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宫凤华
在江南水乡,金黄的草垛随处可见,和杨柳桑榆、小桥流水一起,把娇小的乡村装点得朴素而动人,把村民们的希望撩拨得热情而火爆,把孩子们新鲜的快乐演绎得淋漓尽致。
你瞧,菜籽揉了,麦子剐了,水稻掼了,玉米掰了,山芋挖了,田净场空时,家家便忙着堆草垛了。屋山头、茅坑角、堤坝边、河坎上、老树下、庭院里,都是堆草垛的理想场所。麦秸和高粱有股甜津津的气息,和着月季与栀子的清香,弥漫在清澈的空气里,令人如啜一盅醴泉,嘴角散着余香。
堆草垛是很讲究的,必须是有经验的老者操持,一般都是村里的麻大爷。一捆捆麦秸和稻草散乱于地,健壮的女人用桑木杈叉住一捆,往上一甩,男人蹲在上面稳稳地接住,这样一层层叠起来,最后覆盖草帘,揪去牵挂的碎草,勒上长草绳,一篇“杰作”就诞生了。草垛堆得像山一样高,堆草垛的麻大爷怎么下得来呀?别急,法子妙着哩——递过一根黧黑的竹篙,人握住篙子,顺着草垛滑下来,泥鳅一样轻捷、利落。麻大爷拍拍身上的草屑,冲着旁边的人嘻嘻笑着,露出一对大虎牙。
草垛外形呈“人”“口”或“介”字状,而高粱却码成圆锥形,以防浸雨发霉。草垛里面仿佛藏着庄稼人的富足和祈盼,人人看到它都有一脸喜气。
草垛是个宝,农家生活从没离开过它。盖草房时,可用麦秆苫顶,住在里面冬暖夏凉,有一种回归山林的清苍疏旷。缕缕炊烟撩开乡村的早晨,鸡鸣犬吠,竹影轻舟,水桩码头传来媳妇们咯咯的笑声和有节奏的棒槌声。黄昏时分,牧歌飘渺,茅檐顶上便升腾起袅袅炊烟,你侬我侬,玉臂勾引,一种温柔甜美、清新自然的感觉顿时溢满心胸。
孩子们常常爬上草垛再滑下来,弄得一身邋遢相。看露天电影时,孩子们喜欢爬到草垛顶上,俯视着黑压压的人群,抬手即能揽到星星,那份惬意,至今还潜藏于心。有时从草垛里还能端出鸟窝或逮到刺猬、黄鼠狼、野鸡什么的,引得他人好生歆羡。腊月里,我们都蹲在草垛下晒太阳、挤暖和、斗鸡、结冰化冻。我们嘴里常常衔着一根稻秸,眯缝着眼,吸溜着鼻子,看不怕冷的麻雀们把纯蓝的天空撕开了一个个闪亮的豁口,不知不觉中,寒冷的冬天就过去了。
村里散落的草垛很像浩瀚沙漠上残破的古城堡。稻草垛、麦秆垛、菜秆垛、高粱秆垛、棉花秆垛、蒿茼垛和芦竹垛,各种草垛如乡间的树木,随意点染,水墨画一般,在树影动荡中温暖了吉祥的村庄,温暖了我们鲜嫩嫩的乡村生活。
村里的老人都会用麦秆和稻草编草帽、草帘、草鞋和草篮。麦子脱粒后,剥掉麦秆上的叶片,把一根根麦秆合拢起来,放进清水桶里漂养几日,待麦秆柔软鲜润开来,即可取用。月光如水,男人或女人坐在拙朴苍茂的苦楝树下编草帽、编草鞋、搓草绳。月光透过树枝的罅隙,在他们周身镶了一道银边儿。女人的肌肤麦秆一样光滑,她们有时结网,有时编精致的草罐、草笼和焐窠。麦秆和稻草在手中如棉线一般温顺柔软,月光下的庭院里弥漫着栀子花的清芬,令人如饮醇醪。
燠热的夏日,邻家的几只山羊总在草垛旁嚼着干草,不时咪咪地招呼着远处的同伴。它们气定神闲,高贵优雅,是朵朵盛开在绿草地上的睡莲。常见驼背张爷家的老水牛趴在草垛旁嚼着干枯的穰草,嘴角泛着白沫儿,长长的牛尾巴很有节奏地拍打着身上乱飞乱咬的牛蠓和花蚊子。乡村的白天便在水牛的嘴边悄悄地滑进了无边的黑夜里。
我时常被一幅油画深深感动,画题是《垛草》,是法国著名画家勒帕热的经典之作。画面上坐着一个眼神呆滞的妇人,她的男人睡在其身后,脸上盖着一顶大草帽,背后是开阔的草场,天空飘满金色的飞虫。经年后,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故乡秋收时的场景,总会想起我那胼手胝足、躬耕陇亩的父老乡亲,我总是热泪潸潸。
草垛维系着乡民的生活,它们如静默的老水牛,如亘古的金字塔,总是谦和地站在村庄边缘,透着恬淡与温暖,默默地伫立,守望着宁谧的村庄,守望着纯朴敦厚的乡村岁月。
草垛是庄稼呈现的另一种丰收,是土地对乡民们一种丰厚的馈赠。草垛如香甜的面包,营养着我们的精神,当饥馑如潮水一样向我们袭来时,是草垛让我们把快乐放飞,风筝一样飘过乡村寂寥的上空。草垛的谦和与宽容,坦荡和忠诚,让我们和村庄一起成熟和丰满,让我们伴着星光月色、蛙鼓蝉鸣,拔节,灌浆,抬薹,最后结出丰硕的果实。
渔棚如一叶扁舟,泊靠在灵秀的卤汀河边。渔棚和小河、木桥、芦苇、菖蒲一起构成一幅静谧的油画,晾晒在古朴的岁月里。
黄昏时分,丝丝缕缕的炊烟从高高低低、黑黑黢黢的烟囱里冒出,你侬我侬,玉臂勾引,如悄然绽放的睡莲,再现“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田园风光。
看到炊烟,我们的心中便涌起一种温暖激动的情绪,燃烧麦秸穰草棉秆的焦苦味弥漫开来了,粳米萝卜饭青菜团子的香味飘出来了,大麦糁粥泡焦屑端上来了,清炒螺蛳和咸菜炖小鱼的味道令人心驰神往。
那时,队里的内港里养鱼,与卤汀河连通的村头最窄的河道口设有渔棚,用网挡住内河里的鱼。每到过年时,大队里拉鱼的场面十分壮观。家家都分到几斤鱼,人人喜笑颜开。爷爷早年是私塾先生,后来做了队里的会计。平时沉默寡言,忠厚老实,队里便把看守渔棚的营生交给爷爷。
渔棚外观呈一个“介”字,灰色的调子,土坯垒墙,麦秸苫顶,如一条灰色的小船,负载着爷爷奶奶穿行于岁月的河流里,在如烟的往事中颠簸,历经沧桑岁月,恬淡平和,秋叶一样安详静美。
渔棚北边长着一棵粗大的榆树、一棵丰满的柿子树。渔棚的南墙边支着两个泥锅箱,是爷爷在月光下用穰草和着稀泥糊成的,阳光下晒干成形,锅箱里如焦墨般黑黢黢的。烧黄豆秸或枯芦竹时,噼噼啪啪作响,一股炊烟水袖一样拂过清清爽爽的天空。锅膛间的火光映红了奶奶的脸,也如吞噬柴禾一样吞噬着我们的童年岁月。冬天,我们会央求爷爷在锅膛里炕几个红薯,脸上吃得像包黑炭。
渔棚的土墼墙上钻了许多的蜜蜂洞,千疮百孔,光滑圆溜,有如怪诞的象形文字。洞口异常光洁,反射着金黄的阳光。我常常和菊香、英子、桂花、阿珍她们一起,拿着药瓶子,掏洞里的蜂蜜。用一根穰草小心翼翼地往洞里试探,嗡的一声,一只受惊的小蜜蜂扑闪着翅膀,从洞口飞出来。接着用穰草把里面的蜂蜜轻轻拨进瓶子里,用舌头一舔,哇,真甜!于是小嘴吃得通黄,小脸成了秋日的向日葵。
渔棚斜卧在清亮亮的卤汀河边。渔棚边,爷爷用几根桑树桩和几根青竹子搭建了一个码头。小巧的竹桩码头给儿时的故乡带来浪漫的风情和古典的诗意。
凉爽的清晨或燠热的傍晚,总有村妇们蹲在码头上汰洗衣物。河面上水草多,得先用小桶拨开。她们低着头,一缕青丝瀑布般地泻到水面,宽大的前襟露出洁白的脖颈,如宋代的瓷器。她们丰满壮硕的身段凸显的娉婷曲线令人想起古希腊的雕像。性子急的棒槌举过头顶,啪啪声中,让人眼花缭乱。性子慢的,葱白纤巧的胳膊抡出优美的弧线,舒徐有致,如青衣花旦娴雅地甩着水袖。
远处有几只麻鸭和白鹅相互追逐嬉戏,常招来我们的一块碎瓦片,扑通一声,嘎嘎嘎地乱窜。正在洗衣的妈妈回过头嗔怪一声:去、去、去,别伤着奶奶养的生蛋鸭子。
在河心里罱泥的汉子们时不时地睃着浣衣的村妇们。她们前襟里半裸的胸部常常令汉子们走神儿,以至于一罱篙淤泥提上来,有一半流到河里,一半流进船舱,招来撑船的媳妇一阵责怪,嘿嘿憨笑着,又复归平静。
竹桩码头上,只要村妇淘米,就有很多小柳条鲹鱼争相抢食。这时,爷爷会在码头外围张下细眼丝网,等着鱼儿自投罗网。我们围在码头边,或爬到小木船上,兴奋地看爷爷张鱼。即使有人吆喝着去凿铜板,我们也不理会,双脚像生了根一样。
爷爷的鱼网上,鲹鱼越来越多。我们欢呼着,蹦跳着,惊得河里的鱼儿纷纷跃出水面。晚上,凉月初上,一碗清香的炖小鱼,就能让爷爷喝下几盅老麦烧了。我们几个小馋猫总能饱饱口福,连奶奶养的那只小花猫也有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春风骀荡、槐花纷飞的季节,奶奶总会在渔棚的四周种上莴苣、扁豆、丝瓜、番茄、韭菜、青菜等菜蔬。夏日,她种上芫荽、茨菰、芋头、马铃薯、黄芽菜、大蒜、菠菜、胡萝卜等。一年四季,我们总会吃上新鲜的蔬菜。爷爷奶奶和蔬菜们对望着,在地气氤氲的家园里含饴弄孙。我们这群小伢子也是爷爷奶奶种的蔬菜哩!
奶奶还在门前的泥地上栽着栀子花、鸡冠花、茑萝花、凤仙花、一串红、月季花、太阳花、川穹草什么的,一有空儿,就从河里舀几瓢水浇花。夏日里,花香浓郁,沁人心脾,让人不停地吸溜着鼻子。奶奶总是不厌其烦地捡拾零落于地的花瓣,然后装在竹匾里晒干,说是用来填枕头,人睡着又香又舒坦。因此,我们常常枕着奶奶的花瓣枕头进入甜蜜的梦乡。
渔棚对面的小河边有棵驼背的桑葚树,桑葚紫中透红,蝶般翩跹在绿意沸腾的桑叶间。我们总是最先尝到紫红的、酸甜的桑葚。吃得嘴角满是紫色,像涂了碘酒一般。夕阳如一颗红枣缀在河那边的乌桕林梢,我们的身上镶了一层金边儿,菊香的刘海儿在夕光中细长而柔和,如玉米缨儿。
夏日的水码头最具野性风情。姑娘媳妇们在浣衣,嘤嘤嗡嗡的,糅莒的声浪如旖旎的襟带,贴水皮迤逦而来,灵动了色泽丰盈的水乡黄昏。小伙子们一个猛子扎下去,会在招摇的水草间捉到一条鲫鱼或鳊鱼,岸上的人惊呼着,小伙子甩甩头上的水珠,斜睨着搓衣的阿珍她们,一脸的得意。
我们这些细伢子赤着膊,有时挺着小肚皮,有时抠一把烂泥扔上岸,有时潜进水里偷摸水边女孩子的腿,招来一阵脆骂。我们如小鲹鱼似的上下翻腾,一河的快乐在流淌。
待天黑定了,奶奶就点上我们用废药水瓶制作的那盏棕色的煤油灯,捻子扭得小小的,光线昏黄黯淡。我们坐在干净的渔棚前纳凉,月光卤汀河水一样,皎洁而清凉。爷爷边编竹箩边给我们讲民间故事,不失时机地对我们进行仁义道德、忠孝节义的教育。奶奶坐在月光的毡子上纳鞋底、结渔网、织毛衣,月光给她的周身涂了一层光亮的银边,我们分明嗅到一股浓浓的栀子花香。
黄昏里,奶奶会搬出小凳子,坐在门前,结她永远也结不完的渔网。我们坐在她旁边,听她讲白蛇和许仙的故事,听她讲从前的趣事。晚风吹动她稀疏的头发,奶奶如同坐在一幅古老静谧的油画里。
逢到枝头喜鹊喳喳喳乱叫,奶奶总要放下手中的活计,倚门张望是否到亲了,末了,总轻叹一口气。是啊,喜鹊叫,亲来到。奶奶的几个闺女都嫁到几十里外的村里,难得回来一趟。奶奶常念叨她们哩。我们的疯闹和矫情在不经意间慰藉了她苦涩的内心。
放网和叉网是很辛苦的。每逢船儿撑近网口时,掌篙人高喊:“来船啦——放网哟——!”爷爷应一声,刺啦一下,网便下沉。渔棚里置一张木板拼成的床,支着打着补丁的纱布帐子。靠床头钉着两根木桩,上面搁着一根辘轳,网绳上系着滑轮,叉网时,扳着辘轳上十字交错的木棍,眼瞅着河网高出水面尺许,就将辘轳上的小木棍扣在木桩中间的绞丝绳上。渔棚里有一张爷爷用楝树根和桑木板钉成的小方桌,桌上少不了一瓶倒扣着酒杯的粮食酒。土墙上挂着粽箬、草帽、抹布,淘箩等物什,流溢着浓浓的生活气息和乡土气息。
冬夜里,队里的老农挖棹或开挂桨船上街卖大蒜、大葱等,突突的挂桨声打破了冬夜的岑寂。有时鱼网被挂桨叶打断,爷爷就撑着小船,拧着马灯,捏着网梭补网。我们躲在温暖的被窝里,感受不到爷爷奶奶经受的寒冷和辛劳。在贫穷而饥馑的年代,我们很容易满足。幸福和快乐简单而透明,空气和月光一样,时时包裹着我们。
而现在,渔棚的主人都已不再。那盛满我们快乐和温馨的渔棚,依然静静地趴在村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渔棚斜卧在清亮亮的卤汀河边,守望在风轻云淡的岁月里。渔棚,如一片叶,静静地躺着,谛听土地的心跳;如一把锄头,犁在我们的心上。
渔棚是故乡和村庄的缩影,盛满乡情和温暖、善良和体贴。渔棚的气质,就是爷爷奶奶的气质,透着宽厚与容忍、质朴与恬淡。在我心浮气躁时、伤感彷徨时、踯躅不前时,我会踱到村头,凝望岁月深处的渔棚,我不禁想起阿波利奈尔·吉洛姆的诗句:时光流逝了,我们依然还在。是啊,金黄的草垛、朴素的渔棚、苍老的榆树、缤纷的童年都湮没在时间的长河里,留给我们深深的眷恋和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