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棵
1
在退休审批表上签了名,退休生活就这么正式启动了。这场开幕式,隋明亮在心里排练了多年。签字的时候,隋明亮心里还有点小激动呢,等走出人事处办公室,激动和心里藏了很久的期盼合拢到了一起,瞬时变成了一条大河,在他的身体里劲道很足地冲击了两下,轻而易举地就把里面固化了多年的一个什么东西冲掉了,他一下子有种被打通的感觉。就在这个时候,一首歌蹦蹦跳跳地从嗓子里跑了出来,推开了他那张往日沉默寡言的嘴。几位与他一起在电梯门口站着的人脸上是吃惊的表情。
隋明亮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唱歌,赶紧停下来,用眼神向大家表示了一下不好意思,进了电梯间。出电梯间的时候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本地陌生号码,标示为“广告推销”。往常,对于诸如此类的骚扰电话,隋明亮也是会接听的。他多谨慎啊,像他这种谨慎到极点的人,凡事都力求万无一失。万一是某个同事刚换了一个新手机号而与此同时这个号码又被人恶搞了,也是有可能显示成骚扰电话的。所谓的极度谨慎其实就是小心到钻牛角尖。
今天隋明亮无需再去钻这种牛角尖了,退休了,工作与你无关,同事与你无关,单位与你无关,整个江湖都与你无关了,就算把单位里的所有同事都拉入电话黑名单,也不用担心江湖会给你扎小辫子。换句话说,一名已经脱离单位人际网络的退休人员,不必太过顾虑自己的任性是否会带来恶果。隋明亮果断拒接了这个骚扰电话,走出公司大楼,索性就把手机关掉了。熬了那么多年,终于盼来了退休,任性一次又能怎样?
隋明亮一路溜达,沿着街道往家的方向走。从公司到家里,是东二环到西二环的距离。这个城市比不上北上广的规模,但其庞大的体量在全国也还是能排得上前十名。这一段路程,不算远,也谈不上近。这是一个恰当的距离,既可以让这位新晋退休人员享受到徒步的乐趣,又不会让他累到难以思绪泛滥。有这样的一份恰当在,隋明亮走得甭提多悠闲和自在了。他甚至停下来几次,用鉴赏的心态打量过往行人、街道两边的树,心里慢慢堆积起来的是一种过去三四十年来从未出现过的感觉:这个世界,忽然变得特别宁静。这宁静是一种力量,使他能够慢慢地对心里的杂念进行筛选和透析,直到身体中那条河里的每一滴水都变得从容和稳健。原来这就是退休生活啊,完全是一条典雅、静美的康庄大道。
走了三个来小时,天都快黑了,隋明亮才回到家。打开门,正碰上于耀芳要出门。隋明亮一早离开家,后面关了手机,一下子把自己置于失联状态,于耀芳打他手机不通,对他不放心,就打算出去找找他。见隋明亮脸上抹了光地回来了,于耀芳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你吓死我了!没事把手机关了干什么嘛?”
“退休以前特别烦电话,总想把手机关了清静一下。”隋明亮换了鞋,走进来,用一种分享秘密的语气说,“那些个时候哪里敢关机?现在好啦,想关就关。”
“你这种心态可不大对。六十岁的人,不该是这种心态。”这么多年过去了,跟隋明亮抬杠早就变成了于耀芳的习惯,她说,“人到老年,凡事应该讲个自然。你关机,说明什么呢?你还活得刻意。”
隋明亮想到跟于耀芳顶嘴没什么好结果,便说:“你说得对。退休了,就是要图个自然、随缘地活着。我确实是有点刻意了。”但是隋明亮马上又推翻了自己的说法,“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我觉得吧,今天还是应该刻意一次。”
“你想干什么?”
“天也晚了,你又没做饭。”隋明亮嘿嘿一笑,“我们出去吃个西餐,庆祝一下我不用工作了,怎么样?”
女儿在离省城三百多公里的余安县工作,儿子今天下午约了几个朋友去郊区的三庆乡聚会顺便写生了,以于耀芳对儿子的了解,他要么不出门,一出门必然大半夜才会回来。这么一想,于耀芳觉得隋明亮的提议很好。
“要做晚饭还不是我做?出去吃,我也落个清闲。”
说出门就出门。重新把鞋换上的过程中,隋明亮到底还是打开了手机。才打开,就有几条信息跳了出来。除了于耀芳打过电话,一个叫隋明敏的人分别在15时32分和15时50分,两次拨打过隋明亮的电话。还有隋明敏的一条短信:“大哥!速回电话,有急事。”
隋明敏是隋明亮的小妹,一个半年前刚刚初婚的三十九岁女人。她受过很好的教育,结婚前当过三年大学老师,之后进入没有尽头的失业期。值得一提的是,她不属于被动失业。以她的智商和受教育程度,找个工作很容易。不过,过往的实践证明,主动失业的生活,似乎从未让她乐在其中。排行老大的隋明亮下面,除了这个思维古怪的妹妹之外,还有两个弟弟。
隋明亮坐在门里,敞着鞋带,要给妹妹回电话。于耀芳一把将手机夺过来塞到兜里,拉开门把隋明亮往外推。她很烦隋明亮这个妹妹。在于耀芳看来,隋明敏脑回路过多,喜欢没事找事,她总把自己的生活过得跟演戏似的,还常常逼着亲人配合她演戏。她最钟爱的演戏搭档非大哥隋明亮莫属。
不出意外,今天隋明敏找隋明亮,定然是已经在肚子里打好了剧本的腹稿,就等着隋明亮跟她来一场对手戏了。于耀芳要把这场戏掐死在萌芽状态。
让于耀芳无可奈何的是,她刚把隋明亮的手机没收,隋明敏那边就把电话打过来了。于耀芳把手机还给隋明亮。
“大哥!我想创业。”隋明敏没头没脑地说。没等隋明亮开腔,隋明敏下一句话冲出来了,“知道我为什么想创业吗?我想离婚。”
隋明敏有时候说出来的话,没法儿叫人相信她曾经是大学老师。但如果就此认为隋明敏缺乏逻辑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恰恰相反,隋明敏冷静起来的时候,说话比律师还有条理。她突然说出这么毫无逻辑的话,只能表明她情绪不正常了。她是个很容易变得神经质的女人,动不动就神经搭错。
隋明亮对妹妹是很了解的。像她这么个从前视工作如同灾难的女人,现在突然想找工作,必定是受了什么刺激。至于这个刺激是什么?就有待于隋明敏自己细加解释一番了。
接下来,在隋明敏声情并茂的倾诉下,隋明亮逐渐弄明白了她突然想创业的心理动因。简单说来,半年来的婚姻生活让这个曾经对婚姻有着完美设想以致拖到三十九岁才结婚的女人大彻大悟了。结婚之前,她挑来挑去,就是因为想找到一个可以令她不用工作、专心相夫教子,并且还能够让她爱,甚至有点崇拜的男人。结婚半年后的现在,她深刻地认识到,女人跟男人一样,要有自己的事业。她觉得现实的婚姻生活,至少眼下这段婚姻生活,与她对婚姻的想象有着很大出入。于是,她不但意识到了创业对于她人生的重要性,而且堅决要摆脱这段婚姻了。
倾诉告一段落,隋明敏进入了今天这通来电的真正主题:在创业这件事上,她需要大哥支持。支持么,别来虚的,就要货真价实,隋明亮得予以她经济支援。简单一句话,借钱给她。至于钱的数目嘛,隋明敏想了想,“八万起,上不封顶。”
隋明敏刚把借钱的话说出来,隋明亮就下意识地在心里盘算怎么给她筹这笔钱。对弟弟妹妹们,他通常有一颗倾囊相助的心,尤其这个妹妹,他从小就跟家里其他人一样,惯着她,对她有求必应,这都成为隋明亮的下意识了。但有心归有心,有没有力,那是另一回事。隋明亮这辈子都没做过不差钱的人,他跟于耀芳通常手里的现金不超过一两万。不过呢,如果把放在银行里的六万块钱定期提前取出来,再把本金十五万的基金和股票赎出一部分,支援妹妹的那笔钱,还是凑得出来的。问题在于,定期是三年,眼下已到两年六个月,这个时候取出来多不划算啊。股票和基金什么时候赎,那是门学问,现在不是赎出来的好时机。话虽这么说,为了能帮到妹妹,隋明亮还是一口就答应了。电话打完,隋明亮发现于耀芳已经在厨房里煮粥了。
隋明亮这个电话打了将近一个小时,出去吃西餐的计划在这一个小时里自行取消,这没关系,要紧的是,于耀芳旁听了隋明亮与妹妹的交谈,气就不打一处来。隋明亮走进厨房,商量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于耀芳就举起铲子对他做了个制止的动作。“你不已经答应她了吗?现在回过头来跟我商量,有意义吗?”
于耀芳这么一说,隋明亮也觉得自己一口答应了妹妹,确实有点冒失了。一下子不知道该跟于耀芳说什么,他就迟疑地站在于耀芳身后。而于耀芳忽然就诸多往事涌上心头,对隋明亮充满了吐槽和抨击的欲念了。
“你说你这个人,六十岁了,为什么说个话一点腹稿都不懂得打,跟个小青年似的,幼稚!”于耀芳愤声道,“这钱不能借,为什么?第一,我们就这么点钱,是为儿子留着的。你说我们儿子,这么个病身子,我们不为他手头留着点儿,哪天他又病发了,我们怎么办?到时候,不交钱,医院就能给看病?”
隋明亮后悔了。他转过身去,在心里自我检讨。儿子的病,又不是一天两天,家里这点钱,是为儿子留着的,这他又不是不清楚,他怎么一口就答应妹妹了呢?
“第二呢,”于耀芳说,“你借钱给隋明敏,她能還你吗?过去这么些年,又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不仅仅发生过,而且是发生过很多次不是吗?你借给你弟弟妹妹的那些钱,虽然是小钱,但他们有还过你一次吗?没有。”
“这钱不借了。”
“那你想好怎么把说出去的话收回来了吗?”
“我就跟她这么说:‘明敏啊,我刚跟你通完电话,于耀芳回来了。我就跟于耀芳问家里面的那些个钱,这才知道上个月于耀芳把那些钱取的取、兑现的兑现,然后都入了她一姐妹的儿子开的公司的股份了。怎么样?”
“隋明敏那脑子,曲里拐弯的,你这么跟她一说,她马上就能明白,是我从中阻挠,是我不想借给她。你是在让我难堪。”于耀芳讥诮地看了隋明亮一眼,“不过,我不怕得罪你那三个不懂事的弟弟妹妹,隋明敏记恨我,我也不在乎。你就那样说吧。钱不借出去就行。”
就此商定了,但无论于耀芳接下来如何催促,隋明亮还是迟迟鼓不起勇气给妹妹打电话。于耀芳脑子里再次塞满了往日隋明亮身上的诸多弊端,这些弊端堵在她胸口,让她透不过气,她生气地说:“你说你这个人,活到六十岁了,该拒绝别人的时候,还是学不会拒绝。你没看微信上那些文章吗?不会拒绝那叫心智不成熟。”
隋明亮这才给隋明敏打电话。
正如他和于耀芳预料的那样,没等他把话说完,敏感的隋明敏就已清楚隋明亮只是在找借口了。这个任性的准中年女人生气地挂断了电话。一个小时后,隋明亮正坐在客厅里心虚地喝茶呢,手机又响了,显示是隋明敏打来的。然而,这次在电话那头说话的,是隋明亮七十九岁的老母亲。毫无疑问,是隋明敏跑到老母亲那里,告了隋明亮一状。四个子女里,老母亲最喜欢隋明敏,所以什么事儿都向着她。现在,她是向大儿子兴师问罪来了。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是在老母亲气喘吁吁的数落声中过去的。隋明亮这回拿定主意,不管老母亲怎么说,他就是不心软,不改口钱入了于耀芳姐妹的儿子公司股份的事。到最后,隋明亮听到电话里头隋明敏的一声咆哮:“妈!他不借就算了,别再跟他说了。”
那边的隋明敏掐断了电话。
隋明亮的这一天,是在郁闷中结束的。因退休到来的好心情,给隋明敏搅得一团糟。他迟迟不愿去床上睡觉,正好可以坐在客厅里等儿子隋健树回来。快十一点的时候,健树回来了。在外面待了一整天,反倒把心情待坏了,看到隋明亮坐在客厅里,健树只象征性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就垂着头进了自己的卧室。这时已经上床的于耀芳听到动静披着衣服出来了。隋明亮站起来,和于耀芳一起来到健树卧室门外。于耀芳小心地推开健树卧室的门,看到健树背对着门坐在书桌边。于耀芳和隋明亮对视了一眼。隋明亮小声对于耀芳说:“孩子没事,我们别打扰他了。”于耀芳点点头,掩上门,和隋明亮蹑手蹑脚回他们的卧室了。
健树五岁时查出先天性心脏病。因为这个原因,于耀芳在健树九岁那年获准生了二胎,就是他们的女儿米米。健树的病发现得晚,治疗效果一直不好,在他十六岁那年,病危过一次,最终安了个心脏起搏器而暂获平安。鉴于健树的身体,隋明亮和于耀芳一直没让他去工作。健树喜欢画画,隋明亮和于耀芳觉得这可以让内向的他心灵上多个寄托,就很支持他这个兴趣。二十八岁的时候,健树结了婚,但在女方的要求下,第二年就离婚了,原因就在于健树的身体。女方说,她之前高估了自己,误以为可以忽略健树跟正常男人不太一样的身体,觉得有爱情在,就可以过一辈子,但与健树生活了一年多后,她更新了认识,觉得自己对生活的要求比原先想象的要高。隋明亮和于耀芳理解女方,加上健树也不想拖累她,就痛痛快快地同意了离婚。这之后,隋明亮和于耀芳、健树,包括米米,这家里的四个人,心里都认定,健树一辈子不会再结婚了。
跟隋明亮并排地靠躺在床上,于耀芳说了会儿健树的事,又借此埋怨了隋明亮一会儿,而后老两口带着点沉重的心情关灯睡觉了。夜里,隋明亮醒过几次。最后一次醒来的时候,他有点失望,因为他意识到,虽然他退休了,但悠闲和自在的生活,对他来说,依然是种奢望。换句话说,这么多年,在等待退休的漫长时光里,隋明亮潜意识里以为退休与不退休的生活之间,一定存在质的差别。这一天的退休生活初体验,让他隐约感觉到,他以前或许高估了“退休”这两个字的能量。
2
隋明亮在书房里整理从单位办公室搜罗回来的个人物品,发现有几本获奖证书落在办公室里了,就下了楼,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准备去单位一趟。才出小区门口,一辆出租车在他旁边停下。从车里走出一个姑娘,隋明亮一看竟然是米米,就从自行车上下来。“米米,今天又不是周末,你怎么回来了?”
米米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她避开隋明亮困惑的注视,跑到后备箱那儿,取下一只大拉杆箱和两个大行李包。隋明亮瞪着箱和包,更困惑了。“米米,你回来就回来,怎么把箱子和包全带回来了?”
“爸!你是要出门吧?先回去吧!我有事情跟你和妈说。”
米米交了打车费,拉着箱子,费劲地提起包,往小区里面走去。
隋明亮赶忙推着车快走了两步,抢过米米手上那两个包,搁到自行车后座上,与米米并行着进小区。上了楼,隋明亮拿钥匙要开门,米米拽了拽他的衣襟,小声说:“爸!帮我个忙吧!”
“行!”隋明亮想都没想就回答说,“要我帮什么忙?”
“一会儿进去后,妈问我什么,我答得不对她胃口,请你帮我说说话。”想了想,米米又补充了一句,“我会跟你解释的。”
“我懂!”
隋明亮与米米相视一笑。他和米米之间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有时候,他们彼此有什么秘密,不用向对方说,对方都能知道。他们的父女关系是很过硬的。
打开家门,于耀芳看到门外米米的包和箱子,吃惊地望着米米。
“我不打算再去余安上班了。”进门后,米米主动交代她今天回来为什么这一副样子,“我跟你们商量,你们必定会跟以前一样,除了反对,还是反对。这次,我就不再跟你们商量了。请原谅我的先斩后奏。”
于耀芳和隋明亮瞬间就知道了米米是怎么回事。她要辞职。
米米想辞职,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之前,她好几次征求过父母的意见。隋明亮和于耀芳当然不同意。米米在隋明亮所在省城分公司下的余安办事处上班。因为她去年毕业的时候,是想留在省城分公司机关的,所以,这个工作不算如她的意。但不管怎么说,在这样的大型国企里,即便是驻扎在下面县乡的工作队,跟普通的企业相比,依然算是不错的单位。米米对这份工作再不满意,隋明亮和于耀芳都有理由劝她安心工作。几经劝说,米米逐渐消停了,特别是最近一两个月来,没再提辞职的事。隋明亮和于耀芳还以为米米终于想通了,接受现实了呢。谁料想,米米今天给他们这么大的一个意外。
一如跟米米进屋前约定过的那样,接下来,在于耀芳机关枪扫射般责问米米的过程中,隋明亮不失时机地帮米米的腔。隋明亮不帮腔还好,这一帮腔,马上激活了于耀芳的记忆。往事中的一幕幕,都在告诉于耀芳,這个家本来可以过得比现在好、比现在受人羡慕,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这一切都是隋明亮的卓而不群造成的。于耀芳指着隋明亮破口大骂:
“我们女儿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追根溯源,都是怪你。你要是不那么好面子,那时候跟单位里的领导打两句招呼,米米至于给发落到余安去吗?她要是去年一毕业就一步到位地留在分公司机关,这一年来,她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们喊辞职吗?你就是这样,一辈子都学不会张口求人。”
于耀芳这么说隋明亮,让米米有点内疚,她连忙向于耀芳道歉,但米米轻飘飘的几句道歉显然不能令于耀芳解气。“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们,就赶紧回余安去上班,别再跟我提什么辞不辞职的事。”
这个要求米米是不能同意的,她这次是拿定主意要辞职,没有任何余地。
于耀芳又把愤怒转到了隋明亮那里,数落了半天。中间于耀芳突然从米米口中得知米米只是自己决定要离开余安,并没有向余安办事处那边提交辞职申请。于耀芳就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她对隋明亮说:“这样好了,你不是正好要去单位吗?你去找人事处郑处长,当年,他跟你曾经在一个管道队待过两年,怎么着也算老朋友了,趁着你刚退休,人家还没有忘记有你这个人的存在,你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去跟他求个情,把米米调到机关来。米米,是不是如果你能调到省城来,不用待在那个偏僻的余安,你就不辞职了?”
米米不吭声。
隋明亮揣摩地看了米米一会儿,出门去了。
来到单位,在先前自己的办公室门口,隋明亮碰到了办公室的新主人——接替他副主任岗位的赵刚松,他正要出门。看到隋明亮,赵刚松用一种敬而远之的客套说:“老隋,我正想找你呢。怎么样?下午有空喝个茶吗?”见隋明亮一怔,赵刚松马上补充说:“是齐主任的意思,他想请你出去喝个茶。我作陪。”
隋明亮刚才怔住,是因为他对“喝茶”这个词很敏感。在单位里,喝茶往往承载着神秘的使命,绝不是简单喝个茶、聊个天那么简单。齐主任,姓齐名芳,是个人如其名的具有更年期女人气质的男人。以隋明亮对齐芳的了解,一定是科室里出了什么新话题,他想找隋明亮说道说道。说道,自然不是目的,只是一种手段。目的是什么呢?鉴于齐芳以前一贯的做派,隋明亮揣测他是想整人。如果说,退休真有什么好处的话,截至目前,隋明亮能想得到的一个好处就是:他可以不必卷入单位里的人事纠纷中去了。现在的他可没有义务去配合齐芳整人。
“齐主任找我有什么事吗?”担心赵刚松会装糊涂,隋明亮直截了当地问,“又有什么事让他烦心了?”
赵刚松压低嗓门,凑近隋明亮:“说是市里一个领导,托了公司副总,把一个姑娘塞在我们科室来了,今早刚来报的到。齐主任不高兴,想找出点儿道理,把这个姑娘退回到下面的工作站去。他已经跟我还有科室里其他人,商量过一道了,想跟你再商量一道。”
隋明亮忽然想起来了,赵刚松所说的这个姑娘叫小梅,她要调来的事,他多少知道点情况。小梅跟隋明亮一样,有点文艺才能,他们经常在单位里的文艺演出上碰面。最近的一次演出,是“五一”节,小梅跟隋明亮说起过,她有可能要调到隋明亮所在科室。当时,隋明亮没当一回事,调到公司机关,没那么容易。没想到这事儿现在还真成了。
隋明亮脑海中浮现出小梅的一举一动,以他对这个姑娘的了解,她跟某个当官的有不明不白的关系,极可能是别人的嫁祸。哪个当官的有那么傻?那么傻能当上官吗?要真有那种关系,当然要尽量掩盖,怎么可能明目张胆地托人调动?绝对是嫁祸。这个嫁祸小梅的人,无疑就是齐芳。齐芳之所以动用这种歪招,就是想营造小梅的坏名声,以便在眼下小梅的借调期里,顺理成章地将她踢出去。现在,齐芳找隋明亮喝茶,其实就属于他为这姑娘进行不良造势行动中的一个环节。至于齐芳为什么如此惊恐小梅的到来,那只有鬼知道了,具有更年期女性气质的男人,逻辑这种东西在他们那儿是失效的。
心里这么盘算了片刻,隋明亮弄清了这里面的一切机巧。他一边往办公室里走,一边婉拒赵刚松:“我今天家里有要事,喝茶,就免了吧。替我谢谢齐主任。”
“那改天?”赵刚松说,“齐主任已经叫我来跟你说了,你不去不好吧?”
“改天啊?”隋明亮必须当即否定掉喝茶这件事,他连忙摆手,“改天也不要了吧,赵副主任,我们没有相处过,你不知道。跟我相处过的人都知道的,我肠胃不好,不适合喝茶。”
“那到时候你就喝矿泉水,我们喝茶。”赵刚松把逼上梁山的劲都使出来了。
都退休了,不想喝这个茶就不喝,没什么好担心的。隋明亮就硬顶了:“不喝了,还是不喝了。抱歉!抱歉!”
“那行那行!”这个叫赵刚松的人,比隋明亮小了将近二十岁呢,忽然说翻脸就翻脸了,都不需要一点点思考过程。“你到我办公室来有什么事吗?”
隋明亮愣住了,不相信对方会以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我有东西落在里面了,过来取。打扰你了啊!”
赵刚松快步走进去,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抓出一把證书,丢到桌上,讪笑着对隋明亮说:“是这个吧?我还以为你留在这儿是因为你不想要了,正想扔。”
隋明亮拿起证书,往包里装,快速地往门外走。“谢谢你没扔。再见啊!”
他才走出门,赵刚松就从里面推上了门。
隋明亮愕然站在门外。就是因为他拒绝了赵刚松,引来他如此不恭的态度,这种情况如果他没退休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但赵刚松刚才那种恶劣的态度,并没有给隋明亮带来心理挫折。这是他退休前预料过的一种情况:单位里的人,尤其那些势利小人,对一个退休了的人,心理定位上多少会发生一点微妙的变化。
隋明亮的情绪没有受到影响,他按原计划进了电梯,去八楼人事处。不过,在电梯上升的短短十几秒钟内,隋明亮打起退堂鼓来了。小梅的事,让他想到米米。小梅是不是靠了某个当官的调上来的,在隋明亮看来,是个未知数。但只要有了齐芳这类人物,单位里的人最后都会认为小梅是卖肉上位的。这种声誉,将不以小梅个人意志为转移。那米米呢,她的情况跟小梅很相似,长相不错,有一定的才气,如果他隋明亮找了郑处长求情,把米米调上来,没有不漏风的墙,米米以后还能有个什么好声誉?一个姑娘,什么最重要?当然是声誉。更何况,他隋明亮去找郑处长说情,人家郑处长就能把米米调上来吗?谁不想调到省城机关里来?该有多少人求郑处长啊。他隋明亮面子就会比别人大吗?做梦吧!看看赵刚松的德性吧,实际情况会恰恰相反。不要到头来,米米人没调来,口水已经溅到她身上了,她这辈子都别想擦掉。
八楼到了,电梯门开,隋明亮没出去,按了一楼和下行键,直接下去了。
回到家中,于耀芳马上着急地问隋明亮找郑处长后的效果。隋明亮实话实说,把赵刚松如何对他态度恶劣,他又如何通过这件事推而广之地想到如果找郑处长说情把米米调到机关后可能对米米人生的不利,一五一十地跟于耀芳说了。听隋明亮说完,于耀芳失望至极。那些个折磨她的往事,这一次倾巢出动,大声在她心里发出命令:骂隋明亮,骂死他,骂死这个一点用都没有的老东西。但是因为这个命令声太大,反倒让于耀芳冷静了。只有先冷静,才能更加逻辑清晰地骂隋明亮。于耀芳声音变得低沉:“过去这些年,因为你死要面子活受罪这个问题,我跟你吵了不知道多少回了。今天,我不想跟你吵。为同一个问题,多吵一次没有意义。”于耀芳说:“这样吧!我就平心静气地针对你刚才那些个想法,跟你讨论一下,怎么样?”
隋明亮因为终究还是没有帮上米米的忙,心里有愧疚,便赶紧说:“你别客气,你尽管说!”
“别的我不去说,我就跟你说一说赵刚松对你态度恶劣这个事。”于耀芳说,“你认为赵刚松是因为你退休了,在单位里没个位置了,于是他说话就不考虑你的感受了。我跟你的看法不一样。我觉得你的结论过于简单了,就跟你这个人的心性一样,虽然已经六十岁了,但还是那么简单。我们就拿老宋举例吧,老宋比你还早退休两年,可单位里在职的人、这个院子里的男女老少,哪个不对他毕恭毕敬?为什么赵刚松这样的小人会对你态度恶劣,但单位里那么多小人,却从来没人敢对老宋那种态度?为什么?老宋坏啊。当年,他曾经到过你负责的那个工作队,一去就整人,可整人不应该招人恨吗?是有人恨,但只是在心里恨,表面上谁不对他毕恭毕敬?大家怕啊,怕惹了老宋没好果子吃,就时时、处处敬着他了。你呢,一辈子就知道退缩、逃避。你这样的人,别人觉得,得罪了也就得罪了,不会有恶果,当然想得罪就得罪了。说到底,你在大家眼里是个没有战斗力的人,他们就不在乎你。人家觉得你有用,就当你是个人,敬着你;觉得你对他有害,也当你是个人,心里面提防着你,表面上加倍地敬着你;要是觉得你不但没用,而且无害,就心里不把你当成个人,脸面上连装作当你是个人都不愿意。”
于耀芳忽然发觉隋明亮被他说得脸色铁青,一下子心软了:“明亮,去跟郑处长求个情吧,把米米调到机关来。我们身边那些个熟人呢,以后看着我们有个女儿在机关里,对我们多少能敬着一点。我的意思是,就算不为米米考虑,为你自己,也该去找郑处长。”
隋明亮表情森冷地站了起来:“行!我明天去找他吧。”
“这不就对了嘛!”于耀芳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们对话的时候,米米一直坐在隔壁房间听着。这时米米走出来:“妈!有句话,我说出来,你别介意。即便爸委屈自己,帮我去找人,把我调到机关,我也不见得就一定会在机关待下去。说不定,我还是会辞职!”
“为什么呀?”于耀芳惊得眼珠子要掉下来。
“妈!从小到大,我按你的安排,学你想让我学的专业,进了你想让我进的这个单位。其实这些,都不是我要的。我一直是在按你的需要过我的人生。这一年来,我总在给自己打气,要去过我自己想过的人生,最后,我终于下定了决心。这就是我突然辞职的真正原因。说心里话,余安偏远,那是再次要不过的原因,最根本的原因,是我不想在体制里的单位上班了,所以,妈、爸,你们即便真能把我调进机关,也没有用。我这次回来,是有备而来的。我已经联系好我英国的一个同学,我准备出国去学习两年,专业呢,还挺有意思的,是奢侈品管理。你们都知道的,我从小就喜欢跟时尚有关的事情,这个专业,我很感兴趣。想去的那所大学的这个专业,也不是每年都向亚洲地区招生,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机会,我不想错过。请你们支持我。”
不但于耀芳,隋明亮也被米米的决定吓到了。“这么大的事,你真的决定了?”
“出国学习?学费哪里来?那种学费,可不是小数目。”于耀芳说。
米米淡淡一笑:“妈!这个事,我不会让你,也不会让我爸操心的。你们两个人在这方面能力有限,我是成年人,不会为了要过自己的生活给你们制造压力。我有一年的时间去挣第一年的学费,后面我可以边在英国打工边学习。”
生怕他们还要再说什么似的,米米跑到隔壁屋里去了。
隋明亮和于耀芳坐在客厅里面面相觑。过了许久,于耀芳才回过神来,对隋明亮说:“她就这么决定了?”
“那她還能是随便说的?你看她的神情,那些话是准备了又准备的。”
“我们要同意她吗?”
“看她那样子,我们同不同意,也改变不了什么。”
“你就让米米为了挣学费去受苦吧。”于耀芳气道,“她要真挣够了学费,你就眼睁睁看着她去国外刷盘子勤工俭学吧。反正你一辈子都要落得清闲,不用去为我,为儿子、女儿做点什么。就不信女儿吃苦你心里好受。”
于耀芳出去了。隋明亮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喝茶,他有一个特别不好的预感:退休了,反而什么事都来了。
入夜,于耀芳从外面回来,进了米米的屋子,试图说服米米回心转意,但米米铁了心了。
于耀芳还是不死心,当晚,开家庭会议,用投票的方式来决定米米辞职这件事。让她大跌眼镜的是,投票的结果,米米竟然是以多于反对票一票的支持率胜出了。那多出来的一票,是健树投的,隋明亮投了弃权票。尽管,事前于耀芳私下里给健树和隋明亮打过招呼,要他们投反对票。就这样,当晚只有于耀芳一个人孤独地举起了反对的大旗。
事后,于耀芳很快想到健树为什么投赞同票,他羡慕米米这样身强体健的青年有机会往远里跑,越远越好,米米能留学,间接实现着他的梦想。可隋明亮投弃权票,于耀芳想不通。晚上睡觉前她责问隋明亮。隋明亮没有给出像样的回答,他只说,他心里很矛盾,就只有用这种矛盾的投票法,来表达他的意见。
第二天,米米寄出辞职申请书,出门找新工作去了。她满脸放光,一副为未来的留学生涯备战的踊跃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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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米几天后就找到了新工作,是给一家新开业的首饰店做店长助理。这个工作跟米米未来要学的专业很搭,薪水也还过得去,不出意外的话,干一年,基本上能挣到留学第一年的学费。米米干得很起劲,主动加班,经常晚上十一二点才回家。看到米米这么快就按照自己的设想进入了正轨,隋明亮和于耀芳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到这个时候,他们才认可了米米的辞职。
这一天,隋明亮和于耀芳拾起了早上去护城河边散步的习惯。在河边散步的时候,有那么一阵子,隋明亮又找到了点退休手续办完那天下午那种从容的感觉。然而这种感觉只维持了一会儿。散完步回家经过红帽子巷中段那座废弃小学时,隋明亮整个人都不好了。
天阴阴的,废弃小学三四亩地大小的区域上,冒出一堆抗议的人。这些人,都是红帽子巷里的居民。他们中的一些人,跟隋明亮还是住在同一个公司宿舍院子里的,比如老宋。隋明亮和于耀芳走近了这堆人,看到老宋在他们中非常显眼地一手提着一个油漆桶,一手举着刷子,往残破的围墙上刷字。隋明亮凑近一看,这几个字是这样的:这里是密集的居民区,抗议在此建变电站。
建变电站?怎么隋明亮和于耀芳一直在这儿住着,从没听说这个废弃学校是用来建变电站的啊?以前不是一直说,这块地是用来建一个小型公园的吗?怎么突然就说要建变电站了呢?真的假的?
隋明亮和于耀芳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人群里马上有居民告诉他们两个,这事千真万确,昨天夜里,负责变电站项目的人都已经戴着安全帽前来偷偷勘察了,被路过这里的居民发现了端倪。就是担心让居民提前知道了大家会闹,所以建变电站的消息一直封锁。现在,这个项目终于要正式启动了。
看到隋明亮夫妇,老宋的情绪高昂起来。“老隋,还有老于,你们来得正好。我跟你们说呀,这个变电站要是建在这里,像你们家这种情况,最倒霉!”老宋转脸扫视人群,“你们知道吗?他家有个孩子,叫健树,健树先天性心脏病,小时候没看好,落下了诸多病根,身体里面安了个心脏起搏器。这变电站要建在这里,会干扰着健树身体里那个起搏器。健树就靠着这起搏器维持健康呢,这下好了,起搏器变成一个磁力接收器,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隋明亮和于耀芳听得毛骨悚然。变电站会形成一定的磁场,这种磁场多少会给人体带来辐射,这个常识他们是懂的,但这种辐射,到底对健树这种身体里安了心脏起搏器的人会带来多大不良影响,隋明亮要回去到网上找点资料研究一下,才敢下结论。虽然这么说,但凭着想象,隋明亮还是立即觉得,在这里建变电站,的确如老宋说的那样,对健树的身体是有危害的。隋明亮一下子就惊恐了,“怎么能在这里建变电站呢,怎么不选个民房不那么密集的地点建呢?”
“那还能有什么原因?我们这条巷子里的人好欺负呗!”老宋大声地说。
隋明亮正待说些什么,忽然看到健树站在不远处。看到父亲看见自己,健树扭头往他们的院子走去。隋明亮和于耀芳心里同时一凛,立即想到,健树很忌讳别人说他的病。一想至此,隋明亮和于耀芳拨开人群,快步向健树追了过去。
健树走得飞快,差点撞到院子里开出的一辆车。这个院子破旧、狭小,院里有车的人家就把车停在院子中央小小的一块空地上,平时,院子里都被车塞得满满的,当然都不是什么好车。长期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也没什么能人,能人们早就把单位分的房子租出去,买了商品房甚至豪宅住到外面去了。只有像隋明亮这样一辈子没存下什么积蓄的人,还坚持把这院子里的宿舍用来自住。总的来说,隋明亮一家住在这里,是一件沮丧的事。早几年,于耀芳经常拿这个来抨击、埋怨隋明亮。那些时候,于耀芳的口头禅是:“你说你也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你们那届出了多少能人啊?上大学的时候你比谁都优秀啊,不但专业一流,而且多才多艺,可恰好是你混到今天还窝在这个破院子里。”
这个早上,健树仿佛是要把对这个院子积压的怨气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似的,走的过程中,还往一辆停放的车身上,踢了一脚。好在,没人看见。要真让车主看见了,免不了要一顿口舌。住在这种地方的人,都是在生活中备受煎熬的人,哪个会是省油的灯?
进了家门,隋明亮和于耀芳刚想去安抚健树,健树却飞快地背起画板,把笔和颜料装进挎包,一声不吭地出门写生去了。
隋明亮和于耀芳忧心忡忡地坐了下来。沉默了好一阵子,于耀芳忽然发出一声怪异的冷笑:“不用我说,你自己也看出来了吧?儿子心里对你有怨恨。”
隋明亮突然火冒三丈。这个火来得迅猛而剧烈,就仿佛它在他心里滞留了几十年,今天终于要一泻千里了。隋明亮大声说:“健树心里能对我有这么多怨恨,都是你的功劳吧?以你的本事,不去搞宣传工作,真的屈才了。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步步为营地在儿子面前把我塑造成一个不顾家庭,不为妻儿谋福利,只顾自己悠闲自在,自私、胆小、怕惹事的可怜男人的?”
“这个没有技术含量。”于耀芳面无表情地说,“只要利用好天时、地利就行了。哼!很简单啊,你看啊,除了你退休前这五年,另外三十一年,你就一直听凭那些个好争权夺利的人把你流放在那些个犄角旮旯的工作队,在这个工作队干几年,在那个工作队干几年,你自己还自欺欺人地觉得落得个与世无争。那行啊,咱们儿子、女儿从小到大很少能见到你,就只有我跟两个孩子在省城朝夕相处,他们不信我的话,信谁的?当然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本事可真大。”
“对啊,我有本事。那你的本事呢?你的本事就全用来图清静了!”
“好啦,这些陈年烂芝麻的事就不讲啦。”隋明亮的火来得快,去得也快。
于耀芳悲愤起来:“隋明亮,你个老不知事的东西。你还真信了?!我跟你有仇吗?需要想尽一切办法地在儿子面前丑化你?要真是这样,我会无怨无悔地跟着你跟了一辈子?”
隋明亮意识到刚才失言了,抱歉地站了起来:“我下去到超市买菜。”
于耀芳拽了他一把:“老隋啊!我其实是不介意你的。那些个埋怨的话,我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你的个性,我是清楚的,也是理解的。你心高气傲,不愿在人际关系复杂的环境下工作。你也比较清心寡欲,觉得人只要有个工作,日子能过得去就行了,不需要多么地荣华和富贵。这么多年来,我也慢慢跟上你的思路了。但是今天,你也看见了,我们院子外面,就离我们的房子两百米不到,要建一个大的变电站。等变电站真的运营起来了,就像老宋说的一样,对儿子的身体得造成多大的辐射啊。”
隋明亮笑了,把于耀芳的手抓起来,抚摸了一下:“你不用自己吓自己。老宋的说法你也信?要信,你也要去问医生。我就不信,一个变电站,能对一个安了心脏起搏器的人造成那么大的危害。城市变电站,建在居民区里,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吧。这城里得有多少户人家旁边就挨着变电站,身体里安了起搏器的、支架的、钢片的,都有,照你那么說,那些人都活不了了?这样,我明天去医院找个胸外科专家详细问问,我打赌,专家的解释一定能打消你的顾虑。”
“你没有必要去问。”于耀芳铿锵有力地说,“我干了一辈子护士,对医学多少懂一些,至少比你懂得多。我跟你讲吧,理论上的讲法,有时候就是个理论,人的生命是脆弱的,有太多不可解释的事。我们房子旁边,那么近的地方,立了个那么大的磁力源,怎么都不是好事。再说了,这个院子,简直太乱了,你是没多想,但我多想了,健树明知自己身体不好,为什么还老往外跑,一出去就大半夜?因为他不喜欢住在这里。”
隋明亮心里一抽,他本能地认为,于耀芳说的是对的。“那你是什么意思?我们从这里搬走?买个新房子?”
“要能搬走,换个新地方住,那当然好啊。可惜你一再错过了买房的机会,现在的房价已经是十年前的四五倍了,你买不起。”
“要真想买,没有买不起的。我们把旧房子卖了,收回来的钱,加上我们手里的积蓄,好的楼盘买不上,一般一点的,能买上。”
于耀芳突然变得目光凛凛:“隋明亮,你这辈子别的什么都没学会,只学会了一条,那就是:逃跑。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逃跑主义者。为了图清静,就逃到那些个偏远的工作队,哪儿偏你往哪儿跑,一跑就是三十一年。你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一个道理,真正的清静是争取过来的,是通过战斗得到的。你有战斗力,去了再复杂的环境,也能清静;你没有战斗力,去再单纯的环境,也不能得到真正的清静。工作队是够单纯的环境了吧?才几个人,可你真正清静过吗?还不是有人事斗争?”
于耀芳的话勾起了隋明亮对工作队的回忆,但是这个回忆其实还是蛮美好的,他想起工作队住的地方的旁边永远有大片的原野、清澈且宁静的河流、幽寂的山岗,这正是他喜欢工作队的原因。
于耀芳的声音还在继续:“现在,就因为这个巷子旁边要建变电站,你立马就想到了跑路。你怎么不想想,我们这套破房子,能换回来的新房,就算再差的新楼盘,那也只能是现在一半的面积。我住惯了这一百平的房子,让我去住五六十平,我住不了。哼!我这次再不会纵容你的逃跑主义了。你得学会战斗。”
隋明亮耳朵听着于耀芳的叱责,心依然留在那些原野、河流和山崗里,他在此刻是分裂的。
4
隋明亮背了把木吉他,揣了一个小马扎,沿着红帽子巷走到了护城河边,那儿有一个休闲平台,每天都有一些退休老同志聚集在那儿切磋文艺才能。退休前隋明亮每次与于耀芳走到这儿,于耀芳都会用一种鄙薄的语气讥讽这些人,顺带给隋明亮提个醒。于耀芳说:“隋明亮,你退休了,可不要也到这儿来扰民。你看看这周围,多少居民楼啊,他们在这儿吹拉弹唱,吵得附近的居民怎么生活?真是没有公德心。”
退休前隋明亮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到这儿来跟一群文艺爱好者扎堆,但是现在他来了,背着于耀芳来的,仿佛“退休”这两个字有一种魔力,会把他吸附到这种地方来,只有到了这儿,无所事事的感觉才能得到驱逐。是啊,不过是退休一个来月,隋明亮就经常被一种无所事事的感觉包围着。
没有一个人认识隋明亮,隋明亮也不认识聚集在这儿的任何一个人。作为一个新晋广场音乐爱好者,隋明亮今天是这儿的新人,他的到来引起了片刻的关注,但很快因为他没有主动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搭话,他们便忽略了他的存在。隋明亮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放下小马扎坐下,听这些人吹拉弹唱。过了一个钟头,隋明亮才等到一个机会弹他的吉他。他一边弹、一边唱罗大佑的《滚滚红尘》。实话说,他弹的、唱的都很像那么回事,但是相对于眼前这个暮气沉沉的老年市民组合,他的表演太新潮了。有的人开始交头接耳。隋明亮意识到他的“新潮”冒犯了他们的暮气。突然有个人大声喊了起来:“这位朋友,我们不喜欢你的歌,换老杨唱!”
隋明亮看到大家向一个长胡子、白头发、扎小辫的老者看去,那就是老杨了。老杨清了清嗓子,摁下录音机把伴奏放出来,然后字不正、腔不圆地唱起了一段京剧。隋明亮识趣地把吉他背起来,揣起小马扎往回走。回去的路上隋明亮想,只要有人扎堆的地方,就有人事。就说这护城河边的小小娱乐场,看似散漫,实则也有自己的规矩,一个新人想要迅速融入,就得迎合它的规矩。比方说,你得假装你的文艺喜好跟他们一样陈旧。如果你以他们眼里的“新潮”出场,那就是对规则的冒犯,后面得花很长时间弥补,才能得到他们的原谅和接纳。
不过,如果想迅速让他们接纳,那也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今天隋明亮在有人大声说“不喜欢”时,迅速以强硬的立场与他们展开辩论,争得脸红脖子粗,甚至不惜用最恶劣的言词当场吐槽他们的陈腐,用自己所知的音乐理论来指出他们的发声问题、吐字问题,给这儿建立一个新的规则。但是正如于耀芳所言,隋明亮一辈子都在逃避斗争,他不会,也不适合这么干。
但是隋明亮以后免不了还是会到这儿来,漫长的退休生活需要用娱乐节目来填空,他没有可能不来。他以后该如何融入这个圈子,让自己从中得到快乐呢?这么小的一件事情,居然也变成了一个问题,他甚至为此小小地苦恼了片刻,这让隋明亮多少对自己有点吃惊。
隋明亮在路边一棵树下站住,他抬头去看路边的这些树,发现它们像他不平静的心一样躁动。隋明亮想起,退休第一天,他走在路上,看到什么都觉得是宁静的,那种感觉真好,这才过去几天,那种感觉就找不到了。
手机响了,是米米打来的电话。米米说:“爸爸!我在微信上给你发了篇文章,你看了吗?”
隋明亮放下电话马上看微信,一看吃惊非小。红帽子巷居民与待建变电站不屈对抗的事情,被做成一篇文章,正在微信上病毒式传播。这篇文章是老宋写的,老宋的文笔真是不错,煽动力更是满分。隋明亮吃惊的不是别的,而是老宋的这篇文章不断提到了健树身体里的心脏起搏器。很显然,健树身体里的那个心脏起搏器,在老宋掀起的这场舆论攻坚战中,被当成了最有力的武器。
“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隋健树对这个变电站非常恐惧,他和他的家人对这种无视周边居民身体健康的做法,非常愤怒。
“隋健树在这条巷子里生活了三十多年,那个心脏起搏器跟了他十五年。从前的十五年里,隋健树与他心脏里的起搏器一起走过红帽子巷,永远有一种安全感。但是从变电站项目的启动告示贴出那天起,那种安全感在隋健树心里不存在了。”
老宋的文章里如此说到健树。
隋明亮马上又拨通了米米的电话。米米非常愤慨:“他老宋怎么能这么干呢?都住在一个院子里这么多年了,他不是不知道我哥最忌讳别人拿他的身体说事,现在被他弄得满城皆知,他没考虑过这是在伤害我哥吗?还有他至少要先问问我们答应不答应把我哥的事让他拿出来说啊。”
米米说的,正是隋明亮想的,但是现在说老宋不该把健树的事在网络里扩散,那已经没用了。现在要考虑的是,健树这颗玻璃心,能否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直以来,隋明亮、于耀芳,包括米米,都在尽力确保健树的心不受伤害。
“米米,你说健树看到这篇文章了吗?如果没看到,我们赶紧想办法,让他看不到。”
“晚了,我哥一定已经看到了。我刚才看到老宋的文章,第一时间就拨了我哥的电话,拨了两次他都没有接。不是看到了还能是什么?这会儿他生气得连电话都不想接呢。爸,你知道我哥今天去哪儿了吗?”
健树今早出门,没有说去哪儿。一般情况下,他不说去哪儿就是去三庆乡了。他喜欢那儿,那儿花草树木多。隋明亮想了想,说:“我马上到家了,然后就去三庆乡找你哥。你也请个假,现在就出发,我们都去三庆乡找一找。”
隋明亮急走回院子,看到五六个本院居民聚在传达室里。传达室的老大爷低头站在一边,听老宋数落他没好好看管院子。
“你看不好院子里的车,那还要你这个门卫干什么?”老宋瞪着那老大爷说,“车好好地停在那儿,就给划了那么长长的一道痕,这是谁干的缺德事啊?”
隋明亮悄悄来到老宋的身边。就算现在老宋把文章删除,也没用了,肯定有人转发这篇文章了,而且转发的人很多,不然这篇文章怎么能变成微信热文?那既然叫老宋删除文章并没有什么用,还能跟他说什么呢?批评他一顿吗?隋明亮就是这么在心里琢磨着对付老宋的办法,错过了对老宋先发制人的机会。老宋一扭头,看到了隋明亮,大呼小叫起来。
“明亮老弟,可逮着你了,我正想跟你说呢,你儿子健树现在成網络红人了。你儿子有今天,得感谢我,要不是我一篇文章,他能红吗?你看我那篇文章了没?后面的留言里,好多人同情健树呢,还有人说,要给健树捐款,要真有人捐款,你们全家都得感谢我。有几个记者加我微信,说要采访健树。你把健树的手机号现在就告诉我。”
隋明亮看着滔滔不绝的老宋,想起多年前老宋曾去他的工作队代过半年职,那段时间,整个工作队因为老宋的强势和霸道变得人人自危,但就是这样,老宋代职回机关后还是升了职。现在隋明亮发觉那一次他对老宋其实是有意见的,这种意见持续到现在。今天面对老宋的自以为是,那意见突然就上升到对他人格的质疑了。隋明亮拍了拍老宋的肩膀,说:“老宋,能不能借步说个话?”
老宋叫唤起来:“我现在哪有时间借步给你,我车子给人划了,我得马上把凶手找出来,好好收拾他一顿。我得问问他,跟我有多大的仇,要给我的车划那么大的口子?”
隋明亮大步迈出传达室,站在门口喊:“宋宏年,你给我出来!”
平时轻声细语的隋明亮这次把老宋惊到了,他远远地看着传达室外面的隋明亮。“隋明亮,你这是吃了枪药了?捣什么乱呢?没看到我正忙着吗?”
既然老宋不愿意出来,隋明亮就说给大家听,让大家评评理。隋明亮说:“宋宏年,你怎么可以不问问我们愿不愿意,就在文章里对我们家健树的生理问题大谈特谈呢?你不知道你这么做会给健树带来不良后果吗?”
老宋这才明白隋明亮何以对他大喊大叫,他走出传达室,对隋明亮怪里怪气地笑了。“明亮啊,我写篇文章,都要向你汇报啊?要论职务,退休前,我比你高啊,怎么着也不该我向你汇报啊。再说了,我文章里就是陈述了你们家健树的一个生理事实,我没有夸大,也没有吐槽,对健树的生理问题没有一句不尊重的话,怎么就不能写了呢?我写这篇文章,是为了帮我们整个小区、整条巷子里的人去要公理的,这种议论文章,要摆事实讲道理的,你们家健树的情况最典型,我不摆他的事实摆谁的?”
隋明亮突然有点词穷,这真是要怪他过往的生活。作为一个不想沾事的人,即便如今六十岁了,他还不曾给自己机会去辩论过什么,所以他在辩论方面的能力真是弱到小儿科。隋明亮这一迟疑不打紧,传达室里的人都开始围攻他了。
“隋明亮,你可真是自私。老宋写那篇文章,也不是为了他自己一个人,他是为了大家,才出这个头的。这个大家也包括你们一家人。他实话实说地亮出了健树的病,你就不满成这样了。不可理喻。”
“隋明亮,你确实有点不可理喻啊。”
“隋明亮,往常你是个挺和善的人啊,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凶巴巴的了?莫不是……”有个人指着隋明亮,恍然大悟地说,“听说变电站方面因为老宋的文章现在有点被动,为了改变被动局面,他们暗中收买了红帽子巷的个别居民,适当时候替他们说话,这样老宋的文章就有不同声音了。隋明亮,莫不是,你就是那个被变电站收买的人?”
隋明亮惊呆了。老宋马上觉得那人说得在理,指着隋明亮破口大骂:“隋明亮,你卑鄙无耻!你当奸细,与整条巷子的人为敌,还要脸不?”
隋明亮一下子有点失去理智,传达室的桌上放着一把螺丝刀,他奔过去拣起来,对着老宋就要戳。老宋惊喊:“快打110!隋明亮要杀人灭口。”
隋明亮也就是吓老宋一下的,他扔掉了螺丝刀。老宋见隋明亮手里没有器物,扑过来就要打隋明亮。还没碰到隋明亮的身子呢,于耀芳跑了过来,一拳头打到老宋脑门上。
“宋宏年,你的车是我划的。”于耀芳说。
“为什么要划我的车?”老宋突然张嘴“噢”了一下,紧接着发出一声冷笑,“于耀芳,你比你们家隋明亮还搞笑啊。隋明亮只是自私、狭隘,你呢,不但自私和狭隘,还是个女流氓。你这个女的,心里得有多流氓啊,才会在邻居的车子上划道道。”
于耀芳抱以同样的冷笑:“我再流氓,也没有你流氓啊,当初,你是怎么伙同医院的那个副院长把我从职工医院弄下岗,给你老婆腾出岗位的?奇怪那个人前年给抓进去了,怎么你这种人就没进去呢?你想不想进去?”
这话就说得太敏感了,宋宏年大怒:“于耀芳,你说话可给我注意点。污蔑可是犯法的。”
于耀芳说:“我污蔑你?你敢说你是干净的吗?你要是干净,你给儿子在南三环买的豪宅,是哪里来的钱?你退休前,一个月的工资才多少?你老婆一个护士,一辈子能挣得到那套豪宅的一个阳台吗?你跟我横,我也敢跟你横。你要是敢再跟我耍横,我倾家荡产都要找出你那些肮脏的证据。”
老宋居然被于耀芳恐吓住了,横的人遇上了更横的,横不起来了。“行了行了,你划我的车,这事不追究了。我跟你扯这事,说出去,让外面的舆论觉得我们院里人搞内讧,到时候他们拿这个做文章,掩盖我们声讨变电站的声音,得不偿失。我也跟你俩道个歉,我应该考虑到健树的心理状态,不该把他的事说出去。”
于耀芳说:“老宋,你为大家伸张正义,我支持你。但你确实不该不考虑我们的感受,就这么把健树的情况扩散出去。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得想办法补救。”
“怎么补救?”
“你再写篇文章,就说健树心脏里安了起搏器,是你没弄清楚情况。他的心脏是好的。”
这个是老宋万万不能干的,就算是他愿意干,现在整个红帽子巷的居民也不干啊,说写错了健树的情况,那不是变相告诉舆论,那篇文章没有说服力吗?就连隋明亮,都觉得于耀芳的建议有点光顾着考虑自己了。
隋明亮说:“老婆,事情已经这样了,健树的工作,我们自己回去做。老宋你以后写文章小心点就是了。”
于耀芳惊怒地看着隋明亮。她可不想在院子里跟隋明亮吵,一扭身往自家方向走去了。隋明亮赶紧追了上去。到了他们家所在的单元,于耀芳忍不住了,劈头盖脸地骂起隋明亮来:“这要是放到革命战争年代,你这种人经不起一次毒打,就成叛徒了吧。不对呵,这老宋也没有毒打你啊,连吓唬你一句都没有,怎么你就跟他变成了一伙,跟我唱对台戏呢?”
“这不是已经脱离革命战争年代很多年了吗?你还是用一种战天斗地的姿态活着,没有必要啊。何况你也不是从革命战争年代过来的,你的好战基因是哪儿来的?”隋明亮打趣地说。
于耀芳一边往上爬楼,一边气喘吁吁地叱道:“隋明亮,我以前只知道你怕事,现在我才知道,你懦弱,懦弱到人人可欺的地步。当初,那老宋用阴招把我整下岗,你我心里都是清楚的,可你居然回家来做我的工作,说,‘芳芳啊,你那么瘦,我也不放心你这三天两头上夜班的,提前退休也挺好,就退了吧。什么提前退休?那就是给下岗换一个好听的说法。”
隋明亮很正式地纠正道:“于耀芳,我承认,我是怕事,我一辈子都在想尽一切办法地远离是非,看到是非的苗头,我立马躲得远远的。这我都承认。但怕事不是懦弱,懦弱和怕事是两回事。人说话办事要讲究理智和章法,你觉得让老宋再写一篇文章去做那种更正,真有用吗?老宋又不是莫言,能有那么个扭转乾坤的文笔?”
“你就给你的懦弱找理由吧。”于耀芳在楼梯上站住,冷冷地打量隋明亮。
隋明亮被于耀芳目光里的冰冷伤到了,他伤感地经过于耀芳身边先往上走。于耀芳看着他瘦弱的背影心中一阵不忍,追了上去,抢着拿出钥匙开家门。“行了行了!”于耀芳说,“我都说过多少回了,你怕事也好,懦弱也好,我都认了。你就别扮委屈了。”
进了家门,隋明亮和于耀芳几乎异口同声地提醒对方说:“我们得赶紧去找健树。”
两个人正要换了衣服出门,米米的电话打过来了。“爸爸,妈妈,不好了,出事了。我哥给抓进派出所了。”
健树一个人坐在三庆乡的湖边钓鱼,两个执法人员跑过来,要没收鱼杆。健树看了看湖对面,那儿也有两个人钓鱼,他们比健树来得还早。健树就向两个执法人员提出质疑:“我刚才看到你们从对面走过来的,为什么不赶那两个人呢?到了我这儿,你就要赶。怎么可以用两种标准执法?”
两个执法人员不跟健树解释,抓起健树的鱼竿就要走。健树本来心情就非常糟糕,这两个不公正的执法人员不是往他的枪口上撞吗?健树就抢夺鱼竿。两个执法人员就和健树开始扭打,最终是健树体力不支,被这两个人抓进了派出所。米米去三庆乡找健树的途中接到了派出所民警的电话。现在米米马上要到派出所了。
隋明亮和于耀芳接完电话就往派出所赶。米米在派出所外面踱步。看到他们从出租车上下来,米米迎了上来。于耀芳急问:“你哥没事吧?他人在哪儿呢?”
“我哥身体没事,就是情绪很坏。他在里面,刚接受完问讯。”
“身体没事就好。我得进去看看他。”
于耀芳和隋明亮就要往里冲,米米拉着他们来到派出所楼前的停车场。
“爸,妈!我哥这回惹大事了。不但违抗执法命令,而且对执法人员动了手。”
“健树那么个病身子,就算动得了手,那也跟挠痒痒似的。再说了,他这么文静的孩子,是不会先动手的,他一定只是还手对不对?”
“妈,我哥不是小孩,他只要对执法人员动了手,管他是先,还是后,就是他自己找事。现在说这个没有意义了。还是想想该怎么办吧。爸、妈,刚才里面一个值班的民警人好,悄悄跟我说,我哥按条条框框卡的话,可以办拘留的。”
“拘留?”于耀芳惊呆了。
“那个好心的民警又偷偷跟我说,那些个条条框框都是有余地的,就看怎么去讲这个事。讲得好,也可以不拘留,今天就给放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
米米没接话,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隋明亮,想说什么,迟疑着不能说出口。
“怎么了?”隋明亮问米米。
“爸!那个好心的民警问我,他们单位里的领导,有没有我们认识的,可以帮我们打声招呼。我们当然不认识他们单位的领导,但我懂他的意思,就跟他讲爸你是什么单位的、我是什么单位的,结果呢,也是巧了,那个好心的民警通过我讲的信息,发现我们还真能跟他们单位一个领导扯上点关系。”
“这怎么说?”隋明亮问。
“爸,你们科室的齐主任,他姐夫就是这个派出所的副所长。”
米米说完这句话,不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看着隋明亮。那目光,能看到隋明亮心里的角角落落。隋明亮像被扒光了一样,十分不好意思。他低下头来,审慎地忖度。米米也不好意思再看隋明亮了,她把头别往一边去,忧伤起来。于耀芳不知道米米心里面在感慨什么,就是觉得奇怪。她戳戳米米。米米醒觉过来,赶紧换了个表情。于耀芳把米米拉到一边,说:“米米,你和你爸这是怎么了?”
米米没说话,只是抬眼远远向隋明亮那儿看去。于耀芳也跟着米米看向隋明亮。阔大的停车场上,隋明亮正陷入沉思。
“妈!我跟你提个要求行吗?”
“什么要求?你先说。”
“你先答应我。”
“行,我答应你。”
“你知道吗?我爸此时此刻正在作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在想,是去找齐芳,还是不理会那个好心警察的提示,听任我哥最终给拘留。我爸清楚,我们都清楚,拘留几天,我哥也不会出什么事的,找齐芳也不是必须。”
“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怎么就不是必须呢?你哥这么个病身子,到时候关在派出所里几天,能不出事?”
“妈!不是你一个人关心我哥好嗎?我们跟你一样关心。”米米想了想,说,“妈!我要你答应的是,不管我爸最后做的是什么样的决定,你都不要为难他。”
于耀芳黯然道:“是啊,让他去找齐芳,请齐芳帮我们求情,听起来不是多么复杂的事情,但对你爸来说,是复杂的。”
于耀芳和米米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等着隋明亮。过了许久,隋明亮走了过来,用很淡然地语气对她们说:
“都是老同事,齐芳会帮这个忙的。我去找他。”
5
隋明亮去往单位的途中,经过了护城河边的那个小型民间演艺平台。一个与隋明亮年龄相仿的女人穿着盛装,正用咏叹调唱着一首悲伤的歌曲。盛大而隆重的服装,与她身后泛着绿光的肮脏的护城河水、高矮胖瘦都有的那些个树,还有她周围那十几个三三两两散坐着的老人,形成一种奇妙的构图,乍一看不协调,多看几眼,倒也能看出一种别样的美感。隋明亮远远听到女歌手悲怆的歌声:
“余生啊,我们多情的余生啊,就像那孤傲的山岭,像那疲惫的河流,像天上流淌的云啊,慢慢地流淌,伤感地流淌,多思地流淌,流淌啊……”
这奇妙的咏叹女郎是上帝专门派来抚慰隋明亮的吧?都让隋明亮快要觉得是一种幻觉了。隋明亮对她满怀感恩。他穿越马路,那儿有一个小卖铺,他决定去买一箱矿泉水,送给今天在这儿活动的老人们,用这种方式来释放心里的感恩。
抱着矿泉水走向这群老人的时候,隋明亮心里一阵忐忑,仿佛一个小孩子有一天决定闯入他在一旁观望了许久的一个篮球队、一个兴趣班、一场野炊——一个大家都踊跃参加的圈子。隋明亮非常想知道,当他以一种积极的姿态来融入这民间演唱组合时,他们会抱以什么样的态度?事实证明,他们是欣赏和接纳隋明亮的。隋明亮一个一个地往他们手上递矿泉水,他们都礼貌地说着“谢谢”,高兴地发出要他经常来这儿一起娱乐的邀请。隋明亮离开护城河边,向着他和齐芳约定的茶楼走去,他感觉到,刚才他在护城河边的所作所为,就像一场电影之前的加映片,像一个大型联欢会之前的彩排,像一场大运动之前的热身,当然,他是非常需要这种热身的。现在,经过了热身的隋明亮一脸笃定地站到了茶楼包间的门口。
包间里,齐芳和赵刚松早就到了,还有另外一名同科室的同事。三个人正在踊跃地吐槽,见隋明亮进来,他们仍刹不住车。
“我听到知情人士说,那个市领导专门在西边给她买了一套房子,这套房子,领导的老婆、孩子是不知情的,领导的老婆经常出差,一出差,那位领导就一连数天住进那套房子里去。”
“我听说,她和那个领导是在咱分公司跟工商局一次联欢会上认识的。那次联欢,她提前打听,听说那个领导喜欢听宋祖英的《越来越好》,就专门把这首歌好好练了练,那天那个领导坐在下面被她的歌声吸引了。要不然,凭她那点姿色,还是搞不定那个领导的。他们这个档次的人,什么漂亮货色没见过,还轮得到她?”
一切如隋明亮预料,他们在吐槽小梅。小梅长得漂亮,这是公认的,可是他们现在连她的漂亮都要否定了,那么,他们所说的关于小梅的一切,都当不得真。但是他们是不管真假的,把他们讨厌的小梅往死里说,才是唯一的目的。
“小梅调进咱科室了吗?”
中间,隋明亮觉得如果对他们的话题不参与也不好,就这么问了一句。这一问,问到了齐芳的痛处。“别提了,人家后台大,借调基本上就跳过了,直接就正式调入。”
赵刚松安慰齐芳:“像她这种姑娘,不会满足于待在我们这个清水衙门的科室,她肯定是当个跳板,先在机关坐住,说不定下半年就跳到别的科室去了。”
齐芳不理会赵刚松的好意,继续寻找吐槽小梅的话题点,跟着一起来的那个人肚里也有料,马上抛出一个新料去满足齐芳的耳朵。隋明亮听了听,这个料更加不可信。如果把他们爆的一堆料全部加在一起,往小梅身上一裹,这小梅就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可是,小梅不可能是这样的,如果她真这么恶毒和有心计,他们这三个人今天在这里连吐槽她的勇气都不敢有,真正的恶人是令人闻风丧胆的。
隋明亮坐在他们中间,他需要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被他们热烈的情绪感染,不要被人性中的恶抓住,起哄地也来说一嘴小梅。他做到了,但他为此痛苦。他想起退休前的那五年里,他对这样的吐槽有着非凡的预见性,发现苗头就逃得远远的,于是单位里任何小圈子的背后动作、它们所带来的恶果,都沾不到他身上。有一次,单位一个领导被匿名检举了,领导们压住了检举信,暗中排查检举者,机关里几乎所有人都被谈了话,就隋明亮没有,为什么?人人都知道隋明亮与世无争,绝不可能干那样的事。现在倒好,退了休,居然还要主动坐在这儿沾这种东西。但是为了健树,他是豁得出去这一次的。
隋明亮就静静地听,静静地喝茶。这杯茶多么像每个人的人生啊,需要先把提供口感的茶叶沉淀到杯底,才能喝到气味芬芳的水。难怪中国人那么爱喝茶,看来从生下来就懂得人生如茶的道理了。隋明亮正在胡思乱想,手机响了。
早不来,晚不来,小梅这个时候来电话。他跟小梅其实不算深交,也不可能深交的,他们的关系也就是文艺爱好者间的惺惺相惜而已,典型的君子之交淡如水,所以小梅跟他平时是不打电话的,怎么刚巧他今天约了齐芳,她就把电话打过来了?搞得好像她知道他要去听别人吐槽她。
“隋老师!”小梅一直是叫隋明亮“隋老师”的,这更印证了他们那种以才华为纽带的相惜关系。“我是小梅,是这样的,我给你报个喜。我的调动正式办成了。哪天你有空,我请你喝个茶,也算是庆祝我调动成功吧。”
又是喝茶!隋明亮心里一惊,一边举着电话一边紧紧盯着他的左、右、前方三个人,他们显然也在专注地听他讲电话。隋明亮赶紧对小梅说:“好好好!好好好!”
小梅听出了隋明亮不便接电话:“隋老师,你先忙!改天我定了时间和地点,发微信告诉你。”
隋明亮放下电话,看到齐芳用不咸不淡的目光瞥着他。齐芳讪笑了一下,说:“老隋,你接电话那么紧张干什么呀?”
坏了,难道他听出来打电话的是小梅?今天可是来找齐芳办事的,这倒好,反倒让齐芳对他生出了疑心,这可怎么办?隋明亮嗓子很干,他飞快地转动脑子,发觉这个时候还来得及补救,怎么补救呢?站队啊,齐芳要的不就是站队吗?齐芳要了那么久,他隋明亮死活就不站队,现在他突然站队了,不就什么都好说了吗?于是隋明亮大声说:“我觉得小梅这种姑娘挺蠢的,大家都在說她那些个破事,她还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到处喊人庆祝调动成功。这么蠢的人,真是不适合到机关来。机关是个什么地方啊,是那些个没脑子的人也能来的地方吗?齐主任,我觉得你反感小梅是对的,事实证明,她没有资格调到我们科室来。”
非常好!隋明亮现在已经上交了一份口舌给齐芳了,他刚才的那段话里,尽管没有编造任何小梅的槽点,但布满了对小梅的蔑视、嘲讽和看低,这段话稍微加以放大和拉伸,就是隋明亮吐槽小梅的证据。齐芳以后完全可以跟任何人说:“你们看,就连隋明亮这么与世无争的人,都看不下去小梅调到我们科室来了。”齐芳就只要隋明亮表达一下他的态度就可以了,话狠不狠、过不过分,一点都不重要。齐芳抿起嘴来,微笑地看了看隋明亮。他端起茶壶来,亲自给隋明亮续水。隋明亮赶紧用手阻挡。齐芳推开了隋明亮的手,把水倒进了隋明亮的杯子。隋明亮不安地看着水从壶嘴里流到他的杯子里去,仿佛看到了“成交”两个字。
倒完了水,齐芳把自己的杯子举起来,对隋明亮说:“老隋,咱俩喝一杯吧。感谢你这个退休的老同志,还来帮着我操心科室里的人事。”
隋明亮怀着极大的悲哀喝了一口茶。齐芳也一样,喝了一口,把杯子放到面前。“老隋,听说你上次跟刚松说,你不爱喝茶,要喝只喝矿泉水。我跟你讲,你都已经退休了,再不要只喝矿泉水,要学着喝喝茶。矿泉水太纯净了,喝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茶不一样,有味道。”
是啊!隋明亮六十岁之前,居然真的一直做着成为纯净水的梦,还可以说做成了,这真是奇迹,他怎么就成功了呢?可是,这个成功是虚妄的吧?他今天不是来喝茶了嗎?到底还是做了一杯茶。他今天的所作所为是必须的吗?接下来呢?他该何去何从?
此时游走在隋明亮心里的这些个思绪,说明了一个事实:经过了这么多年,于耀芳嘴里死不悔改的隋明亮,已经决定对自己做一次深入的调整了,只是怎么调整,他还没想好。
隋明亮就这样满腹心事地回到了家,于耀芳马上问:“齐芳答应帮忙了吗?”
“明天带套换洗衣服,去接儿子。”
“真的答应了?”
“齐芳当着我的面给他姐夫打的电话。”
于耀芳大喜,用力在隋明亮脸上亲了一口。隋明亮对正在看他们笑话的米米说:“米米,幸亏你没有调去机关。你要调去,真是够戗!”
米米和于耀芳都不解地看着隋明亮。隋明亮什么也不说,要进卧室睡觉。于耀芳拦住了他,“等一下,有件事告诉你!”
“什么事?”
“隋明敏在下午你出去的时候来过了。”
“她来干什么?借钱?”
“这次不提借钱的事了。她打退堂鼓了,不想创业了。”
“那她来干什么?”
“她说她想去孤儿院领养一个孩子。”
“领养孩子?”隋明亮先是一惊,继而高兴,“她这个样子,这把年纪,也不大有可能自己生了,现在想到领养一个孩子,也算是她有头脑。”
“但是隋明敏说,她自己一个人带不了孩子,她说你和我反正退休了,在家里也没事干,她要把领养的孩子放在我们家,让我们帮她带。”
于耀芳说完这句话,米米已经在旁边笑得喘不上气了。
隋明亮简直要服了这个思维怪异的妹妹了。她总是有本事让人对她大跌眼镜,领养一个孩子叫别人帮她带,不够奇葩的人还真想不出这样的怪招。
“你打算怎么回应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对她有求必应?”于耀芳问。
“那你是怎么回应她的?”
“我没有给她答复,我跟她说,我们家里的事,你大哥做主。哼!我想把这个包袱踢给你。你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连拒绝别人的能力都没有,真的是不行。”
隋明亮抓起手机就给隋明敏打电话,坚定地拒绝了她的奇葩要求。不论隋明敏在电话那头如何对他进行道德绑架,隋明亮都坚持拒绝。只要破除了心里面的某个坎,拒绝一个人就变成了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打完电话,他看到米米在旁边笑,而于耀芳怪模怪样地把一个拇指竖起来,“米米你看,你爸教训起人来的样子真酷,我都快成他的粉丝了。”
隋明亮放下电话,走过去对于耀芳说:“于耀芳,你的嘴歪了。”
于耀芳一惊:“我嘴歪了?真的吗?米米,快拉我到洗漱镜那儿去。”
米米看到隋明亮脸上促狭的表情,提醒于耀芳:“妈!我爸逗你玩儿呢。”
“你个老东西!逗我干什么?”
隋明亮说:“于耀芳,你用简单粗暴的思维活了快一辈子了,这就是后果,现在你连别人的一句玩笑话都听不出来。”
于耀芳不明白隋明亮想说什么,隋明亮已经进卧室了。米米说:“我爸的意思是,人老了,有些坚持一辈子的东西该改一改。”
米米一直懂隋明亮,她不但懂,而且懂得怎么在最合适的时候让隋明亮知道她懂他,所以她是这个家里最聪明的人。这个夜晚,米米在隋明亮进入卧室后不久,跟着进来了,她告诉隋明亮一件她知道了很久的事:小梅的确是有后台的,齐芳他们嘴里所说的那个领导,其实是小梅的亲叔叔。分公司下面的小单位虽然遍布了三个省,但整个分公司里,出色的姑娘并不多,小梅和米米是这为数不多的姑娘中的两个。作为同龄而相识的人,米米有更多的理由来关注小梅,所以她对小梅的情况比隋明亮、齐芳他们知道得更多、更具体、更准确。
等米米走出卧室,隋明亮一个人坐在那儿呆呆地想,米米早就知道小梅这个情况了,为什么现在才告诉他呢?想了片刻他一惊,其实米米辞职的动作里包含着对他的失望——她不像小梅那样有关系,所以在这个人情复杂的体制内单位,是混不出什么大名堂的,不如趁着年轻,把自己抛入更广阔的世界,看看有没有别的出头机会。
可米米为什么终究还是告诉了他呢?而且是在他今天主动约请齐芳喝茶,与他们一起吐槽了小梅之后,这个问题没太费隋明亮的脑筋:米米想让父亲不要为了跟风吐槽了小梅一下而内疚。很显然,米米虽然对他失望过,但从来不曾恨过他。
夜里隋明亮醒过来的时候,发觉于耀芳没有睡着。隋明亮就假装睡着,感觉着她的心事。后来,于耀芳突然翻过身来,慢慢地从后面抱住了隋明亮。隋明亮因为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发出了一声叹息。于耀芳听到了声音,打开床头灯,静静地看了隋明亮许久。
6
隋明亮组织了一次家庭观影。健树本不想去的,经于耀芳百般劝说才答应了。隋明亮把隋明敏也叫上了。隋明敏刚测出有轻微的抑郁症,这么看来,她之前两次惹他们厌烦的非分要求,或许是抑郁症的表现。隋明敏的抑郁症让隋明亮觉得组织一次这样的家庭聚会挺有必要的。他们看了一部爆米花片,中间隋明亮向左、右别过头去偷偷打量健树和隋明敏,两个人都很安静。看起来,至少健树那边已经一切恢复如常了,这说明习惯了安静生活的健树对那篇文章所带来的内心动荡,是有很多办法进行驱逐的。
电影结束后他们走出影城来到电梯口,有许多同样刚看完电影的人堵在那儿等着下电梯。隋明亮简单数了数电梯口站着的人,两部电梯要装两次才能把这些人装走,何况还有源源不断从影城出来的人,他们这边又是五个人,如果同时进电梯的话,最大的可能是等电梯走过两次后。也就是说,他们要在这个电梯口等十来分钟。隋明亮就提议说:“我们走安全通道吧,反正就五层楼,而且是往下走,不累。”于耀芳他们就跟着隋明亮一起走安全通道,一对情侣也跟着他们过来了。下到一楼,隋明亮他们发现通往楼外的大门是用一条链条锁锁住的。于耀芳就开始埋怨隋明亮。隋明亮只好马上带着他们爬楼梯到二楼,再找电梯下去,在这个过程中,于耀芳一直在埋怨。
“你看人家随大流的,早就走到你前面去了,就你一个人想不走寻常路,带我们跑到这儿来了。现在别人都已经走远了,你想追也追不上了。你瞎搞害了自己不说,还要拖累我们。”
于耀芳说的是没错,先前在五楼电梯口等着的人十几分钟内确实全部下来了,比他们要快。但是于耀芳忽略了另一个事实,那就是,跟着他们走安全通道的那对情侣,没有在看到大门被锁时跟着他们走楼梯上二楼,而是坚持了一会儿,立即就有人从外面塞了一把钥匙进来。门外面一直就坐着个保安。要说时间成本,这一对情侣最终走出大楼所花费的时间,是比先前五楼电梯口一半以上的人要少。隋明亮他们下去后看到那个大门外坐着的保安,才发现这个事实。
说明了什么呢?有时候,我们另辟蹊径是没有错的,错的是没有坚持到最后。没能坚持到最后的原因,是在关键时候没有从里面敲敲门,主动寻求一把突破障碍的钥匙。隋明亮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自从约请了齐芳后一直堆积在心里的那种年轻时才有的迷惘,此刻灰飞烟灭了。他感觉到,办完退休手续那天那种通透感又在身体里出现了。隋明亮看看街上那些树,枝叶浴风飘荡,他觉得它们特别有美感。
第二天上午,隋明亮和于耀芳从河边散完步回来,又遇到了在那块地上聚集的老宋他们。他们正在商议去区政府严正讲出他们的抗议。看到隋、于二人过来,就有人喊住他们,劝他们家派一个代表去区政府,因为这样更好打健树这张牌。于耀芳想争辩什么,隋明亮用眼神制止了她。于是他们二人就静静站在人群中,很快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了,也没有人再来游说他们了。隋明亮又跟于耀芳使了个眼色,二人悄悄走出了人群。
有时候,你很直接地选择与人群保持距离、格格不入,反而会引起人们的关注,融入在人群里是最好的隐匿方式。
但是隋明亮和于耀芳只走开了几米就停了下来。隋明亮对于耀芳说:“要不,你就做我们家的代表,跟他们去一趟吧。我今天要去应聘。”
阻止建变电站,这是整个红帽子巷所有人共同的事,他们家也不例外,不能因为老宋冒犯过他们,他们就找到理由不参与这个事情了。
于耀芳说:“好!我去。”想了想,又问:“你真的要去应聘吗?你说你才退休个把月,就要去重新工作了,這又何必呢。”
隋明亮笑笑说:“我想看看自己以后除了固定收入,还能不能再有一份收入。到时候,就有钱给你们付月供了。”
“你想买新房?”
“前几天我跟你说卖房换房的事,你当时拒绝换房,我猜是因为你担心换个大一点的房子需要贷款,你只是不敢让我们过有月供的生活。健树的身体每个月都得花钱,你我的退休金加起来一个月才万把块钱,有月供我们的生活压力会很大。如果我再挣一份钱,月供的压力自然就缓解了。”
于耀芳感慨万千地望着隋明亮:“可你这把年纪了,还要去跟那些小年轻竞争……我心疼。”
隋明亮是拿定主意要去打一份工了,这么多年远离尘俗倒有一点好处,他的身体状态比同龄人要年轻许多,再打十年工,应该也不成问题。过往这些年,他本有能力去改变家人的生活,只要他随波逐流。但是,顺流而下的过程中水面上漂过的生活垃圾,还有水垢,令他对此望而却步。他最终选择孤独地走在岸上,看他所看的风景。
一生中漫长的黄金时间里,做了那样的选择,其实他是不后悔的。但不后悔不代表他对家人没有愧疚。实际上,那种愧疚在最近的这些天来已经成了他最大的心理障碍,他需要找到一种方式把它解决掉。赶紧去打工,就是他找到的解决之道。
隋明亮来到事先预约好的应聘地点。坐在外面等待的应聘者有七八个,他们没有一个超过四十岁。隋明亮坐在那儿等着工作人员叫他的名字。他是最后一个被叫进去的。往里面走的过程中,隋明亮在心里为自己打气。
他相信自己是有能力的。当年在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考生中,他还是市理科状元呢。这个就不说了,就说那个三十一年里,他坚定地把自己丢弃在世俗世界之外,那不是一种能力吗?有谁能够把这样的壮举坚持那么多年?
隋明亮推开门进去了,坐下来自我介绍:
“我叫隋明亮,今年六十岁,刚从一个全国排名前二十的国企办完退休手续,我是一名管道工程师,我从二十四岁到五十五岁一直在一线工作,我设计的项目获过的奖包括……”
负责招聘的是两个年轻人,他们的年龄还没有健树大,这是一个比较袖珍的企业,隋明亮看中它的朝气。这两个年轻人,显然被隋明亮的履历吓到了,两个人都不敢先吭声,好像先说话就会露了怯。隋明亮三十几岁的时候自学过心理学,他见到这个情况就知道他肯定过不了这一关。不是他的问题,是他的履历冒犯了这两个年轻人的生涩和单薄。这种冒犯只能造成他们对他的抗拒。他得跳过他们,直接去跟总经理谈。
隋明亮起身向他的下一站走去。
责任编辑 张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