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河(中篇小说)

2018-09-20 02:46光盘
长城 2018年3期
关键词:机械厂姐弟俩儿子

光盘

阴阳两股相反力量将我拉来拉去。无数怪异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迎接我的阴间大鸟飞抵我身体上方,大声呼唤:“来呀——”“来呀——”

徐剑情绪烦躁,他在病房来回走动。他反复给弟弟徐刀、徐枪打电话,怎么也联系不上。联结他与两个弟弟之间的信号像被柴刀拦腰砍断。徐剑连续守候我两天两夜了,他两个弟弟仍然没有赶到医院。徐剑的脾气越来越暴躁。

我大儿媳张莉给徐剑打电话,询问我的病情,并且问两个弟弟赶到没有。徐剑说:“还没有。”“你回来,马上。”张莉语气强硬地说。徐剑为难,他是家中老大,在弟弟接上班之前,他再愤怒也不能离开,他不可能放自己父亲的鸽子。现在,我像木头一样躺着,是特别好护理的重症病人。徐剑除了内心的不平衡,倒也没多余的事干。刚才他还问医生“我爸还能活多久”,徐剑给医生提出了难题,医生不说话,对徐剑大翻白眼。

三对儿子儿媳有一些矛盾,不是外人看起来那么团结,他们也不是外人看起来的那么有教养有素质。他们之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矛盾的?让我想想。对了,是从我老伴瘫痪后开始的。老伴身体正常那些年月,儿子儿媳们时常回家来,这在我们人民机械厂成为美谈。老伴瘫痪后,儿子们开始找出各种借口不回来。儿子们说,忙。我相信,他们真的很忙。他们都有出息,不忙似乎不可能。对照自己,我理解他们。我年轻的时候借口北方太远,很少回到河北沧州乡下看望父母,我一边有愧一边又没有实际的行动,在矛盾中度过一年又一年。三个儿子对遥远的北方老家陌生,对爷爷奶奶陌生,除了对小叔叔徐大伟。也许是出于对父母的补偿,我把小弟徐大伟带在身边,将他养大成人,花大力气解决他的工作。那年月,在国有企业解决一个工作,难于上青天,但我做到了。父母念及我这点,原谅我对他们的忽略和不孝,离世前都还在表扬我。

我们人民机械厂位居大山窝,离最近的中心城市45公里。是计划经济时代的军工企业。我们造出过新中国最好的步枪、冲锋枪、机关机,是个保密单位。国家把人民机械厂安放在山窝里,你就能理解了。我是试枪员,退休前,我平均一天要打掉50发子弹,我的耳朵不好使,打枪太多的缘故。我是优秀的试枪员,一批批枪支经我的检验走进全国各地军营,也有的走进国外军营。我是半武装人员,只要国家需要,可以随时上战场。那年的自卫反击战,有消息说广州军区准备在人民机械厂选调一批优秀员工上战场,乐坏了我们。我信心满满地认为,我是其中一个。到头来,没有我。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闹情绪,不好好试枪。没想到几个月后,我竟然得到嘉奖,说因为我枪的质检好,使人民机械厂供给战场的枪支十分好用,杀敌无数。在哪里都是战场。我明白这个道理后,试枪工作干得更起劲。我一辈子跟枪打交道,给儿子取名也离不开武装:剑刀枪。我是人民机械厂的名人,三个儿子前后也成为厂里名人,致使我家成为名人之家。三个儿子怎么成为名人的呢?他们都从人民机械厂子弟学校考上北大,一门三北大,那是怎样的荣誉和新闻效应。我文化程度不高,老伴也是,我们忙于工作,几乎没管过儿子们的学习。那时候,有许多人来向我讨教育之法,我无话可说。我说我根本没教育方法,来者生气了,说我自私保守。儿子们学习好,那是天生的,与我的家庭教育没半点关系。厂子弟学校名声大破了天,许多城里的孩子都转学过来,高考落榜生打破头也要挤进来补习。后来的情形是,再没出过一个清华北大生,虽出过一些考上好大学学生,但人们并没有看重,清华北大才是最硬的招牌。慢慢地,随着人民机械厂转向地方、衰落,子弟学校也一落千丈。我三个儿子成为人民机械厂永远的高峰,三十多年过去,人们仍然津津乐道。早几年有家出版社编一本“高考状元家长自述”丛书,找上门,让我口述,采访者整理成文。我回绝了。那本书他们最终编出来了,他们模仿我的口吻编写自述,还配有我的照片。我不知道怎么去找这家出版社,我告诉我的儿子们让他们为我投诉做主。儿子们迟迟没有行动。我说:“你们不去,我去。”那家出版社在外省,但我一定能找到,一定要揭穿他们的谎言。徐剑拦住我说:“爸,你不用去。那本书是我起草的,经过徐刀、徐枪补充修改,是我们兄弟仨的成果。”我说:“里面所有事实都是虚构的……”徐剑打断我的话:“尽管是虚构,可都是有效的教子佳方。爸你不要去找他们,他们付给我们版税,很大一笔。那书销量好,我们拿的版税挺高。”

三个儿子事业有成,都不缺钱,这种昧良心的钱却不放过。兄弟三人为了分配版税闹出矛盾,我一直不知道。我老伴也不知道。他们兄弟仨开始出现矛盾主要还不是在版税分配上,在照料他们的母亲上。他们比賽似的不回家看望我和他们的母亲,以忙为借口。谁回去看望了,而别的兄弟没有回,谁一年回去五次,别的兄弟只回了四次,心理就异常不平衡,就要指责对方。老伴瘫在床上,手脚不能动,脑子却好使。老伴时常在一个儿子面前虚构另外两个儿子回来的场景,老伴的这种低级表演瞒不过三个北大毕业的高材生,他们一回都没有信过我老伴的谎话,还要当场揭露。老伴流着泪说:“我有你们爸照料,挺好的,你们工作忙以后就不要回来了吧。”他们回来尽孝次数少,很珍贵的,所以不管是哪个儿子回来,我都大声地说话,邻居们以为我耳朵不好使所以爱大声说话,其实不是,我想让声音传到邻居们的耳朵里,广而告之地说儿子又回来了。儿子回来后,我会走出家,走到生活小区的道路上告诉邻居街坊:“我儿子回来了。”邻居们说:“徐剑兄弟仨真孝顺……好像有一段日子没回来了吧?”我说:“上周才回来过,不到五天呢。他们来去匆忙,也不爱串门,你们没看到。”邻居们自嘲地说:“怪我们孤陋寡闻。儿子们能经常回来看望,这太好了。”

人民机械厂军转民后,适应不了市场经济环境,徒有军工技术,产品卖不动,最终衰败。市场经济还没开始,我就已经光荣退休。没经历过年轻同事那种阵痛无助。现在的人民机械厂像一个偏远贫穷的集镇,一片萧瑟景象。厂区杂草丛生,鼠蛇横行,生活区破破烂烂,大部分人住在老平房里。离中心城市远,厂区废弃也就废弃了,不像城里那些倒闭的企业,可以卖地卖房。机械厂唯一的好,在于这里有良好的空气和安静的环境。通往山外的公路凹凸不平,早年沿途的岗哨没于荆棘丛中。徐枪的轿车刮过两次底盘,他发誓路不修好不回机械厂。三个儿子并不都是轿车,徐刀还有一辆越野车,周末的时候跟他的小蜜开着越野车去山里玩,再远再烂的路他不怕。他只怕回机械厂。徐剑要是去呼吁奔走,这条路,上面是可以想到并修好的,徐剑有意让路烂着,不反映不出声,一切顺其自然。

关于儿子们孝顺不孝顺的问题,我跟瘫倒在床的老伴有过多次讨论。老伴不认为儿子们不孝,是他们太忙。“你不是也很少回去看望父母吗?”我摇头,我不是因为工作忙,不是因为路途远花费高,是孝心不够。就像现在的儿子们,心中无爹娘。我理解儿子们,他们孝顺我乐意接受,不孝顺我也不完全怪罪。年轻时我不爱着家,不爱干家务,喜欢去到枪支試验场打枪或者教人打枪。试验场在一个偏僻的山坳里,周边是深山老林,但戒备森严。我喜欢在这些山林里转悠,观看明的暗的岗哨,喜欢听山谷里试验场发出的枪声。通过枪声我能辨别出该枪的质量,没有人能从我这里蒙混过关。枪合格不合格,得我签字讲了算,我们厂长我们的总工程师都没这个权力。厂里人称我枪王,我几乎年年获先进,厂先进,军区先进,军区劳模。我把一生完全奉献给了祖国的军工事业。有一次我喂完老伴稀饭,她突然说:“即使儿子们不孝顺,也是你影响的。”我没表态,也许是真的。

有一个护士在病房前站立,她目光投射进来,然后又离开了。徐剑走过去,想跟护士说话,护士脚步匆匆,他没追上。他回到病房,去到阳台上。楼下是安静的绿化带,椅子上坐着一些病人及其家属,他们轻轻说话或者不说话。有的病人正在康复,有的病人正走向死亡,甚至只有不到5个小时的时间。几天来,徐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阳台上度过的。我的病房设施非常好,像五星级酒店,什么是五星级酒店,我并不知道,是我瞎猜的。什么是五星级酒店,徐剑最有发言权。他一年要住多少次五星级酒店啊!他当的官不小。省政协副主席。这是高级干部。那年我参加军区劳模表彰大会,为我颁奖的盘副军长热烈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放。盘副军长是枪械行家,也爱打枪,我俩有共同语言,他后来多次在大大小小会议上提到我。但我几十年没握徐剑的手了,同样是副部级干部,徐剑的手比盘副军长远得多。

我的病房真的很高级,那年我趁第二次受表彰去医院看望盘副军长,他紧握我的手热泪盈眶。他的病房是高级病房,但与我这个病房比起来,差很远。现在的普通病房都比当年的高干病房条件好许多倍。徐剑有事没事都爱去高级病房住着,高兴的时候去住,不高兴的时候也去住。他一住院,身边人就紧张了。徐剑长年工作的这座城市离人民机械厂50公里,但不管辖人民机械厂的地盘,人民机械厂下放地方后隶属另一个市,从人民机械厂到市区有45公里。徐剑在这座城市从普通技术员干到了市委书记、省政协副主席。这座城市不是省城,徐剑当了省领导竟然可以不去省里上班,大部分时间待在原地,上面有要事才通知他去。市里专门给他辟了办公室,身边工作人员有好几个。不去省里是对的,在这里,他仍然最大,市委书记还得时常向他汇报工作。虽然大家知道汇报只是出于礼貌,走走形式,但双方都很受用。徐剑今年61岁,高级干部65岁才退休,他还有四年时间享受。徐剑并不满足,他希望还有十年二十年。升为省政协副主席,徐剑是不服的,他的目标是常务副省长,结果他连个副省长都没搞到,最后只落到去政协当副主席。

隔壁病房传来一阵哭泣。又有一位病友离开人世,去了极乐世界。徐剑显然也听到了哭声,他回过头,目光穿过窗台停在我身上。我一动不动地躺着,白色被子盖在身上,黄色药液无声地注入我身子。

徐枪慢悠悠地进到病房,他上来就问:“老二呢?!”徐剑不抬眼看他,说:“你到现在才来,还说别人。”徐枪说:“鬼老二就是精,人精。”

徐剑说:“早到一点就亏死了?!我早你们到两三天,我又该向谁算账?”

徐枪说:“你是老大,多付出天经地义。”

徐剑说:“父亲不是我一个人的,不论大小,一律平等。作为高级干部,我多忙啊,你们为我考虑过吗?”

徐枪鄙夷了一声,说:“你这个高级干部跟退休干部没区别,你管事了吗?你干活了吗?兄弟三个,恰恰你是最闲的。”

话触到了徐剑的痛处,徐剑说:“你来了正好,我可以下班了。工作上我没事,孙子我得回去带。”

徐枪没拦徐剑,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一些不满的话。徐枪开着什么公司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非常有钱。徐枪是从一个局长位置上辞职的,当时他认为当官没有开公司过瘾,不是公家的人就没有纪律约束,嫖个娼养几个小蜜组织上管不着,那是多自由的生活。再说,徐剑当着大官,徐枪想干什么都成。兄弟关系表面不错其实不好,别人不知道,所以任何官员都会买徐枪的账。徐枪当徐剑的面说过从来不依靠当大官的大哥,背后又无时不在利用大哥的地位。办个啥事,要个啥项目,徐枪不需要徐剑打招呼批字条,徐枪只消告诉对方他是谁就够了。徐剑拿不出证据证明徐枪没有靠他,心里特别烦这一点。徐剑吃够了哑巴亏,徐剑发誓要找到证据好好地反击徐枪,就是找不到,没人配合。徐枪总是那么得意洋洋,对谁都说发财靠的是自己的本事。他的公司总部在这座叫瓦城的城市,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发达城市都有分公司,业务量大得惊人。徐枪是什么公司来着?他说过的,我给忘了,名字太洋气,我记不住。这个世界上,除了枪,别的我不感兴趣。

徐枪撇开马仔自己上病房来的。他不愿外人打扰我的清静。

他走到我床头,轻轻地唤了声:“爸。”我没理他,不,不是我不理他,我是很想理他来着。我无能为力。徐枪伸出手来想握我的手,快接近时,缩回去了。他转头叫道:“护士!”他没得到任何回应。他摁响呼叫铃。护士过来后说:“有事吗?药水不还没滴完吗?”

“你知道躺着的这个老头是谁吗?”徐枪说。

“知道,徐大彪。”护士说。

“我是说身份。”

护士摇头。

“老头是徐剑的父亲。”

护士笑着摇头说:“我还是不明白。”

“徐剑是省领导,瓦城市原来的市委书记。”

护士说:“我真不知道。”

“你是新来的?所有妓女都会说,我是新来的。”

护士生气说:“你说什么呢!我哪管谁是市委书记谁是省领导,我只管医院能不能按时给我发工资、奖金合不合理。”

徐枪去科办公室:“我要找你们主任。”一位医生说,“主任刚才出去了,有事你跟我说。”“你不够格,你们主任都不够格。”“那你还找我们干什么?”

徐枪拍桌子说:“你给我滚。”

“你搞清楚了,该滚的是谁?”

徐枪情绪激动,他连续地拍桌子。医生报了警,两个保安赶过来。保安很凶,他们对徐枪拉拉扯扯。这层楼给惊动了,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他们大都站在徐枪一边,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医院有错。凡是碰上上医院闹事的,一些人会不假思索地把过错算在医院一方。

“不讲医德还叫保安打人,医院成黑社会了!”支持徐枪的声音很多。人多势众,保安和医护人员态度就缓和下来。护士长听到响动,从病房赶过来,笑着拉开徐枪:“你有什么委屈跟我说,我保证让你满意。”徐枪瞟护士长一眼,说:“你长得倒还行,就是太老了。”护士长说:“这跟处理你的问题有关系吗?我才37岁,不算老吧?不要以为护士长都是快退休的人了。”护士长把徐枪拉回到医生办公室。

“18号床徐老头是徐剑的父亲。”徐枪说。

“哪个徐剑?”

“你们太不讲政治了,哪个徐剑?!太可笑。”徐枪说,“上一届的市委书记,现在的省领导。”

护士长想了想,说:“听说过。”

“听说过而已?!”徐枪又要发作。护士长用她女性的温柔把徐枪的火气压了下去,“我们一个普通老百姓,哪管得了那么多呢?官员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我们记不住。我们工作太忙,精力都放在治病救人上了。请你原谅。我们没有服侍好徐老伯,我們有错,俗话说,不知者不为罪,从现在起,我们更加精心照顾。”

一边的那个护士说:“到了医院不管什么身份,都是病人,对任何病人我们都一视同仁,我们并没有怠慢任何一个。”

护士长假装生气地批评这位护士说:“你会不会说话?给我出去!”

护士长有能耐,她把院长叫来了。院长带着副院长和办公室正副主任过来看望我。他们买了好多鲜花,好漂亮的鲜花。

院长热情地握徐枪的手:“原来你是一天集团的徐总,原来徐老伯是你们的父亲。你父亲太了不起,枪王,还培养出三个北大生。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徐主席亲自守候了两天两夜,我们居然没发现,我们失职啊,对不起领导啊。徐家兄弟天下大孝子啊!”院长在官场上混,会说话,说得徐枪笑逐颜开。院长说:“从现在起,我们给徐老伯配备最好的医生护士,安排24小时服务。”

“我爸情况怎么样?”徐枪说。

“情况比进来时好多了,估计不久会苏醒过来。”主治医生说。主治医生碍于面子说瞎话,他心里清楚,我已经无法救回了。

“给我爸最好的医疗条件。”

“必须的。”院长立即调集力量为我服务。几个医术高超的医护人员围着我这个死去大半的人转。她们换下我的衣服,耐心为我清洗身子。中医科医生按摩我的穴位,给我做针灸。院长亲自组织会诊会。徐枪被邀请参加。徐枪坐在院长身边,医生们分析我的病情时,他没有听。他碰上一件头疼的事:情妇老二和老三干起来了。她俩分别向徐枪告状,指责对方,强烈要求“休掉”对方。公司里的事好办,家务事特别难办。老二老三他都喜欢,处理谁他都下不了手。怎么样才能找到制衡点呢?他仍没找到方法。

临近中午,徐枪和他的马仔去附近的大酒店吃午饭,他们喝自己带来的好酒。他们基本不在酒店要酒,喝的酒都是到厂家订购的,保证无一假货。徐枪喝了不少。他们三兄弟,就徐枪最能喝。喝到一半,他给徐刀打电话:“老二,你在哪儿呢?”

徐刀那边很吵,声音老被杂音覆盖。“我马上到,马上到。”

“你别来了。”

“爸怎么了?走了?”

“你再不来,爸真要走了。”

“你啥意思?我到底要不要来?”

“要不要来?你说呢!”

“我不正在回来的路上吗?”

“两三天了,你就在这座城市,蚂蚁都爬到了。”

“你不也生活在这座城市?你又何时到的?”

“我并不在这座城市,我在很远的地方,接到老大的通知,我就一直赶。”

“我也一直从外地赶回,从更遥远的地方。”

徐枪换了口气说:“老二,你跟我抬杠有意思吗?你既然那么忙,就先别来,老大守了两天,我也守两天,两天后你来吧。”

徐刀说:“这个主意好,不过,我还是一下飞机就先来看望爸。”

“不用了,爸像尊卧着的雕塑,你来不来都没有意义。就这么定了。”

徐枪饭后开了房,住在五星级宾馆里。情人老二老三的事让他烦躁,一烦就点了两个小姐。他只让她俩为他按摩,玩弄他的身体。期间情人老二老三的电话轮番打进来:“别急着要结果,我爸病重呢。”徐枪对老二老三的态度都好,因为两个他都喜欢。

“你的太太们很有福。”按摩小姐说。

傍晚,徐枪到医院来守候我。他住的旅馆离医院不远,出酒店时碰上他的儿子,父子俩见怪不怪,都知道对方养小蜜乱搞男女关系。“爷爷病重住院了,我去看他。我们一起去。”徐枪说。他儿子摸了摸耳朵说:“我刚约了人,没时间呢。你代表我们家不就得了。”我的孙子钻进他那辆豪华小车里,开车的是一个姑娘,这个姑娘曾被他老婆打过耳光。这个姑娘仍不改悔,她的条件是除非拿到两千万就离开。

“真没出息!”徐枪朝我孙子的车骂道。此时,中午为徐枪按摩过的一个姑娘出现,她问徐枪:“那小伙子是你儿子?嘻嘻。”

徐枪立即对这家酒店产生厌恶,打电话叫马仔退房,换一家附近的酒店。徐枪媳妇滕晓鸥相对年轻的时候也是有情人的,她主要是对徐枪实施报复。她花钱包养年轻的情人。现在快五十了,她对包养情人没了兴趣,她一般跟圈子里的人玩,同学圈,同事圈,别的圈。她出手大方,圈里人都围着她转。他们圈子以打牌旅游讲黄段子调情为主,男女间不来真的。滕晓鸥对徐枪的生活装聋作哑,从不过问他任何事情。他回不回家,何时回家,随他便。这样子,他倒心慌意乱,有所愧疚。因此,滕晓鸥获得了徐枪的尊敬。

见到徐枪,医生护士对他点头哈腰,积极汇报护理情况。徐枪面无表情,他走到我身边看着我,默默地说:“爸,你能醒过来吗?不想醒就过去陪我妈吧。在这边,我们都忙,没时间照料你。你都90多岁了,活够了。”

“徐总,你忙去吧,这里有我们呢。我们把徐伯当亲人。你尽管放心。”主管医生说,护士们在一旁附和。

徐枪点头,说:“你们做得不错,我相信。我的确很忙,我真要把老爷子交给你们了。”

二儿媳尹鸿跟徐刀一同来到医院。大儿媳张莉、三儿媳滕晓鸥还没来过医院。徐剑前天轻声跟我说,张莉她们会来的,只是暂时没来。也许我应该相信。尹鸿爱咋咋呼呼,刚到走廊,她就高呼大叫:“18床在哪儿?”一位护士听到,走过来迎接带路。我的专职医生、护士尽职地守护病房。天已经黑了,这家位于南郊第九座山麓的省立医院很安静。这几天夜晚,我老是误会睡在大山窝里的人民机械厂。医生、护士都站起身来:“你们是?”

“家属,病人家属,”徐刀说,“我是病人二儿子。”

“原来是徐社长。”医生握住徐刀的手。院长打听到了徐剑有两个弟弟,老二是一家报社的社长兼总编,他之前将所有掌握到的背景资料都告诉了医护人员,要求他们熟记。

“我爸怎么样?”

“情况有所好转。”医生仍然说瞎话,为了讨我儿子喜欢,夸大事实。

“从来没醒过吗?”

“快了,很快就会醒过来。”

“老爷子得的什么病?你们就没诊断出一个结果吗?”尹鸿说。

医生、护士脸上很尴尬,他们真的没有诊断出什么病,他们现在知道的只有我的各種生理机能正在迅速衰竭。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对得住这身白大褂吗?”尹鸿不依不饶。

医生、护士赔笑脸,说:“我们很快就能确诊的,再给我们一点点时间。我们成立了一个团队,医院里最好的各科医生都抽调在一起,院长亲自任组长。”

“有用吗?结果呢?”尹鸿说。

徐刀推推尹鸿说,“你先出去。”

尹鸿声音卡在喉咙说:“就知道跟我来狠的,对盛夏雨你敢吗?你舍得吗?”

盛夏雨是徐刀的情人,尹鸿去捉奸,基本上没落空。尹鸿没去报社闹,因为单位里徐刀最大,没有人管得了他。她去组织部、宣传部、市委闹,但这些部门都知道他大哥是徐剑,就压下来冷处理。徐刀希望跟尹鸿离婚,尹鸿不离,她从来不提出来,威胁的话一次也没说过。好些当官的都有情妇,秘密生育后代的也大有人在。金钱美女关,他们过不了。他们获得金钱、美女的机会太多了太容易了。在我们那个年代,在那个曾经重要的军工企业,直到我退休,没发生过一次乱搞男女关系事件,倒是有两三起离婚的,这都是感情不和。有一对,离婚几年后又复婚,另两对没再嫁娶,直到去世。更无腐败现象。部队和地方领导到厂里来,都吃食堂,由厂长陪着到窗口打饭,然后跟职工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上级领导碗中饭菜分量跟大伙一样。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几公里外的小镇上有了好饭店,厂领导仍然没有安排上级领导下馆子,上级领导也无任何特殊要求。徐枪他们这一代完全不同了,不吃请办不成事,不给贪官送金钱、美女,企业被卡,寸步难行。

我三个儿子贪污腐化,我没有颜面。特别摊上像尹鸿这样无教养的儿媳,我老脸丢尽。好在,外人并不知情,好在我关闭了通往阳间的对话大门,不用担心管不住嘴。“你儿子们好有出息啊!”人民机械厂的老职工们都夸我和老伴,他们想求我办事,我都一一回绝了。幸好,我们人民机械厂不归瓦城管,我有一万个理由推脱。三个儿子,在离我50公里的城市里堕落,我无力监管。他们真不像是我的儿子,与我有着本质不同。

徐刀他们报社早两年搞了个“孝顺天下”大型采访活动,开辟专版,报道市民孝敬老人的故事。历时三个多月,活动相当成功,吸引了大量读者,吸纳了几千万的广告收入。孝顺是中华传统美德,大力弘扬孝敬文化是传播正面能量。这些我没意见,我有意见的是徐刀不该指使具体实施此策划的专题部主任采访我。记者是突然来到人民机械厂的,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记者。这时,老伴已经去世,我一个人生活在人民机械厂里的平房里。

“您儿子们孝顺吗?”记者们问我。

“孝顺啊,很孝顺的。”面对外人,我不能说儿子们不孝顺,我不能败坏儿子们的名誉,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事实上也不能说儿子们不孝顺,他们每月给我的钱我花不完,为我在城里找的房子也漂亮。只是,他们不愿我跟他们一起生活,他们房子再大也容不下我。说实在的,我也不愿跟他们生活。我们没有共同语言,在城市生活,出门我没有朋友,像个无亲无故的外乡人。与其住在他们为我提供的房子里,还不如我按兵不动,城里哪比得上人民机械厂!这里有我的熟人,有我熟识的一切,有我需要的环境。当然,我并不总住在人民机械厂的,一年总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要住到城里去,但不住儿子们为我提供的房子。

“儿子们是怎么孝顺的?”他们让我讲故事,我讲了儿子们当年孝顺的真实故事,也讲了些不太完全真实的小故事,我还把应该孝敬我父母的想法和本应该实现却没有实现的故事,虚构成我孝顺的事实,提供给记者。记者们又去采访我的街坊邻居,他们都是我的朋友。邻居们对我以及我一家大加赞赏,提供了许多儿子们孝顺的例子。他们跟我一样,为了表扬我儿子孝顺,也说了一些瞎话,夸大了一些事实。当一个人想真心帮助一个人,面对组织面对记者就会虚构和夸大事实。这也是人性中谁也控制不了的正常心理。

“他们是记者。”记者们走后,邻居们才告诉我。记者们采访我的时候,我完全没想到对方是记者,当然我也不知道什么叫记者,我一般不习惯把记者跟徐刀的报社联系起来。我除了枪声,别的都不敏感,退休三十多年了,还是那样。

这些记者妙笔生花,他们用洪荒之力写了一整版文字,配发我大幅彩色照片。文中没有点明徐刀是我儿子,但说了我二儿子是瓦城某家报社的社长兼总编。瓦城有三家市级报社,外加一张省报办的专门卷广告的报纸,共四家,这四家报社除了徐刀,没有社长兼总编的。读者一看就明白我是谁的父亲。文章见报后,徐剑首先看到了,第一眼看到我的照片很是奇怪,细看文章后,大为光火。徐刀不像话,把孝顺的功劳揽走大半,孝顺里就没徐剑、徐枪多少事儿。徐剑质问徐刀,徐刀申辩说:“这帮记者,就知道胡乱拍马屁,对这件事我根本不知情。反正有很大部分都是虚构的,你计较什么?”

“虚构的我才计较,如果是真的事实,我火气就没这么大了。”徐剑骂徐刀不要脸,兄弟俩在电话里争吵论理。“你的目的不就是捞取各种各样的资本,为提拔宣传部长加分吗?你就是把功劳吹上天,能不能提拔,最终决定权在我这里。”徐剑使出最后一招。最近传闻市委常委宣传部长要上升,位置空出来,徐刀惦记这个位子了。

“大哥,你尽坏我的好事。”徐刀说。

“提拔的事,没门。”徐剑挂掉电话。

“当不当宣传部长的,其实我没那么在意。你有心让我当,早就帮我了。”徐刀嘟哝说。

不多久,市机关干部职工都知道我上报的事了,他们纷纷议论。报纸固有的公信力、权威性在那里,人们对我的三个儿子,特别是徐刀生出另一种好感。徐剑走到哪里,也都有人赞扬他,他心里的怨气消了一半。

徐枪从来不看报纸,用他的话说:“你们的报纸瞎他妈编。”直到现在,徐枪还不知道我因为儿子们的孝顺上了报纸。

回到病房。尹鸿抓住徐枪不在场这个事不放,她到阳台上给滕晓鸥打电话。滕晓鸥说:“徐枪在医院的呀,他说这两天我们家护理。这会儿他肯定刚离开,也许就在厕所里呢。”

“都这么长时间了,人呢?你不在现场,你瞎猜什么。他这种脱岗串岗离岗行为,全世界人们都不会答应。”尹鸿说。

滕晓鸥认为尹鸿在给她挖坑,尹鸿已多次给滕晓鸥设计过陷阱。尹鸿咄咄逼人,为避免上当,滕晓鸥说:“这事你问徐枪去,我不管。”

老大老三媳妇都不来,我凭什么来?尹鸿越想越气愤,把气往徐刀身上撒。徐刀最反感尹鸿这一点,没素质没教养,不分场合地撒泼,娶了这样的媳妇,玩十个八个情妇就是太亏太亏。徐刀到底有多少个情妇?我不是完全清楚,但是曾经两三个是有的。到最后,只与一个保持紧密联系。徐刀在这方面有所节制,不像徐枪那般放浪。最主要的是徐刀还在写书,他以前创作过小说,现在他在写一本解读秦代历史的闲书,还想写一本“新闻从业回忆录”。在北大他学的是历史,对历史有特殊的偏好。他还可能写历史影视剧,有一年他去到广西桂林,参观了那里的历史文化后,就萌生了写秦始皇修灵渠的电视剧。在学术上徐刀是个有追求的人。他不想让太多的情妇扯走他有限的精力。

“你可以回去,没人请你来。”徐刀对尹鸿说。

“我不能走,我羞臊羞臊张莉、滕晓鸥,让她俩无脸见我。”尹鸿在一张板凳上坐下来,“我来了也不是白来的。”

“徐枪老总忙,我们承诺全方位照顾徐老伯,主动请求他离开,他才离开的。”一位护士很多余地帮徐枪说话。

“你们有什么权利?”尹鸿站起来高声大叫, “你是我们的家长吗,是我们的亲人吗?”

“我们就当徐老伯亲人护理的。”

“你们也太自作多情了吧!”尹鸿说着头转向徐刀,“今天徐枪他家的护理不算,应该算咱们的。”

“徐枪老总很晚才离开,在这里待了一整天,不算他成绩,讲不过去。”那个护士又说,她看不惯尹鸿盛气凌人的做派。

主治医生训这位护士说:“你能不能闭嘴。你一个小姑娘,知道什么呀?”这位护士被骂出去,换来另一位护士。新到场的护士年龄大一些,处事圆滑得多了,她一来就替那位护士道歉。

“你还是回去的好,别在这里丢人现眼。”徐枪再次催尹鸿。

“见不到徐枪我是不回的。我要当面打打他的脸。”

尹鸿是大嗓门。她已经从中学老师队伍中退下来。退休前是校长,多年讲台和坐主席台讲话,养成了她的大嗓门和控制欲。但是她控制不了徐刀和盛夏雨。她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物理系,她的物理教得不错,但是生活中她时常无理。她喜欢在校训大会上讲中华传统文化,讲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对生养的父母相当孝顺,对她的家公家婆——我和老伴却做得并不好。

尹鸿闭上嘴后,病房里就安静下来。住我们这层楼的都是重症病号,他们要么昏迷接近死亡,要么无力叫喊。他们的家属看不到希望,都在痛苦中静静地等待亲人去世那天的到来。因此整层楼也是安安静静的。

徐刀跟主管医生站在阳台上轻轻说话,详细了解我的病情。主管医生说话略有夸大,给我病情好转提供了许多希望。徐刀心情还是很沉重,他让医生说真话,做一个真实合格的医生。医生说,我说的就是实话。徐刀看我一眼,说:“我爸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哪还会活过来。”

“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有一丝希望就会付出一百倍努力。”

“我相信。可是,人的寿数已尽,谁也无回天之力。”

“有我们的医护人员全方位服务,有你们全家全力配合,奇迹就会出现。”医生深入地说。这些平时鼓舞人心的话,现在徐刀听来十分刺耳。徐刀示意医生闭上嘴巴。

“明明是医院全方位护理,徐枪怎么说成了他家护理?太不要脸了吧。”突然,尹鸿又要发作。

“你不走,我走。”徐刀受不了尹鸿,起身离开医院。尹鸿屁颠屁颠地跟在身后。他们一走,病房彻底安静下来。这才是我真正要的气氛。

我是在许奥长寿园病倒的。之前没有明显征兆,只是有些头晕目眩。我最后一眼看到阳界,是看我的工作牌:徐大彪,105岁。这几个黑体字我没看清,我神采奕奕的照片也看不見,它们模糊一片。我今年93岁,许奥先生给我加了12岁。他没跟我商量,当我发现时生米已煮成熟饭。“说你105岁不好吗?上了90,跟100岁有什么区别?”许奥笑眯眯地跟我说。按这里的民间说法,人到95岁就可称百岁老人。长寿也是荣誉。我承认我有点虚荣,当别人看了我的工作牌,夸我身体好福气好时,我心里甜丝丝。在长寿园里我“虚岁”不是最大,我排老三,前面还有110岁和107岁的。他们看上去比我老一些,理应比我大。事实上,他们的年龄都比我小,长得比我老罢了。110岁那个实际年龄87岁,107岁那个88岁。我们身上都有假身份证,要是游客怀疑我们年龄,我们就掏出假身份证给他们看。但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会掏身份证,毕竟是假东西。许奥为我们秘密办理假身份证是冒了很大风险的,但由于在许奥长寿园我们几个老人也有需求,就默认了许奥的做假,并且全力维护这种虚假。许奥长寿园在离我们人民机械厂70公里的地方,在一个山坳里,规模很大。四面环山,中间有一片很大的平地。里面有绿草有湿地湖泊,还有许多低矮小山。许奥是房地产商,有天他进山游玩,无意中发现了这块宝地。经过长达一年的努力,他搞到这块地。这块地偏远,不通路,以往无人注意到,也没人惦记。许奥看中了,他以便宜的价格买下来。他争取到政策,征地打通隧道,修通公路,炸山填湖,整出一片更大平地来。有的湖,他保留着,有的地方他开出湖,湖与湖间有人工河沟通,形成一个水系。很漂亮。这块地,他用来建长寿园。经过数年的建设,有了中医街、中医学校、康复中心、休养中心。他请来许多医学专家,好几个民族的医药专家,比如藏医、瑶医、苗医、壮医等等。长寿园里每天有许多看病养生和游玩的人。许奥这个创意好,市里支持力度大。市里领导常来搞中医保健,他们都见过我,跟我交谈过多次。我尽量地不说话,少说话就少错。因为我的年龄假,出生地假,言多必失。许奥把我的身份虚构成长寿园附近土生土长的农民。我从北方到这个遥远的南方几十年了,老伴是本地人,我学会了一口本地方言。人民机械厂附近农民说话跟长寿园附近农民差不多,我张嘴说话时,他们不会怀疑我。为了主动,我首先说普通话,只要我一说普通话,对方必定说普通话。这是“自然规律”。更何况,大多数时候访问我的人都说普通话,有头有脸的人都说普通话。来长寿园考察的市民也说普通话,很少说当地话的。我佩服他们说普通话的勇气。发现我说的普通话比他们好,他们多少有点意外和嫉妒。徐剑也来过长寿园。许奥长寿园名声传到了省里,作为政协副主席,徐剑随政协考察团来到长寿园。徐剑心不在焉,当个别政协领导向我询问养生之道时,他根本无心思。他怀疑这个地方能养生,能够出寿星。“我父亲也93岁了!”他对身边的政协主席说。徐剑眼睛向我瞟过来,但没停留,很不屑地移开。我以为这回我要暴露,却没有。后来我把这个危险的遭遇汇报给许奥。许奥惊出一身冷汗。我详细地向他讲述了我家庭情况。许奥知道我家三个儿子非一般人物后,犹豫了好一阵,到底送不送我回去。我坚持不回去,我要在长寿园里生活。这里有不少上年纪的人,我们聊得来,有耍头,“要是我儿子们知道我生活在美丽的长寿园,会高兴坏的。”许奥拗不过我,就任由我。但他还是让我小心,他自己也特别小心,绝不让可能“不安全”的人靠近我。

我们三个“百岁老人”是长寿园的一块大招牌,我们的宣传照片挂在大门显眼处。那天徐剑看到了照片,他看得粗,这种宣传照片他见多了,已经麻木。也可能,我的照片许奥他们修饰得年轻,穿着打扮又跟我在人民机械厂不一样,从而躲过了徐剑的眼睛。当然喽,主要是徐剑根本想不到。他一直认为,我还住在人民机械厂,在那个偏僻的山窝里。

长寿园在城市东边,偏僻倒偏僻,但修通路后,并不偏远,东西两边都有进出的大路。有山有林还有水,可是空气不好。长寿园空中经常布满雾霾。刚来时,我呼吸道感染,咳了好长时间。一位瑶医给我开了中药,我服用后,效果不错。后来慢慢地我适应了这里的不良空气。这座城市工业发达,经济富裕,空气污染也严重,不像我们人民机械厂的上空,一年四季大都是蓝天白云。相对城市,长寿园上空的空气够好的了,这座城市的人都愿意生活在长寿园。有钱人在这里订房,住上一段时间休养。有病的过来治病。许奥的生意非常红火。附近的有钱人都是井底青蛙,他们没见过人民机械厂上空的优质空气,以为到了长寿园就进了天堂。有一段时间我想笑话他们来的,后来我就理解和“宽容”了他们。

自从许奥知道我是徐剑三兄弟的父亲,他对我加倍的好,他的工作人员也对我加倍的好,许奥给我加工资。我不要。我唯一的要求是让他留下我。我不缺钱,就算三个儿子不给我钱,我的退休工资也够用。人老了,吃不了多少,穿不了多少,而且我作为长寿园的职工,三餐都免费吃,住也免费住。每个月三个儿子把钱打到我账号,手机响起余额变动提示信息时,我一点不激动,还反感这种声音。我告诉他们不要再打钱给我了,我用不了这么多。儿子们不听,他们仍旧每个月按时打钱过来,节假日还有增加。钱的问题上三个儿媳倒没什么大意见,他们不缺钱,只要我不跟他们生活在一起,生活费再加一倍他们也不会有意见。

我是怎么被许奥发现的?一句话就是:守株待兔。不知什么缘由,那天许奥的车经过烂泥路开进了人民机械厂。人民机械厂是办长寿园最理想的地方,但此时他已经租下了城郊的长寿园。他后悔没有早发现这里。他问我的一个邻居,这里有长寿老人吗?邻居把他带到我的家。我正在喝小酒,我一个人的日子过得还可以。他们都说我的好身体跟长年试枪有关系。我认为这两者关联很勉强,试枪对身体有影响,首先噪音就是一个。我反驳他们说:“试枪员不止我一个,为啥他们都不在了?”他们又说:“因为他们没你优秀,所以身体没你好,活得没你长。”他们这些混乱的逻辑常逗得我很开心。许奥问我的年龄和家庭情况,年龄我如实说了,家里情况没说真话。我不能随便跟一个陌生人说我儿子们的情况,我最怕别人通过我求我儿子办事。

“说你今年104岁,别人信吗?”他说。

“110岁都信。到了我这个年龄,多几岁少几岁没人猜得准。”我说。

许奥向我竖起大拇指。许奥说明来意。他是要招几个长寿老人去撑门面,活人就是活招牌,可以为他的养生事业少费许多口舌。他问我愿不愿意去。他谈好了条件,包吃包住,还有工资,但没五险一金。我答应了他,但我有个条件,不能告诉人民机械厂的人。许奥说:“我也正想跟你说保密的事。你的身份要虚,身世要严格保密,不然起不到最佳广告的效果。许奥长壽园附近出长寿老人,人们才愿意花钱去养生去求长寿。”为了我身份问题,许奥让一个美女给我培训了三四天。最荒唐的虚构是,我和另外三个百岁老人的家就在长寿园的第三个湖泊边。其中一座建筑就是我的家。建筑是黑白照,他们用别处的照片改造做旧。许奥当天回到距离最近的镇上住旅馆,说好第二天一早过来接我。

我就要离开人民机械厂了,我得跟邻居们打招呼。“我要去瓦城。”我对他们说。“老哥又要去住别墅吃山珍海味了,羡慕啊。有好儿子就是好。”他们是真的羡慕。他们生活在空气质量特优的地方不知福,非得向往有污染的,人满为患的城市。许奥没有失约,第二天一早,他的豪车就开进来了,是辆城市越野车,下来的人不是许奥,是另一个小伙子。邻居们都看到了。

“那是你孙子吗?”邻居们好奇。

我正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小子亲热地叫了声:“爷爷,上车吧。”小伙子代替了我的回答,我也就顺水推舟默认。邻居以及我的老伙伴们站在车外为我送行,他们依依不舍而又艳羡不已地向我挥手。我也流下伤感的泪水。这回与以前不一样,我不知道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回。前途一切都还是未知数。我是许奥最理想的人选,我年岁大,身体好,不犯糊涂。还在知道我家庭情况之前他就对我好了。我是他的摇钱树,他要好好养着我。长寿园里的中医们对我也特别关照,时常为我拿脉检查身体。唯一让我不高兴的是长寿园里的空气,我呼吸难受,喉咙发痒。我的咳嗽好了后,接受业务培训。实际年龄我最大,接受能力却是我最强。我很快就适应了虚构的身份,当人问起我过去时,我会简明扼要地讲述我湖边那个曾经的“家”。我是怎么记忆这个虚构故事的呢?我们人民机械厂里有个天然湖,湖岸建有一个亭子,几米外是一座低矮的房子,我曾经在这房子里面住过一段时间,我记的是它,讲述它跟我的故事。我讲得从容,他们没有怀疑。他们问我养生之道,我就说些陈词滥调:吃清淡,不计较,多锻炼,生活有规律,早晚有运动;“当然,”我最后说,“关键是生活的环境。如果你在长寿园里生活,想不长寿都难。”为了获得长寿园永久居住权,我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在长寿园里我过得快乐,日子过得快。每个月,我能接到儿子们的电话,不多。他们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过得好,身体好得很。儿子们提醒我保重身体,该吃啥吃啥想吃啥吃啥,反正我们不差钱。我说:“没事就不要打电话来了。”徐剑说:“能有什么事呢?又不是上大学那会,老是惦记着您的钱。”徐刀常说:“其实一个人生活挺好的,机械厂空气好,人际关系简单。等我以后退休了,就回机械厂陪您住。”即便在机械厂,我也不用他们陪,我一个人自由自在。我只想有一把枪,如果每天能让我打上十来发子弹,那就再理想不过了。清明节前一天,许奥把我送回机械厂,第二天三个儿子带着他们家人回来给我老伴以及他们的叔叔婶婶上坟。热闹一个上午,午饭后他们纷纷离开。他们带来许多礼品,我把它们分发给我的老伙伴们。下午,儿子们离开后,许奥派来的车接走了我。过了两个月,徐枪说要回来看我,我说,我不在家,我在外地旅游呢。徐枪很高兴,“玩玩好,对身体很有好处。”徐枪不需要来看我,如释重负,他既完成了孝顺,又不用赶路。徐枪把我在外地“游玩”的消息告诉徐剑、徐刀,他们说,“好啊,只要老爷子喜欢,上哪玩都行。”接着,徐剑、徐刀打电话来表扬我。我趁机说,今年春节我要跟旅游团出去玩,你们不用回来接我去过年了。老伴去世后,一到春节儿子们就接我去瓦城,轮流来,今年在老大家明年到老二家。初一左右,全家聚一聚,尽管他们貌合神离,还是能在春节好好地相处。临近春节,徐刀打电话问我随团去旅游去了没有,我说去了,我去海南岛,然后去泰国,那些地方暖和。他们就不再管我了。我没去过年,初一时,他们三家就没有相聚。不相往来,各过各的日子。春节长寿园只放两天假,年三十及初一。初二时,大部分职工都来上班了。长寿园的生意不分节假日,越是节假日,生意越好。

我在长寿园里待到第一年零八个月,突然感觉到身体比往时更不舒服。园里医生给我开了中药,没效。我迷糊后就不省人事。许奥送我到市里医院,观察半天后,把我转到瓦城。这家医院是省立的,医疗条件比别的城市好。最主要的是,我的三个儿子在瓦城。许奥,办了入院手续,交了一笔钱,电话通知徐剑并且留下一张字条后离开了——以前他就从我嘴里要到了徐剑三兄弟的联系电话。徐剑到来时,没见着许奥,只看到许奥留在床头柜上的那张字条,字条也没什么,只有许奥的姓名和联系号码。徐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以为许奥是个乐于助人的人,是他把我送到了医院。徐剑顾不上感谢许奥,他立即联系他的两个弟弟。

徐钢、徐铁去人民机械厂看我,这一年零八个月以来,这姐弟俩是第三次看我了。前两次扑了个空。这是我弟弟的一对儿女,徐钢是姐姐,徐铁是弟弟。名字是我取的,他们还没出生我就定下了这两个名字,无论男女都必须叫这两个名字。我弟弟听我的。我要让弟弟家的孩子有钢铁般的意志。现在,徐钢、徐铁姐弟俩生活在玫瑰镇,那是县级市白宝市政府所在地,人民机械厂归白宝市管辖。白宝距离人民机械厂50公里,姐弟俩来人民机械厂挺不方便,主要是人民机械厂太偏僻,当时的战略需要嘛。这姐弟俩都没上过大学,考不上,最后读了中专,毕业分配都到了玫瑰镇。我弟弟徐大伟在世时,一退休就去玫瑰镇跟儿女们过了。大伟的晚年比我幸福,他老两口通常住在徐铁家。玫瑰镇小,徐钢住的也不远,一家人能随时在一起。我老伴去世不久,徐大伟两口子先后去世。徐钢过来接我去她那里,我去住了半个月,徐钢像女儿一样好。就说我老伴瘫痪那会儿吧。徐铁来接我们去玩,我怕麻烦他们姐弟俩,没有答应,老伴却想去。老伴长年躺在病床上,太想出去看看了。徐铁跟他姐一样是个孝子,在玫瑰镇的那两个月里,徐钢、徐铁他们两对夫妇,包括我的侄孙侄外孙们对我老两口无微不至地照料。这姐弟俩太孝,比我的三个儿子强,令我心生嫉恨。我老伴病糊涂了,理所当然在接受这姐弟俩的孝顺。我不干,我要求回到人民机械厂。姐弟俩跪下来求我们别走:“大哥二哥三哥太忙,伯伯您就留下来吧。”这姐弟俩比徐枪还小,他们是真诚地挽留。徐钢去电话让徐剑三兄弟劝我们留下,徐剑说:“人老了,让他们来去自由吧。”

离开玫瑰镇,我就更加不喜欢徐钢姐弟俩了。从那以后,只要不是绑架,我再也不去玫瑰镇。姐弟俩心里十分不安。我说你们姐弟做得很好,没有得罪我。徐钢、徐铁心中无底,仔细检讨自己的行为。有一回被问得急了,我大声地说出心里话:“不是你们做得不好,是做得太好。只要你们有距离地对我好,我就会对你们好。”

我的行为姐弟俩不甚理解,认为做的某件错事对我伤得太深。我老伴去世前后,他们姐弟俩都是隔一个两月就要帶着孩子到机械厂来看望我们,但我对他们没有好脸色。他们不计较,一来就为我收拾屋子,做好吃的。侄孙子陪我下象棋,徐铁为我理发。徐铁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理发。那时候,我们全家的头发都是徐铁理的。他无师自通地设计出许多发型,徐剑三兄弟特别喜欢,他们出现在北大校园时,惊艳过所有人。后来,我对这姐弟俩的恨逐年加深,直到我根本不理他们,摔他们带来的礼物,他们才来得少了。无论我怎么埋汰这姐弟俩,他俩总是笑着不生气。我庆幸,我不健康的心态没有伤害到这姐弟俩,是我的好侄儿女。

徐钢姐弟俩行进在去人民机械厂的路上。这回是徐钢开的车。他们姐弟俩都买车了,是那种比较便宜的家庭小车。为了能来看我,徐铁买的是城市越野。通往人民机械厂的道路还是那么的烂,这个三不管的破产企业,这条三不管的道路,像可怜的弃儿。徐钢车技提高许多,在这条破烂不堪的道路上她开得从容不迫,东倒西歪却稳健。车停在我家门前。邻居们走过来告诉徐钢姐弟俩:“你伯伯不在家,他去瓦城你大哥家了呀,都去快两年了。”

又扑空,姐弟俩没有失望。我不在机械厂生活他俩很高兴,我和儿子们生活在一起是这姐弟俩最大的心愿。在这姐弟俩眼里,他的三个堂哥忤逆不孝,就因为这个原则问题,这姐弟俩早不跟徐剑三兄弟来往,尽管小时候他们关系好得像同一个父母生的。姐弟俩恨他们的三个堂哥,曾对我说:“他们不该抛弃您,让您孤独地生活。对此,我们不能原谅。”我说:“他们没抛弃我,是我不愿跟他们生活。大城市的生活我过不惯。”徐钢说:“玫瑰镇是小城市,您跟我们过去吧。”我怎么还可能去跟他们呢?这姐弟俩打徐剑三兄弟的脸,也就是在打我的脸,我不能给人打脸。这辈子除了这姐弟俩,至今还没人打过我的脸。

邻居邀姐弟俩上家里吃饭,姐弟俩没答应,但送了礼品给这位邻居。徐钢开车离开,出厂后她有些伤感。足足有一年零八个月没见到我了,她心里难过。“我们对伯伯太好,伯伯所以恨我们,这是理由吗?”徐铁自言自语地说。在他们那里真的无法理解。

现在,我终于跟他们的三个堂哥生活在一起,姐弟俩很高兴。

“是不是我们误会哥哥他们了?”徐钢说。

“这么多年了,才生活一年多,怎么说也不是误会。伯伯93岁了,现在才想起来尽孝,算什么。”徐铁说。

“不管怎么样,都是好事。你给大哥打个电话,问问伯伯的情况。”

徐铁说:“要打你打,我不打。”徐铁曾经分别跟三个哥哥吵过架,指责三个哥哥的不孝。三个哥哥很生气,什么时候轮到小弟弟来教育了?双方吵得凶,伤了感情。这些年来一提对方,就来气。

“这不是看在伯伯的分上嘛,要是哪天伯伯不在了,我们还会跟他们来往吗?”徐钢说,“快打。”

徐铁从本子上找出徐剑的电话,打过去。徐剑的这个电话不常用,他都忘记有这个电话了。他家里有好几部手机,都是待机状态。秘书拿起那个平时几乎不响的电话询问徐剑接不接。秘书报了号码,徐剑说:“一定是个诈骗电话,骗子怎么就打不干净呢!”秘书掐断电话。

“大哥果真不接。”徐铁说。

“也许正在开会,不方便接听。过两分钟再打。”徐钢说。

“姐,要不,我来开车,你来打吧。”

两人换了位。徐钢用自己的手机拨过去。徐剑的秘书说:“徐主席,又响了,号码不同。”“关掉。”徐剑没好气地说。秘书没有关,他怕错过重要电话。徐剑也没有反对。

“我说的对吧,人家根本就没把我们当亲人。”徐铁幸灾乐祸地说。

“好几年不联系了,突然联系,对方反感也很正常。耐心些。”徐钢连续地拨。秘书说:“也许不是诈骗电话。这个电话显示是玫瑰镇的。”徐剑想了想,说:“有可能是徐钢他们,接听吧。”

“大哥,我是徐钢。”秘书接的电话,他传话说,“是个叫徐钢的女的。”徐剑接过电话,“原来是妹妹啊,你们好吗?”

“大哥好,大哥好,我们很好呢!你们好吗?”

“好好好。”

“我们正在来瓦城看望伯伯的路上,他住哪儿呢?”

“伯伯他住,他住医院。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们的,既然你们撞上了,我就说了吧。”

“伯伯怎么了?”姐弟俩一听很着急,徐铁来了个紧急刹车。

“没怎么样,就是昏迷不醒而已。”徐剑说。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告诉不告诉,是我的自由。这又怎么了?”有时候徐剑真不像一个部级领导,素质真不怎么样,跟小市民没啥区别。

徐钢意识到自己口气太重,就缓和说:“伯伯住哪家医院?”

“瓦城省立医院。”徐剑放下电话,说,“这妹妹越来越不像话,竟然还敢教训我。”徐剑打电话给徐刀、徐枪,徐刀趁机列举徐枪擅离职守的罪状。徐剑说:“老三不像话,他这么做,我不承认他守护了父亲。”徐剑打电话给徐枪,徐枪还在宾馆里睡觉,他情妇老二在身边。他梦呓般地跟徐剑说话,徐剑说:“你能不能打起精神跟大哥说话!”徐枪态度好了些,精神也好了些。

“徐钢姐弟俩来看望爸。”

“来就来呗,爱来不来。”

“你怎么跟徐刀一个态度?我们好歹是一家人,别太过分了。”

“你是大哥,你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我没意见。”

“要说,那姐弟俩对爸真是个好。”

“好是应该的,没有我们爸就没他们爸的好日子;当然,对爸不好也没什么,他俩只是侄儿女。”

“我就烦你这种绕来绕去的态度。他们的住宿问题你安排一下吧。”

徐枪在省立医院附近的五星酒店订了两间房,也在饭店订了包厢。

徐枪来到医院。他在医院等了徐钢姐弟俩两个多小时,按他推测徐钢姐弟俩应该在三点左右到达。徐枪进病房后对我说:“爸,你怎么样?”我想告诉他我已经不行了,我说不出来。我被大山压着,喘气都很难。徐枪问护理人员:“今天有人来看过我爸吗?”护理人员说:“今天没见到外人。”“那么什么是内人?”护理人员回答不了徐枪的话,就回避开来。徐枪看了看徐剑给他的信息,这信息是徐钢的电话号码,给不给她打个电话,打听到达哪里了?想了想,没打。他打开手机玩游戏。玩到三点十分,他困了,就离开了医院回宾馆睡觉。

“就回来了?不多陪陪你爸。”他情妇老二说。

“我爸就是一个还有气儿的死人,陪不陪都一个样。”

“我能去看看你爸吗?”

“你算什么,无名无分,不许去。滕晓鸥都没去,你去算什么。”

客观地说,我的三个媳妇年轻的时候还是做得不错的,前面说过,她们“变心”是从我老伴瘫痪开始的。那时候,我真的感觉我和老伴老了,无助了。而恰在这样的时节,儿子儿媳们变得让我和老伴不认识。特别是徐刀媳妇尹鸿。三个儿子倒是商量过轮流赡养老人,一家住半年。还没开始,尹鸿就反对,她提出弄套房子让我们老两口独处。说出了许多理由,条条理由看似在理。老二媳妇反对,方案推行不下去。后又相互攀比谁回家次数多,看望老人多,矛盾逐渐产生。我跟老伴商量,我们哪儿也不去,就死在人民机械厂。老伴的确死在人民机械厂。三个儿子没有看到他们母亲最后一眼。我老伴曾假死过好几回,儿子们赶回来,发现没死,留下上当的阴影。狼来了多次,后来我也不好意思再大呼小叫,直到最后,老伴真的合上眼,我才通知儿子们:“你妈走了,这回是真的。”三个儿子将他们母亲的葬礼搞得很隆重,整个人民机械厂都惊动了。我睡在床上,没有参与整个葬礼。我没有心思搭理孩子们。出殡那天早上,我站在远处看着老伴的棺材被人慢慢地抬向坟地。儿子们十叩九拜,出尽孝子风头。

到现在我也无法理解尹鸿的双重标准,她对待自己父母和对待家公家婆的态度和行动,截然相反。她时常戴着伪孝的面具出现在教育界。她是教育界慈善机构的领导成员之一,他们的组织每年要到养老院、孤儿院献爱心,到偏远山区访贫问苦。她做的善事一大箩,却在为家公家婆付出上总那么斤斤计较大打折扣。她的事迹上过这座城市的多家报纸,上过省电视台。每当我分析尹鸿这个人时,我就头大,她内心太复杂太不可思议了,她不仅有多重性格,简直就是两个不同的人,一体二人。儿子们的不孝是從她身上开始的,她搅浑了水,带坏了头,把家里的矛盾扩大化复杂化。我老伴去世后,她没去看过我一次,轮到她家接我过春节时,她连叫我一声爸都没有。她的眼色像荆棘,阴阳怪气的话语似刀子,我会提前结束城里的春节,回到机械厂。第二次轮到她家时,我宁可不去。我拒绝去她家,矛盾又来了。老大老三家媳妇联合起来攻击她,她又来指责我,说我挑事。而我又不得不离开机械厂,我不能破坏我们家在机械厂人们心中的良好形象。但我去城里,并不是去尹鸿家。

听说我病重,徐钢、徐铁姐弟俩着急上火,一路上暴发路怒症。到医院时,已是下午四点。瓦城,这座南方的城市,太堵车,经济虽然发达,城市管理水平却很差。徐钢姐弟俩扑向我的身子。“嘿,别哭了,我还没死呢。当然,我是活不过来了。”我对这姐弟俩说。我声音很大,却无法传递出声音。阴间的力量大过阳界,我阴间的身份越来越明晰。这姐弟俩分别蹲在我病床的两边。我的床搁在病房中间,床两边都很宽敞。他俩分别双手握住我的左右手呼唤我。姐弟俩用力很大,这力量饱含情感和温度。在这个十一月秋天的傍晚,我冰凉的身子有了一点点回暖迹象。

“弟弟,我们给伯伯按摩吧。你负责下半身,我负责上半身。”徐钢传达命令。那年,姐弟俩为了让他们的父亲徐大伟解除病痛,跟玫瑰镇上老中医学习按摩,他俩虽然学习认真,却没有学到按摩的精髓。徐大伟的身体最终没能康复。当然喽,人的寿数到来时,按摩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我身体的穴位绝大部分已经死亡,只有少量的还有一丝气息。好比长期干枯的稻田,就算来一场大雨,也救不了禾苗了。当然我更愿意将我的身体比喻为一把严重生锈的枪,放再多的润滑油,也润滑不过来。我的这把老枪腐蚀太重,无论机油怎么浸泡,枪身铁锈仍然会大块大块地脱落。徐钢姐弟俩按摩手法是正确的,穴位也找得准,只是角度、力度不如高手掌握那般好,火候不到家。这不怪他俩,只怪我穴位已经不是穴位。

“弟弟,你看,伯伯流泪了,有反应了!”徐钢惊喜不已。

“我看到了,姐。真好。我们再加把劲。”

徐钢不说我还不知道我已经流泪,我想伸出双手拥抱他俩。我控制不了双手,头上那只阴间派来迎接我的大鸟哇哇大叫,它生气了,它等得不耐烦,想立即把我带走。我不能跟它走,我至少要拥抱这对姐弟,要对他俩说声对不起。他俩孝敬我,我不该反过来伤害他俩——真好啊,真幸福啊,即便我如何伤害姐弟俩都伤不到,他俩始终对我孝顺,时刻记挂着我。

因为激动,我身子流汗,汗水像汩汩的泉水往外冒。姐弟俩为我换上干爽衣服,坐在我两边跟我说话。

这姐弟俩小时候淘气,徐钢像个小子,爬树、“打仗”无所不干,一般情况下她不跟女孩玩,爱跟男孩子混在一堆,有一段时间还成为男孩子的头儿。徐钢成立了一个“野战部队”,自封司令,徐铁是她的参谋长。那时候机械厂子弟中有多支“部队”,各自为政,几足鼎立,最后一个个被徐钢收拾,组成联合部队。“仗”没得打了,徐钢领导她的部队搞对抗演练。那时候,我跟徐大伟商量,将来把徐钢送进部队。后来没成。姐弟俩的学习成绩中等偏下一点,不像他们的三个哥哥那么拔尖。徐钢高考后,只上了中专线,而征兵在十月后的秋季。徐钢先到省城入了学,征兵到来时,我们去办理参军事宜,却没有办成。说起来太复杂了。没能完成我的心愿,我心痛到现在。徐铁高中毕业时,也只上中专线,我们全家商量说,不上中专了,我们要送徐铁去当兵。可是最终被人搞关系搞了下来。那天我很冲动,我从枪支测试场偷回一把手枪,我准备带着无子弹的手枪去恫吓武装部长。人民机械厂的岗哨优秀,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控之下,我才走出测试场一百米,便被拦下来。他们知道我家里的事,知道正为徐铁当兵不成抱怨生气。岗哨夺走我的枪,警告我说:“下不为例,你走吧!”好心的岗哨没有上报,他们太理解同情我了。因此,我就还是原来的样子,不然,我会受到军事法庭的处罚,尽管我们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部队,那样的话我的命运会是另外一种。徐铁当兵不成,也是我内心永远的痛。注定我们家与部队无缘。早知道姐弟俩未来不能当兵,我就不该“纵容”他俩玩“军事”,该督促他俩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

相对徐剑、徐刀、徐枪三兄弟,徐钢、徐铁更接地气。都是学习不太用功的人,徐剑、徐刀、徐枪三兄弟却离机械厂人民大众远一些,徐钢、徐铁两姐弟却像自由生长的野草,紧紧抓着泥土。

徐钢去洗我换下来的衣服,徐铁仍然跟我说话。我的专职医护人员知道这姐弟俩的身份后都撤了岗,他们的确感到自己是多余的。徐铁讲了许多小时候跟我有关的故事。他讲的我模模糊糊不太记得了,我相信是真实的。洗着衣服的徐钢认真听,那些故事里有时候她也在场,当徐铁有错漏时,她插话指正。她指出的都是对的,因为徐铁听后都会说:“是的是的,我姐说得对”。徐铁在我身体左边说一阵,又坐到我右边说,他不是担心我听不见,是分别抚摸我的左右身子。他抚摸最多的是我的头。嗯,这小子那双粗壮的手好柔软啊。他给我擦掉第十遍眼泪时,忍不住放声大哭。

徐铁小时候不爱哭,挺坚强的。有一次学着徐钢爬树采野果,不小心掉下来摔成轻伤,硬是没掉过一滴眼泪。

我汗水还在流。我的吊瓶打完后,徐铁打来温水为我洗澡。我的专职护士虽然也给我洗澡,尽管做得很尽心,却是机械化的程序化的。徐铁怎么擦拭我的身子,我都感觉到舒爽,因为他的这些动作带有强烈感情。感情的信息能传入我的意识。

头顶阴间派来的大鸟叫得更凶,它已经不是催,而是在抗议。我张嘴痛斥大鸟,大骂我踏入阴界的那只脚,我积极努力地向阳间移动。我想回到阳间,哪怕多给我两个小时,我只想亲口告诉徐钢、徐铁:伯伯永远爱你们!但是阴界力量太过强大,我移不动步子,身子越来越多地被扯到阴界。

“伯伯听得到我们的话,他原谅我们了。”徐钢回到我的病床边,“他流泪出汗就是证明。他用流汗流泪来与我们交流。”

“这太好了。伯伯终究是伯伯,无论我们做错什么他都会原谅的。”徐铁说。

看这姐弟俩说的,他俩没任何地方对不起伯伯,是伯伯对不起他俩。

“让伯伯休息一下吧。”徐钢说。

姐弟倆默默地坐在我病床的两边,一人握我一只手,不时查看我的身子,看看有没有出汗。姐弟俩安静后,我头上的大鸟只盘旋不再鸣叫。大家都安静了。秋天的这座南方省立医院仍旧绿荫如盖,过滤掉诸多都市的喧嚣。

黑夜渐渐来临。

徐剑给徐钢来电话说:“你们到了吗?”

“到了,大哥。我们正在医院……晚饭,我吃不下……我叫徐铁去吃吧。”

“我也吃不下。那饭,退了吧。”徐铁接过电话平静地对徐剑说。

“哪能不吃饭呢?都这时候了,不能再退。大家都要吃饭的。”徐剑说。

“你们自己吃吧。”

“这都是特意为你们姐弟俩订的餐。”

“谢谢大哥,我们还是没有食欲。”

十多分钟后,徐枪来电话:“你们真不过来吃?挺近的,就在医院东边不到一百米的百乐门饭店。”徐钢姐弟确定不上饭馆吃饭。

餐不能退订了。因为徐钢姐弟俩的到来,我的儿子儿媳们聚齐在餐桌上。他们自然谈到我的病情,徐剑说:“到现在,医生都还没查出病因。”

“这真是一种怪病,”徐刀说。

儿子们确信我快离开他们了,便不再谈论我的病情,开始商量如何安葬我。

“送回人民机械厂,”徐剑说,“跟妈葬在一起。”

主意是可以,但是机械厂还是有点远,特别是那条路太烂,清明回家扫墓不方便。有人反对。

“妈的坟地在人民机械厂,清明我们总得回去的嘛,爸葬回去,不是方便我们扫墓吗?”徐剑坚持。

“送爸回人民机械厂安葬,不是最理想的。”徐刀提出一个思路,“应该迁妈的坟到瓦城公墓来,这样,以后每年的清明就十分方便了。”

滕晓鸥说:“还是不方便的,叔叔婶娘也安葬在人民机械厂,清明我们总不能忘记叔叔婶娘吧?”

三个儿媳里,我相对喜欢滕晓鸥些。她心不坏,就是爱跟她二嫂比较,一比较就计较。

“叔叔婶娘有徐钢两姐弟,有我们无我们都没关系。”尹鸿说。

“不能这么说,我们不能丢下叔叔婶娘不管。”张莉说。张莉爱跟尹鸿抬杠,兩人时常找出事来指责对方。

“你什么时候又管了叔叔?”张莉对尹鸿说,“爸妈你都没管过,我们想管你总是跳出来推三阻四,吃不得一点亏。”

“那我们就来摆一摆,谁在爸妈身上付出的多!”尹鸿不服,她一点点地列举自己的孝顺实例。

“这样的事例,谁没有?”张莉、滕晓鸥也列举起来。

她们说的都是事实,可是我认为离真正的孝顺有距离的。如果一点什么都不为家公家婆做的话,那她们就是陌生人不是儿媳妇。

徐剑呵斥说:“列这些有意义吗?能把爸妈列举活了?谈正事,别跑题!”

徐枪独自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不说话。

“我同意大哥的意见,老三你呢?”徐刀说。

“我的意见是我们全都从地球蒸发,什么麻烦事都不用干。”徐枪阴阳怪气地说。

“少喝酒就会死?!”徐剑说。

“不会死也会疯。”徐枪并不示弱,“安葬到哪儿,很简单,问爸。对了,爸已说不出话了。那就抛硬币。”

徐枪从钱包里摸出一枚一元硬币,说:“正面是人民机械厂,背面是瓦城。”

大家都不作声后,他向空中抛去,硬币是背面。

“就地安葬吧,天意。”徐枪说。

大家不说话,似乎默认了这个结果。

吃过饭,大家准备一起到医院看我,滕晓鸥提醒说,“徐钢姐弟俩还没吃饭呢,我们给他们打个包。”张莉配合滕晓鸥往饭盒里装饭菜。

进了病房,他们没有立即看望我,而是首先跟徐钢、徐铁说话,双方寒暄一番后,徐钢说:“哥嫂你们就把伯伯交给我俩吧,我们日夜守着伯伯,保证不出任何差错。”

“真是难为你们姐弟了。你们哪有那么多时间?”徐剑说。

“有的有的,我们想要多少时间就有多少时间。”徐钢说。

“你们要上班,哪来时间?”徐刀说。

“时间是刨出来的,哪能没有。伯伯的事天大地大,别的事都算不了事。”徐铁说。

张莉拉着徐钢的手说:“徐钢姐弟俩就是我们的榜样!”

“我们都检讨一下吧,我们兄弟仨,有谁做得比徐钢、徐铁好?!”徐刀说。

“哪里,二哥说笑了。我们做得不够,伯伯一直对我们有意见呢。”徐铁说。

“你俩快吃饭吧,等下饭菜都凉了。”徐剑说。

大家催徐钢姐弟快吃饭,徐钢说:“不急,等你们离开我们再吃也不迟,现在还不饿。”

“那么远赶来,一路劳顿,哪有不累不饿的。”张莉说。张莉叹叹气,情绪有些激动。

“要不,你们姐弟休息,我和徐枪守夜吧?”滕晓鸥说。

“这个主意不错,两天后轮到徐刀一家。”张莉说。

“不了,你们都不用操心。我和徐铁能行,当年守候我爸妈几个月都能坚持下来。”徐钢说。

徐剑他们沉默了。叔叔婶娘病重期间,他们谁也没去守过一夜,还是派代表去看望的,在医院停留时间也短。钱倒给得多,但,钱有用吗?

“哥嫂,你们回去吧,医院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我们要吃饭了。”徐铁以此方法催徐剑他们离开。

“恭敬不如从命,”徐刀说,“这地方小,我们在这儿,影响徐钢、徐铁吃饭。”

徐枪说,“你俩不需要整夜守候,等会儿住宾馆去,房间我都订好了。”

“不用了,三哥,我们要陪着伯伯,大老远过来看望伯伯,却去住宾馆,那就失去意义了。”徐钢说。

我病重的消息不知怎么的传回了人民机械厂。老伙计们十分不安,要结伴来瓦城省立医院看我。他们的子女不太同意:“太远了,又没有专车,花费也大。”人民机械厂职工及子弟生活都很艰难,许多人离开厂出去打工找活路。因为机械厂远在山窝里,像偏远的农村,不,还不如农村,农村还有田地,待在机械厂里是死路一条。企业改制时工龄都一次性买断,许多人用那点钱当头本做生意,很多人因为没有生意经验而惨败,钱都打了水漂,进入更贫困的生活。

“你们去了也没用,”他们的子女说,“徐伯伯处于昏迷状态,他不知道你们来看他。”

老伙计们不这么看,他们不顾子女反对,坚持结队到城里看我。他们出发前,在我家门前烧香,往我大门上贴符,诉求佛祖保佑让我化险为夷。不要笑话我的邻居们迷信,人在走投无路时总会寄希望于神的力量。

我们家在人民机械厂是榜样,这榜样是我的为人树起来的。三个儿子上北大,我不狂妄,三个儿子升官发财,我不狂妄,我还是像从前那样低调做人,能资助的我尽量资助。除了我不能帮他们求我儿子走后门办事,别的我都能做到。那时候,我老伴身体还好,儿子们包括徐钢两姐弟时不时回机械厂看望我们,带回许多礼品,我消费不了那么多,就送给邻居。都是机械厂的人,各自命运千差万别。要是我的儿子不能考上大学,侄儿女不能考上中专离开人民机械厂,我们全家也跟大多数人民机械厂的家庭一样,在生活的底层挣扎。我同情他们,因此,我没有任何理由昂头歧视他们。

我离不开我善良朴实的人民机械厂邻居们,城里条件再好,我也过得不快乐。我能在人民机械厂受到尊重,能为邻居们解决些小困难,我为什么要去城里过不喜欢的生活呢?

但是,我们家又是一个榜样之家,这个荣誉我不能丢。“你什么时候去城里生活?”邻居有时候会问我,他们带着羡慕和不安,也有些许嫉妒。他们既希望我去城里享受良好的生活,又舍不得我離开,还希望我儿子们不那么孝顺。他们以试探的口气摸我的底。“近期吧,近期去住一段。我不在他们身边,他们不放心,其实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有这么多好邻居好伙伴。”我这么应付身边的人,我给他们虚构儿子们的问候和请求。

说出的话必须兑现,为了荣誉,我得行动起来。

于是,我又一次上路了。我带着儿子们给的丰足的钞票去到不远的城市。我在一家旅馆住下来,住便宜的旅馆。我有能力住四星级、五星级宾馆,但我舍不得。我的邻居们每天为生活发愁,而我却住高档饭店,于心不忍,等于犯罪。我想把节约的钱以别的方式资助邻居们。我一住至少半个月,开始时我要住一个月,不然不好向邻居们交差,城里有三个儿子,一家住一个月至少要三个月呀。是的,我骗邻居们我上儿子们家了。虚荣心害死人,但这个虚荣不能不要。我花钱外出住旅馆维护家庭荣誉值得。我这么想,才安心一点。

你知道,在一个陌生地,住旅馆是多么无聊寂寞的事。说是坐牢,并不过分。每次外出,是我最难过的时候。为了给心灵安宁,后来我悄悄来到瓦城住宾馆,日夜听着城市的喧嚣,想念儿子们。我住的旅馆太低级,想碰上儿子们都难。如果万一碰上儿子们怎么办?我想过这个问题,心里有多个对策。其实在瓦城我并不能安宁。最安宁的是去到玫瑰镇。在那个小城市,我能听到徐钢、徐铁的心跳,感觉到他们的亲情。我倒是很希望碰上他们的。可是他们的脚步匆匆,总是与我擦肩而过。我又不能主动上门去,那样,我对他们的“意见”就消失了,我对他们的恨也就没有了。我嫉恨他们,又想念他们,想远离又总是想与他们靠近并心灵融合。

有两次我正待在玫瑰镇,姐弟俩去人民机械厂看我。“你伯伯去瓦城儿子家了。”邻居们告诉姐弟俩。姐弟俩很欣慰。“姐,我们还对哥哥他们有意见,是不是不太好?他们变得孝顺了。”徐铁说。“找个机会,我们向他们道歉吧。”徐钢说。她的电话打到徐剑那里,徐剑没有接,徐剑不知道这是她的电话。打了几次,徐钢没了信心。徐钢姐弟俩对三个堂哥的成见和仇恨就仍然存在。

徐钢姐弟俩每次到机械厂看我,基本不会提前给我打电话,他俩知道我不欢迎他们来,一打电话担心我躲藏。他俩来看我都是碰运气,希望能碰上我,又希望碰不上,碰不上,证明我去儿子们家了,有了家庭的欢乐。徐钢姐弟俩是不会去他的三个哥哥家看望我的,他们关系已经搞僵,徐钢姐弟俩从骨子里看不起三个堂哥。他俩不屑于与哥哥们为伍。每年清明节,姐弟俩尽量与他们的哥哥们错开时间回人民机械厂为父母及伯母上坟。前年姐弟俩回去上坟,感叹说,这里风景很好,老人们有福。我不经意地说了声:“将来我百年后也要埋在这里,我们四人正好凑成牌角。”那时候,老伴与我弟弟两口子三缺一,我不打牌,他们就去找邻居。他们对我有意见。我不喜欢打牌,只喜欢打枪,到测试场听枪声。有时候,我也会去车间看师傅们造枪。退了休也是如此。我答应过老伴和弟弟两口子,到了那边一定好好陪他们打牌,决不食言。

“好啊,好啊。在这里,伯伯你的灵魂才能得到安宁。”徐钢说。

姐弟俩真懂我。

不是为了虚荣,我哪会外出住旅馆呢?人就应该为正当的虚荣活着。

外出住旅馆后,我发誓再不离开机械厂,可是当时间一长,邻居们试探我时,我又身不由己地外出。我在后悔中外出,在外出中后悔,总是不能刹住车,不能解决自己思想上的问题。在老伴去世的近十年里,我被这个虚荣折腾得精疲力竭,但也心满意足。我一个人外出也有好处,我学会了跟社会打交道,锻炼了脑子,身体的衰老来得比别人慢。每年有两三次外出,直到许奥的出现。

四个老伙计当代表,他们心情沉重地离开机械厂。从机械厂开往山外的车只有两趟,一趟很早,一趟是下午三四点。哥几个决定走路到四公里外的路口搭过路班车。路烂不要紧,不影响行走。他们带了干粮,为的是少花钱。走了一公里,后面赶上来四辆自行车,是这四个老伙计的后辈。他们要用自行车拉老人到路口去。自行车破烂,走在烂路上咯吱咯吱响。

“快点,没吃饭吗?怎么这般没力气!”老夸催他儿子说。

“我用很大力了,爸。”

“我感觉自行车像蚂蚁爬。”

路真的太烂了,老夸儿子在用力加速时,不小心撞在石头上,自行车倾倒。老夸摔到地上,腿受伤,哎哟哟地叫喊。“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老夸骂儿子。老夸受伤不轻,另外三个伙计心痛,说:“老夸你留下吧,我把你的问候带给老徐,他会体谅你的。”

“不行,只要有口气我就要去看徐大彪。”老夸固执,没人劝得住。

在路口,他们四人登上开往县城的班车,在县城汽车站附近药店,他们帮老夸买了药,简单处理后又匆忙换乘去瓦城的班车。

“从现在起,我们的钱放在一起,统一使用。”老夸出的主意大家同意。老夸儿子在离人民机械厂不远的小镇上开着小饭馆,他给老夸的钱比哥几个带的都多。

老夸伤得真不轻,云南白药都没能及时地去除伤痛。他跛着脚跟哥三个向医院走来。三个老伙计调侃他说:“看来大城市的街道也不平。”他们是乐观主义者。

徐钢从外面洗了个澡回来。我病房里有热水器,她不用,她喜欢走到公共澡堂去,那样可以散散心透透气,看看瓦城的街景。她看到了老夸哥四个。“老夸叔叔!”徐钢惊喜地叫。老夸认出徐钢,“是徐钢,徐大伟的女儿!”

老夸哥四个围在我的病床前,老夸跟另一个哥们握住我的手,轻轻叫唤我。“伯伯从来没醒来过。”徐铁流着泪告诉老夸哥四个。

“好好的,怎么能这样呢?老徐向来身体健康的呀。他平时能一个人来城里,一个人回到人民机械厂。”老夸哥四个对我突发疾病不理解,“老徐得的什么病?”

“医生没有查明病因,瓦城所有专家都参与会诊了。”徐钢说。

“这群庸医!”老夸骂道。

在一旁的主治医生、专职护士不满地看老夸一眼,然后出去了。我想告诉老夸,不要埋怨医生,我的寿命到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我老伴和大伟两口子等我凑角已等了快十年,他们都等着急啦。

“老徐喜欢听枪声,”老夸说,“我也是试枪员,可以说是老徐的徒弟。”老夸模仿枪声,有手枪,自动步枪,机关枪。他模仿得很像。本来我们厂要造高射炮的,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没有了下文。

听到枪声我格外亲。

“老徐的身子动了。”老夸说。“我也有感觉,他的手指抖了两下。”另一个哥们说。

“看,老徐流泪了。”

老夸他们四人老泪纵横。平静下来后,老夸把未到场的老伙计一一数来,把他们的心意带给我,请求我体谅他们不能来到现场。

歇息一会儿,老夸又学枪声。我太累了,阴间的力量太大,我再顾不上枪声。

傍晚,徐剑三兄弟不约而同地来到医院,见到了老夸他们。他们认不得老夸了,老夸却认得我的三个儿子。徐剑三兄弟很感动。徐枪安排吃住,老夸他们没答应。“饭总要吃的,哪怕简单些。”徐剑劝说。老夸四人勉强答应到街上小摊上应付一下。他们的胃口真的不好,桌上的饭菜剩下很多。徐枪陪他们吃饭,徐枪从车上拿来好酒。老夸他们无心喝酒,再美的酒,再可口的美食此刻都打动不了他们。

“叔叔们,你们早点休息吧,我给你们订房。”饭后徐枪说。

“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病床前陪老徐。我们好久没见他了,要好好陪他。”老夸他们执意不接受。老伙计回到病房,将徐钢两姐弟劝去旅馆。连续几天守夜,徐钢姐弟俩很疲劳了。老夸他们就像从老家来的亲人,徐钢放心,就依了老夸哥四个。徐钢姐弟只住普通宾馆,不住徐枪订的豪华酒店,自己掏钱,不接受徐枪的好意。

“相比之下,我们算什么?!”在医院大院,徐剑看看两位弟弟说。

徐刀、徐枪不接话,停下脚步望望天空,然后默默地走向自己的小车。走不远,又不约而同地回到我病床前。徐剑三兄弟对我鞠躬,说:“爸,对不起,请原谅孩儿不孝!”

嘿,孩子们,怎么说呢?我可不能随意给你们戴上不孝的帽子。这几天我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孝与不孝,只是一种感觉,具有相对性。你们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生活轨道,顾不上我也很正常嘛。你们的爷爷奶奶都能理解包容我,我和你们的妈妈为什么不能理解包容你们呢?

秋风越来越急,院子里翠绿的树木哗哗作响,但是地上没有一片落叶。而我,这片老树叶却在这个秋天的深夜永远地掉落了。我完全站在阴间地界,头上大鸟欢天喜地盘旋大叫。阳界离我远去。徐钢预感很准,她知道我即将彻底地离开,之前尽心为我擦洗身体,为我换上干净柔软温暖的睡衣。她把我抱在怀里,徐铁抱着我的双脚。我躺在他们姐弟俩的怀抱里,体温渐渐退去。

第三天,我的身体化为灰尘,我的灵魂站在骨灰盒上。

“徐社长,上好的墓地我选好了。”刚出火葬场,有一个电话打进徐刀的手机。

接完电话后,徐刀凑近徐剑:“大哥,我跟你说的那块地,一位朋友搞到了。在公墓边的鸡公山。风水特别好。”

“你看着办吧,我同意。”徐剑回答说。

“我不同意!”徐钢尖叫起来,她猛然从徐剑手中夺过我的骨灰盒搂在怀里,“伯伯只能回人民机械厂,跟伯母、我父母永久待在一起!”

徐钢抱着我的骨灰盒使劲向前跑,不管有没有人追,她都往前跑着。徐铁开车追上她。

“伯伯,我们回家,我们回人民机械厂!”徐钢跳上车后,徐铁加大油门向前冲。

没人能阻止徐钢姐弟的行动。我很满意这姐弟俩。徐剑兄弟仨思想发生动摇,就由了徐钢。尹鸿不满,不停地说反对的话,但没人理她。在我老伴与我弟弟墓地之间有个空位,当年埋葬老伴我有意留下的,现在正好可以埋葬我。前些年徐钢姐弟俩在坟地北面种了一些松柏树,很奇怪,空地北面的松柏树长势很慢,而老伴和弟媳他们坟后的松柏树长得高大而枝繁叶茂。我明白了,松柏树在等待我这个主人入住,我一天不来,它们就一天缓慢生长。果真是这样,我安葬下来后,松柏树疯长,不到三年就跟其他松柏树一样高大茂盛了。

办完我的后事,徐剑想起许奥留下的字条,“是他送爸到医院的。”徐剑对徐刀、徐枪说。“我最后去办理手续时,发现最初有一笔10万元的押金,我还以为是大哥你垫付的。”徐刀说。

“许奥送爸进医院,还垫付医疗费,真是个好人,我们找到他,还给他钱,然后感谢他。”徐剑说。

徐剑从包里翻出那张字条,按上面提供的号码打过去:“是许先生吗?我是昏迷老头徐大彪的儿子。感谢你把我父亲及时送到医院……”

“老爷子怎么样了?出院了吧,太好了。”许奥有些激动。

“没有,家父已经去世。”徐剑用低沉的声音说。

“阿弥陀佛!愿徐老伯在天堂快乐!”许奥说。

“谢谢。你在哪儿?我们把押金还你,”徐剑说。

“不用了,这是我一点心意。也是我们公司的责任。”

“许先生,你的话我不太明白。”

“怎么说呢?”许奥说,“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徐老伯是你这个大领导的父亲,真的,后來偶然知道了,徐老伯坚持要在我们公司干,我就顺了他。”

许奥经过解释,徐剑明白了怎么回事。“爸是在许奥长寿园昏迷不醒的。”徐剑对徐刀、徐枪说。

徐剑因是部级干部行动不便,徐刀、徐枪兄弟俩来到许奥长寿园调查了解情况。下车后,两人感到空气中的异味很浓,咳嗽不止。“这地方比瓦城污染还要严重,”徐刀说,“这里自称长寿园,真是莫大的讽刺!”

许奥闻讯后热情地过来迎接。“你们这里环境太糟糕。”徐枪说。许奥递烟过来,说:“雾霾很快就会过去的。”

“我记得,你们这座城市空气质量长年是全省倒数第一。”徐刀说。

许奥有些尴尬,说:“请上我办公室喝茶。”

“外面空气这么差,也只能躲到室内了。”

许奥的办公室在长寿园东边,山脚下,前面有个湖,湖水很清。“详细给我们说说我父亲的情况。”徐枪说。

“具体情况那天我跟徐主席汇报得比较详细了,但我愿意再给领导汇报一次。徐老伯在长寿园工作非常尽职,过得很快乐,从上到下都尊敬他。”许奥拍了些视频,他调出来给徐刀、徐枪看。“我们给他开的工资也是最高的。”许奥补充说。

徐刀还在咳,茶水压不住。

“家父身体一向很好,能吃能喝能活动,健康受损是从长寿园开始的。”徐枪有了一个重大发现。

“很有道理。”徐刀接过话,“长时间待在这里,就是神仙也会生病。”

“领导的观点许某不敢苟同,”许奥说,“我来这里开发项目好几年了,身体不是挺好吗?”

“你情况不一样,因为你本来就是一个有毒身体。而家父,长年在空气质量一流的人民机械厂生活,是个健康老人,有干净的心肺,一到这里就受到严重污染。因为他身体好,才能忍受一年零八个月,换了别的老人,十八天都挺不过去。”

“长寿园是杀害家父的罪魁祸首。”

徐刀把这一发现汇报给徐剑,徐剑咬着牙说:“把许奥送进牢房。”

从许奥长寿园回来后,徐刀立即找律师,律师乐意接受这起官司,当天写好诉状递到法院。法院受理了。律师马不停蹄地采集证据。这个官司很特别,有轰动效应,不管打赢打输,律师都能大火一把。律师一火,事务所的生意肯定翻番。许奥接到了法院传票,他也在找律师。律师肯定地说:“对方打不赢,因为他们证据再多也没有说服力。徐老伯生病死亡跟长寿园没有绝对的关系,只是一种可能性,可能性法院不会采信。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官司一打,全国各类媒体一报道,长寿园的生意就会受到重创,甚至一蹶不振,最后倒闭。”

“那怎么办?”许奥说。

“和解。内部调解。”律师说。律师认为调解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官司真的打起来,徐家三兄弟名誉同样受到损害,他们兄弟不是一般人,一个是省级领导,一个是报社社长,还有一个虽然不在体制内,可他是大公司老板。

“这又怎么样?”许奥说。

“他们把90多岁的老父亲丢在别处一年零八个月不管不顾,必定背负不孝的罪名,社会必定骂声四起,严重影响他们的声誉。对他们来说,声誉更为重要。”

许奥经律师点拨,心里安定多了。打官司两败俱伤,对方不会不考虑走调解路线。

许奥带着他的律师来到瓦城。他见不着徐剑、徐枪,却容易见到徐刀。律师是铁嘴,三说两说就让徐刀败下阵来。徐刀借故离开,悄然给徐剑打电话,徐剑听后说:“这官司还真的不能打。和解?怎么和解?”

徐刀说:“对方提出赔偿,数目可商量。”

徐枪也同意调解,不公开打官司,声誉坏了,他的生意也要受损。生意场上人可以随便坏,但不可背负不孝罪名。生意场上大老板们最看不起的就是没有孝心的人。私下,这三兄弟软下来。

律师抓住徐刀这个软肋,展开攻势,徐刀不得不同意用金钱来和解——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让许奥放血。双方从200万谈起,最后你来我往,100万成交。许奥是个爽快人,他宁愿舍财免灾,只要这边一撤诉,他立即把赔偿金汇到徐刀指定的账户上。经通气,徐剑、徐枪接受徐刀的谈判结果。当天徐刀去撤诉。许奥跟他的律师等在法院外面,撤诉消息确切后他通知财务立即汇款。

我在许奥长寿园的一年零八个月给许奥带来了很大的经济效益,我的形象广告特别有效。许奥算过经济账,付100万,他不亏。他唯一遗憾的是我在长寿园工作时间太短,如果能在他那里干十年八年,他的财源就如滚滚黄河水绵延不断地向他扑来。细心的徐刀要求撤换我代言的形象宣传片和街头广告画。许奥同意了。但是,转个背,他又悄悄地使用,对外界,许奥有意隐瞒我去天堂的消息。他的生意仍然很好,许多客人要求见我,许奥和他的工作人员编出各种借口来打发。

只赔钱不坐牢,徐剑兄弟仨并不服气,可是他们没有对付许奥的第二个好办法。“你是省级领导,总有机会抓住许奥的把柄,将他置于死地。”徐刀对徐剑说。“理论上是这样,可是,难呐。”徐剑说,“我插不了手。但我会把它当作一件大事。一旦搞到证据,我就弄死他,为爸报仇。”

赔偿金到账,为了保密,三个儿子私下只通知到媳妇儿,连子女都不告诉。兄弟仨怎么分配这100万元呢?

“真是白痴,平均分啊!”尹鸿说。

“分什么分,按我说,这钱应该给徐钢、徐铁。他们姐弟俩有这个资格。”张莉说。

“我反对,坚决反对。那姐弟俩不是合法继承人。”尹鸿说。

“我赞成大嫂的意见。”滕晓鸥说。

“你们要是不尊重我的意见,我跟你们断绝关系。”尹鸿说。

断绝吧,反正老人都不在了,爱咋的咋的。徐剑和徐枪都这么想。三兄弟都不差钱,平均分下来的钱对他们来说没多大意义,而赠给徐钢、徐铁意义就重大,“爸一定会赞成的。”徐剑说。

少数服从多数,徐剑兄弟仨来到玫瑰镇,要把赔偿金赠予徐钢姐弟俩。

“伯伯一个普通工人,退休那么早,哪来这么多钱?就算他口头说给我们遗产,也不会有这么多。这钱都是你们兄弟仨平时给伯伯,伯伯积攒起来的,还是你们兄弟仨的钱。我们一分都不要。”

徐剑说:“我跟你们说实话吧。”徐剑简明扼要讲了我在长寿园工作、患病的故事。

“滚,你们都给我滚!”徐钢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她用竹扫把驱赶徐剑兄弟仨。

“滚得越远越好,这辈子我们姐弟都不想见你们三个畜生!”徐铁也发作了,他竟然手持菜刀。

几棵松柏树将我的坟墓荫庇得安静而舒爽,我的灵魂时常挂在松柏树上眺望枪支测试场。如今,靶场的五个门洞已长满荆棘杂草,测试场已面目全非。而那些槍声还在我耳边回响,伴随着我安稳的灵魂。徐钢、徐铁姐弟俩不只是清明来墓地看我们,周末他们有时带着孩子过来。昨天他们又爬上山来了。

徐钢向前方眺望,她看到了山脚下的人民机械厂。现在,在她眼里,机械厂是那么的小,而小时候,人民机械厂像一座怎么也走不完的城市。看着了无生机的人民机械厂,她自言自语地说:“这段时间我老梦见机械厂变成了一条河,河水清澈但很凶猛。”

“我也梦见了河,但不是在机械厂,是在这座山的脚下。”徐铁接过话说,“与你相反,我梦中的河是浑浊的,河面宽阔,河水平静地向前流淌。”

责任编辑 王志新

猜你喜欢
机械厂姐弟俩儿子
小酷龙大冒险(第2集)
打儿子
Snow Flowers
三菱重工启用新航空发动机部件制造厂
石油机械厂成本精细化管理浅析
姐弟俩的日常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