍说:“你以为前次我有钱真是收录民歌来的吗,这些年,我卖过木头,卖过虫草,在不认识你之前,我在快餐店打工,当过导游,而我一直在心里对我自己说,这些都只是一个过程,总有一天,你要在灯光璀璨的舞台唱歌,你知道吗?”
洛桑第一次在曲珍面前聊这些,把他的世界向曲珍开了一扇小窗,但他跟着又说,“这些年来,不知道怎么的,我忽然对唱歌产生了怀疑,唱歌真的有意义吗?也许某天,我真的站到那个灯光璀璨的舞台,唱响我自己的歌曲,可那时又有什么意义?”这个问题像是将一个石块投向了无边的虚空,久久没有听到回声,洛桑和曲珍兩个人呆呆地坐在房间,半天没说话。
屋外,夏日的烈阳热辣辣地照射着,高一声低一声的蝉鸣时长时短,有人在喊着“酸奶水……酸奶水卖了……”
曲珍找了两个碗,去买了两碗酸水,自己拿着手中的碗,慢慢转着用嘴巴小口小口地吸着,清冽的酸味和浓郁的奶香顺着舌尖滑到喉咙,夏日的烦躁和话题的沉默也被这酸水慢慢开解。
七林大咧咧地走进来,带着外面的阳光,吐着舌头叫,“好热哦。”
洛桑见到七林进来,高深莫测地拿出手机,放到姐妹俩面前,“给你们两个听个好东西,这几天我刚录制出来的。”
随着一段吉他的旋律从手机里流淌出来,洛桑懒洋洋的歌声开始响起,吉他的伴奏慢慢减弱,洛桑的声音不像往日里唱的那些藏歌一样高亢嘹亮,他的歌声软绵绵地躺在吉他伴奏上面,像是在深情地诉说着什么。曲珍说:“这么温柔的唱法,我要起鸡皮疙瘩了。”
洛桑和七林不约而同地用食指放在嘴巴上对着曲珍做了个“嘘”的动作,让她别说话,继续听下去,整个旋律缓缓进行着,没有华彩部分,一直都显得懒洋洋的,口琴与萨克斯在旋律里出现,相互映衬并与吉他声交织在一起,曲珍听得心尖酸溜溜的,她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喝酸水的缘故。
七林眼睛亮亮地看着洛桑说:“蓝调!”
“对,蓝调!”
七林用手摆出一个假话筒,放到洛桑的面前,用普通话采访道:“请问洛桑先生,你是怎么想到用蓝调来表现民歌呢?”
洛桑正了正身体:“我自小属于牧区,我以为我是自然世界的逍遥者,当我有机会走进城市,听到一些不一样的音乐表现形式时,我开始对那些毫无联系的音乐方式进行猜想。在这个过程中,我想到,命运让我看到相对牧区更广大的世界,也许相对一个牧民,后者更有意义,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些毫无根源性的文化的边界在融合,当我还在思考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它已经发生在我骨子里,我不去排斥听,我只是想接纳并看着它会发生什么。”
洛桑话一说完,七林就开始鼓掌,“你真行呀。”曲珍看着两个人的表演,虽然不知道什么是蓝调,但只感觉挺开心。
洛桑继续描绘着他的蓝调民歌构想,待回家后,七林才慢慢给曲珍补习美国乡村摇滚、蓝调、说唱等新名词。
曲珍不由感叹起来,原来世界那么广阔,有那么多新东西,洛桑和七林正在像海绵一样吸收,而自己对这些却一无所知。睡前,她不禁问自己:“难道我真是个布娃娃?”
七林高考结束后,爸爸加央每天都早起去离家六公里的大宝寺烧香转经,每天转经回来,已经是中午时间了。曲珍猜爸爸是去给七林祈祷,祈祷七林能考上好学校,这段时间,爸爸喝酒也明显少了。这天刚好是初一,曲珍起床后,看到爸爸在准备糌粑和香叶,想着自己也没事,就陪着爸爸去烧香。
父女俩慢慢走着,爸爸双手背着走在前面,曲珍走在后面,到了大宝寺,爸爸就开始念诵经文,爸爸把香叶放入煨桑台,往上面撒着青稞面,嘴里喊着:“给啦思洛(藏语,神必胜)……”煨桑台升起更浓烈的白烟,在朝阳的照射下,白烟扭动着,带着尘俗的心愿,慢慢融入蓝色的天空,又有人来,又添上新的香叶,又一遍“神必胜”在煨桑台前念起,又有浓烈的白烟带着尘俗的心愿,扭动着,上升着融入蓝色的天空,神灵与凡间,始终是有连接的。曲珍看到爸爸和大部分烧香的信徒一样,脸上带着安详和幸福。她在想,自己也大概是这样,反正烧香了,心里会踏实而感觉有力量。
这一天,来烧香的人很多,转经的路上,有人快步走着,有人慢慢地走,还有一些老妇人,手脚不麻利,却还怀抱着心爱的哈巴狗走得一摇一晃的。曲珍的爸爸眼睛不好,曲珍慢慢跟着他,一路上,爸爸口中碎碎念着经文,三圈慢慢就绕完了,父女俩又沿着来时的路回家了。
家里,七林正在给爸爸煮酒,爸爸曾经开玩笑说,七林煮的酒好喝,七林做的酸菜肯定也是酸的。七林听了这个话,每次都会假装生气,在县城里,做事麻利泼辣的人做的酸菜才酸,泡的酒才够味,曲珍曾经煮过一两次,可老爸喝喝就摇头了。
进入八月,天气越来越热。煮酒要用炉火来慢慢蒸,七林的脸被炉火照得红扑扑的,像个红苹果。七林长得像妈妈,大眼睛,高鼻梁,一张脸轮廓分明,那双眼睛嘀咕嘀咕地一转,好像随时有个鬼点子又冒出来了,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曲珍长得像爸爸,不过,曲珍的性格与爸爸差别很大,爸爸喜欢吹牛找乐子,特别是喝酒时,成堆天真可爱的念头会从嘴里咕噜咕噜冒出来,爸爸总把自己年轻时说得无所不能,无所不知。
曲珍拿着小板凳坐到七林旁边,往火炉里添凑上一块柴火,七林坏笑着:“曲珍你不热呀,还填柴火。”七林从来不叫曲珍姐姐,都是直呼名字。曲珍想着,怎么和她来说那个晚上她说过的那个男孩子呢。七林反而逗起曲珍:“你不去听洛桑哥哥讲故事和唱歌了?”曲珍接过话头就问:“你那个晚上说起的那个男孩子,是谁呀?”七林扑哧一下就笑了,“我那是故意逗你的,想了个假秘密,看看你会不会说真话。”
这个七林怎么这么鬼,七林跟着说了一句:“因为我发现,偶尔的无伤大雅的一两个小谎话,可以让笃定的人露出破绽,说出实话。”正当两姐妹在火炉前打闹时,七林的大学通知书送到家了,中央民族大学哲学系。
这对曲珍家是大喜的消息。七林拿着通知书就跳出家门去和同学欢聚了。在七林跳出家门的瞬间,曲珍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在七林还读初中的时候,爸爸经常会逗七林找乐子,一次老家寄来桃子,正要喊七林吃,七林忙着出去玩,说给她留一个就好,爸爸就用毛线在客厅里吊了一个桃子给七林留着,其他的桃子全部藏了起来,把七林气得直跳脚。时间过得真快,爸爸也不再玩那些恶作剧了,而七林也要读大学了。
开始出头道酒的时候,爸爸给自己倒上一碗,也用银碗给曲珍倒上一碗。“淡淡的,你尝尝。”曲珍诧异地看着爸爸,这可是爸爸第一次主动给自己倒酒,青稞酒在第一道出锅时,是红色的低度数的一种液体,县城里好多人把这当作饮料,每隔几天便酿制一壶,用专门的容器装起来放在藏柜上。
在这个炎热的下午,曲珍一口一口喝着碗里的青稞酒,感受着微甜而带着略微酒味的青稞酒从舌尖穿過喉咙到胃里到肚里,慢慢融入血液,半碗下去,曲珍有点微醺,但微醺的感觉特别棒,曲珍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爸爸这么爱喝酒。喝了酒的爸爸话多起来,说起了好多七林和曲珍小时候的故事。这一天,爸爸说话显得很无层次感,一会儿说到以前的趣事,一会儿又说七林就要去北京上大学了,一会儿又说到以前的小平房,就是没提过世的母亲。
在和爸爸的交谈中,曲珍说起了娜姆,说到那些好听的歌谣,爸爸听到娜姆的名字,眼睛发亮,端详着曲珍,“娜姆老师在教你,那可是女儿的福气。”
爸爸喝了一口酒,给曲珍说起了让曲珍意想不到的事,“你的名字本来也叫娜姆,可小时候你经常生病,一哭一闹就是一整天,后来去寺院里请人打卦,你一听到寺院里的诵经声,就安静了,喇嘛又给你起名字叫曲珍,曲珍是法灯的意思,旦增曲珍是佛法明灯。”
“那娜姆是什么意思呢?”曲珍好奇地追问着爸爸。
“央金娜姆是妙音仙女,也是我们藏传佛教里说的掌管音律和舞蹈的神仙。”
“原来我换过名字呀。”
“以前……以前,你母亲还在的时候,那时,我背着你去看戏,你看一个晚上都不哭不闹,特别娜姆跳热巴的时候,你眼睛都不眨一下,小时候,你听到诵经的叮当声和热巴的铃鼓声,就痴痴迷迷的。”
曲珍心里乐开了,“原来我从小就认识娜姆老师,还看过她跳舞耶。”
爸爸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曲珍连忙问道:“爸爸怎么了?”爸爸摇摇头,没说什么,只是嘴里轻轻地又叹息了一下。
爸爸忽然话题一转,问曲珍,“叫那小子回家来一起喝酒吧?”
曲珍羞红了脸,她知道爸爸是在问洛桑,她嘴巴里硬撑着:“那个人呀,又不是很熟悉,不用叫到家里来坐吧。”
却是老爸和曲珍正在喝酒的时候,七林把洛桑拉回家来,曲珍心里着实吓了一大跳。
热热闹闹的世界杯也风靡了小城,小城的好多青年人有着自己喜欢的球星,七林也是个足球迷,她喜欢梅西,爸爸在七林的带领下,也喜欢起足球,不过老爸喜欢的球星是巴蒂,七林之前为了参加考试,预选赛都没看到,今晚,有梅西出现的比赛,七林说一定要守着看。
洛桑喜欢的球星是卡尼吉亚。以前爸爸和七林一起看足球时,总是七林当讲解员,现在洛桑比七林更会讲述球星的故事,卡尼吉亚、巴乔等球星在他的叙述中成了悲情英雄,他还穿插了印第安人的历史,期间还用印第安人的灵歌和他自己老家的招魂曲说到远在世界两端的两个地方有着的文化相似性。
洛桑在爸爸面前显得彬彬有礼,说话得体还有礼貌,几个人聊得很开心,聊天的内容从意大利球队到阿根廷球队,又到德国球队,直到半夜两点左右,曲珍瞌睡不住先去睡觉时,电视里转播的足球比赛才正式开始,那三个人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精精神神地盯着沙发对面那个14寸的小彩电正在转播的足球赛。
洛桑来曲珍家的次数慢慢多起来了,有时中午来喝茶,有时来看足球,有时来帮爸爸一起翻弄下菜园,爸爸和洛桑也挺聊得来,有时爸爸喝酒,洛桑就在一旁陪着喝,听爸爸讲述当年的老历史,洛桑也给爸爸说些村里的故事,洛桑对爸爸很尊敬,但曲珍心里有个直觉,总觉得爸爸和洛桑亲热不起来,曲珍不知道是哪里出现的距离感,她想,也许是自己想多了。
曲珍依然被那些对音乐与舞蹈无法诉说的感受拉扯着,对自己充满了失望,“那么多的美,我好像能看到它们,可怎么表达出来呢?”在对着美的虔诚和对自己失望的煎熬中,剧本还是写不出来。
曲珍担心娜姆也对自己失望了。在又一次见到娜姆的时候,曲珍想自己是不是要主动把不能担任写剧本重任的念头说出来。
当她把这些话说给娜姆时,娜姆脸部表情很奇特,先是好像没什么反应,然后像被加热的水一样,在一句句关于民族文化传承的话语的堆积和预热中,终于到了一个爆发点:“你不尊重民族文化,你不承担传承民族文化的责任,你不把民族文化当回事。”曲珍坐在娜姆的对面,像被烈日照耀得失去水分的酥油花叶子,整个人蔫耷耷的。
在娜姆的话语中,曲珍也对自己很自责,好像真像娜姆说的那样,真不配坐在娜姆面前,她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能让自己悄悄地钻进洞里迅速消失在娜姆面前。
娜姆说话的时候,身体是僵硬的,所有的话语都在向一个目的缓缓地循序渐进,当遇到阻碍时,会绕下路,然后徐徐缓缓地又继续前行,曲珍感觉到洛桑身上也有这个特点,他们不会决绝地说不行或者行,但为了做成一件事,话题会围绕那个中心慢慢前进着。
在与娜姆这个循序渐进的谈话中,曲珍从对自己的失望,又慢慢转为满怀的责任感,无论是对民族文化的责任,还是对娜姆的私人情感,这种责任感已经慢慢包揽在怀。娜姆和曲珍约好星期天再见面。
曲珍对洛桑说起这些,“你救救我吧。”曲珍总感觉洛桑能给她一些好的想法。
洛桑没对曲珍明确地说什么,只是说:“也许明年,或者什么时候,我带你去虫草山上看看幻城。”
洛桑很奇怪地插入一个词,幻城。曲珍不解地看着洛桑。
“幻城是我给虫草山上的集市起的名字,在那里,几百顶帐篷如同雨后生长的蘑菇一样,在虫草可以采集的时节里,一下子呼啦啦长出来。在那里,什么样的口音都能听到,来自四川的,来自上海的,讲着方言的,讲着普通话的,大家语言不通的,连着手势一起带上,而钞票和虫草,在幻城里,到处都通行。有人带着一车钞票来收购虫草,也有人刚从山上挖了虫草下来,卖了虫草的几十万元在帐篷赌场里,几天输光,喝得醉醺醺的,揉着浑浊的双眼,又向着虫草山出发。”
“但幻城有自己的音乐会,当暮色降临,有人围坐在空地的篝火边,拉起弦子,拨动着曼陀铃,有人吟唱,有人打鼓也有人即兴起舞,那个时候的那些舞蹈和音乐,就是人的一种精神状态,而且是人们对生活最真实的反映,对不公正的反抗,对美好爱情的向往,挫折后的失意,情感上的宣泄,他们幽默自嘲,有时甚至是流着泪的欢笑。放松的人们边喝酒边唱歌打鼓,有时,那些旋律只为了表达喜悦,而更多的时候,在那些旋律中,只听到忧伤,在那样的场景下,你只会感到音乐和舞蹈是人的情感最真实的表现。”
曲珍聽着洛桑的讲述,她用尽了所有的想象也难以想象出那个场景,但她感受到一种向往,那是她的世界里看不到的东西,“哎呀,我明年一定要去。”
“是啰,是啰,带你去,去到雪山上,我们两个去挖虫草当口香糖吃。”
两个人开开心心地说着时,忽然感到轰轰隆隆的摇动声,两个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才待了四五秒,轰轰隆隆的摇动声又来了。
“地震。”洛桑拉着曲珍就往外跑去。
小平房的那些住户已经全部从房间里跑出来,大家站在院子里,一个看着一个,有点呆呆的,“地震了?地震了!怎么会地震呢?”
有人还想往屋子里跑,“我的东西还没抱出来呢,我还有个戒指可值钱了。哎呀,放哪里了。”旁边有人马上说着:“地震了,你还想抱什么值钱的宝贝哎,等着。”
“曲珍……曲珍……”在人群的嘈杂声中,曲珍听到爸爸的喊声,爸爸平时说话都是低声细语的,从来没有这么大声过,曲珍顺着声音找去,只见爸爸焦虑的眼神正在四下张望,曲珍走到爸爸身旁,爸爸一把拉过曲珍的手臂,把曲珍的手腕都拉疼了,“地震了,不要乱跑。”
七林在门口见到爸爸和曲珍回来,一转身又钻入人堆里去。
小洋房群和小平房群一样,地震来了,谁都不敢回家住,带着毛毯,各家门口东一小群人,西一小群人席地而坐,曲珍家门口也是聚集了一小群人。大家七嘴八舌地回忆起好多年没来的地震,从地震到三十年前最大的一场雪,说着说着,连多年前大家住在小院里的一些大事小情,最后连西姆家养过的小猫,央金家养过的小狗都回忆了一遍,余震还没来。大家都带着侥幸心理,有人提议在院子里搭帐篷,也有人说,地震不会再来了。
直到家门口的人全部散去,七林也回家了。她大大咧咧地对爸爸和曲珍说,“不管你们两个了,我是要去睡觉了,如果你们不睡,地震来了,你们可要把我叫醒哦。”临睡前,七林悄悄地对着曲珍的耳边说,“如果你也要睡觉,记得可要穿件好看的睡衣,不然地震来时,我们两个急忙地往外跑,会走光的。”曲珍挺佩服七林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对七林来说,好像什么事都能一笑而过。
七月的高原,月亮明晃晃地挂在空中,远处有夜狗的叫唤声,高一声低一声。偶尔顺着风,隐约有弦子声,风吹过,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依然很寂静。人们大都返回房子睡觉了,曲珍和爸爸还坐在屋子前面,爸爸给曲珍提议说,“我们也去睡吧,看来地震不会再来了,如果再来,我睡在客厅,有事会赶紧喊你和七林,你安心去睡吧。”
曲珍想了想,带着毛毯,睡到客厅的另一张沙发上,关上灯后,曲珍听到爸爸在房间另一边说着:“以前你妈妈工作忙,下乡的时候,我经常带着你,那时你就那么一个小不点,二十年前地震时,你还咯咯地躲在床边笑,我到处找你找不到,可把我急坏了,现在都参加工作了。”曲珍对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印象很模糊,正在努力回忆时,爸爸又在那边说话了:“洛桑这个年轻人很有灵气,脑子也转得快,但做事情不踏实。”
曲珍没反应过来,怎么爸爸一下说到洛桑。她也没接话。
停顿了会儿,爸爸又继续在黑暗中说着:“你性格有点儿单纯,我看洛桑经历很复杂,不适合你。”
黑暗中,爸爸说话的语速比平时放慢了好多,看来爸爸也是想了好长时间,才小心地说了出来。曲珍嗯了一声,在黑暗中对爸爸回应道:“我们只是朋友啊。”
黑暗中,爸爸又了沉默了一会儿,“男女之间不是恋人关系的话,交往还是不要频繁为好。”
曲珍又嗯了一声,黑暗中爸爸再没说话,偶尔传过来爸爸在翻身的声响,再后来,听到爸爸轻微的鼾声,曲珍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洛桑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再没来过曲珍家,有几次曲珍遇到他,他也正在忙着要出门,话都没好好说上几句。
曲珍想到爸爸对自己说的话,感觉面对洛桑时,再没有之前的轻松与愉悦了,这些小变化都被七林看在眼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洛桑哥哥不来咱们家里了,你也不去他那里,我去他那里时,他也经常不在哦。”
曲珍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七林看着曲珍有点气恼,连连吐着舌头说,“我们买凉粉吃去。”
曲珍想起这一天刚好是和娜姆约好的日子,没好气地对七林说:“要去你自己去,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七林背着手,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好无聊,“你音乐也不懂,舞蹈也不懂,怎么写剧本呀?”
曲珍懒得和七林多说,自己走出了家门。
曲珍来到练功室,看起来娜姆已经等候多时了,正拿着一个小小的录音器在放着音乐,还不时对着镜子比画着。
“我们开始吧。”
录音器传出一些音乐,很小,那些音乐很原始,有时还带着很杂乱的其他声响,娜姆开始只是很小幅度地做着动作,慢慢地,娜姆投入了,曲珍也看入迷了,在鼓点与舞蹈中,一个精灵复活了,曲珍看到一个精灵在痛苦与快乐中涅槃,而一个民族,在雪山脚下,在一个女人涅槃中发芽萌生,痛苦成长。
曲珍忽然灵光一闪,“我只要把这个情节记录下来,就是一个好剧本。”曲珍想到之前看过的那些书籍,上面说到剧本创作的一些教条,她忽然有个感觉,这个舞剧甚至什么布景都不需要,全部线条都用来突出人,以自然之精灵为主线来完成。当她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时,娜姆说,“我的想法已经展示给你,其他的,全按你的思路来走吧。”
娜姆对曲珍说,“从思想感情上来说,我们这个民族的人,是很原始的,我们的生命观,我们的喜怒哀乐,全部都会通过歌舞或者语言表达出来,这个民族还没学会用文明的装饰来掩盖感情色彩……而在歌舞中,表达着我们民族最炽热的情感。生命的原意对每个民族都是一样的,你要通过剧本,让文字,让音符,让肢体语言把这些光散发出来。”
曲珍忽然想到洛桑给她说过的幻城音乐会的场面,她想象着,是不是可以把一种原生的生活形式搬上舞台,用深情的述说和深情的舞蹈表达娜姆所追求的生命观。
娜姆眨着眼睛,“我一直想进行这样的尝试,以前我有个搭檔,他总能把我想表达的东西淋漓尽致地配合出来。”
“后来呢?”曲珍忍不住问道。
“后来,加央把被别人改动的剧本揉成一团丢到领导的脸上,说你们懂个狗屎艺术,他就放弃了。”娜姆好像想到什么有趣的往事一样笑了起来。
加央。曲珍心里暗暗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和老爸名字一样。”但在心里,曲珍忍不住对加央充满了好奇。娜姆好像不愿意多说什么,只是对曲珍说:“等你剧本写好,我再来找你。”
虽然娜姆给出一个线条,但真要把这些虚幻的东西用文字表达出来,曲珍还是感到很吃力,她在心里构建了一个又一个场面,又一个场面一个场面地推翻,房间的桌子和各个角落,都是她涂涂写写的纸张。
时间过得很快,院子里的刺梨花开了才几天,又到了凋落的时节,风吹过时,满树的花瓣随风而落,地上斑斑点点都是白色花瓣儿。七林痛痛快快的假期很快结束了,准备去北京读大学了。可洛桑消失了。直到七林坐上飞机到北京,还是没有洛桑的消息,曲珍平时很少给洛桑打电话,平日里,上班下班路过洛桑的宿舍时,总感觉洛桑在那里,可现在,除了那辆停在门口的摩托,洛桑的宿舍门总是关着,什么也看不见。七林想去和洛桑告别,但洛桑的电话总是关机。
每天在回家的路上,看着满地的白色小花瓣,曲珍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踪的洛桑。家里少了七林,也少了很多热闹,爸爸还和以前一样,一个人种种菜,转经,然后和朋友喝酒。
在七林走后的几天,洛桑终于回来了。
看到他的宿舍门开着,曲珍没敲门就走了进去。
才二十多天没见到的洛桑很明显地瘦了,而且黑了好多,他安静地坐在藏柜前。
曲珍忍不住问:“你去哪里了?”
洛桑说:“我送汪丹阿尼回家。”
曲珍对汪丹阿尼并不陌生,这位老人就住在洛桑的后排出租房,平日里,在街上用红布放着一堆古董卖,铜镜子,佛珠,松石什么的小玩意。对于洛桑的这些邻居,曲珍并不是很熟悉,她只是感到洛桑与这些前排后排的邻居都相处得很好,他温和而有礼貌,这些老家伙都很喜欢他,曲珍一下有点没反应过来,继续问道:“汪丹阿尼呀,他家好玩吗,你怎么一点信息都没有呢?”
问完,曲珍才感觉到洛桑不同于往日,半晌,洛桑才说:“阿尼去世了,那个晚上,他忽然来敲我的门,让我送他回家,他的家好远,我们两个连夜包车出发,第三天才到,还好,在到了他家时,他才闭上眼睛。”
曲珍心里为阿尼祈祷着,嘴里念了三遍六字真言。
随后,洛桑就再没多说什么,曲珍明显感到洛桑心里有事,但外表看起来,他和平时一样温柔安静。
曲珍在洛桑的宿舍里一直坐到快到做晚饭的时间,才回家。
痴迷在剧本中的曲珍,并没花过多的心思去想洛桑的回来和沉默。包括做饭,曲珍也是显得有点马马虎虎,她把肉炖在高压锅里,就继续在客厅里勾勒着心里的雪山精灵。
“嘣!”忽然一声巨大的响声在耳边响起,曲珍的第一个反应是,我没在剧本里安排一个“嘣”声的出现呀。
“曲珍!”听到响声的爸爸从屋子外面跑了进来,“怎么了?”
曲珍手里拿着纸和笔,茫然地看着爸爸,“怎么了?”
“那一声巨响。”看着爸爸紧张的表情,曲珍才回过神来,“那巨响是怎么回事。”
只闻到厨房里传来煤气的臭味,原来刚才是高压锅爆炸,整个厨房都是泼洒出来的肉汤,液化气的火焰也被肉汤扑灭,整个厨房乱糟糟的,还有液化灶吱吱的漏气声。
曲珍呆了,不清楚这个高压锅怎么会爆炸,爸爸赶紧走上前把液化气关好,看了看高压锅。黑黑的高压锅已经用了好多年,在曲珍小时候的记忆中,这个锅就伴随她成长,原来钢亮的模样早已经找不到了,这几年,高压锅像个耍脾气的孩子,一会儿漏气,一会儿把手掉了,爸爸都修过好多次了。
曲珍紧张地看着爸爸,爸爸反而笑了,“刚才吓到我了,我还以为你怎么了,是该买个新锅了。”
待打扫好厨房,曲珍去门口买了两包方便面。
吃着方便面,爸爸还开玩笑地说,好久没吃方便面,味道还不错嘛。曲珍把晚饭做没了,心里觉得挺害羞的,爸爸连连说着没事,却让曲珍别太沉迷剧本什么的,就当是玩儿。爸爸说这些话时,曲珍心里一亮,爸爸和洛桑说的都是同样的话,神态也很相似。
曲珍心里想着,爸爸肯定不懂那些,不懂音乐与舞蹈的美,毕竟老爸只是个会计,他怎么会明白1234567营造出来的那个世界与他算盘下的那个数字世界不一样呢。但她心里尊重爸爸,虽然心里想着,口里一句都没表现出来。
吃好方便面,爸爸把银行卡交给曲珍,说让曲珍以后计划着用,先买个高压锅和彩电,把14寸的彩电换了,也要买点好看的衣服,多出去玩玩走走,七林的生活费也要计划好。曲珍感觉到,爸爸要让自己当家了。
这一天,曲珍终于把剧本的初稿写出来了。
她带着剧本来到洛桑家门前,想第一时间告诉洛桑这个消息。
在洛桑的房间里,有个女孩子正在打茶。洛桑坐在藏柜前安静地看书。见到曲珍,洛桑站起来,给曲珍介绍说,这位女孩是他将要结婚的妻子。
曲珍忽然就慌乱了,她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洛桑和这位即将成为他新娘的女孩子,女孩子腼腆地对着曲珍笑着,曲珍从女孩黑里透红的脸蛋和粗糙的手指感觉到一股浓郁的山野气息,感受到山野女孩带着的善良与贤惠,在女孩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即将成为新娘的幸福感。
曲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连着几天,她晕晕乎乎的,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洛桑并没有追求过自己,连过分的话都没说过,为什么自己的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洛桑和那个女孩的影子,为什么知道洛桑要结婚了,不是为他开心,送上祝福,而是这般失落呢?
几天昏昏沉沉的日子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再一次路过洛桑的宿舍时,洛桑正在收拾东西,大部分东西都已经收拾好放到了車上。
看到曲珍,洛桑远远地打着招呼,“嘿。”
曲珍没明白洛桑要做什么。洛桑对曲珍说,我整理了一箱书籍,想送给你,也许你能用到。
洛桑的脸上看上去很平静,他对曲珍说,“我要回去了,回到家乡去。”曲珍忍不住脱口问道:“你所热爱的音乐呢?”
阳光下,洛桑和曲珍说了好多话,曲珍大部分不记得了,只记得洛桑说:“我们历史悠久而又充满智慧的信仰,一直在我心里坚定地存在,相信会给我一切答案,你知道我父母去世得早,但那都是在我未懂事的时候,这次,我怀抱着的老人一点一点失去体温,而我无能为力地看着,想到我走过的路,我会自己感到很羞愧,我一直希望有所作为,却不知道做什么。”
原来,在送汪丹阿尼老人回老家时,老人刚到家,就闭眼了,村里人为他举行了送别仪式,那天在送别遗体时,一位老人吟唱着经文,老人的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老人的嗓音不算好,但一种神性弥漫在他的神态、动作和唱腔中。“我看到了歌者的内心,看到了一种真正的平静祥和,感受到灵魂的共振,流淌出不尽的感染力。我恍然大悟。什么是歌者?这位诵经的老人就是全天下最好的歌者。因为他心里有爱和信仰,他的舞台就是这片大地,而他的灯光就是太阳、月亮和星星。”
曲珍无力地站着。她不敢问,这也是你要结婚的原因吗?
曲珍心里忽然想起那首洛桑说过的歌曲,“山坳里两只花鹿,一只翻过山脊,一只走向谷底”。
曲珍把剧本交给娜姆时,娜姆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这就是我想要的剧本,你打印工整后,交给团长看。当曲珍把剧本交给歌舞团团长的时候,团长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好像是曲珍带来了另一个世界的信物,曲珍心里很纳闷,“不是你和娜姆打赌让我写剧本吗?”当团长看到封面上的编导题着娜姆这个名字时,惊诧地问道:“ 娜姆写的?”
曲珍把事情的原委一一给团长说了出来,团长几下就把剧本翻阅完了,他看着剧本发了会儿呆,带着曲珍就往外跑。他们来到郊外的一所房子,团长对曲珍说,娜姆就住在这里。曲珍没有来过娜姆的家,从外面看来,高高的围墙让这个大大的院子显得很神秘,待团长敲过门,半晌才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吱呀一声,将门拉出一个缝隙,伸出头来。团长问:“ 娜姆老师在吗?”
女人带着团长和曲珍走入院子,进入到屋子里。已经快九月了,屋子的火炉里依然烧着大大的柴块,空旷的房间暖和和的,娜姆正盘腿坐在火炉边打盹,腿上盖着一床毛毯。
是她,就是来找过曲珍的那个娜姆,不过,这会儿,那只是个显得平和安静正在打盹的老人,老人头发有点花白,嘴角和眼眉都有些下垂,那些昔日里曲珍见过的照射在娜姆身上的光一点踪影都没见,团长和曲珍在房间里待了会儿,央金娜姆一直没醒过来,直到两个人离开时,娜姆没换过姿势,一直在打盹。
临走的时候,团长和那女人说了会儿话,曲珍在旁边清清楚楚听到,娜姆已经有些神志不清,而这个照顾她的人确定地说,这一年,从来没让娜姆出门过。不过,她和团长说道,好像看到娜姆在一本书上写写画画了好多人物。团长让那个女人找出来看看,女人找来一本速写本,但上面空无一字,她自己翻动着那个速写本,嘴里喃喃自语着:“怎么什么都没有了呢?前几天还看到好多嘛。”
团长觉得自己被这个女人骗了,大概是照顧病人时间长了,这个女人也有点神志不清了。
待走出大门,团长一路对曲珍说着娜姆的故事,娜姆曾经是歌舞团最好的舞蹈演员,年轻时一直没结婚。现在歌舞团舞蹈队演出的好多节目,都是娜姆创作的。后来,是为了创作一台大型舞剧,娜姆投入地创作,但一段时间里,她显得神志不清,后来被送到外地的医院,说是神经衰弱导致精神分裂,那之后,娜姆就休假在家了,两年前,娜姆中风,不能走路,而曲珍看到的那个女人,就是专门来照顾娜姆的保姆。
歌舞团的领导进入两难的选择,娜姆和曲珍写的剧本到底是拍还是不拍。
不过,这些对曲珍都不是很重要了,她坐在办公室里,安静地等待着,她心里总有个感觉,也许有一天,娜姆又会出现在办公室里。
一段时间里,曲珍做了好多梦,有些能记得,有些醒来就不记得了,一个傍晚,她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时,打了个盹,居然梦到了洛桑。
两个人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说着话,忽然背景就换成了在大山间,两个人看着眼前的大山,半晌没有说话。这时,大风吹起来,大风在山间停止的时候,万物忽然安静下来,火红的夕阳打在群山之巅,山头的云彩放射出炫目鬼魅的光影,一架巨大的钢琴矗立在大江之上,钢琴的琴脚横跨在大山之间,音乐缓慢响起,万物都在聆听着这天籁之声,洛桑在钢琴键上奔跑,落脚之处,都是音乐,忽然大风又吹起来,越吹越大,洛桑越跑越快,在他身后,钢琴黑白键盘慢慢随着狂风散落。这个时候,钢琴音乐慢慢响起,配着口琴,蓝调的旋律中洛桑的歌声慢慢在唱:“山坳里两只花鹿,一只翻过山脊,一只走向谷底。”
梦很真切,好像是真的一样,直到电话铃声响起来,曲珍才醒过来。
电话是七林打来的。她在电话里叽叽喳喳地说自己改专业了。七林在电话中还问候起了娜姆,她说她的老师说自己认识娜姆,曲珍动了动嘴唇,想对七林说点什么,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多了,她不知道说点什么。
电话那边,又传来七林神秘兮兮的一句话“姐姐,你知道吗,我们专业的老师居然认识老爸,他说老爸以前创作的音乐在人民大会堂都表演过,就是娜姆老师排练的!”
“啊?”
“好奇怪,这些我们老爸从来没对我们说过,行业里的人说爸爸说了一句话后,再也没碰音乐了。”曲珍呆住了,原来娜姆老师说的加央就是自己的父亲。
七林在电话那头继续说着,“咱老爸当年说过特别牛的一句话,在那个行业里流传过:‘对于艺术,看到它,热爱它,但是放弃它。”
放下电话,曲珍忽然想起来,从娜姆家出来的时候,娜姆好像对着自己调皮地眨动了下左眼,不过,曲珍记不清楚,这个场景,是自己梦到的,还是真的看到了。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