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晋徐菲
(哈尔滨工程大学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1)
对比国外,我国社会学界著论多会引用《乡土中国》中费老提及的“差序格局”内容阐述“差序格局”概念,即:
以“己”为核心,如同水中投入石子,与他人关联构建社会关系,而并非团体分子一般立于平面,如水波纹一圈圈推出,越推越远,越推越薄。[1](P14)
事实上,《乡土中国》等同于具备讲义性质的理论要点杂记,作者的讲述风格及其文化,令“差序格局”的理论结构出现含混现象,对于后辈而言,有着预设意义和价值,推演、阐发空间较大。正是基于此,学界就“差序格局”的理论论述存有以下两方面的疑问:
第一,“差序格局”对于宏观层面的社会结构状况是否具有充分的解释力,也即“差序格局”是否包含“等级制度”的内容、是否可以作为考察“社会关系网络”的模型使用?
第二,“差序格局”对于抽象各种社会中关系类型的相似性是否具有概括力,也即基于本土经验阐发的“差序”关系模型能否突破“地方性知识难以通约性”这一困境的考验?
表面看去,这两方面的分歧均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但深究其理论根基不难发现,争论的焦点均是围绕“差序格局”的结(架)构及关系要素展开,[2]而对于形塑“差序格局”的文化环境及其本身所包含的文化内涵从未作深入探讨。在本文看来,寻找能够整合关系的纽带,实行“自我主义”立体化解释机制的扩展,同时突破“自我主义”“等级制”不兼容的理论难题,是弥合“等级论”纷争的核心。从“同心圆”模式、“四分定位”角度来看,两者抵牾的消弭法门在于东西方文化中民族性讨论互通内容的勾连,可利用几何形式归纳差序格局的外放、内收过程的动态变化,建立理论模型,令其具备本土文化导向与普世价值。总而言之,重思“差序格局”的文化之维是必然趋势。
《差序格局与中国文化的等级观》中,阎云翔先生写道:应当基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等级观念之上界定“差序”,并分别理解“差”与“序”,其中“差”为辅、“序”为主。[3]此观点同时也被吕德文先生[4]、孙国东先生提及,特别是孙国东先生,其在《“特权文化”与差序格局的再生产——对差序格局的阐发兼与阎云翔商榷》中写道:阎先生没有关注到不同向度间的关系,即“差”和“序”的关联性,且并未重视“特权文化”的存在。[5]孙国东先生依据布迪厄的场域理论①,基于“社会分层”视角之上,结合“差序格局”的再生产机制整合了“差”“序”向度,此后更是深入探究了“别亲疏”“殊贵贱”的“关系—结构”。
翟学伟在《再论差序格局的贡献、局限及理论遗产》中的论述虽无文献加以明确的支持,但却是代表了理论界的普遍观点。文章中翟先生反驳的阎先生观点如下:
如依据立起来的等级结构放置差序格局,势必忽略费先生突出的自我中心,原因在于,地位卑微者与晚辈不可能存在于等级结构的核心,换而言之,中国人将自己放置于关系格局核心的说法不无道理,然而放置于等级核心的话,势必说不通。所以说,若是客观化、立体化差序格局,会令核心人数为一人,即皇帝。这与费先生的观点不符。[6]
翟认为费老“水波纹”比喻分明是对个人社会关系的刻画,是对个体行为取向的描述,无涉关乎等级的“权威”“控制”“服从”等要素,是而“差序格局”不应当包含“等级制”因素。
二者在该问题的争论上均有原始文本作为依据。阎先生认为所谓“格局”便是一种立体的结构配置,本身便可理解为“等级制”形态的代名词,费老既然将“差序”定位于“格局”,自然是以“序”为主;此外,阎注意到费老在阐述差序格局时引入了“伦”的概念,在儒家传统思想体系中“伦”的关系框架便是一种有亲疏远近的次序结构,费老阐述“十伦”,自然是想将“等级制”纳入差序格局中。翟则认为“水波纹”比喻涵盖的仅仅是一种微观层面的关系模型,费老《差序格局》几近半数的篇幅均集中于“自我主义”,而“自我”为等级结构的中心又是不可想象的,故“费老”本意自然是归纳社会关系而非构建等级格局;至于“格局”的疑义,翟则迂回至汉语言文学领域玩起了“我注六经”的黑色幽默,将其阐释为“环境”“布局”之意,从而用扁平化的策略杜绝了水波纹“螺旋式上升”的可能。
笔者认为,二者虽均以原始文本作为论证依据,却都是以费老著述作为论证自己观点的工具,难免断章取义;若想真正还原“差序格局”的固有面貌,或需回归《乡土中国》本原、“以费老之思释费老之学”方能达成。
第一,费老认为“水波纹”之喻即“差序格局”的集中性概述,对于“差序”的解读必须基于此。由比喻本身来看,的确未涉及任何等级制的宏观结构因素,而仅仅是从微观层面对个体关系的常态化分布进行了描述,这一点笔者猜想阎②、翟二先生亦不会质疑。
第二,费老在文章中论述了“伦”,认为“纲纪伦常”是社会结构的架格,具备稳定性特质,在差序格局中引入等级制讨论的目的明显,这同时也是翟先生理论的难点。在此方面,本文做出以下阐发,希望利用再定位“差序格局”的方式削弱二者交锋的争点,最终实现费老理论本质的最大化还原。
一方面,就像本文开篇所说,费老的《乡土中国》等同于讲义性质书籍,文中诸多理论描叙均通过触发式展开方式为学生思维的发散提供引导。可见,从理论推进配置方面来看,《乡土中国》的周密程度与逻辑性,较之真正意义上的学术论文是稍逊的,因此,我们应当通过全面性解读方式将上述难点予以克服。《差序格局》中,费老阐发了两部分内容,并进行了两者意义的解说。结合篇幅侧重来看,费老建立的“差序格局”模型核心应当来自于社会关系,微观与横向兼存,在某种程度上可扩展为宏观、纵向的社会格局。可见,阎、翟二者分歧的本质就是当下面临的理论难点。
在阎先生和翟先生看来,在相同概念下,“自我主义”“等级制”无法共存。然而在笔者看来,费老没有限定纵向维度中的“自我”,解释力不存在某一特定关系领域的限制,怎样基于特定领域核心向社会结构关系辐散才是关键。费老的指向十分明确,这种纵向维度中的自我等同于最高统治者,当前各社会形态下的等级结构配置也都是建立在最高统治者中心之上,经济、文化、政治以及社会力量等皆依据其开展。本文模仿费老作出“金字塔”比喻:塔尖为统治者所处位置,以权力大小、资源占有量为依据依次排序,并建立自有关系网,权力与人数、范围呈反比,权力小,则后两者大③,假设你在塔尖上审视,必然看见一个“同心圆”。就横纵向度的勾连而言,应当从“关系网”角度出发,横向向度和“个体社会关系网络”对应,建立在“个体社会关系网络”之上的就是“社会差序格局网络”,最终建立“差序格局”模型④。
总的来说,再定位差序格局的方式可实现阎、翟二人争辩难点的解决。
另一方面,以文化为中心阐述,对动态转化过程予以强调。从纵向向度方面来看,利用社会阶层流动渠道、积累经济力量、聚拢个人政治资源,即可达到向上攀爬的目的,该方式与普遍社会心理状态相等,该状态的基础就是“特权文化”和儒家“士”观点;从横向向度方面来看,考量到个人发展道路,个体社会关系网络嵌套的交点可能发生转变,利用恩惠、互信等方式能够更好建立默契经济合作关系。在器用之辩方面,横向转化与纵向转化分别为器、用,纵向流通离不开横向对于权威集中者靠拢的转化,双方关系为:
横向向度:非核心个人圈层⑤→利用通圈层置换和相同阶层中的中心个人圈层交互→靠拢于交点⑥→在核心个人圈层中进入→靠拢于权威者→位于核心圈层中央→基于核心圈层力量之上实现纵向向度流通渠道的进入→纵向向度:转换社会阶层→成为高级社会阶层一员→向横向向度进入并完成上述步骤。
总之,无论是阎、翟先生存在的理论矛盾,还是学界两派的理论分歧,都是能够调和的。利用再定位横纵向度“差序格局”,以及分析暨由中国传统文化纽带牵连动态转化过程的方式,可实现“等级制”理论难题的化解,除此之外,我们还可将“差序格局”看作是考察社会关系网络的模型,加以应用。
港台本土心理学以社会心理学为方向深入研究了“差序格局”的内在逻辑,同时对诸元素间的关联性进行了理顺。在这之前,学者金耀基提出了理论假设,即“人情”存在三重含义⑦,学者黄光国建立了“人情和面子”的理论模型,除此之外,杨中芳与杨宜音等人也系统介绍了“自己人/外人”的区分、转化。各理论分歧如下:
一方面,黄之模型希望通过对中国社会关系类型的区别研究,总结出不同社会类型中相同社会关系的相似性,进而构建具有普世性的人际互动理论的解释框架;
另一方面,二杨等对“差序格局”的阐发则是立足于本土社会经验,力图通过对本土社会关系的再分类质疑黄光国理论的普世性。
黄氏分类实际更贴近开篇初笔者所引费老对于“差序格局”的形象比喻:其将“情感—工具”⑧作为关系维度的两端进行理解,以“自我”为中心,依照二者倾向的强弱变化进行“同心圆”式的“内推”与“外放”,黄认为关系维度包含情感性成分、工具性成分及兼具二者的混合性成分,分别依照需求⑨法则、利益法则及人情法则进行配置;通俗说来,情感性成分对应亲人(家人)、工具性成分对应生人、混合性成分对应熟人。⑩(见图1)
图1 黄的社会关系划型方案
黄光国“情感—工具”的一维探讨实则忽视了“人情”实践的伦理之维,即儒家所倡导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理念。费老曾在《乡土中国》中这样论述:“水波纹浪向外扩张的推字是孔子最为关注的内容。其认为存在己,并克服于礼,克己与修身对等,并以此外推。”实际由己外推的过程,也即“情感—工具”博弈的过程便是伦理性运作的外化,忽视伦理维度的“内推”与“外放”均不得维系,原因很明确,那便是“关系”不复存在了;而“伦理”便是中国传统文化之维的独特衍生品。
杨中芳批判黄氏分类简化了“情感”维度的内在要素,究底,原因在于黄光国忽视了由中国传统道德观念所催发的人情“偶然性”——基于身份性而产生的恩惠关系。杨将“情感”维度分为“应有之情”及“真有之情”两个方面并加以组合创制了四分法。(见图2)
图2 杨的“四分法”
四分法重在强调客观约束,即应有之情的存在,笔者姑且将其归结为“义务性内容”,这便与黄光国“情感”核心的一维探讨形成鲜明对比:在“同心圆”模式中,“圈子”的各层级均基于主观情感维系,既缺乏伦理范畴的制约又缺乏“义务”内容的平衡;或者说,“义务”实则来自伦理之维的道德要求,归根到底仍是文化的内容。但本土化倾向的解读方式必然导致对西方“历史蕴含”“文化蕴含”及“社会蕴含”脉络的忽视,单方面重视契合本土文化知识必然有失偏颇。
不容忽视的是,费老在提出“差序格局”的概念时是以西方社会的“团体格局”作为参照的,“差序”的核心是“自我”,“自我主义”也成为“差序格局”符号化的价值取向。而西方团体格局则保持着“个人主义”与“群体认同”的张力,认为个人主义下存在两种观念,分别是平等与宪法观点,前者指的是相同团体中分子占据相等地位,个体不可对团体权利予以侵犯;后者指的是团体不能够对个人进行抹煞,其应当基于个人意愿交出的权利之上,控制个体。这同卢梭“天赋人权”与“社会契约论”间的张紧如出一辙,政府产生的逻辑前提基于人民权利的让渡,政府施政的依据亦是与人民签订的“契约”,因此“个人”只能在契约范围内得到最大限度的尊重,即个人的自由受到“义务”内容的限制,是为“个人主义”。而费老提出“差序格局”正值民国时期民族性讨论酣畅,“绝对自私论”“独夫主义”⑪在内涵上均与“自我主义”神似,黄光国基于原始文本阐释“差序格局”会忽视“义务内容”也便不足为奇了。
结合上述内容,我们可对“差序格局”的理论背景进行还原,并对比东西社会中的脉络情况。梁漱溟批判民族自私性问题,阐发的“自我主义”应当拥有时代性,是对普世文化价值取向的寻求,并与伦理之维等结合,实现世界性“差序格局”模型的建立。
普世文化价值的具体指向为理论的主要难点。在本文看来,中西方文化观点存在极大区别,造成此现象的主要原因即“人情”的特质,例如随意性、隐晦感等,就“自我主义”而言,提取到的包括所有圈层中的社会支持,和圈外不存在关联性,前者的稳定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伦理同时也是束缚⑫,规避这种束缚的同时,关系的“暗箱化”开始出现逐渐制度化的趋势。从“个人主义”角度来看,其无法容忍暧昧现象。所以说,通过文明方式在西方认知结构中引入中国式伦理,就能够最大化地解决“本土文化难以通约性”的问题,并确立完整范例在于债权法律关系⑬,最终突破“同心圆模式”和四分法之间的界限。(见图3)
图3 同心圆模式
总的来说,就世界性“差序格局”的建立而言,文化理论融合衍生出的现代文明价值取向内涵即为核心,在此基础上,“差序格局”理论模型能够高度概括、洞察各社会类型下的社会关系,并实现“地方性知识难以通约性”考验的突破。
研究证实,“差序格局”属于社会关系网络理论模型,该关系中主与辅分别是横向向度的亲疏关系以及纵向向度的等级分化,伦理、利益和情感为内在要素,整合要素间的分歧实行再定位,即“差序格局”的文化之维。
注释:
①布迪厄的场域理论与“差”“序”之分的契合:由于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可以兑换为经济资本等更具独立性的资本,人们乐于实行熟人化陌生人关系的运动策略以及忍受特权转化为享受特权的社会流动策略,这分别从横向和纵向阐释了“差序格局”“别亲疏”与“殊贵贱”两方面的内涵。
②阎云翔先生反驳翟学伟先生观点的策略在于批评费老“水波纹”比喻在解释宏观结构问题上的失当,而并未就“水波纹”笔记本身的理论内涵作否定。
③这与横向社会关系的排布相契合:亲近者少,疏远者多。
④费老在《系维着私人的道德》中提及:我国乡土社会的基层结构呈现出“差序格局”,等同于一根根私人联系建立的网络。可见,费老提出的“差序格局”便是一种“社会差序格局网络”,“水波纹”的比喻仅仅是为了描述该社会关系网络的具体形态,而并非指一个单位的私人(个体)社会关系网络。
⑤并不掌握稀缺资源的个体社会关系网络,笔者在此处着重指政治资源。
⑥一般为两个群组(圈层)资源的共享者或者是两圈层的共有人员。
⑦金耀基提出的“人情”的三重含义:第一,个人单纯的情感表现和情感表达;第二,礼尚往来中的资源交换;第三,人际交往中的“忠恕”之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⑧黄光国将“情感”认定为维系“差序格局”配置的核心要素。
⑨可以参照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中对于“爱和归属”需要的阐释进行理解。
⑩与杨国枢“家人—熟人—生人”的划分相契合。
⑪潘光旦所提出的“人种自私主义”;详见梁漱溟先生在其著作《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对于民族自私性的批判:一方面是对于潘光旦“人种自私论”也即“独夫主义”的批判,另一方面是对费老“绝对自私论”也即“自我主义”的批判。参见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M].商务印书馆,1999.
⑫《礼记·祭统》讲十伦:鬼神、君臣、父子、贵贱、亲疏、爵赏、夫妇、政事、长幼、上下,笔者侧重于封建礼教的桎梏。
⑬债的四种类型划分:合同之债、侵权之债、无因管理之债、不当得利之债,“无因管理”便是一种典型的法律关系中的“伦理性”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