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学昭与波伏娃之间的女性话题及其他

2018-09-20 02:46杨建民
长城 2018年3期
关键词:波伏娃丁玲萨特

杨建民

陈学昭是我国一位富有特色的女性作家,她以长篇小说《工作着是美丽的》等作品享誉现代文坛;波伏娃是法国著名作家和有世界广泛声誉的女性主义学者。按照当时国情,她们两位几乎没有接触的可能,但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因为来华访问和组织安排,她们在中国大陆相识交往了。在不长的时日,尽管由于国情及文化差异,深切交流有限,可她们的各自举止表现或不由自主的言谈,反映出不同的社会文化观念,以及女性、人性方面相同的关注点……在她们后来的文字中,虽着笔不多,却都留有对方的身影。在波伏娃一方,甚至将陈学昭写进了她对当时中国变化的认识的著述之中。六十多年过去,两位不同国籍女作家均已逝世。她们留下的这些今天看来散漫有限的文字,对于了解两位中西作家当时的思想感受,以及反映中国人民在创造和发展过程中的艰辛及努力,仍有历史认知的意义。笔者试着将它们钩沉出来,略作比排,希望对中西文化比较及交流,对未来发展前行的方向,有些微却不无意义的助益。

上世纪五十年代,建立未久的新中国,除去自身发展,还急切希望得到其它国家的理解支持。1955年的“万隆会议”上,时任政府总理的周恩来就盛邀世界各国人士“来看看中国”。不久,东道主的北京,便接待了来自不同国家的一千七百余人的多个访华代表团。9月29日,周恩来在北京饭店新落成的宴会厅招待外国代表团,加上外交使团的其他人员,竟有两千二百人之多。中国政府推出自己形象的努力,由此可见一斑。这番活动,取得了扩大影响、建立人民间友谊的良好效果。法国著名思想家、作家萨特及其终身女友,也是思想家、作家的波伏娃,参与了这次访华。在不长的时间里,他们访问了中国多个城市:北京、南京、上海、沈阳、杭州、广州……对这个当时在西方舆论中带有特殊色彩的国度进行了全方位的了解,这也使他们产生出许多异样的感受。

就在这个时间段,中国作家陈学昭与波伏娃开始了交往。说是交往,其实陈学昭并不主动。对于陈学昭,它首先是任务,甚至是不大情愿的“指派”。陈学昭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少有的高学历作家。她早年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发表过许多不满和反抗社会黑暗的文章。后来留学法国多年,一边读书一边为国内天津《大公报》、上海《生活周报》等撰写文章。1935年获得克莱蒙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归国后两度去往延安,并写出了《延安访问记》,及以此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工作着是美丽的》。1949年后担任过浙江大学教授、浙江省文联副主席等职,创作有《土地》《春茶》等长篇作品。当时陈学昭在浙江任职。1955年6月,她来到北京,参加中国作协组织的学习。这期间,除去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活动外,又突然开始了对丁玲“一本书主义”的批判。这项活动,牵涉到陈学昭。据称这个所谓的“一本书主义”,是陈学昭“揭露的”。虽然她在大会上辩驳否认,可对心情的影响却毋庸置疑。故此,当负责外事的人通知她组织分配其接待萨特和波伏娃(陈译为“特波娃”)时,她“谢辞了”。可当时的组织分配(决定),是不能随意推辞的。通知的人告诉她,这是上面决定的,“只应该努力去完成这个任务”。

之所以分派陈学昭接待萨特和波伏娃,当然与其留学法国多年,熟识该国情形有关。可陈学昭不愿接受此任务,亦与当时文化领域动辄得咎,涉“外”方面谈论色变的大背景关联。何况刚刚还为批判同行惹得一肚子不高兴。可既然是上面任务,只好接受。大约为了表示对陈学昭一定程度的信任,上级一边为她与萨特、波伏娃之间派了一个年轻的翻译,同时又说陈学昭“可以和两位法国客人直接用法语谈话”。这样架屋叠床的安排,只有经过那个时期的人才心知肚明。

在萨特、波伏娃一方,最先为他们配备的,是一位“蔡”(音译)姓的年轻翻译。当时的日程:“我们在蔡的陪同下,每天坐车出去两三次。蔡今年三十岁,戴眼镜,十分年轻,挺和气的样子,但很保守。每天上午九点和下午两点,他从大厅打电话上来:‘我准备好了。他根据上面制订的计划,带我们去参观大殿、寺庙、公园、手工艺合作社、大学或是医院。”(波伏娃《长征》,胡小跃译本,作家出版社,2012年9月第1版。以下引用波伏娃语未注明出处者,均出自该书)波伏娃观察细致,她对这位翻译的评价是:“蔡的法语很好,但他属于某个体育部门,对自己的新角色战战兢兢,所以尽可能少说话。”刚开始几天,文化交流部门的一个官员曾与萨特、波伏娃喝过几次茶,可交谈只局限在讨论行程安排。甚至一次与作家同行一起吃饭,也没有收获,因为“他们不认识我们,我们也不认识他们”。当时萨特和波伏娃最重要的作品早已出版,在西方世界影响极广大,可战乱之后国家封闭,中国的绝大多数作家们,竟然不认识他们。这样的“交流”情景,显然也不是官方所愿意看到的。这应该是加派陈学昭陪同他们的又一层原因罢。

在波伏娃笔下,陈学昭是这样一位人物:“从奉天(笔者按:今沈阳市)到广州途中,一路陪同我们的是小说家陈女士。她跟我年龄差不多(笔者按:陳学昭大波伏娃近两岁。陈当时49岁,波伏娃47岁),年轻时在法国待过十五年(笔者按:从陈履历推算,似不超过十年),对法国文学了如指掌。”显然,陈学昭是陪同波伏娃的合适人选。

对于陈学昭的素养,波伏娃如此评说:“对我来说,她是中国知识分子和那一代妇女的杰出典型。她充满智慧,受教育程度很高,观察能力很强,在各方面都给了我很有价值的信息。”于是,“晚上,在卧铺车厢里,我们常常彻夜长谈,成了很好的朋友。”对于时事,受过高等教育,同时通过思考,写出过大量作品的陈学昭也有熟练的表达:“她从来不宣传什么,坚信新政府的愿望是好的,他们必须这样做,她认为政府不可能歪曲事实。她独立、率直、和蔼、善谈,完全不知道书刊自我检查是怎么回事。她不慌不忙、真诚坦率,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我所遇到的大部分‘干部身上的保守。”

萨特、波伏娃一路的安排,是广泛而紧凑的。在陈学昭后来的印象里:“萨特和波伏娃到京后,陪他们先到东北哈尔滨、鞍山、抚顺等地,参观了汽车厂、钢铁厂、煤矿……及风景区。回到北京,休息了两天,又陪他们访问了老舍同志和丁玲同志。”(《一九五五年夏天在北京》)在一部解读所谓“丁陈反党集团冤案始末”的作品中,说到萨特、波伏娃访问丁玲,有更进一步的介绍:“丁玲好客,在家中设宴款待,特意从萃华楼饭庄叫了一道鱼翅宴。”此文写到陈学昭,加补了一句:“陈学昭一定很不舒坦……”说的是陈学昭参与批判丁玲一事。陈学昭也确实感到不安,她在回忆陪同波伏娃等前去丁玲家时,也言及此:“那天访问丁玲同志,逯斐同志正在她家,同时会见。见到丁玲同志我当然会想到‘一本书主义这件事,就是不见到她的时候,也常想起的。要不要谈谈当时的详细经过呢?在大会上不是已经清楚说明了情况么?有没有必要再对她说呢?终于,我没有说。”(同上)从当时情况看,丁玲已经遭到批判,还让她接待访问的外国客人,一方面大约是因为丁玲曾获得过斯大林文学奖。此奖不论西方国家如何看,我们还认为它是一个国际奖项。另一方面当时作家中,丁玲还算是拿得出手的一位,也是“老延安”。当时是丁玲所在的中央文学研究所的成员逯斐“正巧”在丁玲家,并一道“同时会见”,说明当局对丁玲还是不放心的。

那么陈学昭当时和波伏娃在卧铺车厢的“彻夜长谈”,大致有哪些内容呢?在陈学昭一方,几乎没有具体涉及。可在波伏娃,却能从她后来的著述读出相关的信息。波伏娃访华不久后出版的《长征》一书,从多个方面介绍了中国的经济、历史、文化诸多情形。其中《家庭》一章,在提及当时《婚姻法》发布后的社会情况时,就借助了陈学昭的相关介绍:“目前,农村社会的‘过渡时期特征非常明显。家族仍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但儿童买卖和假收养的状况已几乎绝迹,妇女不再被公公婆婆或丈夫毒打了。妇联和集体不再允许这种情况存在……”“我在想封建残余在现实生活中是如何与现行政策和平共处的,新政策是如何在旧框架中建立起来的。如果过去曾有过粗暴行为的丈夫改过自新了,妻子还恨他吗?在某种情况下,会的,陈(学昭)女士说,但不会表现出来,因为人们告诉她应该原谅丈夫。而且,总的说来,妻子很快就会原谅。她们潜意识受如此悠久的传统影响,已经习惯服从了,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受到了多大的伤害。”波伏娃是著名的女权主义理论家,对于女性生存状况颇为关心。对于刚刚“解放”的农村女性心理,她从陈学昭那里获得到解读资源。当然,波伏娃从潜意识出发的解读,较一般的表层研究更为深切。

为了写作,陈学昭曾到浙江一带农村参加过一段时间的工作。这些经验也给了波伏娃以助益:“陈女士在我刚才提到的杭州附近的农村生活了两年,几乎熟悉那里的所有家庭。她对我说,有时,年轻妇女也滥用新形势。有个妇女,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与丈夫和公公生活在一起,是她打两个男人。他们狠毒地骂她,却不敢自卫,因为她威胁说要投河自杀。……两个男人害怕被指控‘封建虐待,只能通过咒骂和喊叫来表达自己的愤怒……陈女士和别的人试图劝阻,他们找到那个妇女,批评了她。她说:‘我要投河自杀!‘去吧!大家回答她说。她没辙了,答应改正……”这该算一个特例,或许不仅仅是新的《婚姻法》公布之后的产物。由此也可见波伏娃对陈学昭提供情况的利用程度。

从女权主义学者角度,波伏娃对中国当时的女性话题,尤其关注。在《家庭》一章,她还列举了陈学昭提供的落实《婚姻法》时期的另一例子:“陈女士还跟我讲了发生在她村里的一个类似故事:一个姑娘爱上了一个年轻农民,小伙子勤劳、和蔼,也很爱她。有个表妹,充当着介绍人的角色,向母亲推荐了杭州的一个工人,城里人能享受的东西他都有,据他说,他在一家丝绸厂工作,收入很高。他还证明给大家看:有一天,他骑着自行车来到村里,抱着一个大盒子,谁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但大家一传十,十传百。‘他送了一大盒东西!他的名声越来越大。那个姑娘的母亲像燕燕(笔者按:赵树理小说《登记》中的人物)的妈妈一样,威胁女儿说:‘你要嫁给他,否则我就上吊!姑娘不敢反抗。那个幸运儿来看未婚妻的时候,以为自己得到了允许,可以睡在阁楼上。谁知道,被女孩回绝的那个农民产生了自杀的念头。这时,他的一个朋友发现,那个所谓的工人其实是个小道士,落魄地就住在一个半塌的小庙里。女孩的母亲很沮丧,想把那个上门‘女婿赶走,但那人赖在阁楼里不走。‘他们要我去跟他说,陈女士告诉我,‘他坐在床上,抽着小烟斗,回答我说:说话要算数,最后,大家一定要他走,并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母亲说,她做得很不对。在这期间,那个年轻农民开始不喜欢那个女孩了:我要的是整個心,而她只给了我半颗心。作为安慰,人们把这个故事中的女受害者送到杭州去上中学了。”这个例子引用似乎略长,笔者只是想通过此使大家了解,波伏娃对陈学昭讲的事例,应用得是如何细致和充分。当然,相比来自一般书报,得自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和自己有着许多共同认识作家的例子,更为可靠和有现实感,这应该是波伏娃看重并细致引述故事的一个方面吧。

陈学昭自己的作品,表现女性解放的内容也很是充分,对要了解中国女性的课题,自然绕不过。波伏娃在《家庭》章节,为了分析中国女性性格特点,也引述了她读到的陈学昭作品:“姑娘比小伙子更保守。陈女士在她的一部小说中描写了一个1930年前后在巴黎生活过的女大学生,思想比较先进,许多年轻同胞都默默地爱上她,但她并没有嫁给她爱的人,而是嫁给了敢于向她表白的人。”年轻的翻译小蔡也为波伏娃提供了相应的例子:“这并不是例外,蔡有一天对我说:‘如果许多小伙子同时爱上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往往不是嫁给她所喜欢的人,而是第一个开口的人。”说到现实,陈学昭也发表过她对一些女子的看法:“‘以前,人们总是把她们当商品,陈女士对我说,‘现在倒好,她们也把自己当作是商品了。”“‘妇女只有到了自食其力那一天,才能得到真正的解放。陈女士对我说。”这些内容,很能说明当时中国社会女性生存状况及其变化,所以波伏娃也引述进自己的著述。

波伏娃引述的另一个例子也得自陈学昭:“当我们参观她(陈学昭)的村庄时,她给我们介绍了一个姑娘。在她看来,那是典型的思想解放的女农民。那个姑娘很聪明,通过速成法,三个月就学会了两千个字,可惜,在算术方面太弱,中学没有考上。她勤劳、机灵,每年摘茶叶能赚二百五十元钱,不少人追求她,去年,她犹豫不决,不知道结婚好还是继续读书好。陈女士建议她继续上学,她便又学了五百个单字,在计算方面也变得很棒,成了合作社的会计。不过,她还是找了未婚夫,将嫁给城里的一个职员。由于工作把她拴在村里,她将继续(至少暂时来说是这样)在这里生活,星期天才去看丈夫。”接续着这几个例子,波伏娃概括道:“显然,经济独立与自由是不可分割的。”这是她研究女性课题的基本看法,不过是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的再一次印证罢了。

这里说的“她的村庄”,大约是陈学昭参加农村工作时呆的地方。这些内容,在书本中很难得到。只做短短几十天访问的波伏娃,要寻找可靠的研究例证,借重陈学昭提供的帮助是很便捷的路子。作为追求女性自由解放的陈学昭,她的关注点自然与波伏娃的研究题目有许多一致之处,这也是她提供的现实情况能为波伏娃大量引用的基础。从引文看,波伏娃倚重陈学昭颇多。除去陈学昭的识见和坦率性格,还与波伏娃很难从他人那里获取真实、可靠材料相关。譬如在北京时,波伏娃曾向一位妇联副主任问到“在农村如何实现男女平等、年轻人独立自主等原则”时,回答是:“《婚姻法》一下子解决了所有问题。”这显然不是波伏娃想得到的模糊答案。她从陈学昭这里得到的实例,正好弥补了她研究中必需的有益材料。

陈学昭个人对女性的态度,也成了波伏娃记述的对象。波伏娃在关于家庭观念的研究中发现,当时中国的婚姻,“原则上说,它建立在尊重而不是感情的基础之上”。这一点对于波伏娃来说,当然显得特别:“在中国年轻人的生活中,爱情好像并不起很大的作用。”这一点在西方虽然难以理解,可波伏娃仍从传统角度来为此解说:“这是旧社会的残余。长期以来,对中国妇女来说,床都是一种肮脏的奴役,她们首先关心的,是不再受到强迫。”对此她举出陈学昭的看法为例:“在西方,甚至是一个事业至上的妇女也会肯定爱情的价值,但对中国妇女来说,无论是哪个社会阶层的妇女,爱情都受到某种消极因素的影响。陈女士曾坐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戏,她的反应让我非常吃惊:戏中有一个强奸的场景,女主人公拼死反抗一个淫荡的皇帝的霸占。‘这就是中国妇女要革命的原因,她激动地对我说,‘为了有不爱的权利。”对这种异常的反应,波伏娃有自己的分析:“有人会说:‘中国的妇女真冷漠。但冷漠不是一种生理反应,而是一种心理情结的反应。在中国妇女身上,它无疑表现为对强暴的恐惧,对她们来说,这种传统的强暴几百年来与爱情混淆在一起。”波伏娃的分析是深刻细致的,对于女性心理的把握,显示了一个杰出学者的丰厚学养及必需的同情心。在波伏娃看来,中国妇女进步的目标是:“她们要完全从过去的重压下解放出来才能采取积极的态度:不是庆幸自己躲开爱情,而是自由地爱上了自己心爱的人。”这一点,今天中国社会实现了吗?是自由爱上了“人”,还是更加爱上了其它?

除去在思想观念上的表达及问题研究方面的相互帮助,陈学昭与波伏娃在生活中彼此还留下一些细节记忆,并且由于观念及角度不同,她们的记述还有能相互补益的地方。譬如到了陈学昭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杭州,她们到梅家坞去参观了炒茶和都锦生丝织厂,陈学昭以为:“萨特和波伏娃对这次访问,非常满意,萨特在大华饭店休息期间写了一篇散文,发表在当时的《浙江日报》上。”陈学昭还在住处接待了萨特和波伏娃。波伏娃在这里意外发现陈的书柜有一部她的重要作品《第二性》,“她显得很吃惊,直爽地问我:‘您怎么会有这部书?我也直爽地回答她说:‘是我的一个童年朋友送的,他还在法国。她接下说:‘我懂了!我懂了!”在波伏娃笔下,几乎所有接触到的中国作家都不知道她和萨特,却不料她的这部被人称为“女权主义的圣经”的著作竟然出现在陈学昭的书柜中。她的吃惊可想而知。

陈学昭虽然说在杭州萨特、波伏娃“非常满意”,可波伏娃后来在《杭州》一节中记述却并非如此。“我到中国以后,大家都对我说杭州很漂亮。它曾是宋朝首都,那个朝代刚好是中国文明最灿烂的时期。人们把杭州当作中国的雅典,它的湖——西湖,给无数画家和诗人提供了灵感……中国最著名的传说《白蛇传》就发生在西湖边。”“在四周被水围住的‘湖心亭,隐士在那里‘韬光养晦,那是道教和古希腊罗马都提倡的。”但波伏娃并不认可人们的看法:“说心里话,我更喜欢布洛涅森林里的湖。至于我在周边农村看到的古建筑和雕塑,也大都没有什么艺术价值。”

说到她参观的寺庙,波伏娃用了这样的笔触:“我参观过许多寺庙,其粗蛮状态让我吃惊。在拜佛大堂的前厅,总有个巨大的菩萨,光着突出的肚子在冷笑。大家都熟悉他的小模型。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菩萨,十世纪的时候,和尚们出于民族主义,用他取代了最早从国外传入的菩萨。这个乞丐模样的布道者,大大咧咧,玩世不恭,蔑视世上的一切财富……他的周围有四个巨人,戴着羽冠,身上涂得五颜六色。一副可怕的样子,那是看守寺庙的守卫。主厅往往立着观音女神像,她站在一条大鱼身上,如果不降服它,它就会闹得天下大乱……”

非常有意思的是,波伏娃这位外国学人居然在庙里随大家卜了一卦。“和尚好像并不太在乎他们的宗教。只要施舍一点小钱,我们就可以占卜。”占卜的情形,波伏娃记了下来。我们刚好借这位他国著名学者眼睛来看看:“这是一个圆柱形的广口筒,里面装满了木签,快速摇晃,掉出一支签,上面有数字。这时,会有个和尚给你一本和你的号码相对应的印刷小册子。这类占卜分很多不同的等级:很好,好,一般,不好,很不好。”占卜者显然投合人们心理,波伏娃一行人摇出的签均为“很好”。这令波伏娃感到有趣:“我们的运气都很好?因为纸上都写着‘很好的字样。”对此,她显然是怀疑的。不过她还是将陈学昭为她翻译的占卜结果记录了下来:“秋鲤出水,五谷丰登。缴粮皇帝,喜笑颜开。家庭幸福,粮食满仓。”一个西方社会以著述为生的学者,居然在“养鱼”“种粮”方面很有成就?

或许庙宇道观是代表了古代文化的一个方面,所以在杭州,波伏娃在陈学昭陪同下看了多所。可显然,波伏娃并不欣赏:“在杭州,我也参观了一所道观。一进大门,就看见厅堂里竖立着老子、玉帝和未来的救世主塑像。这三位一体是受佛教影响而来,但人们很快就感觉到,这是一种比较迷信、比较粗俗的宗教。”道观里面的情形也令波伏娃不适:“院子里有很多石堆、洞穴和偏僻的角落,走到一座桥上时,迎面突然来了一条龙,脸上五颜六色,眼珠凸出,大张着嘴——就像乡村集市上让人害怕的怪兽,也像‘幽灵列车的乘客。庙里很寒酸:三角旗已经破了,鼓面上的皮也差不多要裂了。”在波伏娃的意识里,大约是与西方那些庄严堂皇的教堂比较着。中国的这种地方,看不到精神活动的影子,大家都是来喝喝茶,喂喂金鱼,或坐在石头上野炊,所以给波伏娃的感觉:“这些庙宇更像是娱乐中心,其目的是给人提供远足的场所。”波伏娃真道出了庙宇在国人活动中的一项特别功能。

当然,有些地方的自然景观还是让波伏娃等关切的。在回北京的途中,经过沪杭线的斜桥和长安一带,陈学昭指着外面说是自己的故乡。波伏娃和萨特看到一片一片的桑林,好奇地问陈学昭是什么树。陈学昭有些骄傲地说这一带出产丝绸,这些是养蚕的桑树,还介绍说蚕是吃桑叶长大作茧的。陈学昭有些自得,因為欧洲人见不到这种东西。在波伏娃,“我对中国印象最深的,是我在四十多天里所穿行的杭州和广州之间的农村。”她用散文般的笔调作了这般描述:“山远远地从两边围住列车,平原上一片广阔的金色稻田,狭窄而平缓的河流穿过其间,河上来往着小船和舢板,船帆是用方格架子撑起来的,村庄掩映在树丛当中。所有的村里都有一口水塘,屋顶盖着瓦,墙是砖砌的,涂抹着白色的石灰。这种白很强烈,但没有光泽……远方的山,屋顶摇曳的枝叶,这水,还有这无力的光线,最终组成了一个我们在石版画上见过的中国:宋朝的许多画家都受这种景色的启发。”看来,艺术会给人一种记忆,使我们可以面对陌生时仍产生一种莫名的熟识感。波伏娃之所以对此感兴趣,与她曾经看到过的画面有紧密的关系。

除去自然景色,就算大家都说很漂亮的杭州城,波伏娃却没看出什么好来:“杭州城本身也让我感到土气,有些死气沉沉。这是一所‘中小型城市,有六十万居民。小贩们坐在小树的阴影底下卖糖果、核桃、甜花生、菱角、油条、肥皂和人造首饰。”也许是贫穷的人群给波伏娃心里留下了灰色的影子吧,她颇为感叹地说:“小街巷里还有人力车,看到有人光着脚穿梭在汽车当中,我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从《长征》整部书看去,波伏娃对新中国进行了理想的描述,可在具体点上,基本平等、人道的观念和人类同情心,还是深切地表现出来。

波伏娃也在书中写到了陈学昭的家:“陈女士邀请我去她家喝茶。她的屋子(原先是一个国民党军官住的,现在逃跑了)是国家的,租给她住。屋子离城里有些远,在一个小村边上,村里有座已被改变了用途的寺庙,几座半塌的牌楼,还有一些农民房,屋前屋后有四方的菜园。”在这里,波伏娃与陈学昭还有一番有些意味的谈话。当波伏娃在陈学昭家中书柜里发现自己作品《第二性》后,打听到是陈学昭的一位还在法国的友人寄来的。波伏娃与萨特清楚当时陈学昭几乎无法与国外联系,便一再对陈学昭说,有没有信带出去,一定替她带到。这样的表现让陈学昭不好应对。当时的背景情况下,与海外通信是很难对组织说清的一件事。故此她只是“唔,唔”打岔,不说带,也不说不带。“我内心的确很矛盾,但仔细想想,觉得何必再写信呢?想了想我说:‘如果您们见到他,劝他回国来看看。他们俩不约而同地笑着对我说:‘那还是您出去的好!”对萨特、波伏娃的笑言,陈学昭的理解是:“他们是资本主义国家的人,可是我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中深深感觉到,他们是热爱自己的祖国的,并且为祖国着想而热爱人才。”(《浮沉杂忆》)

再往南来到广州,此地的文艺方面负责人欧阳山(以《三家巷》《苦斗》等作品闻名)接待了他们一行。除去参观访问,还带他们到一家饭馆吃了一餐广东菜。在波伏娃的感觉中,“我们所遇到的中国知识分子和法国朋友常常邀请我们上饭店。饭店不管是否豪华,都设有单间或者包厢……中国人喜欢上饭馆……”对广州饭菜,波伏娃留下的印象是:“广东人做什么菜几乎都要放糖。”这倒确是粤菜的一个特点。由于当时这里靠近台湾,所以还有战事的情形。譬如火车快到广州时,乘务员突然让波伏娃将窗子关上:“快要过桥了。”蔡姓翻译猜测:这也许是为了防止有人投炸弹。波伏娃注意到,“中国所有桥梁都有军人看守……”在广州一个广场上,蔡姓翻译想照几张相,可一个穿黑色制服的走到他跟前,显然说了几句不让他拍之类的话,结果吵了起来。到广州的第三天晚上,正在房间中观看江上“星星点点的昏暗灯火和长堤的日光灯招牌”的波伏娃突然听到警报声。接着日光灯灭了,连蜡烛也吹灭了。很久没有听到警报声的波伏娃称之为“一种陈旧的声音,完全过时了”。这时,陈学昭赶来敲她的门:必须下楼。“如果不进防空洞,起码也要去一楼的走廊,酒店里的客人全部都在黑暗中集中在那里。”陈学昭对波伏娃解释说,沿海的工厂和工业中心经常遭到轰炸。每当敌机经过沿海地区,广州就会拉警报,其实并没有什么危险……可波伏娃想来:这不过是一种练习罢了,万一真的发生严重情况,就不会慌张了。“政府也想以一种有效的方式提醒人民,台湾问题还没有解决,以后要彻底算账。”波伏娃的想法,也许窥到了执政者的某种心思。

萨特和波伏娃在中国参加的最大的活动,是在北京。在这里他们参加了周恩来举行的欢迎外交使团和外国代表团的大型宴会,还在10月1日的天安门观礼台上感受了中国人民庆贺节日的浓厚气氛。据波伏娃后来记述,当年的9月29日晚上,他们参加了在北京饭店举行的大型宴会。这一天,周恩来是主角。波伏娃在《长征》中,也有描述:“周恩来在聚光灯下讲话,感谢我们访问中国,最后举杯为各国人民的友谊和世界和平干杯。他坐下来之后又重新站起来,轮番向各代表团敬酒,最后是向所有到场的客人敬酒。每次举杯,聚光灯就会亮起来,强烈地照着他……然后乐队开始演奏……这时,周恩来来到一张张桌前,跟每一位客人碰杯,微笑地跟某些人说几句话……”对于周恩来的形象,波伏娃也有记述:“二十多年前,埃德加·斯诺赞扬他像白杨一样挺拔,他现在也没有失去这种潇洒。……他有一种中国人脸上很难见到的东西:不卑不亢。他善于辩论,应答机智,给人的感觉是对自己的工作十分投入,甚至有点太投入了。”埃德加·斯诺赞扬周恩来的话,应该得自《西行漫记》,这显然也是波伏娃的参考书之一。

这次宴会,波伏娃没有记述到毛泽东,可在陈学昭的笔下却出现了:“国庆前夕,我陪他们参加了国宴。那晚,好几位领导同志在宴会厅门外迎接贵宾。萨特他们的座桌,离毛主席的座桌很近,我领他们去见了毛主席,毛主席和他们热情握手。”因为陈学昭在延安时,与毛泽东见过面,故此便以熟人身份将两位国际上颇有名气的学人介绍给他。曾在法国待过一段时间的陈毅接见了萨特和波伏娃。为了拉近关系,陈毅偶尔还穿插一两句法语,当时陈学昭担任翻译。也许没有多少共同话题,萨特和波伏娃便谈到他们参观杭州梅家坞时的感受。这地方陈学昭熟悉,可陈毅不熟悉,他对陈学昭“眨眨眼睛”。陈学昭笑着说,外国客人参观了梅家坞,陈毅这才表示明白。

国庆那天,萨特和波伏娃被安排到天安门的左侧观礼台。这一天,波伏娃看到了人们对毛泽东的态度,“他们(即大众)对毛泽东的感情如此深厚、如此直接,让我感到非常震惊。”对于这一天,波伏娃用了整整一章来记述,由于本文的主旨,不能展开介绍,只说说与陈学昭有关系的情况。萨特、波伏娃到观礼台后,没有见到陈学昭,便向有关人员打听。事后还有人专门找到陈学昭过问。陈学昭在后来的记述中说:“国庆那天,他们(笔者按:萨特、波伏娃)上观礼台观礼,我也得到观礼的邀请,但有一位同志表示很想去观礼,我就把观礼的请柬送给了他。过后,有一位同志责备我不该把请柬送人,因为萨特他们不见我去,还对人查问了我。”在当时中国,上观礼台是一種很高的荣誉和待遇,陈学昭对此处理有些随便了。她事后才想到:“我自己觉得实在太疏忽了,没有做周到。”这一点,波伏娃也有注意。她记述陈学昭这么一件小事:“我开始熟悉中国人的习惯和方式。起初,我有点不知所措,因为我觉得他们比西方人更自然,但同时也更拘谨。慢慢的,我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要简单多了,他们了解自己的成员及其需要,而一旦与外国人交流,他们就显得十分保守。但陈女士的自然大方就让我感到钦佩。在鞍山的时候,有一天参加完中午的宴会,她对我说了句‘我困了,然后任我们和别的客人一起喝茶,她自己安安静静地躺在沙发上睡了一刻钟。”把这几件事连接起来看,在当时背景下,因为陈学昭这般特立的个性和不谙世情,她后来陷入到“政治”泥淖,也许不可避免。

波伏娃这次对中国的访问,由于有了官方认真周到的安排,同时有陈学昭这样高水准作家的几乎全程陪同,有了很大收获。对于这次访问的总体观感,波伏娃有这样一段话加以描述:“这是我第一次到远东,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不发达国家一词的含义。席卷了六亿人口的贫穷使我对贫穷有了真正的理解;我第一次见到了人们从事着艰苦的工作:社会主义建设。这些新的经历互相重叠、模糊不清;中国人的贫困我是通过他们要克服这种贫困的努力感觉到的。正是由于贫困,政府的建设性努力才显得很严峻。我所接触到的人们都在表面上向我隐瞒他们的悲欢。然而,通过观看、询问、比较、阅读、聆听,最后,我确实从我半模糊的感觉中清楚地感受到这样的事实:仅仅在几年之中,中国已经赢得了与种种苦难作斗争的胜利,这些苦难包括脏、寄生虫、婴儿夭折、流行病、长期营养不良、饥饿;现在,人们有衣穿、有干净的房子住、有食品。由此,我理解到建设这一国家未来的按捺不住的力量是多么真实……尽管我的经历还不完全,但我开始想,报道这些事也许是令人感兴趣的。”(《中国的印象》,选自《环境的力量》)为了报道她在中国见到的一切:农民、家庭、工业、文化……回国后,波伏娃经过长达一年多的辛苦阅读、研究文献资料,访问汉学家……再经过她学者的思考和融会综合,最后通过“辛苦而又持续地长时间写作”,她完成并发行了解读中国的长篇著述《长征》(《La Longue Marche》,1957年出版)。

这部作品,由于作者的勤奋和非凡的思维功力,无论在材料搜集和描述的准确、精微还是所作的分析方面,都取得了重要的成绩,具有非常重要的参考价值。就今天的中国读者读来,仍有相当的新鲜感和可借鉴、思虑的成分。可惜的是,这部作品的中译全本,直到五十多年后的2012年才出版面世,这使得其可以发挥的作用大打折扣。可即使迟,也来了。社会的进步,有时显得缓慢,但作为历史资源,现在还不算很晚罢。

以上是陈学昭与波伏娃两位中西学者、作家在中国交流的大致情形。在波伏娃的著述里,陈学昭是随章节需要出现的,故而相关章节出现多而密集(譬如谈论家庭中女性),其它章节大都随笔带出,基本没有专门介绍。陈学昭的记述,数量不多,却较为集中。她们由于国别、身份、文化修养以及当时政治背景不同等原因,记述很少交合。对比看去,反而可以显现相对广阔的时代风貌,因而是值得研究者及普通读者关注的。

尽管从陈学昭送两位重量级的法国大家上飞机回国后,彼此再也没有见面,由于可以理解的现实原因,当然也无从通信。可到了改革开放后,她们还是获知了相互信息,并带来了友人般的问候。1983年4月,应法国政府之邀,中国作家丁玲与刘宾雁前往访问。在此期间,波伏娃请当年访问中国时曾会面的丁玲到她家去叙旧。数十年后,波伏娃并未忘记陈学昭,谈话时还专门问及。回国后不长时间,丁玲来到杭州,并专门看望了陈学昭。虽然在所谓“一本书主义”问题上两人有过误会,历经磨难的丁玲已不放在心上。当年5月29日下午四点左右,丁玲和丈夫陈明来到陈学昭住处。一见面,丁玲和陈学昭相互拥抱,“彼此都很激动。”接下來,她们谈及彼此近况。丁玲言及她去巴黎,以及在那里的所见所闻。正说着,陈学昭拿出一份法国《世界报》递给丁玲。这份报纸,刊登了丁玲在巴黎参加一个座谈会的情形。虽然离开法国多年,可友人还是关注着陈学昭。这份报纸,就是一位也参加了座谈会的法国女士寄给她的。丁玲看着上面自己的照片,微微一笑。放下报纸,她告诉陈学昭,在与波伏娃见面时,这位法国友人还问起陈学昭。丁玲因此希望陈学昭能够写信给波伏娃。在一旁的陈明马上向陈学昭要过一张白纸,将中国驻法国大使馆文化处一位负责人的姓名写下。他们对陈学昭说,信只要寄给此人,就能够转交到波伏娃手中。想来波伏娃在西方文化界影响甚大,大使馆也希望她能够与国人有所联系。

陈学昭后来是否与波伏娃通信,现存的资料未有显示,我们不得而知,可数十年后传来波伏娃询问的消息,在陈学昭,无疑是一种温暖的慰藉。在把几乎所有海外联系作为打击怀疑对象多年后,外面世界传递来的信息,对于个体,对于曾经有过多年海外生活阅历的陈学昭,有极大的意义。对于波伏娃和陈学昭两位中西女性作家的有限交往,这也何尝不是一种友谊可能延展和富有人性温度的明亮结局?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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