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面镜子能反映我:《阿莱夫》

2018-09-18 00:47戴冰
南方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尤利西斯内斯但丁

戴冰

博尔赫斯惯于和善于应用中国盒子式的结构来遮蔽他的故事主体,就像环绕堂屋的曲折回廊。《阿莱夫》也不例外。不过这次他的回廊是缠绵悱恻的爱情,而且是第一人称:“我”的心上人贝雅特丽齐·维特波1929年患乳癌逝世,于是每年的4月30日(贝雅特丽齐的生日),“我”都要去她家看看。“我一般在七点一刻到,坐二十多分钟;每年晚去一会儿,多坐一些时间。”1933年4月30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把“我”滞留在贝雅特丽齐家里,由此赢得了她的表兄卡洛斯·阿享蒂诺·达内里的信任。后者告诉“我”,他正在创作一部题为《大千世界》的長诗,试图用语言描述广大世界的每一样事物。十月的一天,卡洛斯突然气急败坏地打来电话,说有人要拆他的房子,那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为了完成那首长诗,房子必不可少。

因为地下室的角落里有个阿莱夫……”至此,爱情的回廊绕到尽头,真正的核心凸现出来。阿莱夫是什么?“他解释说,阿莱夫是空间的一个包罗万象的点……从各种角度看到的、全世界各个地方所看到的一点。”

“我”出于好奇,来到卡洛斯的地下室,看到了阿莱夫,从阿莱夫中看到了一切。

在那了不起的时刻,我看到几百万愉快或者骇人的场面;最使我吃惊的是,所有场面在同一个地点,没有重叠,也不透明,我眼睛看到的事是同时发生的……阿莱夫的直径大约为两三厘米,但宇宙空间都包罗其中,体积没有按比例缩小。每一样事物(比如说镜子、玻璃)都是无穷的事物,因为我从宇宙的任何角度都清楚地看到。我看到浩瀚的海洋、黎明和黄昏,看到美洲的人群、一座黑金字塔中心一张银光闪闪的蜘蛛网,看到一个残破的迷宫(那是伦敦)……看到世界上所有的镜子,但没有一面能反映出我我看到一串串的葡萄、白雪、烟叶、金属矿脉、蒸汽,看到隆起的赤道沙漠和每一颗沙粒……看到温室的地上羊齿类植物的斜影,看到老虎、活塞、美洲野牛、浪潮和军队,看到世界上所有的蚂蚁,看到一个古波斯的星盘……我看到爱的关联和死的变化,我看到阿莱夫,从各个角度在阿莱夫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再一次看到阿莱夫,在阿莱夫中看到世界……

一句话,“我”在阿莱夫中看到了整个宇宙。“我亲眼看到了那个名字屡屡被人盗用,但无人正视的秘密的、假设的东西:难以理解的宇宙。”

一般认为,《阿莱夫》谈论的是空间问题,但我认为它也包含了时间,谈论空间问题无论在逻辑上还是在实质上都不可能排除时间,不存在没有时间的空间,时间与空间只有通过彼此才得以呈现。圣奥古斯丁曾在《忏悔录》中这样说:“……我确信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没有任何事物逝去,则没有过去的时间;如果没有任何事物将要到来,则没有未来的时间;如果没有任何事物存在,则没有现在的时间。”时间与空间的总和即“永恒”,即“宇宙”;时间与空间都是“永恒”的同一个性质,是“永恒”同一性质的不同呈现方式——何况作者本人已在《阿莱夫》里明确地写道:“我在因弗内斯看到一个永远忘不了的女人,看到一头秀发、颀长的身体、乳癌……看到曾是美好的贝雅特丽齐的怵目的遗骸……”这就是说,“我”不仅看到了物象(空间)本身,同时也看到了时间对物象(空间)的描摹过程——从这个层面看,《阿莱夫》与作者的另外两篇作品《博闻强记的富内斯》和《永生》一样,探讨的实际上是同一个主题,即有关“永恒”的主题,或者“永恒”主题的一个派生主题:“当一个个体承担了全部(永恒)……”

《博闻强记的富内斯》中的伊雷内奥·富内斯,他承担永恒的方式是不会或者说无法遗忘:在被一匹淡青色的马从背上甩下来之后,富内斯获得了不可思议的记忆力,凡是看过一眼的事物就再也不会忘记,而从前再遥远、再细小的事物也都被毫厘不爽地回忆起来;历史上记忆力最好的人只能看到和记住事物的表象、起始和结果,看不到其间发生发展的过程,但富内斯能看到并记住火焰与灰烬之间无穷尽的变化,以及受潮和腐烂悄悄的进程,而且每一个视觉形象都无一例外地与肌肉、冷暖的感觉融合在一起……富内斯疲惫而不无自豪地说,他一个人的记忆抵得过开天辟地以来人类的全部记忆。

富内斯的结局是不堪重负,年仅二十一岁就死于肺充血。设计这样一个结果也许是因为博尔赫斯认同了英国神秘学家威廉·布莱克的一句断言:如果被赋予了全咅P存在……这个存在就会胜似世界,胜似宇宙,如果有朝一日它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就会死去,就会毁灭,就会化为乌有。

接下来是《永生》中的马可·弗拉米尼奥·鲁福,他承担永恒的方式是不会或者说无法死亡:鲁福是古罗马军团的一个指挥官,因为没有建立功勋的机会而萌生了寻找永生之河的念头,他带领大批人马出发,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在濒死之际找到永生之河,品尝了永生之河的水,成为永生者。故事的结局是鲁福重新出发,再次踏上寻找之路。不过这次他寻找的是能消除永生的河,因为他领悟到永生使生黯淡无光,领悟到永生就是穷尽所有的事物,穷尽全部的时间和空间,永生使永生者成为每一个人和全部的人,最终成为柏拉图式的“人”的虚幻理念,不再成其为个体的人,不成其为他自己——历经一千年的艰苦跋涉之后,鲁福找到了那条河,解除了永生之苦,幸福地死去。

《阿莱夫》中的“我”承担永恒的方式与前两者不同,不是通过记忆或者永生,而是通过“阿莱夫”,但结果大同小异:“我”在看到“永恒”时哭了,感到无限的崇敬和悲哀。崇敬是因为“我”窥见了“难以理解的宇宙”,窥见了肃穆而冷漠的“永恒”的秘密;悲哀是因为“在街上,在宪法大街的梯级上,在地下铁道,我觉得每一张脸都是熟悉的。我担心没有一张脸会使我感到惊奇……”这就是说——与《永生》的题旨几乎一样——因为承担了“永恒”,承担了全部,个体的生活于是变得毫无意义……与此同时,故事的结尾又与《博闻强记的富内斯》类同,再次提到了记忆:“我”看到阿莱夫后,“担心回来的印象永远不会消退。幸运的是,经过几个不眠之夜后,遗忘再一次在我身上起了作用”。从这个角度看,《阿莱夫》中的我”是一个因遗忘而得以救赎的富内斯,而“遗忘”则是《永生》中那条能够消除永生之苦的河……

但是,“我”在阿莱夫中看到了一切,包括“世界上所有的镜子”,却“没有一面能反映出我”。为什么“我”看到了整个宇宙,而这个宇宙却不包括“我”?这个问题或许不易觉察,但并非无关紧要。

博尔赫斯1943年3月1日在《阿莱夫》的后记中这样解释阿莱夫:“阿莱夫是希伯来语字母表中的第一个字母。用它来做我啰唆的故事的标题并不是信手拈来的。在犹太神秘哲学中,这个字母每无限的、纯真的神明;据说它的形状是一个指天指地的人,说明下面的世界是一面镜子,是上面世界的地图……”另外,作者1941年初版的小说集《小径分岔的花园》中收录了一个奇特的、有关本体论的故事《圆形废墟》。它描述一个梦见别人的人最后发现自己也是别人的一个梦,“他宽慰地、惭愧地、害怕地知道他自己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圆形废墟》还摘引了英国作家卡罗尔《镜中世界》中的一句话作为题记:“假若他不再梦到你……”除此之外,1952年出版的《探讨别集·时间与J。W。邓恩》中,作者写道:“神学家们把永恒定义为同时地、清醒地拥有所有的时间瞬间,并宣称这是神的特性之一。邓恩令人吃惊地假设说,永恒已经是我们人类的,并且有每天晚上的梦为证。据他说,在梦中,直接的过去和直接的未来相汇合。清醒时,我们以同样的速度经历着连续的时间,在睡梦中,我们能看到一个极其广阔的区域。做梦就是把所看到的一个个镜头协调起来,用它们纺织一部历史或一系列的历史……对明天我们将认识的人,我们给他安上黄昏时看过我的一张脸上的嘴巴………叔本华说过,生活和梦都是同一本书上的书页,按顺序去读就是生活,浏览这些书页就是做梦。)”

如果我们相信一个人的全部作品其实就是一部作品,相信每一部作品又都是作者本人的“阿莱夫”,一个“诸点汇合的另一点”,那么,《阿莱夫》中的“我”所悲哀的就不仅仅是窥见了永恒之后的了无生趣的生活,还有自身的存在实则只是虚妄的真相。因为“阿莱夫”如果确是绝对真实的呈现,而“我”又不包含其中,那么“我”就只可能是一个虚像,与《圆形废墟》中的“他”一样,只是别人梦中的一个幻影,一个没有“原型”的虚像;一个

虚幻的人当然不可能在绝对的真实中看到自己。倘若有一天,梦见他的那个东西(上帝、造物、绝对理念或者某个人)不再梦见他,他就会消失,就会化为乌有——反过来说,如果“我”的存在是一种真实,那么,“我”所看到的“阿莱夫”就可能只是“我”之所梦,是一件虚妄之物。虚妄之物中的一面镜子自然也是虚妄,不可能反映一个真实的“我”但由此导致的结论并不能减轻“我”的悲哀:“我”也许是真实的,却生活在虚妄里,生活在自己的梦中,这虚妄不仅包含“我”自身,也包含“我”所厌恶的卡洛斯,包含“我”所深爱的贝雅特丽齐,包含“我”的全部生活……

从这个意义上说,《阿莱夫》不仅博《博闻强记的富内斯》和《永生》一样,是谈论“永恒”主题的作品,同时也与《圆形废墟》一样,是谈论本体论的作品。对本体论的痴迷不仅只发生在博尔赫斯或者某个人身上,实际上也发生在我们所有人身上,其根本的冲动或许源自对死亡的本能恐惧——但可怕而自相矛盾的结果仍然不可避免:如果生是虚妄,那么死自然无可惧,但生如果虚妄,生又何欢?真正的“无限的悲哀”或许正在这里……

除此之外,我还想尝试另一种解释的可能性,是“贝雅特丽齐”这个名字让我产生了这样的联想,因为贝雅特丽齐这个名字同时也是《神曲》中三个主角人物之一的名字。《阿莱夫》中的贝雅特丽齐是“我”所深爱和崇拜的女人,《神曲》中的贝雅特丽齐也是但丁深爱和崇拜的女人。有论者甚至认为但丁构筑他的“天国”的首要目的,就是为他所崇拜的贝雅特丽齐建立一个王国。联系博尔赫斯对《神曲》的无上推崇(“我认为文学及一切书籍的顶峰就是《神曲》……不读这本书就是剥夺了我们享用文学所能给予我们最高礼物的权利,就是让我们承受一种古怪的禁欲主义。”——博尔赫斯),我不认为他给女主角取名“贝雅特丽齐”是一个偶然,就像他以“阿莱夫”作为故事的题目并非信手拈来一样,也许确有深意。当然,仅仅一个相同的名字不足以说明问题,但博尔赫斯有一次关于《神曲》的演讲,或许能支持我把《阿莱夫》与《神曲》联系在一起的想法。

在题为“奇妙神曲”的演讲中,博尔赫斯认为第二十六歌,即关于尤利西斯的故事,是整个《神曲》的最髙潮,也是《神曲》中最令人费解的故事。博尔赫斯先是援引了但丁创造的有关尤利西斯的神话,并认为它超越了《奥德赛》和《埃浬阿斯纪》的全部含义,也超越了另一部讲到尤利西斯的书,即《一千零一夜》中的《辛巴达航海历险记》。尤利西斯(奥德修斯)告别爱妻佩浬洛佩后,召集他的人马,向他们提出了一项崇髙的事业,即翻越赫拉克勒斯大山,横跨浩瀚的大海去认识南半球。他说他们是人,而不是畜生;他们是为着勇气、为着知识而出生的,生来就是想认识、想理解事物。就这样大家跟着他出发了……他们航行了五个月,最后终于看到了陆地。但他们看到的是炼狱山,于是旋风从地上刮起来,刮沉了船,溺死了包括尤利西斯在内的全部人员,尤利西斯由此身堕地狱,承受永恒的地狱之火的煎熬……接下来,博尔赫斯这样说道:

就这样,我们到了这个可怕的时刻,我们问为什么尤利西斯要受惩罚。显然不是因为特洛伊木马的阴谋,因为那是他生命的高峰。但丁所认为的、我们所认为的(原因)乃是另一个,即那个无私无畏的事业和渴望认识被禁止且不可能事物的企图。

……

这个故事中悲惨的遭遇到底是什么道理?我认为有一个解释,这是唯一有价值的解释,那就是:但丁感到尤利西斯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他自己。

……

《神曲》某节的三韵句中说:谁也不能被允许知道天意。我们也不能提前知道天意,谁也能知道谁将被罚,谁将被救。但是他竟然妄为地以诗歌的方式提前泄露天意。他向我们显示了谁被罚又显示了谁被救。他应该知道这样做是很危险的;他不可能不知道他在提前觉察不可预知的天意。

因为尤利西斯就是但丁的镜子,因为但丁感到也许是他应该受到这种惩罚。

在此节之前,博尔赫斯还提到了赫尔曼·梅尔维尔,认为《白鲸》完全符合《神曲》的结局——大海在他们的头顶上封了起来;认为梅尔维尔在创作《白鲸》时模仿了但丁,“在这一点上梅尔维尔不得不追忆《神曲》”。

既然尤利西斯是但丁的镜子,但丁是梅尔维尔的镜子,那为什么不能把博尔赫呢看成但丁的镜子呢?或者博尔赫斯也不过是尤利西斯的镜子?

尤利西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他们看到的是一座因为遥远而显棕褐色的大山,比他们所见过的山都要高……这座山就是炼狱山。”于是“欢呼声变成了哭喊声,因为从地上刮来一阵旋风,船沉了”。而但丁“以诗歌的方式提前泄露天意……显示了谁被罚又显示了谁被救……”所以也将跟尤利西斯一样受到惩罚。那么,《阿莱夫》中的“我”呢?“我”窥见了整个宇宙和永恒的奥秘,与尤利西斯、但丁一样,“正在触犯黑夜、上帝和神性深奥的戒律”,又将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呢?

惩罚之一也许就是存在被消弭于绝对的真实之中。“没有一面镜子能反映出我。”

在《帕斯卡圆球》一文中,博尔赫斯说世界历史或许就是几个隐喻的历史,他援引了许多有关球体的言论:古希腊的赫诺法内斯给希腊人提出了单一的上帝,一个永恒的圆球;柏拉图在《提美奥》中指出圆球形是最完美、最整齐划一的图形,因为从球面上的所有点到圆心都是等距的;奥洛夫·齐贡在《希腊哲学溯源》中也认为“上帝是个球状体,因为这种形状是最好的,或最好不过用来代替神灵的形状”;巴门尼德又一次重复了这个比喻,“本体就像一个非常圆的球在的质量团,从圆心向任何方向的力都是恒定的”;等等。——也许“阿莱夫”就是这些圆球体和希伯来神秘哲学中的第一個字母、无限纯真的神明、指天指地的人、镜子、地图等的混合物。

此外,博尔赫斯在《阿莱夫》的后记中认为加拉伊街的“阿莱夫”是假的。我想这是因为“阿莱夫”实际上无处不在(局部就是整体,每一样事物就是全部事物),“我看到所有的事物时是不是也看到了它?”所以“阿莱夫”本身不可能有具体的实存的形象——但作为宇宙和永恒的一个象征或隐喻,作为不可言说的言说,它也是真的,是本真的一面镜子,或者镜子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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