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求拙” 的审美意义

2018-09-21 05:19王森正
文教资料 2018年13期
关键词:陌生化

王森正

摘 要: 自沈约起,我国古代诗歌的创作一向求“工”,诗歌的工巧、精妙是诗人们主要的审美追求。宋代部分诗人一反常态,在创作中“有意为拙”,倡导诗歌的“不工”,并掀起一阵“求拙”之风,形成宋代诗歌创作的一大特色,具有独特的审美意义。尚“拙”反映了“以丑为美”的创作风尚,表现了宋人以“拙”反“工”的诗学主张;诗歌之“拙”,具有陌生化写作的特点,具有独特的审美意蕴;以“拙”为美,是宋人创造“审美惊奇”的具体表现,反映了其对诗歌革新的自觉意识。“以拙为美”使得宋诗在我国诗歌发展史上拥有重要的审美价值。

关键词: 求拙 以丑为美 陌生化 审美惊奇

“工”和“拙”在我国古代的诗歌批评中是一对相反相成的范畴,“工”指诗歌的工巧、精美,而“拙”则多表现为笨拙、丑朴。沈约是第一个以“工拙”这对范畴来论诗的,他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云:“若夫敷衽论心,商榷前藻,工拙之数,如有可言……一篇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答此旨,始可言文。”①齐梁时期四声的应用和诗歌创作体制的成熟,使得五言诗迅速发展,并形成新体诗且有了“工”的标准。随着诗歌的发展,诗歌工巧的标准在不断“进化”,声律、对仗、用字、辞句等都有了严格规定,到沈宋、杜甫时,以律诗的形态定格下来。在这一过程中,直到宋初,诗人们都是以“工”为追求,违反这一标准的便是“拙”诗,是失败之作,为诗人绝弃。这种诗“工”的追求是唐代诗歌的主流,并在晚唐达到鼎盛,甚至延伸至宋初,且诗人们在创作上愈走愈远,一度达到“极工”。

自梅尧臣起,到苏轼、黄庭坚等在宋代有巨大影响力的诗人,开始反对诗歌之“极工”,且背道而驰,转而求“拙”,并逐渐形成“求拙”之风,使宋诗一方面“用工深刻”,另一方面“有意为拙”。正如叶燮所论:“宋诗在工拙之外。其工处固有意为工,拙处亦有意为拙。”②总之,“以拙为美”的创作特色,让宋诗在我国诗歌史上独树一帜,具有深刻的审美意义。

一、“以丑为美”的审美意蕴

在古代诗歌中,“工”指的是诗歌的音律、对仗、用字、结构、辞句等的精巧,与之相反,“拙”是在这些方面所显示出的笨拙,这种笨拙在一定程度上是“丑”的,那么宋人“以拙为美”就是一种风格意义上的“以丑为美”。

马克斯·德索曾说:“丑也是独立的审美范畴之一,丑是由不和谐造成的,丑的仅仅是相反于美的事物。在艺术中,丑不仅仅可作为美的陪衬,更重要的则是丑从自身获取审美价值的能力。”③肯定了“丑”与“美”的对立,如果说美是和谐的话,那么丑便是不和谐,并且这种不和谐的“丑”并非没有价值,而有独特意义,值得被人们重视。当然,由于语境不同,德索所强调的“丑的事物”,与宋代诗歌之“丑”是不同的,但二者却有一定的共性,那就是不和谐,尽管一个是内容的一个是形式的。“罗氏还将丑分为自然丑、精神丑、艺术丑等。以为丑无形式性、不合规矩、变形或畸形,等等”④。宋诗的“拙”主要体现在形式的不和谐,反常规甚至变形,按德索的观点,这种“拙”便是一种“丑”。正如刘熙载在《艺概》中评价韩愈那样,“昌黎之诗,往往以丑为美”⑤,宋诗之拙,在很大程度上受到韩愈诗风的影响,因此,其“求拙”的表现正是一种“以丑为美”,而“以拙为美”有自身的审美价值。

在宋初的诗坛上,晚唐体、西昆体大兴。诗人们继承了晚唐诗歌的“极工”之风,声律用典,处处求精,甚为雕琢,或描写宫廷思妇,或进行酬唱互答,或留意柔山靡水,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形式上都显示出“无力”的特点,诗人们认为这种诗歌力量丧失的主要原因是“用工太过”,因此,纷纷举起“拙”的大旗,矫正这种诗风,正是在这种对比中,诗人们看到了“拙”所具有的审美价值。黄庭坚在《题意可诗后》提到:“宁律不协,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而不使语俗。”⑥蔡梦弼说:“自古诗人,巧即不壮,壮即不巧。”⑦由此可知,诗论家们往往把“工”、“巧”和“弱”、“柔”相联系,认为诗歌的创作若一味地沉醉于音律辞句的精巧之美,则一定会使诗变得“卑弱”而无气骨。与之相反,形式上的“拙”,即不协音律,不事对工,不用常辞,反而会让诗歌的“气”强盛起来,变得刚健有力,即所谓的“壮”。诗人求“拙”,正是看到了其造成的疏离感,所凝聚的气的旺盛的特点。同时,“拙”还显示另一审美价值,那就是“真”。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赞誉杜甫诗时提到:“世徒见子美诗多粗俗,不知粗俗语在诗句中最难,非粗俗,乃高古极也。”⑧“雕镌刻镂之日以增,而诗人之本旨扫地尽矣。”⑨诗歌作为一种艺术,具有某种固定的范式,其形式的技术性要素固然重要,但如果一味地追求技巧的高超、追求声律的和谐、对偶的精美,形式上达到“全美”,则会显得刻意雕琢,诗歌本身的思想感情、意义内蕴便被这种精工的形式所掩盖,即他所说的“诗之本旨扫地”,诗歌不再是真性情的抒发,不再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更像是一种诗人才子的赏玩之物。相反,求形式的不和谐,让其显得粗放笨拙,不假修饰,不事锻造,则让诗歌拥有一种原始的“真”,让其思想情感不受言辞的束缚,直接迸发出来,恰如“高古”的建安之作一样,虽古朴无华,却有真实有力的“风骨”。正是看到“拙”所带来的创作之风的改善,陈师道才会呐喊:“宁拙取巧,宁朴毋华,宁僻毋俗”⑩,这一呐喊是宋诗对晚唐、西昆诗风的反叛。

宋诗“以丑为美”,是看到了丑拙对于诗歌的审美价值,诗歌的最高境界乃是“工拙并驱”,而达到这一境界的人,只有为他们推崇的杜甫。“感覺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后,恶与善并存,黑暗与光明共生”?輥?輯?訛,这是雨果在《克伦威尔(序)》中提到的美丑对照观。它与“工拙并驱”不属于一套话语系统,但都反映了“美”与“丑”二者对立共生的局面。这种“美”与“丑”、“工”与“拙”的相反相成,便是艺术的高境。北宋的范温在《潜溪诗眼》中强调:“老杜诗凡一篇皆工拙相半……皆拙固无取,使其皆工,则峭急而无古气。”?輥?輰?訛他认为杜甫的诗之所以被尊为最妙,是因为其“工拙相半”。在这里,“相半”并非各自一半,而是诗歌不全为“工”,更不求全“拙”,而是让二者相互融合相互渗透以达到一种和谐的境界。“拙”弥补了诗歌过于精巧导致的气之弱,而“工”又使诗歌免于极丑,二者的结合具有审美意味。正如王若虚所说:“以巧为巧,其巧不足、巧拙相济,则使人不厌……所谓游戏者,一文一质,道之中也。”只有“巧”与“拙”、“美”与“丑”、“文”与“质”相互配合,才符合道的要求。

二、“陌生化”的创作倾向

宋人在反拨宋初诗风的情况下推崇的这种“拙”,具有“壮”和“真”的审美价值,是诗歌创作的一个重要因素。同时,其审美意义体现于,“拙”本身是一种陌生化的创作特色,这种“陌生”感,是其审美意蕴产生的重要前提。

“陌生化”这一说法是20世纪初由俄国的形式主义批评家提出的,其提出主要是为了说明文学特别是诗歌的价值在于“反常性”,而其在不断的发展和丰富中包含形式上的“陌生”的特点,“拙”便是这种形式的体现。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手法的艺术》中说:“‘陌生化作为一种艺术的手法,是对事物的‘反常化,是复杂形式的手法,它通过增加感受的难度和延长其关注的时间,使人们‘对事物感觉如同你所见的视像那样,而不是如同你所知的那样。”?輥?輱?訛他在这里所说的“陌生化”指的是艺术通过造成一种形象的“反常”,并形成一种疏离感,让审美主体在感知事物时相应地变得困难且延长时间,从而获得丰富的审美体验。他还特别强调了诗的独特性,认为是诗歌是一种“障碍重重的扭曲的语言”?輥?輲?訛。“陌生化”这一概念,是针对文学艺术的特点所提出的,并不指具体形式的变化,因此很多学者认为不能用这一理论来解释宋诗之“拙”。这一概念本身是在不断地丰富的,在其发展中,渐渐囊括了形式上的、语言上的陌生化的特点。正如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所说:“从陌生化这个基本概念产生出了一套完整的文学理论,这种理论的建立首先是通过析理出纯文学系统本身……最后,正如我们刚刚看见,是通过在对一种共时状态转变到另一种公共状态中所发生的那种变化的分析中的所表现出的向历时返回。”?輥?輳?訛其中,从“一种共时状态”到“另一种公共状态”的改变,是陌生化的表现之一。宋诗从“极工”到“求拙”,在本质上是一种状态向另一种状态的过渡,相较于第一个状态,“求拙”是一种反常的陌生化,同时,“拙”自身也是形式上的“障碍重重”,是“陌生”的,是“疏离”的。

宋陈岩肖云:“本朝诗人与唐世相亢,其所得各不同,而俱自有妙处,不必相蹈袭也。”?輥?輴?訛这种“陌生化”既是反“常”的,又是反“工”的,表现在取材、音律、用字、修辞、体例等多个方面,其中梅尧臣、苏舜钦、苏轼、黄庭坚等最具代表性。在取材上,他们选取了很多新奇丑怪的事物,开辟了丑诡的意象,如梅尧臣咏丑石、蛆蝇,苏轼写水车、秧马,黄庭坚状蛤蜊、河鲤、茶、猫、蟹等,其使用为诗增加了“丑”感,“奇”感,也使得诗具有“陌生”的特点。在音韵上,他们都一反常韵,打破了原有的声律结构和用韵标准,刻意不追求和谐,造成感知的困难,以达到求新的效果。比如梅尧臣的诗押险韵,着奇字,甚至不押韵;黄庭坚同样喜险韵僻韵,比如对三江韵、三希韵,再加上生僻字的使用,故意造成一种生硬之感。这些标准的打破,使得一向追求音律精工的诗歌,具有陌生化的效果。在修辞上,黄庭坚提出“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等“求新”的方法。如他在《答洪驹父书》中提到:“故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輥?輵?訛所谓的“点铁成金”即是在修辞和用典上,将前人的妙语用在自己的诗文中,并进行改造、变化,使其焕发全新的意义,既暗合前人的诗句,又产生新奇感,夺其胎、换其骨,以追求一种“陌生化”。同时,他们在用字、修辞上都对诗歌的創作进行了革新,以达到“拙”的效果,这在本质上都是一种陌生化的表现。

“陌生化”是文学发展求新的一种表现手段,特别是对于宋代诗歌的发展。宋代前期的晚唐、西昆之风不仅使得诗歌的力量变得衰弱无力,特别是“工”达到鼎盛后,人们的审美趣味已经有所转换,诗歌发展的多种风格也必须建立以满足主体的审美需要,此时,“拙”便呼之欲出。“一种形式一旦达到鼎盛期,便会被程式化而走向衰落。危机期的到来标志时代对新艺术形式的一种历史的呼唤”?輥?輶?訛。往往在旧的形式衰落之际,新的形式都是以陌生化的形态出现的,宋诗的这种对诗歌形式的各个方面的“拙”的追求,便是顺应了这种时代的呼唤。但需要明确的是,“拙”的形式并没有在以后的诗歌发展中取代“工”的形式,它的出现只是一次陌生化恶变革的需要,在以后的诗歌发展中逐渐凝固成一种审美风格,成为诗歌创作的要素之一。

三、结语

面对宋初诗风的极工而无力,宋人找到了“拙”中蕴含的“壮”和“真”的审美价值,并大力推崇。宋诗的这种“笨拙”本质上是通过“陌生化”的手段,造成强烈的疏离感,以增加其审美意蕴。这种有意为之的“拙”更是宋人为了使宋诗自立于时代的一种“审美惊奇”的自觉创造。尽管有时,宋诗因为刻意求拙而矫枉过正,变得奇险苦涩,甚至丧失了诗的韵味。如叶燮所云:“其工处固有意求工,拙处亦有意为拙”?輥?輷?訛,过于刻意难免会使诗歌变得非自然而刻板。但“以拙为美”确实是诗歌创作的一种可能,是诗歌走向高境的必备条件。宋诗看到了“拙”所具有的审美意义,并广泛地应用于实践,对后世诗歌的创作与审美取向的发展都具有重要的价值。

注释:

①沈约,著.陈庆元,校笺.沈约集校笺[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483.

②?輥?輷?訛王夫之,撰.丁福保,编.清诗话(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601.

③张学忠,殷海卫.韩诗“以丑为美”新论[J].贵州社会科学,2008(9):135.

④张学忠,殷海卫.韩诗“以丑为美”新论[J].贵州社会科学,2008(9):135.

⑤刘熙载,撰.袁津琥,校注.艺概注稿[M].北京:中华书局,2009:305.

⑥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06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187.

⑦⑧⑨⑩?輥?輴?訛丁福保,编.历代诗话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3:202,450,450,311,182.

?輥?輯?訛蒋孔阳,编.十九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英法美卷)[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373.

?輥?輰?訛郭绍虞,辑.宋诗话辑佚[M].北京:中华书局,1980:322-323.

?輥?輱?訛?輥?輲?訛什克洛夫斯基,著.方珊,译.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6.

?輥?輳?訛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著.钱佼汝,译.语言的牢笼——马克思主义与形式[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44.

?輥?輵?訛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二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318.

?輥?輶?訛张冰.陌生化诗学[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2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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