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丁
十八年前,我碰到一个奇怪的女孩。那时我刚大学毕业,落脚到重庆一家迪厅,在吧台调酒,偶尔做做果盘,和客人聊聊天。这家迪厅开在解放碑的地下,以前是个防空洞,抗战时遗留的,全重庆就这个防空洞最大。迪厅分三个区。主区跳舞,小型足球场大小,挤满了年轻人。有钱的老板们喜欢去KTV包房区,小姐多。我驻扎在第三区,一个冷清的轻音乐吧,但这里位置不错,从吧台可以远眺主区的舞台。因为冷清,大多时候我都闲着,1998年夏天,那个女孩总来,在吧台要一瓶杰克可乐。
她很年轻,脸颊的痘痘还未完全消散,留下零星的几个小坑,不化妆时,应该是一张俏皮的脸蛋。但她总是浓妆,尤其是嘴唇,火烈的颜色。好在灯光很暗,她又总坐在吧台,始终面向着我们。客人从背后看她,只看得见一个年轻苗条的背影,她喜欢穿热裤,腿很白,不过我们在吧台里是看不见的。
这个吧台就我和老陈两个人。老陈大我四岁,女朋友是KTV包房的服务员,他没事就去KTV的吧台窜,那边总是很忙,这边我一个人就可以应付。老陈首先留意到了这个女孩,悄悄问我,她来了好多次,是冲着你,还是冲着我?我说,她谁也不冲,就是晚上没事干。老陈说,那她为什么不去跳舞?
她跳舞也许很好看.可惜她不跳。有时她和几个朋友一起来,朋友都去了主舞台,她就坐在这儿守着一堆包。我猜她没有男朋友,高中毕业就工作了,不像是大学生,解放碑附近也没什么大学,她不至于每天从沙坪坝跑这么远,就为了在这里坐上两三个小时。我们很少聊天,她是客人,客人不主动说话,我都尽量闭嘴。起初她喜欢点一杯西瓜汁,看着我切开半个西瓜,放到榨汁机,听机器转动的声音。后来我说,果汁不划算,一杯果汁28元,成本一两块钱,你不如喝几杯酒。这违反了规定,但我不在乎。她说,你推荐一种。那时刚流行杰克可乐,瓶装的,很洋气,适合女孩喝。自那以后,她只喝杰克可乐。 那年夏天,洪水途经重庆,长江和嘉陵江都漫到了马路。水位最高的那天,下了场大暴雨,解放碑流成了河,雨水灌进防空洞,迪厅发动所有员工打扫卫生,清理积水。那是个周五,生意原本应该很好,但这种天气,到了夜里十点,第三区也才稀稀拉拉两三个客人。老陈去了KTV包房区。我无事可做,拐进库房抽了一支烟,出来便看见她坐在吧台,全身湿乎乎的。
“今天不喝瓶装的,你能不能给我调一杯?”她说。
我从酒柜里抽出一瓶杰克丹尼,一听可乐。倒酒的时候,我多倒了一倍的量,又加了橙汁、柠檬汁、冰块,想了想,又添了几滴辣椒汁。她盯着我做完,说,你也喝点儿。我们举杯碰了碰,味道有点奇怪,我猜是辣椒的缘故,但她说她很喜欢。这时候,散坐的几个客人去了舞台,剩下我和她两个,我递给她一支烟,说,你好几天没来了,最近很忙?
“你吃过蚊子吗?”她说。
“什么?”我没懂她的意思。
“蚊子。飞的,咬人的那个。”
“没吃过。”我说。
“我上周吃了一只。”她顿了顿,好像在犹豫,然后她吞了吞口水,接着说,“我从小就讨厌蚊子,所以每年夏天我都关好门窗,每个房间里我都点上两盘蚊香,如果睡觉的时候有一只蚊子,哪怕一只,在我耳边飞来飞去,我会起床开灯,打到天亮也要打死它。但就在上个周末,我犯了个错。我是半夜两点从你们这里走的,回家发现我爸打开了我卧室的窗户,他一直就喜欢透气,但我以前从不让他进我房间。我点了五盘蚊香,放在各个角落,但没用。我躺在床上,感觉满屋子都是蚊子。然后我有点喘不过气来了,大口大口吸气,那只蚊子就这么飞到我嘴里了。”
说完她紧闭着嘴,似乎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她以前从没说过这么多话,也没提过她和父母住在一起。你吞下去了?我说。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吞下去了,反正吞下去你也没感觉。但周一早上刷牙,我知道,那只蚊子还在我嘴里。我在镜子前张开嘴找了很久,没找到。一连五天,每天早上我都要找一遍,但就是找不到。”她停下来,盯着我,“你帮我看看它还在不在?”
她站起来,踩在吧凳上,跪着吧台探过头来,半高跟的红色拖鞋翘在空中。她嘴张得很大,借助吧台微弱的灯光,我发现她牙齿很白,舌苔有点黄,口腔上壁也许有个小黑点,但我看不清,我不认为那是个蚊子的尸体。我说,没有,没有蚊子。
她缩回头,跳下凳子,坐回原来的姿势,说,我也觉得应该是没有,但我就是不放心。
“我试了各种办法,想把它弄出去。每天我要刷四遍牙,早上一次,中午在公司刷一次,晚饭后再刷,睡觉前是第四遍,我不抹牙膏了,牙刷那么多毛刺,也许更有用。我喝好多好多水,不喝白水,我喝带气的,可乐雪碧美年达,后来我开始喝醋,如果你被鱼刺哽住了,喝醋是对的吧,但蚊子呢,我不知道。每天早上出门,我一上公交车就觉得到处都是蚊子,包括我嘴里的那只。我随身带着蚊香,在办公桌底下点一盘,如果去外面吃饭,蚊子更多,我会点两盘。朋友们都觉得我神经病。后来我尽量不出门,我家客厅已经一周都没开过窗了。我爸没办法,他在我嘴里找了好几次,说没有蚊子,跟你一样。有天晚上,我在家发现了一只蚊子,应该是开门时放进来的。整整一夜,我追着它跑,后来我把它逼到了卫生间,在淋浴室,我打开花洒,它飞到哪里,我就对着哪里喷,墙上都是水。它最后应该是飞不动了,被我冲到地板上,顺着水流进了下水道。我觉得它在里面还活着,很恶心。但更恶心的是,我嘴巴里还有一只。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放松点儿?但无所谓了。我想再喝一杯杰克可乐。”
我抽出杰克丹尼,美国威士忌就是这样,大家都兑着喝,那年头连红酒都兑着雪碧喝。但这次我没放可乐。我找了个小玻璃杯,倒了半杯递给她。你尝尝这个,我说。
她看起来很累,紧闭着嘴,火烈的颜色。这时已近午夜,主舞台那边放起了柔和的音乐,意味着今天终于接近尾声。她接过威士忌,抿了一口,什么也没说。然后她开始哭起来,淚水沿着脸颊,流过那几个青春痘的小坑,妆已经糊了。我不知该说什么,给了她一条毛巾。我开始收拾吧台,打扫卫生,再过一个小时我就下班了。我说,雨这么大,你一会儿怎么回去?
她哽咽着,擦了擦脸,显得好看多了。“现在我喜欢下雨。蚊子在雨中是飞不起来的。如果今天不是暴雨,我也不会出门到这里来了。不过,不是今天,就是下周,我肯定会来的。”说完她平静了很多,“我等你下班”。
老陈从KTV包房区回到吧台,看了一眼酒杯和那个女孩的脸。我问他今晚包房的生意怎么样,他说,来了个豪客,喝醉了在房间里发钱,服务员只要进去,到手两百,现在服务生和小姐们都在门口排队呢,你去不去?我说,你去吧,这里我来清场。
这是迪厅生活里我最喜欢的时刻。冷清,残败。人渐渐散去,坐电梯垂直向上,门一打开就是解放碑。那部电梯是专给客人用的,我们员工上下班,走一条旧道,也就是以前躲轰炸时的老路,路的尽头是一个长长的石阶,很宽,方便大批人同时涌入。沿着石阶往上爬,就是防空洞的洞口,一扇临街的大铁门。
我把杰克丹尼放回酒柜,清洗杯具和榨汁机,余下的水果封好,取出制冰机的冰块,和水果一起搁进冷柜。制冰机得关掉电源,一个步骤都不能省。最后,我用抹布擦干净台面,拖地。我差不多干了有半个小时,那个女孩一直默不作声,眼神跟着我移动。她一口一口抿掉杯里的酒,脸上开始泛红。我想她今晚喝得多了点。最后,她把杯子递给我,我洗了洗放在吧台。我脱掉制服,换上T恤和短裤,关掉所有的灯,对她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们从第三区走到一区,穿过办公区,人都几乎走光了,只有KTV包房还传来阵阵音乐。我们并肩走在微亮的通道,我问她住在哪里,她说,不远,就在解放碑,走路回去。
到了那个长长的台阶时,她突然站住,说休息一会儿。我们找了个干燥的地方,又不能坐,就那么靠墙站着。她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然后她慢慢凑了过来,我触碰到了火烈的颜色。我摸着她年轻的黑发,想着从这里到洞口大约要爬五分钟。如果往上看,有点吓人,我们似乎处于地下深处,尽管已是午夜,洞口处仍透下来一些解放碑的灯光。我能听见地上的雨声,雨水正从洞口,一层一层往下淌。
她突然停住了。我们谁都没动,几秒钟后,她抬头站起来,再次看着我,笑了。她擦了擦嘴,说,那个蚊子没了。然后她脱掉拖鞋,赤脚跳上了石阶,飞快地爬了上去。远处传来她的回声,她说下周再来。我立在那儿,想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