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弋
一
4月的长江边,气候乍暖还寒。换了单衣的师侦察大队副大队长秦铁兵和军后勤部吴部长软磨硬泡了一早上,非要拉走仓库角落里的单管20毫米机关炮。吴部長说你狗日的现在是侦察兵,总不能抱着大炮渡江侦察吧。秦铁兵把一支哈德门塞进对方嘴里,摸出火柴刚要点火,吴部长说这里是仓库严禁烟火。秦铁兵说快到饭点了要不咱们先去吃饭。吴部长问你请客?秦副队长嬉皮笑脸地说你们后勤部食堂号称全军油水最大,再说我哪有钱呀。吴部长的宿舍就在办公室旁,两人刚进屋,通信员就端着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米饭走了进来,饭头盖着素炒莲花白。秦铁兵扒了两口说你狗日的也太抠了,看着通信员抿嘴笑着退了出去,“侦察兵”开始翻箱倒柜,终于在床底下翻出一罐斯帕姆午餐肉(SPAM,美国罐头)。熟练地取下盒盖上的钥匙,打开了易拉盖。眼瞅着秦副大队长把整罐午餐肉都扣到了自己碗里,吴部长咽着口水说给老子留一点。
秦铁兵比吴部长早一个月参军,十几年来一直以老革命自居。尽管人家从炊事员干到了后勤部长,可每次见面秦依然拍着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叮嘱:“小鬼,好好干!”摸着吃得滚圆的肚皮,秦副大队长对着镜子整理军容。新发的帽子有点大,他找了些画报衬在里面,帽子立刻有型了不少。可还是大,几次开着车,帽子都被吹飞了。不得已,他又把帽边朝里面撮起来缝了几针,军帽终于可以严严实实地戴在头上了。不过这也带来了损失,小平头上留下一圈箍痕,就像戏台上孙悟空戴着的紧箍咒。秦铁兵对着镜子说,小鬼呀,你发现没有,我比你帅多了。见吴部长不吱声,他干脆扯了一根扫帚条,靠在吴部长叠成豆腐块的军被上,剔着牙一脸期待地问,下午吃什么。吴部长把装备单扔在他身上,没好气地说,签字领东西赶紧走人!
机关炮行军状态下有八百多公斤,几个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炮推出院子,吴部长抱着手讥笑道马可拉不动。没想到秦铁兵飞快地把一辆崭新的韦斯利吉普车倒到大门口,下车把机关炮挂到了后保险杠的牵引环上。吴部长瞠目结舌地说这不是军长的车吗?你不会是把严军长也洗劫了吧——
要说洗劫严军长,打死秦铁兵也没这个胆。半个多月前严军长打算到江边观察敌情,刚进师部,师长就说前几天骑马去江边都引起了对岸敌军的注意,打了十几发冷炮。建议他把车留在师部,化妆成放牛的去江边。这一段的长江江面最宽处接近三十公里,窄的地方也有五公里以上。且水流湍急,风大浪高。上上下下跑了十多公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回到师部,严军长脱下斗笠说这么宽的江面,啥也看不清楚。尽快派人过江,实地侦察一下,摸清火力配置,寻找最佳登陆点。正说着,秦铁兵端着一碟韭菜炒鸡蛋和一碟炒油菜进来,碟子比军用口缸大不了多少。严军长说大家吃什么我吃什么,不准搞小灶。这时,管理员又端着两个小盆走进来,里面的菜一模一样:韭菜炒鸡蛋和炒油菜,秦铁兵挤眉弄眼地请严军长两边都尝尝,比较下哪个更好吃?严军长一边夹了一筷子,眉头皱了半天也没品出啥区别。
秦铁兵见严军长不说话,又逗起了严军长,说小碟子里的油菜、韭菜有点特别,和大盆里的不一样。严军长故意虎起脸道,鬼话!什么风水宝地上长的?是不是你小子出的点子,想敲老子竹杠!秦铁兵这才正色道这是南岸的菜,我早上刚摘过来的。
严军长一愣,放下了筷子。秦铁兵报告说,接连几夜,他都带兵尝试着过江侦察。第一天迷失了方向,第二天遇上大浪翻了船,靠船上的“救生艇”——绑在两根原木中间的采菱木盆划了回来。昨夜找到两个熟练的船工操船,终于登上了对岸。可上岸后,在江堤上溜达了一个多小时都没有碰上敌人,也没能按预期抓到“舌头”。眼瞅着天快亮了,就顺手在地里拔了一把油菜和韭菜,过江归队了。
严军长拿起红蓝铅笔在地图上比画着问具体是哪一段?秦铁兵接过笔在南岸画了一个圈,严军长用尺子量了量道,起码有一公里多,便于登陆吗?秦铁兵说没问题,一次起码可以投送一个团。严军长用尺子拍着手掌心自言自语道一公里多的开阔地带,居然没有敌军把守,是馅饼还是陷阱?见首长在沉思,一屋子人谁也不敢吱声。良久,严军长对师长说让你的直属侦察队过江侦察,但不要再零打碎敲,组一支侦察分队过江。要争取同江南的地下党组织取得联系,周详地掌握敌情,及时向军部报告。师长担心地说大军渡江前夕,单独派一支小部队潜入江南,风险是不是有点大?严军长胸有成竹地说敌人纵深力量配备薄弱,兵力严重不足,到处有缝隙可钻。况且对面曾是哺育新四军的主要根据地,有较强的地下党组织和良好的群众基础。秦铁兵,你即刻着手组织侦察分队,我让军侦察营配合你们,全军人员物资装备,任你调配。秦铁兵狡黠地笑了笑说,要什么都给吗?严军长说只要你开口。秦铁兵说我要你的吉普车。严军长满不在乎地说开得走就是你的了。秦铁兵跑出去,发动吉普车就跑。严军长拍了拍脑门说大意了,忘了这小子是怎么被发配到侦察大队的。
原来,三个多月前的第一次贾汪会议后,根据中央军委命令,原华东野战军统一整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野司为军以上干部配备了吉普车。车子分配下来的第一天,当时还是军部警卫营营长的秦铁兵拿枪逼着驾驶员——淮海战役的解放战士通宵熬夜教自己开车,还美其名曰不放心“俘虏”担任首长的驾驶员。解放战士哭着找严军长告状,秦铁兵在一旁满不在乎地说老子革命十多年了,你们这些狗日的现在才投降,明摆着是投机革命。严军长一听火了,要枪毙警卫营营长。好在政委给拦了下来,关了他一个星期禁闭。
淮海战役刚刚结束,数十万国民党官兵弃暗投明,参加到解放全中国的洪流中,秦铁兵的言行绝对是一个严重的错误。说起来,严军长和秦铁兵还是老乡,都是放牛娃出身。严军长1929年参军,秦铁兵1937年参加革命,虽然晚了八年,但一直在严军长身边做警卫员。说实话,严军长对这个小老乡很是头疼:一方面他作战勇敢,还救过自己的命;另一方面,错误不断,典型的“两头冒尖”。部队整编后,政委和政治部主任都力荐他到第一猛虎团任代理团长,该团在攻打碾庄的战斗中摧枯拉朽、威风八面,团长荣升师长。在全军战斗系列中,被授予“第一”称号的,仅有这支光荣的部队。俩人和严军长一商量,提拔是肯定不行了,下放到作战部队戴罪立功吧。
到猛虎团是正团,到师属侦察大队是副营,差着三级。没想到这小子一点也不在乎,走的那天挎着背包笑呵呵地跟大家一一告别,还顺走了严军长桌上的半盒烟。政治部主任摇着头说没见过降职还这般兴高采烈的。
拉著机关炮出了后勤部,秦铁兵神气活现地点燃一支烟,吹着放牛小调,一路往江边驶去。到了一个陡坡,没控制好油门,韦斯利突突了两下——熄火了。秦铁兵连打了几次引擎,车子都没发动,急得直想骂娘。牛病了喂什么草他知道,这车坏了他还真没辙,只得一遍又一遍地打火。这时,一个南方口音在车边响起,再这么打下去电瓶就废了。秦铁兵抬头一看是个穿国民党军服的中年男人,帽徽和胸章都被撕去了,帽子正中央和军服左胸前还留着一小块深色的印迹。秦铁兵摸出一只哈德门递给对方问你会弄?对方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只Zippo(煤油打火机)点燃烟,打开引擎盖说我试试。秦铁兵装模作样地伸头观望,电瓶桩头沾满了白色的氧化物。对方皱着眉头说你这车多久没保养了?秦铁兵不解地问保养是什么?对方抬头看看路上无人,掏出家伙往电瓶桩上撒了一泡热尿。秦铁兵刚要骂娘,对方挥挥手说你再打火试试。侦察兵将信将疑地上车按下电门,韦斯利的引擎轻快地哼了两下,顺畅地运转起来。秦副大队长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高手啊,这是要去哪?对方说自己是贵军淮海战役的俘虏,领了路费打算回云南老家。秦铁兵问贵姓,对方说免贵姓段名守庭,守卫家庭的意思。侦察兵伸出大手说自己叫秦铁兵,真心感谢了。又问对方在部队上是什么兵种,老段说自己原来是南京炮校的教官。淮海战役前夕,黄百韬兵团新装备了一个M1 A1-114榴炮团,缺乏技术人才,被临时抽调上了前线。看着秦铁兵一下睁圆了眼睛,老段接着说我一炮都没打就被俘虏了。秦铁兵拉着他的手往车后边走边说我没别的意思,你帮我看看这炮好不好使。老段摸着机关炮恭维道你可真懂行,这绝对是好东西。秦铁兵急不可待地问怎么个好法。老段说这是德国莱茵金属公司生产的Flak30 20mm高射机关炮。秦铁兵问打飞机的?老段说平射也行,这家伙的射速高达一分钟六百发,打混凝土碉堡跟打木渣一样。侦察兵兴奋地说太好了!渡江时我把它架在船头,老子的帆船就成炮艇了。老段说没问题,在船上可以把轮子卸了,这炮的战斗状态只有六百多公斤。侦察兵说你不是南下吗?上车我捎你一段。老段说那敢情好,把背包扔进车厢时,看到两个炮弹箱说可惜了,炮弹少了点。秦铁兵说知不知道哪里可以补充点。老段说难啊,这炮是37年前从德国进口的,日本人在淞沪会战时缴获了几门,按照原样仿造了一批,把弹夹改到了炮管上方,现在的炮弹估计都是日本人造的。秦铁兵有点不相信地掀开盖子,弹体上果然写着日文,不由得佩服地说教官就是教官。
韦斯利一路向南驶去,快到长江边时,路上的军人和民工越来越多。为了准备渡江战役,“前指”集中了百万大军,还动员了三百多万民工和船夫。四月的长江边,已是人山人海。秦铁兵没把车开到江堤上,而是拐进了堤下的一条岔河,老段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河面并不算宽,约莫八十米的样子,横向五、六艘一排的帆船纵向排得一眼望不到头,密密麻麻的桅杆像千军万马直刺蓝天。本来是不该把老段带到这种机密地带的,可路上听了他对机关炮的“高见”,秦副大队长下决心要把这“宝贝”劫下来。
侦察大队的营区就在江边,教导员正在组织全体官兵学习毛主席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著名文章《将革命进行到底》。当念到几千年以来的封建压迫,一百年以来的帝国主义压迫,将在我们的奋斗中彻底地推翻时,全体官兵举枪高呼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老段显然被这种群情激昂的场面感染了。秦铁兵不失时机地说反正你现在也过不了江,要不就跟我们一起打回老家去。老段脸上的激动渐渐褪去,低着头说要去找女朋友,然后回云南结婚。秦铁兵问她是哪里的?炮兵教官说是云南佛海召片领的公主,在南京念大学,上前线就断了音讯。秦铁兵心想这事有点复杂,还是先把对方稳住再说。于是说我的兵都不会操练这家伙,要不你给他们上上课?
几个兵把炮架到江堤上,炮兵教官坐上了射手位,熟练地操纵着,手腕粗的炮管被舞得像武生手里的花枪。秦铁兵看得技痒,把老段赶了下来,兴冲冲坐到炮位上一通鼓捣,黑乎乎的炮管却纹丝不动。老段耐心地指着方向机和高低机,一字一句解释如何操动炮管上下左右移动。秦铁兵天资聪明,听一遍就全记住了,一个小时后,他已经掌握了基本要领。在练习瞄准时他问扳机在哪?老段笑了笑,指了指他脚下的射击踏板说踩下去炮弹就出膛了。秦铁兵对着空荡荡的江面瞄了半天说要有个靶子就好了。话音未落,天空就传来嗡嗡的声音,秦铁兵喊了一声敌机,和几个兵卧倒在沙地里。老段抬头看了看,是一架美制C-46D运输机,它的性能和名气远远比不上C-47,美国人自己都叫它飞行棺材。这架C-46D似乎发生了机械故障,歪着机身向他们头顶飞来。老段拍了拍面朝地趴着的秦铁兵说是运输机,秦铁兵起身说狗日的吓我一跳。C-46D运输能力比C-47强,外观看起来肚子也更大。看着越飞越近,土黄色的机身上青天白日的徽标都看得一清二楚了。老段说怪不得姿态不对,左边那个螺旋桨不转了。秦铁兵一边拼命地转动炮管指向飞机一边喊老段,快装炮弹!炮兵教官愣了半秒,旋即明白了他想干什么,他把20发装填的弹夹插进炮膛。秦铁兵连开几炮,可炮弹都打在了飞机后面。教官急得喊提前量提前量,又听得咚咚咚几声脆响,一箱炮弹打完了,运输机依然毫发无损地飞着。老段重新压了一个弹夹,把秦铁兵挤下座位,亲自操炮瞄准。当炮管和机身几乎处于一条线时,老段大叫踩踏板!秦副大队长愣了一下,随即伸脚踩向射击踏板。20mm炮口呼啸着喷出团团火焰,空中C-46D还在旋转的螺旋桨冒了一阵白烟,紧接着燃起火来。飞行员顽强地操控着飞机,奈何失去了动力,转了几个圈,迫降在江边的沙滩上,几个兵挥着枪欢呼着抓俘虏喽冲向江边。
约莫一刻钟后,通信员提着一只铁箱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报告飞机上的敌人都死了,只找到这个。秦铁兵接过文件箱一看,箱子很坚固,箱口还贴着绝密字样的封条,于是命令通信员立刻送到军部去。秦副大队长递给老段一支哈德门不无赞赏地说咱俩联手可是天下无敌呀!江堤上的风很大,Zippo上的火苗被吹得东歪西倒的,不过老段还是点燃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突然,天空中传来空气被撕裂的声音,老段一边向往回走的战士猛地挥手喊卧倒,一边把秦铁兵按倒在地上。两架野马P-51贴着江面飞来,河滩上的战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12.7口径的航弹击倒。野马径直冲着他俩飞来,高度似乎比江堤还要低一些。秦铁兵大骂一声,冲上炮位想要操炮射击,飞机从他头顶掠过,巨大的气浪把他的军帽吹飞了。老段大喊这是P-51,咱们干不过。此时,冲上高空的野马掉头过来,兵分两路,一架扑向江堤上的机关炮,一架扑向沙滩上C-46D的残骸。秦铁兵将炮口瞄向野马,一口气打完了所有炮弹。此刻,野马已飞临头顶,黑乎乎的航空炸弹向机关炮砸来,他从炮位上飞身而下,抱着老段滚下了十多米高的江堤。
P-51扔下的一枚500磅高爆炸弹正中目标,巨大的冲击波把手腕粗的炮管扭成了麻花;另一架把携带的全部4枚500磅炸弹都倾泻在了C-46D的残骸上,原先基本完整的机身被撕成了碎片。秦铁兵和老段衣衫褴褛地爬上江堤,老段一边吐着嘴里的沙子一边痛骂狗日的野马。秦铁兵自言自语地说不对不对,那个什么46上肯定有秘密,这是要“毁尸灭迹”呀。正说着,通信员跑来报告秦副大队长,严军长命令他火速赶往军部。
二
两个月前,浙江奉化。一支道奇车队驶进溪口小镇,车队开道的是三辆T-214敞篷中型吉普。第一辆上坐着三个身着M1941野战夹克的军官。开车的是大双,站在12.7毫米M2HB勃朗宁重机枪后的是小双,副驾上咬着俄国香烟的是中校莫少。这种烟除了味道辛辣以外,最大的特点是纸烟嘴比烟还长,据说这样的设计是方便生活在冰天雪地的俄国人戴着手套抽。莫少头上扣着一顶挂着伪装网的M1钢盔。按理说,韦斯利更小巧方便,可他觉得太小,装的武器太少。除了在车厢里枪架上的勃朗宁,车上还备着三支汤姆森和三枝伽蓝德。莫少虽然是在苏联念的军校,却十分崇拜美军“火力制胜”的理念。按他的要求:每一辆军车,都应该是移动的堡垒。中吉普后面跟着两辆道奇GMC-CCKW353(也叫十轮大卡)。
车队在一座戒备森严的宅院前停下,从GMC-CCKW353上下来二十多个军官,将一堆军绿色的木箱抬到院子里。莫少径直走入院内,西边最大的一间厢房里,尼古拉同志正在等着他。1927年,尼古拉同志和莫少在苏联军事情报局特种学校共同学习和生活了小半年。年底,尼古拉同志转去了列宁格勒托尔马乔夫军政学院,此后俩人一直保持着联系。1944年底,莫少跟随苏联红军攻入德国,在尼斯河边,接到了尼古拉要求他立即回国的电报。回国后莫少并没有直接上前线,而是到福建沿海一带参加中情局的培训班。在苏联军事情报局特种学校他学会了发报、格斗、爆炸和跳伞等技能,但是正式接受特种部队作战理念,还是在美国人那里。中情局办这些特训班的主要目的是派遣潜伏人员到日战区窃取情报,不过纳粹少校斯科尔兹尼营救墨索里尼的行动太过轰动,以至于特种作战引起世界各国的高度关注,美军也不例外,就在特训班加入了特种作战科目。在特种作战的样式中,莫少最热衷于“斩首行动”,他无数次研习了美军在卡伊里湾斩首日本海军大将山本五十六的战例。在一次演习中,莫少成功“斩首”假想敌指挥官,并“全歼”了由清一色美军教官组成的特战队,莫少因此在军内声名鹊起。
尼古拉同志正在批阅文件,眉头紧锁,眼袋发黑,很疲倦的样子。不过看到莫少,仍然热情地起身拥抱对方。尼古拉问东西带来没有。莫少说你要七部大功率电台,我带了十部过来,留三台做备用。尼古拉又问发报人员呢?莫少说带了二十一个,按照七部电台每天三班倒配置的,都是特训班的技术尖子。尼古拉欣慰地拍拍对方的肩膀说还是你想得周到,虽然桂系这次表面上气势汹汹,但绝大多数将领还是拥护父亲的。电台要马上架好,以便父亲运筹帷幄。莫少看了看手表说晚饭以后就可投入使用。尼古拉笑着说晚饭就在我这里吃,不过我可没有伏特加,只有绍兴黄酒,你就凑合着喝吧。
温过的黄酒极易上头,几碗下肚,莫少开始痛斥昏官贪吏误国,开战不到三年,六百万精锐损失殆尽。尼古拉表情严峻地问长江防线守不守得住。莫少反问是否要听真话?尼古拉脸色一怔道当然。莫少长叹一声说一百多万人守长江,如同拿几把沙子去堵决堤的洪水。
二月的溪口阴冷无比,月光从天井上方漏下来,在深色的石板上涂上了一层宣纸般的苍白。
尼古拉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说前几天去找浙江省主席陈仪要经费,谁知被老东西奚落了一番,说青年军横行乡里无恶不作。莫少听出了弦外音,于是问需要我做什么?尼古拉说能不能用你所学之长,在长江防线的某个点,给予共军痛击,哪怕是取得局部的胜利,也可为父亲再度出山造些声势。莫少起身说给我二十四小时做方案。
一天后,仍是在西侧最大的那间厢房,莫少将一份封面写着《红滩计划》的卷宗,递到了尼古拉面前。他拿起一支腊木杆,指着墙上刚刚挂起的江防地图详尽讲解计划。
1、 实施地点:临江市
2、 戰役预想:以化学炮弹,大量歼敌有生力量于滩头。
莫少说临江市就在长江边,这里有一道长约两公里的开阔沙滩,当地人叫作银滩,非常有利于登陆作战。我们有意制造防守松懈的假象,吸引共军选择在这里登陆,再以猛烈炮火袭之。尼古拉问去哪里弄化学炮弹?莫少说日军投降时在东北缴获的,从葫芦岛用军舰运回来,就在淞沪杭警备司令部的军火仓库里。
尼古拉又问炮呢?莫少说据我所知,这批化学弹是70mm口径的,用日本92式步兵炮发射,这种炮我们缴获极多,很容易调集。
尼古拉继续追问威力如何?莫少说这种毒气西方起名叫路易氏气,日军编号为黄2,是糜烂性毒剂的一种。人中毒后会因呼吸道、皮肤腐烂而死。共军没有装备防毒面具,中毒后必将引发心理恐慌。尼古拉同志用中指和食指轻轻敲击了一下卷宗的封面说你的意思是让共军的鲜血染红银滩?莫少会心一笑说正是。
尼古拉喝了一口水,考虑了一下说去年有人提议过使用化学弹,被父亲否决了。这样,今晚我请示请示,明早十点你来听信儿。
第二天早上,小双用一只筷子串着两个馒头,架在一碗热气腾腾的粥上端了进来。为了制作《红滩计划》,莫少整整二十四小时没合眼,昨天下午饭回来都没吃,倒头就睡。小双是第一战术小组的组长,他的同胞哥哥大双是第二战术小组的组长,第三小组组长由莫少兼任。特战分队九个人,三人一组,个个都是经历过抗战的老兵,在福建还接受了中情局半年的特种培训。按莫少自己的话说:是精锐之中的精锐。喝完粥莫少看了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我去见尼古拉同志。
接待莫少的是侍卫室的于副主任,他说尼古拉同志一早去了上海,但是留下了口信。1、同意《红滩计划》,授权莫少同志实施。此计划已交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备案,必要时可请汤司令协调相关事宜。2、临江市军、警、宪、特均可调动,具体事宜与临江警备司令高坤接洽。3、即刻飞往临江,所需装备由高司令提供。4、此计划实施过程不必再行汇报,结束后尼古拉同志在台湾等你。
高司令抗战时期就是中将,待人极为和气,对只挂着中校军衔的莫少依然彬彬有礼。得知为了吸引共军需要调整江防部署时,立刻叫参谋拿来地图。莫少指着银滩介绍了计划细节,高中将听了以后说很优秀的计划。不过你知道,我们的江防部署是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制定的,最好有汤长官的手谕。莫少问电令不是到了吗?高中将说电令只是要我配合你,没有手谕我怎么敢调动军队。再说,没有行动计划我也不好配合。莫少寻思可能是牵扯到使用化学武器,高中将担心今后背黑锅,于是说手谕和计划副本汤司令随后会用专机送过来,你先把装备给我,我去熟悉下情况。
临江司令部后勤处长姓官,个子不高,肚子不小,看来油水把他催得很滋润。官处长拍着草木绿涂装的中吉普说三辆道奇T-214,每辆配勃朗宁重机枪一挺;汤姆森冲锋枪三支、伽蓝德半自动步枪三支;三个基数的子弹;还有十箱MKⅡ手雷。如果没错咱们接下来去领通讯器材和补给品。一行人上车出了城。后勤补给仓库在城外的程家大院,莫少问后勤仓库怎么和弹药库不在一块?官处长说地方太小,堆不下。恰好这房东老爷去了美国,少爷在南京读书。我们就临时征用了他家的房子。
宅院大门的影墙给拆了,车辆可以开进去,院子的一角,堆着一大堆补给品。官处长跳下车,向莫少介绍:每台车配BC611D手持电台一部,指挥车加配连级背负式电台——BC1000一部。
大宅院的地势较高,面向江边的一面地势开阔,莫少找了一把梯子爬上房顶,远远地能看到江面。
从房顶下来,官处长正在指挥人搬补给品,见到莫少问长官你们一共七个人吧?莫少说是二十七个,其他人在上海,这两天就乘军舰过来。官处长说好,按照每人每天烤鸡罐头、牛肉罐头、午餐肉罐头、水果罐头各一听;大米白面各一斤;巧克力棒各两条;香烟各两包的标准配给。这是一个月的量,吃完再来领。
看着琳琅满目的装备和补给品。莫少说这可是美军战时的标准配备,处长费心了。官处长说美军的配给标准我不清楚,不过每天供给你的物资,在黑市上可以值一条小黄鱼了。莫少笑了笑说承蒙处长照顾,在下还有一事相求,特战队能不能就住在这大宅院里。官处长很爽快地说没问题,这宅子占地十几亩,房间多得很,你们随便找空闲的院子住就是了。
特战队找了朝向江面的两个院子,一个院子做营房,铺了二十七张行军床。另一个院子的房间准备用来存放步兵炮和化学弹,一旦开战,拉到院子里的平地上就可以射击。为了掩人耳目,他还在每个房间门口挂了印着红十字的白布帘。从溪口出来,大双和二双直接去了上海,协调军舰把化学炮弹和92式步兵炮运过来。按照日军的编制,每门炮要十个人操作,莫少狠了狠心,减到三个人,这样六门炮就只有十八个炮兵。压缩编制主要是为了减小目标。刚才在高司令那里,就听说发现共军侦察兵的情报,为了确保红滩计划的绝密性,这是最基本的预防措施。
一周后,临江司令部通知军舰到了,请莫长官去码头接人员和装备。92式步兵炮口径70mm,炮管长不到一米,全重仅有二百公斤,可谓是小巧玲珑。不过两千箱化学炮弹可不少,莫少向汤司令要了一个运输连,整整搬运了半个晚上。
十八个人正好组成一个炮兵排,带队的是三十多岁的孙少校。莫少带他爬上房顶,用望远镜观察远处的江面。孙少校用测距机测了一下距离说从这里到江边1793米,92式步兵炮的最大射程是2788米,完全没有问题。莫少低头看了看院子里整整齐齐的六门步兵炮问围墙会不会影响射击,孙少校说可以在墙上预埋炸药,一旦共军上岸,炸掉围墙就可扫清射界。莫少说就这么办,我从官处长那要了一箱训练弹,夜深的时候你把炮架到围墙外试射一下,调好射击诸元,一旦共军登陆,立即开火!
下午,莫少带着孙少校、大双小双一行人到江边,堤岸上碉堡林立,战壕纵横,阵地上人员如同集市一般密集。莫少看过江防部署,这里不到两公里的地段,摆了一个团加一个营。在江边走了一圈,这里的江沙洁白如雪,唐朝曾有诗人在这里写下了“银滩三千尺”的佳句,银滩因此得名。沙滩接江堤的部分原来是老百姓的菜地,翠绿的韭菜和小油菜长势喜人,现在这里成了军事禁区,老百姓进不来采摘,蔬菜都长到了谷子结穗的高度。莫少心念一动,叫大双小双多摘一些带回去。
回到程家大院,莫少用BC1000要通了司令部,邀请高司令來吃晚饭。傍晚时分高中将如约而至,小院里支起四张行军桌,每张桌子四个菜:萝卜炖牛肉罐头、烤火鸡(也是罐头)、烤韭菜和油菜沙拉。菜不多,不过分量很足,都是用小盆装的。每张桌子上还摆放着半打杰克丹尼斯。酒过三巡,莫少给高中将的碗里夹了些烤韭菜说多吃点、壮阳的。高中将尝了一口说家眷都去了台湾,壮了也没用。莫少又夹了些油菜说那尝尝这个,这可是长江边的。高中将问你去了江边?莫少放下筷子说是的,这一段江防人员太密集,我担心共军不敢选择这里上岸。再说,如此部署,一旦炮火来袭,部队可能损失惨重。高中将沉吟了一下说莫队长有何高见?莫少说把部队先撤下来,造成一个防守空虚的假象。高中将说好吧,我先按照你的意思办,不过丑话说在前,汤司令的手谕和《红滩计划》副本,这个星期一定要送来,江防如果出了什么差池,掉脑袋的可是我。
莫少并非不愿去找汤司令,一是他和汤司令从未有过交集,去了人家都不一定会接见;二是《红滩计划》知道的人越多,泄露的危险就越大。可高中将话已至此,他就不得不亲自去上海了。果不出他所料,第一次在上海待了七天,汤司令的面都没见到,兜里的钱也快用完了,只得回临江。第二次他吸取了教训,装了满满一车的罐头和威士忌,一到上海,大双就去黑市上换回来一叠花花绿绿的美钞。这下好了,美钞开路,第三天就见到了汤司令。司令有些犹豫,抓着头皮说还是请尼古拉同志给我打个电话。莫少没办法,通过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上海站给尼古拉同志拍了电报,回电只有六个字:知悉,勿再联系!
第二天京沪杭警备司令部通知莫少:汤司令下部队巡查江防,一个星期后回来。手谕和计划副本要么等着随身携带,要么下周安排专机送达。临江那边一大摊事,莫少哪里敢等,当天就出了大上海。这一折腾,转眼已经到了四月初,回到临江,小双终于报告了一件让他开心的事,共军侦察兵果然来了。汤司令已经将阵地撤空,共军在潜伏哨的头顶附近扯了两把蔬菜就回去了。莫少双手抱住后脑勺,在椅子上舒展了一下身子问共军扯的什么菜?小双说是小油菜和韭菜,莫少咧嘴一笑说,共军的口味倒和我们差不多。
回来的第五天,江防司令部通知运送手谕和计划副本的专机已经从上海起飞,预计下午六点到达临江机场。莫少抄起桌子上的M1911,叫上小双去了机场。临江机场就在江边,等到六点半,飞机也没来,这时一个空军少尉跑到T-214旁报告飞机发生故障,飞行员要和你通话。
上了塔台,莫少问飞机现在的位置,空军少尉说在江北。莫少说飞到共军头上干什么。空军少尉说飞机一只发动机熄火,方向舵失灵。这时,无线电里传来飞行员的嚎叫遭到共军地面火力攻击,我们要迫降了。莫少拿起话筒说落地之前销毁文件。可是晚了,无线电里传来飞机冲击沙滩的巨大声响。莫少指着停机坪上的野马P-51大喊赶紧起飞炸掉那架运输机,机上有绝密情报!
三
秦铁兵赶到军部时天已经黑了,严军长正和师长在地图前用尺子丈量着什么,秦铁兵没敢吭声,悄悄地立在角落里。大约五分钟后,严军长把尺子往桌子上一扔道就这么定了。秦铁兵乖巧地把口缸递到军长手里说定得好。军长浓眉一扬道你这个马屁精,我们定什么你知道吗?小老乡说我是不知道,不过按照以往的经验,您的决定都是英明的。军长没理会小老乡的奉承,拿起桌子上的手谕和《红滩计划》副本说你这飞机打的好!打下一个天大的秘密。
小老乡接过计划看完,惊得嘴都歪了。严军长说看来敌人为了阻止我们过江,是不择手段啊。小老乡说怪不得我们过江后鬼都见不到一个。严军长用红蓝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口袋后说可以明确了,银滩,就是敌人给我们布置的一个口袋。我们将计就计,就从这里突破。不过前提是你必须在大军渡江之前拔掉这颗毒牙!秦铁兵庄重地举手敬礼道坚决完成任务。严军长走过去拍了拍小老乡的肩膀说铁兵啊,你肩上的担子可不轻。这两千箱化学弹一旦发射,不但会给我攻击部队造成严重伤亡,还将给长江流域造成无法估量的污染。要让那些化学弹变成哑弹、那些步兵炮变成哑炮!
渡江小分队主要由师属侦察大队人员组成,不过军部也没闲着,给秦副大队长派了两个顾问:一个是特工部钱科长,一个是特种兵纵队的蔺参谋。
钱科长戴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他简单介绍了江南的情况:按照严军长的指示,一周前,军侦察营罗成林副营长已率领一个排过江。现在与游击队在眉山汇合,军部可以直接和他们用电台联系。临江市一直有我党的地下组织,你们这次过江后,和刀鱼酒楼的周掌柜接头。
蔺参谋介绍说如果敌军用92式步兵炮发射化学弹,那么炮兵阵地一定在城外,因为92式步兵炮的有效射程是2788米,而临江城最北端距离江边也有5000米以上。以你们提供的江岸为中心,我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半径为2788米的半圆,敌人的炮,一定在这个范围内。当然,也不排除敌军机动发射,92式步兵炮很轻,分解后两头骡子就能运走。
秦副大队长摇着头说不会,2000箱炮弹骡子可驮不走。有没有办法拆除这些炮弹的引信,让它们变成哑弹。蔺参谋说理论上是可行的,可炮弹是五发一箱,一万发得派多少人过去拆啊。
会议开到天亮,也没拿出个好办法来。秦铁兵回到宿舍,老段已经起床洗漱了。看着对方熬成兔子一样的眼睛,老段问昨晚去哪偷鸡摸狗了。秦副大队长看见老段手里的化学把牙刷,一拍脑门道自己房里就憋着一个炮兵专家,怎么不请教请教他呢?于是把难题合盘倒出。老段说一万发炮弹、六门步兵炮,你去破坏炮呀!老段的话让他豁然开朗,怎么自己就没想到这一层呢?于是接着追问怎么把炮整成哑炮。老段笑着说往每个炮筒子里扔颗手雷。秦铁兵说不行,有没有既不弄出声响,又让敌人发现不了的办法。老段问为什么?贾副大队说敌人发现炮坏了可以调新的来,而且还不能把炮弹炸了,你想想,一万发化学弹,爆炸起来可要比炒辣子的油烟呛人多了。老段笑着说这样的比喻只有你想得出,给我点时间好好寻思寻思。秦副大队大方地掏出半包哈德门拍在对方手里说慢慢寻思,我叫通信员把早饭给你端来。
高中将司令部巨大的办公桌上,摆放着几张P-51P拍摄的照片,上面是C-46D被炸得粉碎的场景。莫少用放大镜仔细看了照片后,依旧忧心忡忡地说,还是不能确定文件箱是否落到共军手里,计划一旦泄露,我们都将成为党国的罪人。
高中將嘴里含着一支锤子烟斗,马坝切片的烟丝闻起来很香。他说昨晚汤司令亲自来了电话,要我全力支持《红滩计划》,下一步有何打算。
莫少提出三项措施:
1、 调集从江防工事撤下的119团,全面围剿眉山游击队。
2、 加大对临江市共产党地下组织的侦破工作。
3、 加大对江面的巡逻,严防共军侦察兵过江。
高中将说你还是担心计划泄露了。莫少把俄式长长的纸烟嘴烟摁熄在烟灰缸里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吃午饭的时候老段手里拿着半截钢锯片找到了秦副大队长,说把步兵炮整哑的办法有了:用钢锯将摇架的耳轴锯断到四分之三处,炮手在操动摇机调整高低射界时一用力,耳轴就会断裂,而耳轴是炮筒和炮架的支撑。秦副大队长说意思就是炮筒抬不起头啦?老段说正是。秦副大队长说你狗日的可以呀,咱们晃着一小截锯片过江,就把这事给办啦?老段腼腆地笑着说不用带锯片,临江城随便一个小五金店里都能买到。
下午在会上秦铁兵把计划跟两个顾问一汇报,蔺参谋立即赞同说完全可行!钱科长说前提是要找到敌人的炮兵阵地,混进去才能实施。大家又补充了一些细节,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计划,晚饭后由钱科长带回了军部。第二天吃完早饭,秦铁兵约上老段到村头溜达,清晨的薄雾里徽式建筑的墙线错落有致,黑瓦白墙,典雅大方。老段喃喃自语说真像我们白族的房子。秦铁兵问段教官家是大理的?炮兵教官说别别别,你还是叫我老段吧,这么叫感觉你有求于我似的。秦副大队长停下脚步,眼睛盯着对方说我想带你过江,一块儿把那六门步兵炮整哑。老段不假思索地摆手拒绝。秦副大队长耐心地说只打这一仗。大军一过江,我马上放你走。老段说帮你出谋划策可以,要让我上战场,没得商量。打了二十多年,我真的厌倦了。眼见要谈僵,俩人都不再言语,围着村里的路绕圈,绕着绕着又回到了队部,门口停着一辆韦斯利,秦铁兵纳闷前天不是把车还给军长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他一拍脑门说坏了,军长来了。
听完秦铁兵的汇报,又详细问了段守庭的具体情况,军长说厌战、想回家,是目前国民党官兵普遍的想法。段守庭是个军事人才,就算不为这次行动打算,也要尽最大努力把他留下来。这样,你开着我的车去江里拉两块石头、一桶江水,今天我亲自下厨,给你们露一手!
炊事班里,行军锅的江水已经烧开了。系着围腰的严军长把两块黑乎乎的鹅卵石倒进锅里,盖上锅盖煮着。又拿起菜刀切姜丝、大蒜和葱花。约莫十分钟以后,军长打开锅盖看了看汤色,然后把汤舀进一个菜盆端到桌上。见到站在一旁的小老乡和老段,热情地招呼他俩坐下。严军长说段教官家就在洱海边吧,你们那里有道名菜叫海稍鱼,今天我给你做道石鱼汤。老段说严长官博闻多识,连大理那种偏远之地的菜品都能知道。严军长笑着说你不用奉承我,解放军不兴这一套。我可有言在先,待会儿评价我的菜,不许说假话。此时,经过沉淀,汤里黑色的杂质都落到盆底,汤的颜色清亮透明起来。严军长小心翼翼地将上层的汤舀进一个大碗里。此时行军锅已洗净、石头也已捞出,严军长将一勺白色的猪油倒在锅底,在热力的作用下,凝固的猪油渐渐化开,等到猪油噼啪作响时,严军长倒进方才切好的姜丝和大蒜爆香,锅里瞬时白烟滚滚,严军长把那碗石头汤倒了进去。
小火炖了二十分钟后,石鱼汤上桌了。令老段惊讶的是,汤居然变成了乳白色,上面还漂着星星点点翠绿的葱花。石鱼汤旁是一碟配菜——炭烤干辣椒。秦铁兵端来三只大碗,严军长亲自将鱼汤舀进老段的碗里。炮兵教官双手哆哆嗦嗦地捧着饭碗,不住地点头说谢谢谢谢。严军长说先别谢,尝尝味道再说。老段端起碗来呡了口汤,咂了咂嘴;又喝了大半口,在嘴里含了含吞下;最后一扬脖子,咕咚咕咚整碗汤下了肚。老段抹着嘴说除了鲜、香还带一丁点鱼腥味。长官,海稍鱼用鱼做出鱼味不稀罕,你用石头烹出鱼味那可是大大的稀罕了。严军长严肃的脸上露出笑容说这是我的一个战友教我烧的,他曾经是金沙江边的纤夫。在他们家乡,这叫作送行汤,每个即将离家去当纤夫的孩子,都要喝一碗母亲亲手做的石鱼汤。老段听到这里起身立正敬礼道守庭再不懂事,也明白长官的心意了,守庭愿意过江,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严军长也起身道我就等你这句话!老段接着又说长官,打完这一战,我还是想回云南。严军长握着他的手说一言为定!
凌晨四点,BC1000传来119团通信兵的呼叫,说部队刚刚进入眉山,就遇到了共军侦察小分队,现在将对方围在一个叫半山石的小村子里,问莫长官要不要过去看看。莫少带着小双和两辆中吉普赶到村外时,天色已经大亮了。119团沈团长是河南人,歪戴着大盖帽,提着一把硕大的恩菲尔德2号左轮,牛逼哄哄地说奶奶个熊,谁说共军是三头六臂的哪吒,现在不也被俺给围了,要不是高司令说你要看活的,我早就摧枯拉朽了。莫少靠着村外的石墙用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一下,这是一个废弃的村落,房屋道路都是用石头砌的,这大概就是得名半山石的原因吧。望远镜里,村内道路上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国军尸体,莫少心想119团一定是攻击不顺,于是对沈团长说调一个排,再冲一次。沈团长说还冲呀,弟兄们冲了十几次了,龟孙硬得很。莫少说佯攻就行,我观察一下共军的火力点。带队冲锋的排长也是个河南人,他一脚踹在前面一个兵的屁股上大喊我日恁姐,给我冲!国军刚进入村里,三座占据制高点的石屋就喷出火焰,四五个兵中弹后惨叫着倒下。莫少掏出一张纸,画了火力点的草图,示意沈团长撤退。
在中吉普的引擎盖上,莫少摊开地图,指着三个火力点说村内共军的战术素养很高,三个火力点呈品字形排列,交叉火力把村里的几条路封得死死的,硬来不行。请沈团长调三具“巴祖卡”上来,抵近射击,一举歼灭村里的共军。“巴祖卡”是用来打坦克的,打房子,沈团长还是第一次。他倒也不是草包,调集全团的几十挺轻重机枪进行火力压制,三个“巴祖卡”小组匍匐抵近到共军的火力点前三四十米处才开火。村里的石屋都是用天然石块垒起来的,根本经不起火箭弹的攻击,几声巨响后,三座石屋都被摧毁了。
一大早,秦铁兵得知了敌人加强江面巡逻的消息,心想,组织大规模渡江是不行了,只能想想办法,和老段两个人渡江。在岔河里,他和几个船夫把一条小舢板倒扣在江堤上。秦副大队长说,巡逻的敌舰艇,遇到民船,都要用缆绳拖到南岸去,有什么办法,让人附在船底,顺便给拖过江去。一个胡子花白的船工说这不难,在船底钉个铁钩,拴上绳子,人抓住绳子就行。秦副大队长问敌人肯定要上船检查,下面的人怎么呼吸,白胡子船夫哈哈一笑,顺手折断一截芦苇,含在嘴里跳进了岔河,芦苇在水面上只露出一小节,白胡子船夫在水下却待了十多分钟。
秦副大隊长兴高采烈回到队部,敌工部钱科长却给他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敌119团队在眉山展开围剿行动,侦察小分队外出侦察遇袭,三班长和全班战士壮烈牺牲!秦铁兵说从加强江面巡逻到围剿眉山,看得出莫少是个厉害的对手。钱科长说军长也这样认为,所以你们要尽快过江。还有,军长指示,为了防止敌人启动备用计划,你们的行动必须在大军渡江前夜完成,不能提前也不能推后。秦副大队长问渡江日期定啦?钱科长说还没有,这是绝密,即便定了,我现在也不能告诉你。
秦副大队长继续问啥时候通知我。钱科长说用电台。大军渡江肯定在本月以内,今天是7号,从10号起,每一天对应一个节气日,比如10号是立春,11号就是雨水,以此类推,你看到电文上的节气就知道了。
渡江的地段江面大约五公里宽,预计小舢板划到一半就会遇到敌人的巡逻舰。老段出了一个好主意,用油布裹好两套水兵服捆在后腰上,这样到码头一换,就可以大摇大摆进城了。这两天为了练习水下用芦苇管换气,两人喝了一肚子的江水,没少吃苦头。老段从小生长在洱海边,水性自然好一点。秦铁兵是山里的放牛娃,本来就是旱鸭子,虽然部队到了长江边就开展泅渡强化训练,但成效不大。好在白胡子船工教了他一些小窍门,肚子被江水胀得跟蛤蟆差不多的时候,终于可以在水下换气了。预计的渡江时间是凌晨四点,现在还早。秦铁兵和老段斜躺在江堤上,看着天上的大半个月亮抽烟。老段说严军长真是个好人,我在那边的时候,也见过大官,可别说给你做菜、一起吃饭,连凑近讲话的机会都没有。秦铁兵说所以你就同意跟我过江啦?老段说离家时我妈叮嘱我,别人给你脸时,一定要用双手捧着。秦铁兵说对,特别是军长给的脸。那过江以后呢?你是回家还是留在部队。老段说军长都答应我回家了,何况小刀还等着我呢。秦铁兵坐起来很感兴趣地说给我讲讲你的傣族公主,她姓刀?老段说她叫刀剑芳,做得一手好菜。自己在南京炮校时有间宿舍,还有个小煤油炉,周末小刀就过来。要说这长江里啊,还真有好东西,有一次小刀在江里捞了一些青苔,漂洗以后晒干压成薄饼,用火烤熟后再用糯米饭蘸着吃。那味道,和军长的石头鱼汤有一拼。秦铁兵手枕在头下说小刀一定很漂亮,老段仰望着天空说是温柔,水一样的傣家姑娘。
月上中天,没入牛奶一般淡淡的云后,江面上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
下水前,秦副大队长说我脑子不好使,你帮我记两个数字。老段说去你的,我的脑子还不如你。秦铁兵说简单得很10号立春,15号谷雨。老段说你当我小孩呀,还背二十四节气歌。
划了一个多小时,终于遇上了敌人的巡逻艇,两人悄悄下了水,躲在船底。一个敌军上了船,厚重的皮靴踩得船板咚咚作响,他朝水里开了几枪,把小舢板拴在巡逻艇上,向南岸驶去。四点出发是秦铁兵定的,如果时间太早,巡逻艇拉着小舢板还要继续在江面上巡逻,两人拴在船后,估计要被拖成死鱼。即便这样,两人在水里也被拖得死去活来,到码头时裤头都被水流冲走了,好在水兵服捆绑得结实,没有被冲跑。
上岸也很顺利,进城时守卫看到是两个水兵,问都没问就放行了。按照钱科长提供的地点和接头暗号,两人在刀鱼酒楼和周掌柜接上了头。下午,几个人来到城边的高地——佘山观察地形。周掌柜指着江岸说,按照你们划定的2788米半径,我们进行了初步侦察,没有发现敌人的炮兵阵地。秦铁兵没接话,用望远镜仔细观察着江岸连接临江城之间的地形。那是一片毫无遮蔽的开阔地带,四月地里已经返青,间歇几块金黄的油菜花,映衬其间,煞是好看。在离江岸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大群灰色的院落。问那房子是谁的?周掌柜回答说是当地姓程的一大财主,现在已经移居海外,那大宅院现在是临江城防司令部的后勤仓库。
回到刀鱼酒楼,秦铁兵问能不能想办法到后勤仓库去看看,周掌柜说倒是有一个办法,就是不知可不可行。后勤处的官处长经常拿些罐头和烟酒来馆子里换钱,看包装应该都是军需品。秦铁兵一拍大腿说下午想法子把他约来。周掌柜笑道那家伙好吃,眼下正是刀鱼上市的季节,我这就给他打电话。刀鱼是洄游鱼种,每年二、三月份从吴淞口入江,到中上游一带产卵,四月初正是产完卵一路觅食返回大海的时节,长江上的渔民都是等到刀鱼产完卵以后再捕捞。刀鱼肉质鲜嫩,与河豚、鲥鱼并称为长江三鲜。
傍晚七时,官处长果然应约而来,他的韦斯利挂着篷布,径直开进了酒楼的后小院。周掌柜叫上几个伙计,将车上的烟酒点了数,搬进库房,然后把官处长引进了二楼的雅间。一挑门帘,餐桌边坐着两位客商,官处长问这是?周掌柜急忙上前介绍这二位是上海来的大老板,想多弄点洋烟洋酒。秦铁兵摸出一根大黄鱼拍在桌上道这是方才那车货的款项,不知处长是否满意。官处长疾步上前,拿起金条双眼放光地说满意满意。老段又取出一个檀木的匣子摇了摇,里面哐哐作响。秦铁兵说这里面是二十条大黄鱼,不知处长是否有充足的货源。官处长盯着檀木匣子,眼珠都差点掉出来道仓库里要多少有多少。周掌柜插话说明天去看看可以吗?官处长说没问题,明早十点来接二位。
虽然在半山石打了胜仗,莫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从共军尸体上的胸章来看,是江北过来的三野。飞机被击落后,自己命令加强了江面巡逻,大规模的渗透是不可能的了。如此看来,这股共军一定是先前偷渡过来的。可问题是:过江的共军到底有多少?如果和城里的地下党里应外合,把自己的据点和那两千箱化学弹给炸了,不但《红滩计划》完了,临江市的十几万国军也完了。想到这一层,莫少头皮有些发麻。他找到高中将,请求动用军、警、宪、特组成三个稽查队,挨家挨户进行盘查。临江市自古以来就是南北陆路大通道和长江水上枢纽,登记在册的市民有五十多万户,按照莫少的预想,两年都查不完。最后没办法只得缩小范围,重点排查旅社、饭馆、商铺,这个数量也不少,稽查大队鱼龙混杂,不少人趁机揩油敲诈,一时间搞得临江市乌烟瘴气、鸡犬不宁。
官处长人虽贪却并不傻,第二天来的时候带了两套消防人员的制服,坐在韦斯利里抽烟等秦、段二人换衣服的时候,小双带着稽查队来到刀鱼酒楼前。官处长心想,稽查队如果发现了后院堆积如山的军需品,自己可脱不了干系。于是把烟头一扔,下车和对方打招呼道这不是大双兄弟吗?小双见是官处长连忙立正敬礼道报告长官,我是小双。官处长有点尴尬地说你们兄弟俩实在太像,对了,有何公干呀?小双说执行高司令的命令,全城稽拿共党。官处长瞅了瞅酒楼的牌子说馆子是我表弟开的,怎么,我亲戚也有共党嫌疑?小双退后一步道不敢,特战队达到临江以后,承蒙长官无微不至的照顾,我们莫队长还说要择日好好登门感谢。在下还有任务,告辞!
程家大院比外观看起来的还要大,秦铁兵和老段以消防检查为借口转了整整一天才基本看完。之所以说基本,是最北的两个院子门口都有卫兵把守,无论什么理由也不许进门。秦铁兵留了个心眼,找来一部梯子爬到临近的房顶检查电路,斜着观察两个院子的情况:大一点的院子里石板的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原有的观赏树都砍了,地面露出几个白色的树桩,每个房间门口都挂着红十字的白布帘。小一点的院子里三三两两的兵在聊天,一具炮兵测距仪不经意地靠在东厢房的门边。出门时秦铁兵故意问什么情况,官处长耸耸肩说是上海来的特战队,说是汤司令派来的,谁也不放在眼里。
情况已经相当清楚了,测距仪证明院子里住的是炮兵;砍掉院子里的观赏树,是为了平整发射阵地。不出预料,92式步兵炮的发射阵地应该就藏在程家大院,不过有个问题秦铁兵拿不准,于是问老段92式步兵炮的高低射角是多少。老段不假思索地说负10度至正75度。秦鐵兵继续问那从院子里打得出围墙吗?老段说这个简单,射击时把围墙炸掉就行。秦铁兵转向周掌柜道尽快拿下官处长,把老段安插进程家大院。
得知来拿定金,官处长一大早就屁颠屁颠到了刀鱼酒楼,一进二楼雅间,秦铁兵就把货单递给他。官处长接过一看立马瞪大了眼珠道20支M3A1(冲锋枪),50箱MKⅡ手雷,你这是要打仗啊,要不我再给你加一门155毫米榴弹炮,咦,你们不会是江北来的共军吧?说着把手伸向腰间的帆布枪套,没料到手刚一动,周掌柜就从身后下了他的M1911。秦铁兵起身道你说对了。解放大军即将过江,相信你认得清形势,选得对道路。官处长扑通一下跪在地开始求饶我就一个干后勤的,只想捞点钱。我还悄悄卖过药品给你们,不信你可以问周掌柜。秦铁兵说你的过去我们很清楚,只要你帮一个忙,就算你戴罪立功!官处长可怜巴巴地看着对方问怎么帮?这时老段开口道把我当作消防安检人员,安插进程家大院。官处长有点不相信地问就这个,那太简单了,把你们全安排进去都行。
接连查了三天,地下党的毛也没见到一根。高司令倒是在电台里把莫少臭骂了一通,说再这样查下去全城的人都要起来造反了。回到程家大院,他一个人郁闷地喝了半瓶威士忌。小双端着一个军用饭盒进来,雪白的米饭上是香喷喷的美国牛肉。莫少却一点食欲都没有,把饭盒扔在脚边说把大双叫进来咱们汇总一下情况。
从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统计的数据来看,地下党的联络点主要集中在商铺、酒楼、客栈上,一方面方便联络,一方面方便秘密经费往来。这几天三个稽查队把临江城上述地方像犁田一样犁了个遍,却一点线索都没有。莫少用船形帽捂住脸说难道我们遗漏了什么?小双接话道要说遗漏还真有一处。莫少放下帽子露出眼睛问什么地方。小双说东城的刀鱼酒楼,昨天查到那里是正好碰到官处长,说是他家表弟开的,我们的人就没进去。当时想特战队一到临江,人家就好吃好喝地招呼我们,怎么也得给人留个面子。听到这里,莫少揉着太阳穴靠到椅子背上说官处长这样满脑肥肠的贪官,怎么也不会是共党。这时,炮兵孙少校在门口闪了一下,小双问道孙长官有事吗?莫少起身说是老孙呀,进来进来,大双,给倒杯酒。
孙少校说酒不喝了,这两天你不在城里稽查吗?我来跟你汇报一下这里的情况。莫少递给对方一支俄国烟,孙少校摸出一包骆驼说你那烟劲儿太大,抽起来眼睛都睁不开。莫少笑着说那就来点酒,这可是苏格兰单一麦芽。孙少校说莫长官喜欢的都是劲儿大的,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孙少校说考虑到程家大院面对的是一公里多长的河滩,弹着点是个扇面,东、北、西的射距都不一样,所以多试射了几次。射击诸元都已标记好,一旦开战,全部火炮可以在5分钟以内完成发射准备。
莫少说孙少校辛苦了。
这时,屋顶的灯忽明忽暗闪了一下,孙少校抬头看了一下说今天消防局的人来检查防火情况,还趴到隔壁房顶检查电路,我没让他们进院子。你看,我们要不要自己检查一下。莫少一下警觉起来问谁带来的?孙少校说是官处长。
又是官处长,莫少和大、小双迅速用眼神交流了一下,随即抄起枪就冲出门外。
T-214上,小双有些担忧地问要不要先通知高中将,我听说官处长是他的外甥。莫少说来不及了,先把人弄住再说。T-214尖叫着在官处长家门外刹住,越野轮胎在地面上磨擦出四道漆黑的车辙印。小双跳下车,一脚踹开房门,三人冲进了房间。官处长正在和姨太太洗鸳鸯澡,大双把他从木桶里拎出来时什么也没穿,小双找了根绳子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扛起来走出门外扔进T-214的车厢,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
程家大院里,官处长被赤身裸体吊在房梁上,小双拿着一把老虎钳在夹核桃吃。一钳下去,坚硬的核桃壳瞬间破碎,纷纷扬扬落到地面。大双猛吼道再不说,把你的卵蛋当核桃夹!官处长被吓得魂飞天外,结结巴巴地说刀鱼酒楼的周掌柜,要买洋烟和洋酒,我刚拉了一车过去,收了一条大黄鱼。莫少接过老虎钳,用带着小羊皮手套的手撸了撸官处长的阴茎,试着用钳嘴夹住包皮问消防员是怎么回事?官处长心虚地问什么消防员。莫少面无表情地一挥手,随着一声凄惨的嚎叫,一块皮血淋淋地被扯了下来。官处长虚弱地说,共产党要化妆成消防员混进来。正在这时,院子里一声巨响,小双出门一看,围墙垮了,半辆谢尔曼坦克的车身骑了进来,黑乎乎的炮口正对着众人。紧接着,数十名卫兵端着清一色的M3A1,簇拥着一个穿军绿色大氅的人走了进来,大氅的衣领上两只金星闪耀。高中将脸色铁青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外甥,示意卫兵把人放下来。小双刚要上前阻止,被高中将一军棍打翻在地,大双想要上前,却被莫少一把摁住。高中将说官处长是军人,无论犯了什么罪,都交由南京军事法庭审判,轮不到你们动私刑!莫少说官处长涉嫌通共。高中将虎眼一瞪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我们走!
长期的敌后工作,让周掌柜养成了一个非常好的习惯:常年在刀鱼酒楼大门对面布置观察哨,白天是个修鞋摊,晚上是个馄饨摊。三辆T-214冲到门口刚停下,馄饨摊老板抽出驳壳枪就搂火。小双从后视镜里看到火光一闪,旋即传来枪声,站在勃朗宁机枪后的特战队员闷哼了一声,倒在车厢里。小双用膝盖顶开车门,随即一个侧空翻,人刚落地,怀里的汤姆森就响了。汤姆森的火力强劲,号称一支枪就能覆盖一个阵地,11.43毫米口径的子弹组成的弹幕结结实实钉在馄饨摊老板身上,只见他醉汉般摇晃了几下,倒在了地上。
周掌柜正在后院和秦铁兵、老段商量程家大院的事情,听到枪响,周掌柜抽出两枝M1911递给俩人道:出了后门,翻过围墙,就是育才中学的教师楼,到201房间找方芳老师,她会带你们转移。
秦铁兵接过手枪急切地问那你呢?周掌柜笑着说我没事,跟狗日的干一仗就来找你们。
酒楼里还有两个伙计是自己人,每晚都荷枪实弹睡在二楼临街的雅间里。听到枪响,俩人推开窗户就朝街上射击。特战队反应很快,都藏身到车后。八支汤姆森喷出的弹雨瞬间就压制住了楼上的火力。乘这一秒钟的间隙,大双小双各自跳上车厢,操起勃朗宁机枪朝着那两扇窗户猛烈射击。酒楼的墙壁在12.7毫米枪弹的持续击打下坍塌,两个伙计的尸体随着整块的窗户和砖块坠落下来。
莫少靠着车轮上说已经惊了,大双,你们组抄后门,其他人跟我从正面强攻。酒楼的大门紧闭,小双操着勃朗宁重机枪一阵狂扫,两寸厚的门板被撕成了木屑。莫少一扬手,两颗MKⅡ手雷从破损的大门飞了进去,伴着巨大的轰鸣,一楼的玻璃窗全都被震碎。莫少带着一个小组仄身闪进酒楼。大厅里桌椅板凳被炸得七零八落,大酒缸也被震碎,满地的酒香。突然,柜台后喷出一道火舌,莫少就地一滚,躲到了柱子后面。听枪声应该是M3A1,莫少心底暗骂狗日的官处长,不知卖了多少军火给地下党。这时,身后的两个特战队员已经把MKⅡ扔进了吧台,周掌柜的肢体和柜台上的瓶瓶罐罐一起被炸了出来。
翻过围墙来到教师楼下,秦铁兵示意自己在楼下望风,老段上了二楼走到201前敲门。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开门的居然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刀剑芳。看得出來,傣族姑娘比他还吃惊。这时,刀鱼酒楼方向传来爆炸声,老段急忙说是周掌柜叫他们来的。刀剑芳拉起他的手就往楼下跑,站在楼梯口的秦铁兵诧异地看着俩人手牵手跑下来,老段朝他挥挥手说快跟上。紧急撤离通道虽然有些不雅,但是设计得相当精妙。从足球场边的公共厕所的排污渠道往北走100多米,就进了一大片菜地。刀剑芳走进一个窝棚,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包裹,取出两套民工的衣服让他们换上。经过刚才的折腾,两人身上已经恶臭无比,趁他们手忙脚乱换衣服的时间,刀剑芳又返回窝棚,再次出来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戴着蓝色头巾的村姑。菜地里边有一条连接西城区的河道,三人上了船,一路向西摇橹而去。看着小刀把三人换下的衣服包好,用绳子绑上一块压舱石沉到河底,老段才开口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小刀温柔地说这事说来话长,回头我慢慢跟你讲。接着她向摇橹的秦铁兵伸出手说你就是秦副大队长吧,我叫刀剑芳,按照中共临江市委的指示,安排你们撤离。小刀接着介绍说,临江市分为东城区和西城区,东城区是富人区,西城区是贫民区,西城区群众基础好,便于隐藏。秦铁兵简明扼要地讲了一下情况,希望得到临江市委的支持,想办法进入程家大院。
由于事发突然,刀鱼酒楼的伙计一个也没跑掉。小双把人圈起来一审,有个伙计说这几天确实有两个周掌柜的朋友住在后院。小双问人呢?伙计说可能从后门跑了。大双插话说我们赶到时,后门确实是开着的。众人出了后门,看到两米多高的围墙,莫少问围墙后面是什么,大双说是育才中学,这时小双发现墙上有脚印,于是说一定是翻墙跑了。
育才中学整个校区都被两米高的围墙围着,一共有两个大门,晚上十二点落锁。莫少围攻刀鱼酒楼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看门的老头说除了贵军,就没人进出过。莫少叫人找来学校的地形图,指着北面足球场边的建筑问这是什么?学校的人说是厕所。莫少再问厕所以外呢?学校的人说以外就是菜地了。莫少说去菜地。
到了菜地,天已经亮了。在排污渠道的边上,小双找到了三个人的脚印,从大小判断上,应该是两男一女。大双说我问过菜农了,这条河一直通到西城区。莫少让大双立即去排查学校里有没有外出的教师,自己则带着小双去见高中将。西城区有六十多万人,靠八名特战队员,无论如何是完不成搜查任务的。在去江防司令部的路上,莫少特意下车吃了顿丰盛的早点,一会儿他得干件力气活儿,要吃饱肚子保证体力。如他所料,高司令闭门谢客,但他还是硬闯了进去,尽管脑门上顶着四、五支黑洞洞的枪口。高中将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莫少摘下小牛皮手套,把左手平摊在桌面上,右手拿起裁纸刀,心平气和地向自己的小拇指切去。裁纸刀不够锋利,切了好几次都切不断指骨。莫少用右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像拉锯子一样来回了十几下,终于把小拇指切了下来。他没有去管血流如注的左手,而是捡起小拇指说这是向官处长赔的不是。高司令,看在党国的份上,我们能不能摒弃前嫌,精诚协作。高中将说怎么个协作法。莫少说我要搜查西城区,人手不够。高中将拿起电话对总机说给我接119团。大约三秒钟后,听筒里传来浓重的河南腔高司令,啥指示?高司令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地说从现在起,你归莫中校指挥!
四
秦铁兵和小双遭遇完全是偶然。刀剑芳将两人安排在西城区的一个小院里,院里的平房套着一个暗室,从外观根本看不出来。三人到的时候天还没亮,睡了一觉起来,午饭后老段说肚子痛,接连跑了几次茅房。小刀说可能是患上了痢疾,要出去买药,秦铁兵说还是我去吧,顺便熟悉一下周围的地形。怀仁药房在两条街以外,铺面不小,买药的人也不少。一进门,看到柜台上坐着一对龙凤胎,约莫两岁的样子,女孩在哭,男孩拿着药方子乱扔。掌柜双手上下飞舞,杂耍般打包中药。每捆好一提,就用食指和拇指上夹着的刀片将捆扎的麻线割断。见到客人进来热情地招呼问客官你好,要抓什么药。秦铁兵说我的朋友拉肚子,可能患了痢疾,不知什么药能治。掌柜的又详细问了问症状,飞快地开了一个方子递给小二,没料想半道被男孩一把抓了过去,两只小手把药方扯了个稀烂。掌柜的举手要打,秦铁兵敏捷地把孩子抱到怀里说男孩天生顽皮,打不得!这一幕正好被挑帘进屋的小双看到,一开始他只觉得抱孩子这一下身手极快,后来才注意到秦铁兵小平头上军帽的箍痕。小双料想这一定是个军人,于是悄悄上前,打算用锁喉制住对方。秦铁兵虽然背对着大门,却留了个心眼,左前方的西药柜上有块玻璃,正好可以反射大门的情况。眼见小双的手就要抓到自己,把男孩往柜台上一放,头也没回,反手就是一枪。子弹穿过小双的手掌,斜射进他身后特种兵的脖子,小双就地向后一滚,退出门去。这时,门外的枪响了,几个顾客应声倒地。秦铁兵一边喊趴下,一边匍匐到特种兵身边,摘下了他的汤姆森冲锋枪。
莫少这次吸取了教训,把药房前后围得严严实实才动手。不过秦铁兵也不是吃素的,他推倒了两排药柜,藏身处和大门形成小于30度的夹角,外面的子弹根本打不到他。而试图冲进去的国军,却被汤姆森喷出的弹雨打倒在门口。
莫少一时没了主意,听到门外枪声停了下来,秦铁兵抽空换了一个弹夹,瞥眼见刀片掉在眼前,捡起来塞进了鞋里。抬头对掌柜的说你带着孩子和客人先出去。掌柜的听言,一手抱着一个孩子走到门口,身后跟着三四个顾客。看到有人出来,莫少举起手里的M1911开了一枪,正中掌柜的眉心。莫少冲着药房里大声喊道,里面的共军听着,要么你举手投降,要么让这些人给你陪葬。眼见掌柜的被打死,身后的几个顾客被吓得紧紧趴在地上,浑身发抖。双胞胎可能是摔疼了,趴在爸爸的身上直哭。男孩坐起来,使劲拍着父亲的脸,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爸爸爸爸。见药房里没有动静,莫少举枪瞄向坐着的男孩,扣动了扳机。M1911口径是11.43毫米的,子弹巨大的动能削掉了孩子的头盖骨,雪白的脑浆喷溅在女孩的脸上。躲在药柜后的秦铁兵骂了一句畜生,扔掉手里的汤姆森,走出了药房。
大双绕到秦铁兵身后,挥动枪托将他打晕,几个特种兵上前用棕绳把俘虏困了个结结实实,扔进了T-214的后箱。小双的右手已经包扎过了,白色的绷带上浸着血渍。他斜躺在车厢里,左手握着打开了保险的M1911。
听到枪声,老段心想坏了,拔腿就往街上跑,小刀紧紧跟着他。两人来到怀仁堂对面,正好看见特种兵把秦铁兵捆起来扔进车厢。老段正要拔枪,被小刀伸手摁住,她凑到老段耳边小声说回去,请求上级,全力营救秦铁兵。
T-214出了城,路面渐渐颠簸起来。秦铁兵醒了,他用藏在鞋里的刀片割断了棕绳。上车前为了止疼,大双给小双打了一针吗啡,一路上都晕晕乎乎的,见到俘虏起身向他扑来,急忙扣动扳机。M1911的弹夹能装七发子弹,小双把所有子弹都射进了俘虏的胸膛。但秦铁兵依然死死压在他身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拔掉了他腰带上MKⅡ手雷的保险环。小双拼命想把他推开,秦铁兵笑着说别乱动,试试美国佬造的破家伙,有没有解放军手榴弹的威力大!
老段小刀两人藏身的小院平时住的两口子都是地下工作者,男人阿才在码头上扛大包,女人凤嫂是家庭主妇。安全屋其实是个夹层,入口就在厨房的柴堆后。只要蹲在灶前烧火添柴,就能和夹层里的人说话。回到安全屋,老段不停催促小刀赶紧联系上级营救秦铁兵,小刀说一条半街以外有個死信箱,刚才已经写了信,让凤嫂放进死信箱里。小刀还说按约定,死信箱的情报交通员一周来取一次,下次取信的时间是两天以后。从昨晚上见面,到现在十多个小时了,两人终于可以坐下来交流分别以后的情况了。原来,小刀一直是进步学生,老段上前线以后,她接受组织安排,化名方芳进入临江市育才中学教书。按照秘密战线的纪律,这些情况上不得告父母,下不得告亲人,老段自然得不到刀剑芳的消息。夹层宽不到一米,两人不敢点灯,紧紧依偎在一起,少不了耳鬓厮磨,老段忍不住亲吻对方,见她没有拒绝,于是伸手轻轻解她的衣扣,小刀紧紧抱住了他。良久,小刀起身整理自己的衣服,老段握着她的手问生气了吗?傣族姑娘拿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说这乱世,命如草芥,不知哪天人就没了,能把自己给爱的人,心甘情愿!见她说得动情,老段心血来潮地说反正已经到了江南,要不咱们回云南结婚吧!她松开他的手,语气里少了温情、多了一丝坚定,我没有奢求自己的爱人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能做个言之有信的男子汉就行!老段急着表白道现在什么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和上级失去联系,程家大院也进不去!怎么办?傣族姑娘笃定地说会有办法的!
大雨如注,城郊的陵园里。莫少、大双和两个特种兵抬着小双的灵柩,缓缓走向墓穴。下葬的时候,大双一言不发,用工兵铲恶狠狠地铲着土。没多久,一座半圆的坟茔就立在刚刚泛绿的草地上。莫少把伽蓝德的刺刀上好,倒插在坟前,又将小双血迹斑斑的M1钢盔扣在枪托上。四名特种兵列队,鸣枪致哀!与弟弟从此阴阳两隔,大双忍不住趴在坟墓上号啕痛哭。莫少点燃三支烟,敬在坟前,摘帽低头默哀。俄罗斯香烟很短,不一会儿就燃尽了,莫少上前扶起大双,递给他一只不锈钢小酒壶。大双把酒洒在地上,血红着双眼对莫少说小双总是喜欢在腰带上多挂些手雷,别人挂四个,他要挂八个。结果、结果被炸成了两截。好多地方都找不到了,一米八的个子,拼起还没有伽蓝德高。莫少摘下了胸前二级卫国战争勋表说这是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中赫鲁晓夫颁发给我的,给小双兄弟带走吧。
尽管被炸得血肉模糊,莫少还是找来殡仪馆的整容师给这位视死如归的共军化了妆,然后拍了照片。育才中学的排查结果也出来了,教初一国文的方芳老师于15日夜失踪。调阅她的档案,发现了更多的疑点。方芳老师的毕业证上写的是民国36年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可是通过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的外调,南京大学中文系从来没有名叫方芳的毕业生。这更加坐实了共党女特工冒名顶替潜伏育才中学的阴谋。莫少让印刷厂加班加点,印了3万张通缉令,上面不仅有两人的照片,还悬赏1万大洋奖励提供共党线索的市民。莫少和大双分析后认为,共党去药店,一定是自己或者同党得了病。按照这个思路,他们应该藏身在附近。事不宜迟,当天,莫少在地图上以怀仁堂为中心,划定了半径两公里范围的包围圈。从怀仁堂押着俘虏出来的时候,莫少就安排119团把进出西城区的几条路都封锁了,许进不许出,鱼儿应该还没有游出去。莫少抄起BC1000的对讲器命令沈团长119团全员进入,挖地三尺,也要把余下的两名共党缉拿归案。
情况越来越危急,119团的兵闯进小院三次,其中两次是夜半深更、毫无先兆的情况下破门而入的。本来夜深人静的时候,两人还能够出来活动一下筋骨、上上茅房,可被这样一折腾,两人晚上也不敢出来了。吃喝拉撒都在安全屋里,夹层本来就不通风,时间一长,味道让人作恶,两人都觉得度日如年。
五
好容易熬到第三天早上,凤嫂买菜回来,告诉两人信被取走了。下午,一个纸团从墙外扔进来。凤嫂打开一看,上面写着:119团有内应,今晚八点撤离。
八点是包围圈内各个哨位换岗的时间。七点四十五分,一个国军上尉带着四个兵进到小院,他们带来两套军服和装备,老段和小刀换上以后,跟随下岗的哨兵们一起撤出了包围圈。
新的落脚点在119团3营11连,连长就是刚刚去接他们的那个上尉。一进连部,行军桌后两个人站了起来,其中高大的军人握住老段的手说我是军部侦察营副营长罗成林,这位是临江市委的老黄同志。老段介绍了小刀,又问你们是先前过江的侦察分队吧?罗成林说是的,军首长电令我们,全力配合你们行动。可是,行动计划细节只有你和秦铁兵才知道,但秦副大队长已经牺牲了。老段猛地站起来问什么?秦副大队长牺牲了?上尉在一旁说是的,在押解的吉普车上,他和敌人同归于尽!
虽然从秦铁兵被扔进T-214的车厢那一刻起,老段的眼皮就一直在跳,但是亲耳听见秦铁兵牺牲的消息还是浑身一震。从认识那天起,他就感觉秦铁兵身上的什么东西牵着自己的魂,原来打定主意不做的事,被他唆使着都干了,甚至赴汤蹈火。老段一直认为自己是讲原则守信用的人,可是在安全屋里,他居然产生了跑回云南结婚的荒唐提议,这两天思之又思、想之又想不得要领,现在一下子明白了,是因为秦铁兵这个依靠不在了,自己没了主心骨。
罗成林拿出一封电报,上面只有两个字:清明。老段问什么意思?罗成林说请示行动时间,这是军部的回电,我们也看不懂。老段想起过江前秦铁兵让他背的两句话。拿起行军桌上的铅笔,在电报后面写下了24节气。他在立春下面写上10,在谷雨下面写上15,中间11、12、13三个数字对照的是依次排列的雨水、惊蛰、春分,他找到了清明,对应的数字是20。老段抬起头说军部让我们20号行动,也就是说,大军过江的时间是21号。罗成林惊喜的目光和他对望了一下道就是明天,时不可失,今晚我们就行动。行动计划分为两步,第一,破坏92式步兵炮,临江市委通过关系找到了程家大院的老管家,老人家说当年为了防土匪,大院修建了一个秘密地道,出口在大院西边三百多米外的油菜地里。今晚十二点,老段从地道进入程家大院。老段插话说有两个问题,第一,步兵炮储存的院子和敌军的宿舍太近,如果用原来的计划,用钢锯去锯耳轴,动静太大,担心敌人会发现。罗成林问那你打算怎么办?老段说92步兵炮有个高低机蜗轮蜗杆箱,如果能找到镪水,往每门炮的蜗轮蜗杆箱倒一些,也能达到破坏炮的目的。不仅可以干得悄无声息,还大大缩短了行动时间。听到这里,老黄同志说镪水我负责去弄,市医院有我们的人。罗成林环顾了一下众人说还有问题吗?如果没有,我们进入第二步。为了配合老段的行动,我们将在东城区的菜市口制造一些假象,把莫少吸引过去。小刀说莫少狡猾得很,用什么办法调动他?罗成林看着小刀说就用你,莫少发布的通缉令上可是悬赏一万大洋买你的人头。今晚11点,我们会通过警察局的内线,报告特战队在菜市口发现了方芳老师踪迹的情报。从程家大院到菜市口,最近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春熙街,一条是茂林街。到時候,我们会让水厂工人兄弟在春熙街口以维修管道为名挖一条沟,逼着特战队走茂林街。茂林街是一条废弃的商业街,被日军轰炸过就一直没人居住,街道两侧都是危房。老段听出了弦外之音,喝了一口水道你这是要给莫少下套,报半山石的一箭之仇!罗成林说对了,他莫少不是擅长特种作战吗?就让他尝尝解放军的特种战!
接连在包围圈里搜查了三天却一无所获。莫少身心俱疲地回到程家大院,刚刚坐下抽了一支烟,大双就进来报告说市警察局来电,发现方芳的踪迹。莫少皱着眉头问可靠吗,大双向前一步说绝对可靠,消息是东城区警署的巡警报告的,十分钟前,方芳和一个中年男子进了菜市口的悦来客栈,就住在208房间。莫少走到地图前,大双指着地图说就在这里。莫少用食指敲了敲地图,心想这几天都忙着排查西城区了,东城区倒成了真空地带,可女教师是怎么跳出包围圈的呢?想不了这么多了,他抄起M1911命令大双,用电台通知沈团长调一个连在春熙路口和我们汇合,告诉那个巡警不要擅自行动,等我们到了再说。
春熙路口停着着三辆道奇,车上是119团的一个连。街口地面被挖出一道深沟,喷起老高的水柱,看起来是自来水管破了,十几个工人正在奋力抢修。一个警察走到莫少的车前问长官要去哪里?莫少說到菜市口,警察指着另一个路口说可以走茂林街。刚刚转进去七八十米,莫少就觉得不对,茂林街道狭窄,两侧楼房林立,这是绝好的伏击场所。他抓起BC611D呼叫开道车上的大双,可惜已经晚了。车队首尾几乎同时发生了爆炸,倒塌的楼房把进退的路都堵死了。几十只燃烧瓶从楼顶倾泻而下,整个车队都被点燃了,不断有身上着火的士兵从卡车上跳下来。莫少躲在车后大声喊快下车,上房顶。T-214上下来的两个特种兵依言刚踹开房门,门后的饵雷就把他们炸上了天。正在众人抱头鼠窜的当口,几十枚黏弹(二战美军发明的土炸弹,将TNT炸药放在袜子里,涂上黄油,因黄油有黏性,故称为黏弹)雨点般落下,黏弹粘在车轮、车棚和车身上,准确地将车辆一一摧毁。莫少见势不妙撒腿就跑,房顶上出现一个肩扛火箭筒的身影,一枚“巴祖卡”拖着白烟呼啸着钻入了T-214的引擎盖,巨大的冲击力把他抛出十几米远。整个袭击过程不到三分钟,等119团听到爆炸声赶来,袭击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地道很窄,只能匍匐前进,加之长年不用,里面有不少老鼠。老段艰难地爬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地道口——程老爷子的卧室,这里已经变成了国军的被服仓库,军用棉被一直堆到了房顶。检查消防情况时老段到过这里,他辨别了一下方向,朝北边的院落走去。程家大院作为后勤仓库,本来有一个排的卫兵把守。但这个排的兵个个游手好闲,见天偷一些军用物资出去卖钱。吃喝嫖赌更是样样精通,一入夜,除了当值的,都跑到临江城鬼混去了。当值的也不好好站岗,十点一过,就拴两只大鹅在门口,听到鹅叫,跑出来瞅一眼;鹅不叫,就在屋里睡大觉。松懈的防备倒是方便了老段,他爬过墙,溜进最北的那间院子时居然没人放哨!进了东边最大的厢房,掀开盖着的帆布,六门92式步兵炮整整齐齐排列在眼前。老段用螺丝刀下掉螺帽,把镪水一一滴进炮筒下方的高低机蜗轮蜗杆箱,镪水遇到空气,滋滋地冒起了白烟。完事以后,老段给步兵炮盖好了帆布,原路退回了程老爷子的卧室,藏身到军用棉被堆成的小山里。按照约定,大军过江后,罗副营长带兵攻占程家大院,他们将在这里汇合。
119团的增援部队从废墟里挖出了莫少和大双。大双基本没事,除了被黏弹震晕以外,只是手臂轻微烧伤。莫少伤得很重,不仅被炸飞了半个脚掌,眼睛也瞎了一只。到了医院,立即被送进手术室抢救。大双简单包扎了一下,一直守在门口。凌晨四点,排山倒海般的炮声响起,大双跑到窗边一看,长江沿岸被炮弹炸得如同白昼。天快亮时,不断有伤兵被送到医院,莫少终于被推了出来,医生摘下口罩就说命是保住了,但左脚锯掉了,右眼也摘除了。大双说了声谢谢,和护士推着车往病房走,过道里突然出现四个头戴白色钢盔的宪兵,他们拦住大双问,车上是不是莫少长官?大双说是的。宪兵说高中将命令,把莫长官送到机场,飞机等着送他去台湾。
宪兵们开来两辆韦斯利,其中有一辆是救护专用的,宪兵把担架横放在车尾,大双走到车前。宪兵说对不起,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只送莫长官一人上飞机。大双红着双眼说我只想再看他一眼,拜托你们了,好好照顾他!
银滩防守的主力119团被调走了,解放军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就占领了滩头阵地。银滩,成了第一块被渡江大军解放的土地。罗成林副营长带着侦察分队兵不血刃就占领了程家大院,当值的两个兵在被窝里当了俘虏,孙少校倒是把92式步兵炮推到了院子里,可是一摇高低机,炮管全耷拉了下来,眼看大势已去,孙少校让部下列队,欢迎冲进院子的解放军。
罗成林站在院子中央,命令二班长带人清点俘虏和缴获的装备。老段走了进来,孙少校见到他举手敬礼道:段教官好!
老段吃了一惊,走到他面前说你怎么认识我。孙少校说我在南京炮校进修过一年,您教过我。老段指着地上的步兵炮说那我考考你,这些炮为啥打不响?孙少校说高低机蜗轮蜗杆箱被人破坏了,老段说看来你还不算差生。
这时,二班长跑来报告俘虏敌军二十名,缴获92式步兵炮6门,炮弹一千五百箱。老段一听皱起眉头问再说一遍多少箱?二班长提高了嗓门道一千五百箱。
炮弹全部堆放在北院的八间厢房里,再次清点的结果依然一千五百箱。其实从看到红滩计划的那一刻起,老段心里就一直嘀咕六门92式步兵炮配一万发炮弹,是不是太多了?或者,还布置了其他的炮兵阵地?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疾步来到院子里问孙少校。学生一口咬定确实是两千箱炮弹,来了一个运输连从码头转运过来,不过只下了一千五百箱,还有五百箱运去哪儿就不知道了。
为什么一过江轻易地就锁定了炮兵阵地?
程家大院为何不设防?
自己破坏步兵炮如何能够轻轻松松就得手?
莫少为何轻易被调开?
这一连串的问题光电火石般在老段的脑海里闪过,他喃喃自语道不对,《红滩计划》一定还隐藏着更大的阴谋!他揪着孙少校的衣领问莫少和大双小双的房间,孙少校指了指西边最顶头的两间。莫少的房间里墙上挂满了地图,老段仔细地寻找上面的标注,哪怕是铅笔标的一个小点都不放过,期望能够找到蛛丝马迹。可他失望了,地图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他又来到大双和小双同间的房间,床头是双胞胎穿着作训服的合影,兄弟俩一人扛着一只伽蓝德。沿着行军床的墙上贴着十来个穿着各式服装的中年男子的照片。这时,敌工部钱科长也到了,他指着墙上的照片说这里怎么会有野司首长的照片?你看,这是司令员,这是第一副政委。钱科长的话让老段找到了些许方向。紧接着,他又在墙上发现了山本五十六的照片,以及美军P-38“闪电”战斗机和日军“一”式陆基轰炸机的资料图片。老段拿起桌上的俄罗斯烟点燃吸了一口,透过呛人的烟雾他想象着莫少的思路。猛地,他一扔烟头,指着墙上的照片大声喊道不是阻击登陆,是斩首行动!你们看,二战太平洋战场,美军破译了日军的电文,对山本五十六实施斩首行动。担任攻击的就是P-38“闪电”,而被击落的也正是“一”式陆基轰炸机。钱科长警觉地问你是说敌人要对野司首长下手?老段掀翻了行军床,发现一个炮弹箱,打开一看,是起爆器、电雷管和一圈电线。老段说炮弹殉爆(炮弹爆炸后激发一定距离处另一炮弹的爆炸)。钱科长问在什么地方。是啊,会在什么地方,老段突然想起红滩二字,于是问野司首长是不是要从银滩登陆,老段看了一下表说是的,还有一刻钟就上岸了。老段一把撕下了双胞胎的合影,对罗成林说,带上你的人,去银滩!
老段、钱科长和侦察分队的二十多个战士排成散兵线,一步步向江边走去。一个战士小聲问怎么分辨敌人,老段看了他一眼说跟我们一样,朝江边走的人。攻击部队已越过沿江工事去打临江城了,后续部队正源源不断下船,列队以后向临江城方向开拔。大量的民工在搬运弹药,银滩上还有很多伤员和救护人员,散兵线越过一辆篷布上贴着红十字的GMC-CCKW353,几个救护队员抬着担架向车走来。快到江边了,远远看到一艘大木船收起风帆缓缓靠岸,船头几个指挥员正在用望远镜观察着什么。钱科长说那就是野司首长的船。此时,身后突然传来尖叫声,挂着红十字标志的GMC-CCKW353加足了马力,刮倒了抬着担架的救护人员,向江边冲去!老段看到开车的正是大双。车子冲过散兵线时,他纵身跳上了驾驶室踏板,大双面目狰狞地握着方向盘,起爆器就挂在他的胸前。老段拼命地抓住他靠窗的左手,大双使劲摔了一下没挣脱,举起右手向起爆器按去。电光火石之间,罗成林从汽车的右窗飞身而入,一手按住伸向起爆器的手,一手将伽蓝德军刺插入了驾驶员的脖子。军刺切断了颈动脉,鲜血喷涌而出,把挡风玻璃都染红了。大双至死都没有松开油门踏板,GMC-CCKW353一直冲到江里才停下。
上海战役结束后,部队直转南下。公路上,老段和小刀一身戎装,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里。突然,一辆韦利斯停在了他们身边,严军长下车,递给老段一个红绸缎扎着的奖状说这是野司首长给你的嘉奖令,忙着打大上海,晚给你了几天。老段双手接过说不晚不晚。严军长又递给他一些银圆和一张字条说这是路费和路条,过江前答应你的,打完渡江战役就放你回云南结婚。老段没有接,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严军长说怎么,不想走啦?老段一抬头,看见军长身后猎猎的军旗,目光坚定地说报告军长,我想把军旗插到洱海边、苍山上。小刀整了整武装带,英姿飒爽地补充道还有我们美丽的傣乡!
六
莫少到了台北,被送进戒备森严的陆军医院。伤愈后又被关进了基隆的陆军监狱。和他一起关押的,还有浙江省主席陈仪。半夜,莫少隔着铁栏杆问陈老将军为何也被关在这里,陈仪看了他一眼说汤司令告我通共,你呢?你是谁?他说我叫莫少。陈仪说你就是那个偷了两千箱化学弹,去长江边找共军拼命的特种兵?莫少低着头说事已至此,我不想再辩解什么。陈老将军长叹一声道痴心爱国浑忘老,爱到痴心即是魔。
一个月后,国防部召开例行新闻发布会,有记者问共军指责国军在江防前线涉嫌使用化学弹,此消息是否属实?新闻官说这是个别军官的私人行为。记者又追问那报纸上公开的汤司令手谕呢?新闻官说,我们已经找笔迹专家鉴定过了,手谕是伪造的。记者不依不饶地问那你指的个别军官是何人?新闻官说陆军中校莫少,经特别军事法庭审判,被判处死刑。莫少对自己的罪行亦供认不讳!
六月初,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袭击了台湾岛。在大雨如注的马场町刑场上,莫少被处决。
责任编辑 徐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