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益民
2005年,因编辑《日本读本小说名著选》,笔者对日本江户时代的民风民俗有了興趣。十多年后,曾与笔者一起编辑该书的韩玉霞女士又责编了一部《江户风俗绘本》,让笔者大开眼界,对日本的过往,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那是一个社会安定、工商业兴盛的时期,是日本明治维新全盘西化到来之前的最后的传统时代。那个时代,迥异于走上近代化之路后的状态,日本还停留在幕府统治下,一派传统气息,而江户幕府(即德川幕府),成为日本历史上最强盛也是最后的武家政治组织。在幕府政权统治下,社会分为武士、农民、手工业者和商人四个阶层,按我们一般的理解,这不就是兵农工商吗?由这样的不同阶层构成的社会,其尚武的取向,农耕和工商并举的社会结构,造就了当时日本世俗的独特景象——不重文,唯重利。从而也可以看到千百年来深受中国儒家文化影响的日本,此时却越来越偏离中华文化的价值取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教谕,并不为世俗所尊奉。
以此为观照,看《江户风俗绘本》,就不会惊讶于为何多见买卖营生、世情野趣的描述,而有关风雅颂的记述则凤毛麟角。从中不难发现,彼时的日本人很现实,脚踏实地,却不免鄙俗,既缺乏风花雪月的风雅,又远离瑚琏昆玉的厚重。虽对中华“上国”的主流文化无比敬仰,但又私心敬而远之。对于小说,他们喜欢的是中国的“三言二拍”,极力模仿出日本版的警世、醒世读本;对于书法,他们只注重学写一手好字,却不追求书法背后与诗词歌赋相关联的意韵。诸如此类,可见当时的日本社会,关注的是世俗生活和市井趣味,有中国明清时代重商主义影子,却少有明清社会的诗教文化。
《江户风俗绘本》一书作者菊池贵一郎(1849—1925),经历了从江户到明治以至大正时期的巨大变迁,从而有心把记忆中的江户时代末期以江户城(在今东京)为中心的社会生活,以图文并茂的形式记述下来,为世人打开了一扇了解江户时代的窗户。书分三部分:一为市井事,二为家庭事,三为各种行当。
随意撷取几例,以见其书一斑。
其一,风俗名称往往有与中国相同者,而内涵则大相径庭。以节日为例。元旦、上巳、端午、七夕、重阳,日本人并称“五节”,因是“一一”“三三”“五五”“七七”“九九”的日子,故而十分重视。这些节日的日期与中国相同,而节日的内涵迥异。元旦,中国人家家户户相互拜年,当时的日本人却是一大早家家户户看日出,纷纷涌向海边或山头;并且中国人多在除夕前洗澡,日本人却喜欢赶在元旦来洗。上巳日,日本人除了举行祭礼,更主要的是亲戚间、商家间往来,下级向上级、向师长,致敬送礼的日子,并大摆宴席,广邀友朋,大吃大喝。中国上巳节,有民众的外出踏青,而更重要的是,有文人的曲水流觞、吟诗作画的雅集。其间文化趣味上的差别,可谓天壤。五月五日端午节,也吃粽子,也赛龙舟,但意思有拓展,比如龙舟赛又成为日本人祈求农业丰收、商业繁荣,以及求雨祭龙的信仰仪式。七夕节,没有乞巧,却是将挂满彩纸的竹枝从屋顶取下,扔进河里,以此祭祀牛郎织女。重阳节,日本人在这一天多是赏菊花、喝菊花酒,摆宴席,还有就是弟子登门给师父送礼。却不像中国人特别强调这一天登高望远,佩戴茱萸,思念亲人,以及重阳扶老敬老。从上述几个节日的内涵可以看出,中国很有文化底蕴的节日传统,传到日本后却演化成了缺少高雅文化内涵的节俗。
其二,日本也有其自身独特的风俗文化。如每年不同时节,人们有赏花的情趣。春天赏樱花,因这种花普遍生长于日本各地(后世将其定为日本国花),成为日本人心中优美神圣之花。且读一段《江户风俗绘本》上的美丽描述:
“上野是天杰地灵之所,但这里御山禁忌多,不能大声喧哗,无法淋漓尽兴。向岛隅田川可乘游船,可以一览堤岸许多茶屋。从向岛出发,泛舟隅田川,还可观赏金龙山盛况。前行不久,便从吉原烟花之地来到山谷胜景中,两岸遮天的樱花盛开,那东面田园、西面繁花,还有隅田川上的鸣鸟,一切都是美不胜收的胜景。”
还有九月赏菊,十月观银杏红叶,漫山遍野的花海,出没着倾城而出的人,那盛况,很能反映日本人爱陶醉于花间香径的情调。
日本人很敬神灵,并且敬奉着与中国不同的神祇。如六月十五日的山王祭,隔年举行一次,为皇家大祭,祭祀日本比睿山镇守神。祭祀场所称日吉神社。它源于中国佛教天台宗,而祭礼完全日本化。祭祀举行时,有160余个町参加,大彩车45辆,彩车后面是长长的载歌载舞的游行队伍。所到之处,热闹非凡,各色表演、锣鼓声喧、旗幡曜日、灯火映夜,令人目不暇接。此俗沿袭至今。日本全国现在还有日吉神社3800余处。又如八月十五八幡宫祭,也是全国性大祭。八幡神是日本皇室的祖神,即源氏氏神,也是日本佛教阿弥陀如来,又称八幡大菩萨,因而系神佛融合体。各地凡有八幡宫的地方,届时都会有盛大活动,簇拥天神舆出游,花车相接,游行队伍唱唱跳跳,如同过节,极其热闹。迄今日本犹有4万余座八幡宫、八幡神社,总社叫宇佐神宫,它下面的宇佐、石清水、鹤冈三社,还被称为“日本三大八幡”。此外,日本江户时代每年九月十五日还有神田明神祭典,其规模之盛大,亦足可与山王祭媲美。可见,祭神活动,中日两国有很大差别。
其三,日本不少风俗与中国有渊源关系,其俗在中国的后世或存或亡,而在日本江户时代则很流行。公共澡堂,中国在魏晋时已有之,《洛阳伽蓝记》卷四记述前朝的宝光寺内,有“浴堂”,以砖铺地,旁边有井。北宋都城开封的甜水巷也有“浴室院”,为公共浴池。明清时期浴池更为普遍。日本江户时代也有私人开设的公共澡堂,名叫汤屋,为木构二层楼,男女分开。人们不仅洗澡,还可以在那儿休息,并禁止污秽勾当。来澡堂的人形形色色,有些从花街柳巷玩过的人,也会到汤屋来洗洗,然后回家。逢年过节,汤屋尤为热闹,常常人满为患。比如元旦上汤屋洗澡,就为祈求一个新年焕然一新的面貌。
因日本多木构建筑,所以消防做得比较好。有专职的消防员,有的地方称之为“十人役”。消防员平时要进行训练,比如攀登长梯。消防防护服,都是自家妻子制作。城里设有多处望火楼,有专职观察员,一有火警,即鸣鼓警示。中国宋代已在城市设置望火楼和水铺,专司防火;明清时期城市设有水会,有火警则不同地方的水会齐奔火场。可见古人对消防安全都是十分重视的。
相扑比赛,中国宋代有之,元代以后就难觅踪迹了。而日本却保持了中国宋代相扑的风习,一直流行至今。通常春秋两季举行“出世相扑”,十月下旬举行“化缘相扑”。此活动广受大众欢迎,相扑力士都有很高的关注度,就像今日中国的影视明星。不同的是,人家崇尚的是力量与英雄气。
此外,日本人与中国人一样,中秋节有赏月习俗,并在此时祭拜月神,制作大小不等的“糯米丸子”,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月饼。当然他们祭拜的月神,实际上就是中国的嫦娥,只不过中国嫦娥奔月的美丽传说,在日本并不着意强调。
从当时日本人的生活中,还能看到许多我们从小同样经历过的习俗。如孩子们玩老鹰抓小鸡,街坊邻居夏日在外面坐躺木床竹椅聊天纳凉,街头算命卦摊、卖艺讨钱(称“打间”),以及卖糖小贩做糖人,等等,无不是一幅幅有趣的风俗画。在此不妨再引一段有关围棋的文字,以见日本人对于中国雅玩的承继与光大:
“贵族们与熟识的僧侣谈论诗词书画,还常带家眷到寺院附近举行露天宴饮。其间不少围棋高手,棋逢对手时彼此惺惺相惜,便全身心沉浸在黑白争锋之中。习习春风柔和飘过,带来阵阵盛开的梅花清香。良辰美景中,人們不知不觉便迎来了日暮。寺院敲钲诵经声起,小和尚捧上烛台为客照明,贵宾们才意识到夜色降临。匆匆用过晚餐,犹继续围棋对决。真是好不自在悠闲啊!”
江户时代的风情,因了那个时代流行的浮世绘,而让今人有了更多的感性认识。这部《江户风俗绘本》,便是其中一部非常精妙的绘本。如果想了解江户风俗,找此书翻翻,想必会有很多阅读趣味的。
在中国,北宋亡,有了《东京梦华录》;南宋亡,有了《梦粱录》。那都是在国家和社会经历巨变后的怀旧记事。我忽然想,从改革开放前的封闭,到其后的国门大开,当今的我们也经历了一次近乎脱胎换骨的社会巨变。画家、民俗学家,是否也应当编写一部当代社会风俗变迁的绘本呢?它的遗韵,可以说,远非如今到处泛滥的相片集所能比拟。这事,姑且有待来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