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华
潘灵的中篇小说《奔跑的木头》,讲述的是一个土司时代的故事,一个木头般呆傻、从不知疲倦的青年,被土司的神职人员毕摩看上了:他要用两头牯牛向他的父亲换这个青年——为即将巡视领地下肢残疾的女土司当“背脚”。忠诚于土司的毕摩虽然一波三折,最终还是实现了他的愿望。在木头的陪伴下,毕摩识破了头人阿卓和汉人“小诸葛”设下的“鸿门宴”,而且不知疲倦神勇的木头背负毕摩一起逃出了险境。于是,被信任的木头又背起了年轻漂亮却有残疾的女土司阿喜,踏上了巡视领地的路途。因此,“背脚”木头和土司阿喜是小说塑造的两个主要人物。
木头原本是一个机灵无比的少年。他出生在一个医药世家,爷爷是著名的药师,也曾是一个传奇少年。当年,头人为了向土司表达仲家人足够的善良,以求寄人篱下,要求他去医治患病的吉联土司,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应承了。在吹鼓手吹吹打打的护送下,少年来到了土司的行营中。少年药到病除,不仅医好了土司,还成功说服土司,让仲家人在这河滩地上扎下根来。后来的木头曾被寄予厚望:他也会成为他爷爷一样的人。但是,爷爷黄老药师去世后,他“成天去老药师坟头,默默地坐,有时连家也忘了回,依着坟就睡了。他那爹,人简单粗暴,认为儿子是偷懒不想干活,有天在坟头找到他,就揪了他的头发,往坟头的石头上撞,就撞成了现在的样子。”残暴的父亲就这样毁掉了一个少年,他木讷、呆傻,不知道什么是累。当他被毕摩发现时,也就是两头牯牛的价值。但是,峰回路转,木头遇到了年轻漂亮的女土司阿喜。在木头的背负下,阿喜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巡视了。巡视的路途山高水远苦不堪言。但是,一个奇异的场景出现了——
阿喜的眼前,是一坡盛开的马缨花。这些马缨花,开得喧嚣,自由而放肆。那些怒放的花朵,仿佛要点燃山坡。美得如此放任,美得如此潇洒,让阿喜土司惊叫连连。她甚至振臂惊叫了起来。于是:
木头把阿喜土司从身上放下来,把她抱了坐在山冈的青石上,就朝着那开满马缨花的地方跑去。阿喜土司看到,木头被汗水浸透的后背上,有丝丝缕缕像雾气一样的东西蒸腾了起来。
木头采来了一大抱馬缨花,面无表情地朝阿喜土司走过来。他来到阿喜土司身边后,将大朵大朵的马缨花围着阿喜土司铺开来。他不断地重复着采了铺,铺了采的动作,直到最终把阿喜土司置于一片怒放的花海中。
阿喜土司开心极了,她笑得就像这马缨花一样。
木头木讷的脸,像坚冰受了春风,轻融中泛起了一丝浅浅的笑容。这浅浅的一笑,还是被阿喜捕捉到了。
你哪是木头?阿喜大声说,你不是木头!
阿喜手指了木头,咯咯地笑了,她的话语和笑,被风一吹,仿佛就撒满山冈了。
木头忍不住也嘿嘿笑了。他笑得连绷着的腰杆也弯成弓了。
山冈上,两个年轻人的笑声,被山风扬开去。世界,此时似乎也变得美好而年轻了。
阿喜和木头沉浸在自然和人性的美好中,他们忘记了等级和身份,忘记了他们身处的历史语境。人性和自然之美在山冈和山花中绚丽绽放。回到现实,木头遭到了管家的呵斥和辱骂,他又沉默无语。但他那颗对外部世界和个人身体没有感知的心,却在满山马缨花和阿喜的爱意中悄然复活了。
阿喜是土司父亲的继承者。她年少娇弱,下肢瘫痪。在弱肉强食的农奴社会里,她显然也是一个弱者,那些虎视眈眈的土司们,已经把自己的猎物锁定为吉联家族了。但是,她受到了现代文明的教育和启蒙。她不仅怀疑毕摩的神灵,而且有勇冠三军的胆气和英豪。她要破除彝人用“打冤家”的方式解决土司之间矛盾的传统。这不仅与阿喜接受的教育有关,同时也与她的切肤之痛有关。阿喜的哥哥,那个长得像一头豹子一样孔武有力的年轻帅气的小伙子,曾经是阿爹振兴吉联家族的希望。但在与目阿土司因山林纠纷打冤家的过程中,被活活劈掉了半边脑袋。当哥哥的尸首被抬回来,看见爱子惨状的阿爹一病不起,自知来日无多的阿爹,才让人接回了瘫痪的自己,不情愿地让她成为一个女土司。阿爹至死都没合上双眼。于是,当安日火头人向阿喜讲述金沙江对岸的撒玛土司因仇怨要前来报复时,阿喜果断地说:“不能让撒玛土司发出木板令!”如果木板令一发,土司与土司之间打冤家的事就不可避免。为了制止这场“打冤家”,阿喜不顾自身危险,带上木头,去见比豺狼都狠的约涅木乃头人和撒玛土司。一个势单力薄的弱女子在两个雄壮无比的男人面前,她临危不惧据理力争。而撒玛土司突发奇想要和木头比赛脚力——
比赛消息比江风还快,迅速就传播开去,原本举了火把赶来聚集打冤家的人们,顾不得长路的疲惫,纷纷赶来看稀奇凑热闹。一时间,瞰山坪因要打冤家骤成的恐惧压抑的气氛,又迅速被喧嚣和莫名的兴奋替代了,瞰山坪,似乎在这黑夜里,被一种近似于节日的快乐笼罩了。谁也没有去想它背后的残酷:这是一个土司,在用命去跟另一土司赌输赢。
在木头的奋力争取下,终于赢得了在约涅木乃头人家驯马场的脚力比赛。阿喜和木头胜利,撒玛土司同意讲和,不仅避免了一场非死即伤的“打冤家”,同时终结了彝人这一前现代的愚昧传统。阿喜的胜利,显然是现代文明的胜利。同时,阿喜的勇武,也极大地感染了木头。小说一波三折,当我们以为事情可以收场的时候,撒玛土司突然又提出——
“都说血债血偿,”撒玛土司看一眼快刀,又看着阿喜土司说,“你们杀死杀伤了我们三个人,我总得给他们的亲人们有个交待吧?就算他们偷了你们的牛,罪不至死嘛。我今天不要你阿喜土司以命抵命,但我得见血!哪怕你在你那没知没觉的腿上刺一刀,我也认。”
就在阿喜土司举起刀,正欲给自己腿上重重地刺一刀时,一直呆立着的木头,伸手抓住了阿喜土司握刀的手,并迅速将刀夺到了自己手中。然后一扬手,把刀深深地刺进了自己的腹中。他拔出刀时,鲜血溅了撒玛土司满脸。木头从容地将衣服撕成条状包扎了自己的伤口,背起阿喜土司,走出了约涅木乃头人家重兵把守的大门。
我欣赏的是潘灵用极端化的方式塑造的两个人物。木头本来的是一个聪慧机灵的少年,由于父亲的暴力致使他身体和心智受到重挫。他虽然力大无比,但他的呆傻木讷还是被众人取笑或无视,他的忠厚和勇武又使他令人生畏。他不仅在一百圈比赛中战胜了二十四个土司兵,而且在搏斗厮杀中徒手将这些豹子般的土司兵打得一片狼藉。更令人慨叹的是,他因阿喜土司的爱变得无所畏惧大义凛然。为了阿喜的情义他不惜以命相报。阿喜用现代文明,即爱和怜惜唤醒了木头的自我意识。这个从不知疲倦的青年,终于体会到什么是“累”了。木头最后昏了过去,获得的却是自我意识和身体的感知和体悟能力。木头从混沌蒙昧到自我觉醒,是通过阿喜实现的一个自我比较,一个幡然醒悟。当然,他的“累”,还有作家潘灵一个后涉的现代想象: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被一个公主、一个女土司爱上,岂有不累之理。但是,作为刚刚复苏的一个土司的臣民,他是没有能力感知这样问题的。因此,他的所谓“累”,还是心智复苏后对身体的感知;阿喜形象的完成,同样是一个自我比较过程:一个土司的女儿,一个柔弱无比的残疾青年,她的命运似乎已经注定。但是,因为现代文明的伟力,使这个人物的力量超越了她本身:她不仅解决了领地内部的问题,识破了安日火头人私种罂粟的诡计,而且面对人多势众的撒玛土司敢于单刀赴会舌战群雄,面对烈酒尖刀毫无惧色。更重要的是她对人的平等、悲悯和长空皓月般的大爱。她和木头在山冈上马缨花间的笑声和意犹未尽的短暂相处,是小说中最为感人的段落。如果没有现代文明的养育,阿喜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这般情思和情怀。从一个柔弱女子到一个女英雄,是阿喜作为成功的文学形象的凯旋。可以说,没有阿喜也就没有后来的木头。
小说其他人物虽然笔墨不多,但都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其他人物是相互对比中完成的:比如木头的爷爷和父亲,爷爷是一个著名药师,青年时代就敢于担当,是一位至今被仲家人怀念的老药师;木头的父亲则是一个性格暴躁、缺少人性的人物。当毕摩要用两头牯牛换木头时,他竟然毫不犹豫;这是父子两代的对比;土司家族的神职人员毕摩和仲家人的神职人员摩公,同样形成了对比关系,毕摩把自己看成是神的儿子,对土司鞍前马后忠心耿耿;摩公在对待自己的职业却比毕摩现实多了,他几乎没有神圣感。他热爱自己这份神赐的职业,是看重这份职业的游手好闲。同一个与神相关的职业,对神和世事的态度大不相同;阿喜土司和撒玛土司也形成了比较关系,一个是改变土司时代冤冤相报传统,走向民族内部和谐的新型领袖;一个是固守恶习顽冥不化的老土司。人物形象的多种比较,使小说的人物具有了鲜明的性格,不同性格的指向,也预示了前现代旧土司制度的即将瓦解。因此,无论人物关系还是小说的整体氛围,是现代之光照亮了过去的人与事,文明的新思想取代了野蛮的旧时代。
当下生活充满了戾气,缺少爱和暖意,同情心越发稀缺,不幸的是,我们的文学有过之无不及。我曾在不同场合讲过,生活已经有了太多的“细思极恐”,如果文学还要雪上加霜,把被讲述的生活描述得更加惨不忍睹,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文学?文学于我们说来还有什么价值。潘灵用他奇异的想象和人间暖意创作了如山花般烂漫的《奔跑的木头》,一如空谷足音让我们内心为之一振。我们在他的小说中看到了人与人关系的另一种讲述方法,我们看到了期待和想象的人与人的那种关系和情感。因此,这确实是一篇可圈可点的好小说。
责任编辑 徐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