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国
阅读资料,发现一个现象:文人和美食家,偏爱吃鱼。宋代诗人苏轼,就是鱼粉。研究者说,“在历代文人当中,苏轼可谓是对鱼最情有独钟的一个。在其诗作当中,以《鱼》为题者就有16首,诗中提及‘鱼’的更多达133首。”(滕新贤《古代文人作品中鱼文化的哲学与美学内涵》)又说,苏轼是“我国古代鱼文化的宗师之一。”(朱振东《苏东坡的鱼文化》)陆文夫亦然,写鱼的文字最多。一篇《吃喝之外》,将湖边吃鱼的闲情逸致,写成了绝唱;一篇《秋钓江南》,将钓鱼的技巧与情理,说得全面透彻。可见文人与鱼,自古关联密切,已成为生活传统与文化现象。本文以陆文夫与苏轼为例,来聊聊这个话题。
陆文夫嗜鱼,大约有三个原因。一是文化理念使然。“年年有鱼”寄寓着“年年有余”的愿景。所以,鱼是中国人的吉祥物,对陆文夫也产生了深厚影响。二是成长环境使然。陆文夫一生爱吃鱼虾,就是因为在故乡记忆中,留下太多鱼的印象。陆文夫儿时,生活在泰兴的长江边,水产特别丰富。他说童年住在水边,“江河为孩子们带来无穷的乐趣。”(陆文夫《故乡情》)这样的生活,自然和鱼亲近。所以一说到鱼,陆文夫底气十足,有“一览众山小”的口吻,和“阅尽人间春色”的自信。“那时候的螃蟹和鲥鱼都算不了什么,螃蟹待运时那竹篓在河岸上堆得像小山;鲥鱼运往上海时要装冰箱,那不是现在的冰箱,是在大木箱里垫上草,放一层天然冰,放一层鲥鱼。我家的附近有一个冰窖,冬天把天然冰藏在里面,运鲥鱼时取出来用。现在的人听到鲥鱼好像就有点了不起,那时也不把鲥鱼当回事,八斤重以下的不装箱。”(陆文夫《难忘的靖江夹港》)三是生活方式使然。陆文夫14岁移居苏州,苏南多为水乡泽国,人们日常菜肴,常有鱼虾陪伴,每月都有时令鱼鲜上市。这里有三万六千顷太湖水域,湖中有青、草、鲢、鳙、鳊、鲤、鲫等各种鱼类30多种,还有螺、蚌、蚬、蟹等水产40多种。银鱼是太湖定居性鱼种,肉质洁白细腻,堪称席上佳品。太湖船菜极富特色,是湖上的水产筵席。人们泛舟湖上,既可观赏湖光山色,也可品尝各种名鱼。民谚说,“正月塘鳢肉头细,二月桃花鳜鱼肥,三月甲鱼补身体,四月鲥鱼加葱须,五月白鱼吃肚鱼,六月鳊鱼鲜似鸡,七月鳗鲡酱油闷,八月鲃鱼只吃肺,九月鲫鱼要塞肉,十月草鱼打牙祭,十一月鲢鱼汤头肥,十二月青鱼要吃尾。”陆文夫也说,“苏州是鱼米之乡,地处水网与湖泊之间,过去,在自家的水码头上可以捞鱼摸虾,不新鲜的鱼虾是无人问津的。”(陆文夫《姑苏菜艺》)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人和鱼的感情非同一般。
苏轼也是美食家,写过《老饕赋》,其实就是自画像。与陆文夫不同,苏轼擅长烹饪,笔下写过美食的酿造、焙煎、制作、品尝,“可谓饮食文学创作的高手。”(王友胜《苏轼饮食文学创作漫论》)苏轼对美食不挑剔,基本上来者不拒。却更爱吃鱼。由于嗜鱼,留下不少涉鱼诗文。比如:《书煮鱼羹》、《渼陂鱼》、《杜介送鱼》、《鳆鱼行》、《鳊鱼》、《戏作鱼一绝》、《雨晴后步至四望亭下鱼池上,遂自乾明寺前东冈上归二首》(其二),等等。苏轼笔下的鱼,有河豚、金鲫鱼、鲈鱼、鲥鱼、鳊鱼、鳆鱼、鳜鱼、五柳鱼、白鱼、鲤鱼、脍缕(鱼脍);此外还写到鱼羹,这是以鱼为原料的食物。有些诗文,标题无鱼字,内文有鱼趣。如:《初到黄州》“长江饶廓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惠崇春江晓景》“竹外桃花两三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萎篙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馈岁》“置盘巨鲤横,发笼双兔卧”;《望湖楼醉书》“放生鱼鳖逐人来,无主荷花到处开”;《夜泛西湖》“渔人收筒及未晓,船过唯有菰蒲声”;《登州海市(并叙)》“岁寒水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
苏轼爱鱼,有许多理由。首先是命中有鱼。这与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乌台诗案”有关。当年,王安石实行新法,苏轼上书,论其不适,自请出外。在湖州任职时,又作诗暗讽高官李定不孝,遭到报复。李定出任御史中丞后,说苏东坡部分诗句,攻击新法,讥讪朝政,将其逮入御史台狱。苏轼在狱中,与送饭的长子苏迈相约,如无变故,每日送肉;一旦有祸,送菜为鱼。有一次,苏迈请亲戚代送饭,忘记嘱咐这一约定。亲戚为苏轼送去了鱼酢(酢:经腌制的鱼)。苏轼一见鱼酢,十分惊骇。想到将死狱中,奋笔撰诗二首,以表悲凉之意。幸亏太皇、太后求情,章惇释疑,神宗才免其一死,将其贬谪黄州。(林蒲田《苏轼吃鱼趣闻多》)从此,苏轼一生忘不掉鱼。
苏轼爱鱼,也与生活困顿有关。他的一生,仕途曲折,多灾多难。40年政治生涯,几乎每隔两三年,短至几个月,便补外或贬逐一次。岁月动荡,收入有限,既要填饱肚子,还要养活家人,能充饥的食物,基本上来者不拒。有人做过统计,苏轼吃过的食物有:“荤食类:鲫鱼、鲈鱼、白鱼、鲤鱼、江豚、蝤蛑、紫蟹、红螺酱、江瑶柱、猪肉、羊炙、兔、牛尾狸、黄雀、春鸠、雉、薰鼠、蜜唧(蜜渍小老鼠)、蝙蝠、蛇、蛙……素食类:桃、杏、梨、枣、蒲桃、石榴、樱桃、黄柑、朱橘、乌菱、白茨、青菰、木瓜、荔枝、龙眼、槟榔、杨梅、橄榄、蔗浆、酪粉、笋、蕨、蔓菁、芦菔、芹芽、韭芽、芦笋、棕笋、藤菜、莼菜、蒌蒿、元修菜、芥蓝、白菘、菠菜、东坡羹、玉糁羹、豆粥、新麦汤饼、为甚酥、青蒿饼、槐叶冷淘、蕈馒头、烧芋子……”(陈芳《吃出来的境界——苏轼食品诗管窥》)在这些食物中,鱼价相对便宜,吃得最多。苏轼这样自嘲:“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苏轼《初到黄州》)诗中看出,他本想投身政事,但精力无处宣泄,只好关注饮食,以解心中忧烦。时间一久,也就成了烹鱼和吃鱼的行家。
苏轼吃鱼,还有一个目的,自比鱼鸟情怀。古代中国人,很看重鱼文化。被贬黄州时,苏轼这样说,“十年流落敢言归,鱼鸟江湖只自知。”(苏轼《次韵李修孺留别》)得意的时候,也用鱼说事,“放生鱼鳖逐人来,无主荷花到处开”。(苏轼《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一副游刃有余、轻松自在的样子。他还能将鱼,吃出情趣来。宋元祐二年(1087),老友杜介送他一条赤尾鲤鱼,他随即赋诗,“新年已赐黄封酒,旧友仍分赪尾鱼。陋巷关门负朝日,小园除雪得春蔬。病妻起斫银丝鲙,稚子欢寻尺素书……”(苏轼《杜介送鱼》)意思是说,新年皇上已赐了贴有黄封的官酿酒,旧友杜介又送赤尾鲤鱼。我家朝日的门经常关着,园中的蔬菜长得很好,病妻拿刀将鲤鱼细切成丝,加上调料制成鱼脍,小儿见剖鲤鱼很高兴,立刻想到诗上的话,去找鱼腹里的书信……这首诗,写旧友情谊,孩童天真,年节气氛,可谓真切生动。学者陈芳说,“如果东坡仅仅是满足于口腹之欲,那么,他还不能算真正会吃。说他会吃其实是说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吃出了化荆棘为干脆的人生境界。他不仅吃出了独特的生活情趣,也吃出了对抗逆境的勇气和力量;不仅吃出了旷达自适的个性,也吃出了人生的真谛。正如风光之美一半在地方,一半在观赏之人,东坡能见到感到别人即使在天堂也见不到感觉不到的美,能吃出别人即使吃龙肝凤髓也吃不出的香甜滋味,以至从食物的外观、调治、品尝,一直到回味之际,每一个环节,他都能吃出十二分的愉悦。”(陈芳《吃出来的境界——苏轼食品诗管窥》)
苏轼食鱼,也是为了催生文学灵感。元丰五年(1082)7~10月,苏轼三游赤壁。鱼虾、菜肴与美酒,激发了他的文思,创作出赤壁名篇“二赋一词”。字里行间,均离不开酒和鱼。如:《念奴娇·赤壁怀古》“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赤壁赋》“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后赤壁赋》“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三篇相比,《后赤壁赋》将酒和鱼,与“月白风清”相提并论。可见,没有酒,没有鱼,没有美食,便没有“二赋一词”。难怪喻森题的赤壁楹联,会写道:“无客无鹤无酒无鱼无赤壁,有江有山有风有月有东坡。”(汪燊《黄州赤壁集》)
吃鱼很快乐,捕鱼却是一种博弈。不少垂钓者,都能从中悟出许多事理。陆文夫和苏轼,也不例外。
陆文夫儿时,就懂得捕鱼常识。比如在芦滩捉鱼,他会利用地形条件,在潮水到来之前,速战速决。(陆文夫《故乡情》)人到中年,陆文夫爱上钓鱼,又成了“垂钓专家”。他的散文《秋钓江南》,通篇写垂钓经验。陆文夫认为,垂钓前最好约上二、三人,结伴而行。“一来是不会寂寞,二来是有个照应,三是相互帮助。一次,一位钓友钓上了一条十八斤重的大青鱼,他挺着钓竿和那鱼搏斗了一个多小时。鱼没有力气了,肚皮朝天;人也没有力气了,躺在河岸下面。最后还是两位钓友跳下河去,把鱼捧了上来。”(陆文夫《秋钓江南》)钓前还要“打塘子”。他说,“钓鱼和捕鱼不同,不是强取,而是诱惑,即所谓的愿者上钩。鱼在河里觅食,嬉戏,是漫无目标的,你必须用诱饵来引诱它,让它向你的鱼钩靠拢,这叫‘打塘子’,诱人也要‘打塘子’。诱人用的是权位、金钱和美女。”(同上)经过垂钓的反复实践,陆文夫总结心得:“衷心地感谢鱼,它不仅养活了我们的祖先,还锻炼了我们如何去对待得与失,喜与悲,升与降,贵与贱。当今世界以高速旋转,到处充满了大起大落,大喜大悲,这时候,钓鱼运动倒是可以提倡的。”(同上)联想陆文夫三起两落的坎坷人生,在苦难中依然等待光明到来;到新时期又能写出大量优秀小说,想必是受了垂钓的启迪。
苏轼没有捕鱼经历,却能从鱼的命运中,感悟人生哲理。他写过一首五言诗《鳊鱼》,“晓日照江面,游鱼似玉瓶。谁言解缩颈,食饵每遭烹。杜老当年意,临流忆孟生。吾今又悲子,辍筋涕纵横。”(苏轼《鳊鱼》)似鱼漂泊之命,怀才不遇之憾,幽愤寂苦之心,皆在诗中流露出来。所谓“缩颈”,就是鳊鱼。这首诗的关键,就在“谁言解缩颈,食饵每遭烹”二句。学者南东求说,它“写鳊鱼因为贪饵,遭人钓捕,终成宴上珍肴。显然,诗人有言外之意。颈联引出杜老和孟生,指诗圣杜甫、襄阳诗人孟浩然。”(南东求《论苏轼美食诗的警世意义——以〈鳊鱼〉〈惠崇春江晓景〉为代表作》)史载,杜甫最后的结局,是弃官隐居成都草堂,晚年携家出蜀,病死湘江途中;孟浩然考进士不第,隐居襄阳,后为荆州从事,患疽而卒。苏轼面对汲汲于功名利禄的士子们,一洒悲悯之泪,期待他们觉悟。而苏轼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此诗对年轻从政者的警醒,振聋发聩。“鳊鱼天生肉质鲜美,却因贪饵导致身遭人捕,终为宴中之肴。诗中一个‘贪’字,让人不得不思考其中蕴含的道理。因为贪饵,鳊鱼每遭人捕,以致身遭烹煮,为人美食。这其中蕴含的讽喻之意,显然是在向世人警示:鳊鱼因为有如此特质,却落到了这般遭遇。由此不妨想道:那些自炫身质美者,是否逃脱得了像这样的悲惨下场呢?”(同上)当然,诗中也包含了“任人宰割的心境,政治主张的埋没,注定了失意怅惘,喝酒买醉的落魄情怀。”(王文彬《春江水暖话东坡——趣谈苏东坡的食鱼佳话》)故而,在黄州定惠院,苏轼这样感叹,“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道。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也正因此,在这个人生阶段,苏轼不止一次写诗,叹咏同样主题。如:《夜泊牛口》“人生本无事,苦为世味诱”。“今予独何者,汲汲强奔走”;《将往终南和子由见寄》“下视官爵如泥淤,嗟我何为久踟蹰”;《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除了警醒年轻的从政者,苏轼由捕鱼,还会联想时政的弊端。《画鱼歌》(湖州道中作)吟道,“天寒水落鱼在泥,短钩画水如耕犁。渚蒲拔折藻荇乱,此意岂复遗鳅鲵。偶然信手皆虚击,本不辞劳几万一。一鱼中刃百鱼惊,虾蟹奔忙误跳掷。渔人养鱼如养雏,插竿冠笠惊鹈鹕。岂知白挺闹如雨,搅水觅鱼嗟已疏。”意谓渔民虽辛勤劳动,仍所获无几。表现出对底层民众的同情。这首诗的寓意,与范仲淹《江上渔者》“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如出一辙。
爱鱼、捕鱼,就是为了品味鱼的鲜美。陆文夫也罢,苏轼也罢,都是鱼食的饕餮之客。
陆文夫在《吃喝之外》中,已将吃鱼的快乐,写得淋漓尽致。20世纪50年代,身为记者的陆文夫,到江南小镇采访。时过中午,饭馆打烊。只有一家小饭馆,还剩一条活鳜鱼,不到二斤。他让店家为他烹烧这条鱼。于是,陆文夫凭窗而坐,“二斤黄酒,一条鳜鱼,面对碧水波光,嘴里哼哼唧唧,‘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低吟浅酌,足足吃了两个钟头。”(陆文夫《吃喝之外》)这一段文字,之后成为文学的经典片断,读者赞叹不已,学者引用无数,也被美食家们奉为品鉴佳肴的中国样板。同为饮食,陆文夫何以如此兴奋?奥秘在于,“吃喝时的那种境界,或称为环境、气氛、心情、处境等等。此种虚词不在酒菜之列,菜单上当然是找不到的,可是对于一个有文化的食客来讲,虚的却往往影响着实的,特别决定着对某种食品久远、美好的回忆。”(同上)陆文夫所说的“境界”,就是“楼上空无一人,窗外湖光山色,窗下水清见底,河底水草摇曳;风帆过处,群群野鸭惊飞,极目远眺,有青山隐现。‘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鱼还没吃呐,那情调和味道已经来了。”(同上)人虽在室内,却可以观赏自然景色,它能带来心旷神怡的视觉享受。在这种环境中,品味美酒佳肴,如同置身仙境。所以陆文夫说,“此事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间我重复啖过无数次的鳜鱼,其中有苏州的名菜松鼠鳜鱼、清蒸鳜鱼、鳜鱼雪菜汤、鳜鱼圆等等。这些名菜都是制作精良,用料考究,如果是清蒸或熬汤的话,都必须有香菇、火腿、冬笋作辅料,那火腿必须是南腿,冬笋不能用罐头里装的。可我总觉得这些制作精良的鳜鱼,都不及三十多年前在小酒楼上所吃到的那么鲜美。”(同上)这种快乐,已将品味美食和景色风光融为一体,其意义经超出了鱼的美味。
食鱼的乐趣,也来自鱼的鲜美味道。所以陆文夫食鱼,很讲究口感。他吃鱼要求:一是味美。比如鱼汤,最好能烧成牛奶一样的乳白色。中国菜近几年,热衷搞造型,他坚决反对。他认为,花几个小时,雕一只南瓜凤凰,不如“把那只鲫鱼汤多烧烧,把汤煮得像牛奶似的,这是我们苏州菜的拿手戏,何必那么匆匆忙忙,把鱼汤烧得像清水?”(陆文夫《吃空气》)二是价廉,尽量向民间看齐。他说,“苏州的家常菜中常用雪里蕻烧鳜鱼汤,再加一点冬笋片和火腿片。如果我有机会在苏州的饭店做东或陪客的话,我常常指明要一只雪里蕻大汤鳜鱼,中外宾客食之无不赞美。鳜鱼雪菜汤虽然不像鲈鱼莼菜那么名贵,却也颇有田园和民间的风味。顺便说一句,名贵的菜不一定都是鲜美的,只是因其有名或价钱贵而已。”(陆文夫《姑苏菜艺》)三是新鲜。为何美食要保鲜?他说,因为“音乐家对声音特别敏感,作家对形象特别敏感,美食家的味觉也特别灵敏……比如说你曾经吃过鲫鱼汤,此种鲫鱼是活的,是生长在没有污染的淡水里,美味!后来又吃到鲫鱼汤,鱼也是活的,但却是在受到轻度污染的淡水中长大的,或者说虽然是在未受污染的淡水中长大,但已在冰箱中放了三天,那就不美了,缺少那种难以言喻的鲜味。”(陆文夫《人之于味》)四是完整。他说,中国人吃鱼,与西方有别,“吃法不能与内容分离。那色、香、味、形、声不能任意分割,拉开距离。把一条松鼠鳜鱼切成小块分你吃,头尾都不见了,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宴席中菜肴的配制是一个整体,是由浅入深,有序幕,有高潮,有结尾。”(陆文夫《吃喝之道》)研究者认为,陆文夫的食鱼理念,与苏南饮食风俗有关。苏南人吃鱼,“无论是在高级餐馆,还是在家中,也不管筵席菜肴的多少,整个筵席最后一道菜,必是一条整鱼。只要整鱼一上,大家便知菜已上齐,筵席已到尾声,‘鱼’意味着筵宴结束,又寓意吃而有余(鱼)。”(姚伟钧《吴地饮食文化研究——兼与扬州饮食文化之比较》)当然,陆文夫食鱼,也并非墨守成规地一成不变。如同苏南人吃鱼,因食法不同,有时候也会变通,将一条鱼化整为零。美食作家叶正亭,描述过这样的吃法:“一条大鱼,多种用途:鱼头鱼尾,切下备用。‘主角’是中段。处理中段时,先将背上那条乌色的‘旗’取下,可与尾巴一起,做成一道名菜——‘红烧甩水’。然后沿着脊椎骨横向剖开,分成雌、雄爿,带骨的是雄爿,重中之重,要切成熏鱼胚……中段的雌爿是炒鱼片、炒鱼块的原料,也可剁成泥,做鱼圆,或与活剥虾仁一起,做成虾饼子,味道妙极。”(叶正亭《姑苏食鱼图》)叶正亭提到的“红烧甩水”,也是陆文夫的最爱。
与陆文夫一样,苏轼也爱吃鱼。曾说自己,“举网惊呼得巨鱼,馋涎不易忍流酥。”(苏轼《次韵关令送鱼》)在黄州,苏轼看到渔民煮鱼,颇感兴趣,还将其方法,写入诗中:“擘水取鲂鲤,易如拾诸途。破釜不著盐,雪鳞芼青蔬。”(《鱼蛮子》)苏轼自己也爱烹鱼,曾写《煮鱼法》,描述烹鱼的过程,包括佐料的配置和投放:“以鲜鲫鱼或鲤治斫,冷水下。入盐如常法,以菘菜心芼之,仍入浑葱白数茎,不得搅。半熟,入生姜,萝卜汁及酒各少许,三物相等,调匀乃下。临熟,入橘皮线,乃食之。”苏轼吃鱼,对烹饪要求很高,诗中经常提到鱼脍。如:《泛舟城南会者五人分韵赋诗得人皆若炎字四首》“运肘风生看斫脍,随刀雪落惊飞缕”;《和陶下潠田舍获》“茵陈点脍缕,照坐如花开”;《将之湖州》“吴儿鲙缕薄欲飞,未去先说馋涎垂”。诗作告诉人们,鱼脍的脆嫩爽口、鲜美馨香,要有精湛的厨艺做保证。高明的厨师,能够运肘如风,切出的鱼片薄如纸,色如雪,晶莹剔透。此外还要码放齐整,点缀细嫩的茵陈,使其翠白相间,美不胜收。“这样的鱼脍别说吃了,光是看就能给人带来极大的享受,难怪会引得他口颊澜翻。”(陈芳《谈苏轼诗中的日常饮食之趣》)
苏轼吃鱼的乐趣,用不同的鱼来解读,更为生动。以河豚为例,这是有毒的鱼类,但苏轼痴迷其美味,宁愿拼死一尝。宋人孙奕《示儿编》,卷十七《西施乳舌》,讲过苏轼吃河豚的经历:“东坡居常州,颇嗜河豚。而里中士大夫家有妙于烹是鱼者,招东坡享之。妇子倾室闯于屏间,冀一语品题。东坡下箸大嚼,寂如喑者。窥者失望相顾,东坡忽下箸云:‘也值一死。’于是合舍大悦。”宋人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东坡知味·李公择知义》,也讲过类似故事:“东坡在资善堂中,盛称河豚之美。吕原明问其味如何。答曰:‘值那一死。’”这两个故事,一在野,一在朝,真假难辨。不过,苏轼嗜食河豚,必实无疑。由于吃过河豚,苏轼经常在诗中说起。如:《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似开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自注:“予尝谓,荔枝厚味高格两绝,果中无比,惟江瑶柱(即新鲜干贝)、河豚鱼近之耳。”有了荔枝,苏轼还念念不忘江瑶柱与河豚鱼。可见这美味记忆,有多么深刻!苏轼认为,荔枝与河豚,味道同样醇厚、浥润、肥腴、鲜嫩。
苏轼写河豚的诗作,《惠崇春江晓景》最出名:“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遍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南京大学莫砺锋教授说,“此诗本是题画诗,竹、桃、鸭、蒌蒿、芦芽诸物都可能是画中之物,但河豚则是图中所无者,况且河豚形体丑陋,梅尧臣曾说‘其状已可怪’‘忿腹若封豕’(《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根本不宜入画,苏轼何以咏及之?合理的推测便是因为其美味。此外,根据苏诗注家所云,此诗中的‘蒌蒿’‘芦芽’也都与烹饪河豚有关,所以清人王士禛认为‘蒌蒿满地芦芽短’此句‘非泛咏景物,可见坡诗无一字无来历也’。可见此诗的主题之一便是咏河豚之美味。”(莫砺锋《饮食题材的诗意提升:从陶渊明到苏轼 》)对这首诗,钱钟书先生分析:“这首诗前三句写惠崇画里的事物,末句写苏轼心里的想像。宋代烹饪以蒌蒿、芦芽和河豚同煮(《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四论梅尧臣诗),因此苏轼看见蒌蒿、芦芽就想到了河豚。鸭在惠崇画中,而河豚在苏轼意中。‘水暖先知’是设身处地的体会,‘河豚欲上’是即景生情的联想。”(钱钟书《宋诗选注》)这首诗的关键,是河豚。朱东润注:河豚,出于海,味极鲜美。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说,河豚“方出时,一尾至直千钱,然不多得”。有了苏轼此诗,估计河豚的身价,还要翻倍增加。
说到苏轼食鱼的乐趣,还有一个证据:苏轼曾与朋友探讨,鱼的哪个部位最鲜美。得出的结论是:腹腴。南开大学陶慕宁教授,是个美食专家,他说“古人食鱼,视腹下肥白处为最美。”(陶慕宁《从“宋嫂鱼羹”到“花边月饼”——宋以来笔记所载饮食之文化情趣摭谈》)
鱼腹下这块肉,苏轼称之“腹腴”。宋赵彦卫《云麓漫钞》说:“《艺苑雌黄》亦云:‘河鲜屯腹胀而斑状甚丑,腹中有白曰讷,有肝曰脂。讷最甘肥,吴人甚珍之,目为西施乳。’东坡云腹腴者是也。”腹腴的别号,叫“西施乳”(也称“西施舌”)。陶慕宁教授认为,“西施舌”一词,为宋人首创。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说:“《诗说隽永》云:福州岭口有蛤属,号西施舌,极甘脆。其出时天气正热,不可致远。吕居仁有诗云:海上凡鱼不识名,百千生命一杯羹。无端更号西施舌,重与儿曹起妄情。”清李渔《闲情偶寄》,将西施舌诠释得最清楚:“所谓西施舌者,状其形也。白而洁,光而滑,入口咂之,俨然美妇之舌,但少朱唇皓齿,牵制其根,使之不留而即下耳。”《孟子》说:“食色,性也。”故而陶慕宁教授感慨:“余尝谓华夏美食命名之最色情者曰‘西施乳’,曰‘西施舌’……因食物之珍稀感悟美人之难得,因食物之形状联想及美人之身体,且具体而微,以最能引发色情想象之美人之乳与美人之舌命名之,进而饫甘餍肥,并美色与美味含玩咀嚼,极口腹与艳想之欲。或终生无缘一见此二物,然亦可因其名而兴绮思丽情,寄无穷之感慨于诗文笔记。此诚吾国饮食文化之一大关棙也。二物之得名,初不必由文人学士,然揄扬彰表,用为谈资,乃至悬想寄托,欲餐秀色,则非文人学士莫办。”(陶慕宁《从“宋嫂鱼羹”到“花边月饼”——宋以来笔记所载饮食之文化情趣摭谈》)苏轼吃鱼,能吃到这种境界,人生再有痛苦,也不在话下了。
以上比较陆文夫与苏轼的嗜鱼爱好,有两个目的:一是说明,中华美食文化的传统,一直是延续发展的;二是说明,美食文化与文学创作,一直是相伴而行的。美食家的言行,看似个人嗜好,实则也是某种历史文化的延续;美食被冠以“文化”,是文学家用如椽之笔,记录并传世的结果。文人嗜鱼的文化源头,又何止追溯到苏轼生活的宋代?早在战国时期,韩非子就说过吃鱼的故事:“公仪休相鲁而嗜鱼,一国尽争买鱼而献之,公仪子不受。其弟谏曰:‘夫子嗜鱼而不受者,何也?’对曰:‘夫唯嗜鱼,故不受也。夫受鱼,必有下人之色,有下人之色,将枉于法;枉于法,则免于相。虽嗜鱼,此不必能自给致我鱼,我又不能自给鱼。即无受鱼而不免于相,虽嗜鱼,我能长自给鱼。’此明夫恃人不如自恃也,明于人之为己者不如己之者为也。”(《韩非子·外储说右下第三十五》)读完之后,再比照苏轼、陆文夫讲过的捕鱼忠言,你会发现,三者何其相似!这说明,文人嗜鱼不仅仅是个人爱好,也是一脉相承的传统文化。由此再来审视陆文夫的美食理念,就会由衷地钦佩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