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阅读的四个“度”

2018-09-17 09:03叶帮义
中国大学教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中文系阅读大学

叶帮义

摘 要:本文以大学中文系学的学生为例说明,大学阶段的阅读要有广度、深度、难度和温度。只有这样多维度的阅读,才能真正提高阅读和学习的效果。

关键词:大学;阅读;中文系

大学阶段的学习当然离不开课堂,但自主学习也很重要。自主学习包括阅读。大学有资料室,有图书馆,有指导老师,阅读的条件比中小学好多了。更为重要的是,大学阶段,自主时间比中小学阶段多,这些时间若是被浪费而不是被用来大量阅读,实在可惜。毫无疑问,大量阅读是必须的,也是有价值的——它不仅直接推动自主学习,还能通过自主学习进一步促进课堂学习。但如果阅读不得法,又会影响到阅读和学习的效果。那么,大学生究竟如何阅读呢?本文以中文系的学生为例,拟从四个方面谈谈大学阶段的阅读,希望对大学生制定阅读计划、检查阅读进度、提高阅读和学习效果有所帮助。

一、广度

所谓广度,就是指阅读的广泛性。这一点,对于中小学生而言,也许不是问题,对于大学生而言,反而容易成为一个问题。因为大学期间是分专业学习的,所以很多人觉得看看专业书籍(包括学报等专业期刊)就够了,不再需要强调阅读的广度。如果这样来认识大学的阅读,就显得有点偏颇了。实际上,大学的阅读(不管是本科生还是研究生),仍然需要广度。为什么这样说呢?

首先,专业性仅仅是相对而言的。很多相关专业虽然不是我们的专业,但也属于我们阅读的内容,比如每个专业的学生都读点心理学的书进行自我调节,有什么不好呢?就中文系的学生而言,文学、语言学方面的书固然要读,史学、哲学方面的书,甚至艺术方面的书也需要读。举个具体的例子来说,如果我们研究美学,是不是只要读几本美学专著就行了呢?不读文学作品能行吗?肯定不行。朱光潜毕生从事美学研究,但他不会只读中外美学家的美学著作——实际上,他读过很多古典文学作品,所以国文基础很好,他的美学成就与这个基础密切相关。这就告诉我们,要学好美学,不仅要看美学著作,也要看大量的文学作品。但是,研究美学仅仅读文学作品就行了吗?恐怕还是不行。假如我们研究中国古典美学,除了要读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对古代的书法、绘画、音乐、建筑、雕塑等艺术也应该有所了解。严羽《答吴景仙书》:“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这是著名的“盛唐气象”这一概念的出处。要了解诗歌美学史上著名的“盛唐气象”,我们最好知道一点颜鲁公的书法,否则对严羽的话体会不深。学文学的人固然要读很多跟文学有关的书,学历史、学哲学甚至学科学的人不也要读文学方面的书吗?比如研究唐代历史的人,不仅要读《新唐书》《旧唐书》等史书,也要读《全唐诗》《全唐文》,因为《全唐诗》《全唐文》里有很多宝贵的史料。冯友兰的女儿宗璞说:“父亲最关心哲学,但不限于哲学。”冯友兰不仅懂哲学,也懂文学。他长期担任清华大学文学院院长,在这期间,清华文学院成为一座极有特色的文科学府,至今为学者们所怀念(参看宗璞《三松堂岁暮二三事》)。苏步青、华罗庚是著名的数学家,但他们的文史功底(包括古典诗词)都非常深厚。这些例子都很好地说明大学阶段的阅读不能限于专业书籍,而应该是专业性与广泛性的结合——文科学生应该这样读书,理工科的学生也应这样。

其次,退一步说,即使我们只读专业书,也存在一个广度的问题。中小学阶段不分专业,是全科学习,所以各门课都要学,与之相关的书都可以看,所以在中小学阶段,我们容易接受广泛阅读(准确地说,是广泛学习)。而大学阶段是分专业学习的,再加上专业书籍也很多,这就使很多大學生以为读读这些就足够了。这种理解是不对的。的确,大部分人在大学只读一个专业,表面上比中学的科目少多了(中文系的学生再也不用学数理化史地生),但实际上,每个专业里面有很多分支,能把其中一个分支搞懂就不轻松,而要搞懂其中一个分支,不仅要看那个分支的书,也要看其他分支甚至其他专业的书,要学习的内容和要看的书比中学多得多。拿中文系来说,至少有两大板块需要阅读:文学与语言学。语言学里面至少包括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两块。文学里面分中国文学和外国文学,中国文学又包括古代文学、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等领域,外国文学包括的也很多,如美国文学、英国文学、法国文学、德国文学、日本文学、印度文学、拉美文学、阿拉伯文学、非洲文学等。当然,文学还可以从别的角度来分类——包括文学作品、文学批评、文学理论,文学作品里又包括诗歌、散文、戏剧、小说等不同体裁。不论哪一个领域都有读不完的书,可见大学阶段即使只读专业书,也有一个广度的问题,有时甚至觉得要看的专业书几乎和非专业书一样的多。要把专业学好,就必须有广泛的专业阅读。就中文系的学生而言,哪怕是专门研究现代汉语,也不能只看语言学著作,还得看看文学作品,因为文学作品能提供很多语言素材作为研究对象。同样,一个专门研究古代文学的人,在阅读本领域的书籍的同时,不能不具备目录学、校勘学等文献学方面的知识,以及训诂学、音韵学等古代汉语方面的知识,同时还得关注文学理论方面的书籍。

需要提醒的是,到了研究生阶段特别是博士生阶段,我们的阅读面越来越专业,越来越窄,这有一定的必然性。但我们也要看到这种阅读存在一定的局限性,虽然这种局限性难以避免。但在大学本科阶段,我们一定要坚持阅读的广度,不能因为追求专业性而丢掉广泛性。当然,泛泛地强调大学阅读的广度,意义不大,因为在大学阶段谈阅读的广度,不能不结合专业学习来谈。丢掉了专业,广泛的阅读就失去了立足点,成就未必高于不广泛的阅读。

二、深度

一提到深度,很多人就想到理论性书籍,比如康德、黑格尔、马克思的哲学著作,以及刘勰的《文心雕龙》、丹纳的《艺术哲学》那样的文学理论著作。的确如此,在大学阶段,每个专业都有很多理论书籍。理论性的增强,本来就是高等教育和基础教育的重要区别之一,我们必须面对。中小学阶段学数理化等课程,常常要做很多难题,但这些难题在理论上未必高深,基本上来自课本上介绍的原理、公理、定律,只是运用起来复杂一些。我们在大学阶段不仅要学具体的知识,还要接触到很多的理论书籍。比如卡尔·雅斯贝尔斯的历史代表作《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从历史中抽象出的一些原则,对我们认识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都有启发——汤一介的《新轴心时代与中国文化的建构》即受其启发。马克斯·韦伯的社会学名著《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研究的虽然是西方的经济发展与文化之间的关系,但也足以启发我们思考中国如何在发展经济的同时建立精神家园,汤一介思考“儒家伦理与现代企业家精神”这一重大课题、余英时撰写学术著作《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都受到了韦伯的影响。《历史的起源与目标》《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理论性强,肯定比中小学阶段读的《上下五千年》《世界五千年》之类的书深多了,但在大学阶段不读这些书,我们对历史和社会的认识可能就比较肤浅,甚至仍停留在中小学阶段,那就失去了读大学的意义。就中文系而言,本科阶段都要学“文学概论”“语言学纲要”“美学基本原理”等课程,很多学生有点不适应,原因就是这些课程理论性比较强。其实,理论书籍虽然有点难懂,但看多了,对我们构建知识体系、提高思维水平很有帮助,这比纯粹的知识接受更为重要。

但要说有深度的书都是理论性书籍,那也未必,不少文学作品就属于有深度的作品。明清有很多才子佳人小说,情节雷同,通俗浮浅,但《红楼梦》就很有深度,远远超过同类型作品(读上百部才子佳人小说,也比不上读一部《红楼梦》)。当代小说中有浅显的作品,也不乏有深度的作品——琼瑶、王朔、韩寒、郭敬明的书没有什么深度,但史铁生、王小波、阿城、阿来的小说就有一定的深度。现代散文里面,朱自清的散文相对浅显一点,鲁迅的杂文就显得深刻一些。中国古典诗歌当中,骆宾王的《鹅》、贺知章的《咏柳》属于浅显之作,屈原的《离骚》、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就是有深度的作品。外国诗歌当中,拜伦和雪莱的诗歌可能浅显一些,但丁的《神曲》和歌德的《浮士德》就显得很有深度了。外国小说当中,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小仲马的《茶花女》属于通俗小说,可能没有什么深度,卡夫卡的《变形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就显得有深度。

需要指出的是,有些书看上去浅显,好像没有什么深度,其实未必,那可能是你读得浅,书本身未必浅。比如唐诗,它的特点是深入浅出,如果我们只看到它的浅出,没读出它的深入,就是在糟蹋唐诗。想一想,《春晓》《逢入京使》等诗,是不是就是字面上那一点意思呢?我们不能刻意求深,偏要在作品中找微言大义,但也不能忽略作品的丰富性和深刻性。再比如《红楼梦》,虽然“可以浅读,可以深读”(木心《文学回忆录》),但如果一个中文系的学生仅仅看到里面的爱情,而看不见更丰富和更深刻的内容,未免读得太浅了——要知道,即使只看小说中的爱情,我们也可以从爱情的描写中读到很多超越爱情的内涵,更何况《红楼梦》描写的内容绝非只有爱情。

我不敢说有深度的书籍都是经典,但经典的作品一定有深度。当然每个人对深度的感受不一样,深者得其深,浅者得其浅,所得不一,但一定有所得,这是有深度的作品跟浅显之作不同的地方。相对于浅显之书,有深度的书读起来可能要费劲一些。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全力以赴,再加上循序渐进。所谓“全力以赴”,就是把思考力、想象力、感受力,甚至人生阅历都动用起来,加深对作品的理解。所谓“循序渐进”,就是先读自己喜欢读的、能读懂的书,再读更深一点的书,不断提高自己的阅读水平——我们可以先读具体作品(原作),再去读一些有深度的研究性著作,这样就可以较好地解决阅读的深度问题。比如读完《红楼梦》,我们可以看看王昆仑的《〈红楼梦〉人物论》、蒋和森的《红楼梦论稿》、王蒙的《红楼启示录》;读完《金瓶梅》,我们可以读读孟超的《〈金瓶梅〉人物》;读完《水浒传》,我们可以读读孟超的《水泊梁山英雄谱》或者萨孟武的《〈水浒传〉与中国社会》;看完《西游记》,我们可以看看林庚的《〈西游记〉漫话》;读完《儒林外史》,我们可以读读陈美林的《〈儒林外史〉人物论》;读完《聊斋志异》,我们可以读读马瑞芳的《幽冥人生:蒲松龄和〈聊斋志异〉》。读唐诗,我们可以先读《唐诗三百首》等作品选,作品读多了,进而读《唐诗杂论》(闻一多)、《唐诗综论》(林庚)、《唐诗风貌》(余恕诚)等唐诗研究专著。这些高水平的研究著作,可以加深我们对经典作品的理解。

三、难度

接下来想沿着深度来谈难度。在我看来,大学阶段不能贪图阅读的速度或者阅读的快感,而一味地读那些容易读的书,尤其是那些娱乐搞笑的书,而应该适当地读一点有难度的书。我们要有克服难度的信心,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提高阅读水平。这里说的“难度”,与前面说的“深度”有关系。但有深度的书不一定都难,有难度的作品也不一定都有深度——比如杨雄的作品不大好懂,但其难懂不是因为深度,而是因其故意仿古造成语句的古奥难懂,所以苏轼在《答谢民师书》中批评杨雄好为艰深之辞。有些现代派或后现代的作品,读起来有难度,但未必都有深度,那些作品的难度有时是作品本身的晦涩导致,晦涩不等于深度。可见,难度与深度两者有交叉的关系,但不完全是一回事,所以我们分开说。

阅读有难度,原因不外乎两个方面:一个是书本身,一个是读者本身。书的难度有的来自语言,有的来自内容。语言的难度,有的是时代原因造成的文字古奥,这尤其体现在古代作品中(如《史记》比《上下五千年》肯定难读一些;至于《尚书》,就更为难读,连韩愈都说它“佶屈聱牙”),有的是外来语造成的(如外文原著),有的来自文体(相对于小说的阅读而言,诗歌的阅读难度要大一些)。内容的难度,有的是因为作品的理论性比较强(如刘勰的《文心雕龙》体大思精,阅读的难度本来就不小,再加上它是用骈文写的,理解起来更为困难。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有一定的学术性,肯定比《明朝那些事儿》难读,尽管它们都是用白话文写的),有的是因为作品主题深奥甚至朦胧、晦涩(如李商隐的《夜雨寄北》《登乐游原》或许不难理解,但《锦瑟》就晦涩难懂,以至于元好问为它感叹:“独恨无人作郑笺”)。

有些阅读的难度来自读者。如果是读者自身的原因造成的,容易读的书也可能显得有难度。比如一本浅显的外国文学作品(原著),在外国的中学生那里就能很轻松地读完,而我们很可能在研究生阶段都未必读得下去,这就不能说那本书有难度。再比如一些科普读物,对理工科的学生来说很简单,但对文科學生而言可能被视为天书。可见,有些难度不是来自书本身,而是来自读者自身。即使是理论著作,是否难读并不完全取决于著作本身的难易度,也取决于读者自身的知识储备。有些理论性很强的书对于某些读者而言未必很难,原因在于这些读者基础好,要么阅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要么读过一些理论著作。比如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这是一部文学理论著作,有的本科生读过,觉得不是很难读,原因在于他们读过很多古典诗词,甚至读过一些诗话、词话。有些理论著作并不难读,但部分读者读起来还是觉得似懂非懂,原因在于他的基础不够好——不仅很少读理论书籍,而且连文学作品也读得很少。比如《论语》这本书,我们常常把它视为哲学著作,但它的理论性不是很强,阅读难度不仅没有超过康德、黑格尔等人的著作,也没有超过老子、庄子的著作,但一些人读起来还是觉得不大好懂,原因在于作品特别是文言文作品读得太少。

就我的观察而言,中文系的学生除了普遍觉得理论书籍有难度,在阅读文学作品特别是文言文和外文原著时也觉得有困难,虽然那些书本身未必真的很难;在阅读文学作品时又普遍觉得诗歌的阅读不大容易。外文原著,即使是浅显的,如果外语基础不好,读起来也有一定的难度。文言文也是这种情况。就其根源来说,这些难度都属于语言的障碍,解决的关键在坚持长期的阅读。因为外文原著、文言文原著未必都艰深,只是我们读得太少,对那些语言比较陌生而已。但读多了,就会变得熟悉甚至亲切,难度自然减少甚至消失。比如文言文的阅读,我们不必马上就读《尚书》《诗经》之类难懂的书,倒是可以先读诸如《儒林外史》、《聊斋志异》《浮生六记》等较为浅显的作品,再慢慢过渡到有一点难度的作品如《西厢记》《古文观止》,直到《史记》《左传》《尚书》《诗经》等难度更大的作品。如果只读《古文观止》这一部书,不必按照时间的顺序从头(先秦)读到尾(明代),完全可以从结尾读到开头,因为后代的文章总体来说比前代(尤其是先秦)的文章好懂一些。这样由易到难的阅读,可以克服我们对文言文的畏难心理,逐步提高文言文的阅读水平。稍微有点特殊的是诗歌。诗歌的语言跟散文、小说的语言大为不同——

散文、小说的语言比较明朗,诗歌的语言不是自然的语言,它讲究含蓄暗示,这增加了理解的难度,但也丰富了作品的内涵。所以,我们对诗歌的理解不能停留在字面意思,一定要读出言外之意。要做到这一点,除了读诗歌(作品)之外,我们还要多读一些高水平的诗歌鉴赏,如俞陛云的《诗境浅说》、傅庚生的《中国文学欣赏举隅》、夏承焘的《唐宋词欣赏》、沈祖棻的《宋词赏析》《唐人七绝诗浅释》、叶嘉莹的《唐宋词十七讲》、周振甫的《诗词例话》、吴小如的《古典诗词札丛》、刘学锴的《唐诗名篇鉴赏》《古典文学名篇鉴赏》。如果我们能鉴赏诗歌,自然也能鉴赏小说、戏剧之类的文学作品。相对于文学作品而言,理论书籍阅读起来的确要困难一些,因为理论著作离不开对大量文学作品的概括、提炼。这要求我们首先要去阅读大量的文学作品,才能涉猎那些理论性强的书,否则我们很难读懂理论著作。尽管理论书籍的阅读难度大,但我们还是要尽可能读一些,哪怕是读选本、读其中的选段,总比不读强。毕竟,写得浅显好懂的理论书籍

不多。

提倡读有难度的书,但不能因此就专门找那些生僻难懂的书来读。对于本科生(甚至研究生)而言,大学主要还是打基础,要多读常见书,读经典书,并从中多读一些有难度的书。当然,常见书、经典书中也有难度较小的书,但我们不能停留在这些书上面,也要去读一些稍微有点难度的书——比如读李白的诗,不能只读《静夜思》《赠汪伦》之类的作品,也应该去读《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等作品;比如读杜甫的诗歌,不能只读“两个黄鹂鸣翠柳”之类的作品,也要读《秋兴八首》等作品;读白居易的诗,不能只读“离离原上草”之类的作品,也要读《长恨歌》《琵琶行》等作品;读李商隐的诗,我们不能只读《夜雨寄北》《登乐游原》这类作品,也不能回避《锦瑟》这类不好懂的作品。后者的阅读难度要大一些,但都属于常见书、经典作品,是打基础的,不能不读。我们提倡读有难度的书,首先指的是专业中的基础书籍,特别是其中的常见书、经典书,而不是为了增加难度而故意读那些生僻难懂的书,即使它属于专业书,也可以不读、少读,或者暂时不读。

四、温度

最后再讲阅读的温度。一本书有广度、深度、难度,当然不失为优秀之作,但这些作品是否真正深入人心,是否影响到人的思想和行动,还需要一个条件,即温度。广度、深度、难度更多地属于理性的范畴,但一本书之深入人心,也需要感性的成分。正如卢梭在《爱弥儿》一书中所言:“冷冰冰的理性,只能影响我们的见解,而不能决定我们的行为;它可以使我们相信它,但不能使我们按照它去行动,它所揭示的是我们应该怎么想而不是我们应该怎样做。”一本书光靠冷冰冰的理性是难以打动人的,它还得具备温度,具有热情。也许有人会说阅读不需要温度,但阅读的主体是人,阅读的对象——书,是人写出来的,二者的相遇一定是带着温度的,这种温度是通过文字来实现的。作家用带有温度的文字来创作,读者借助这些有温度的文字与作者(甚至书中的人物)进行交流,得到思想和情感上的共鸣。

杜甫在蜀中缅怀诸葛亮,有诗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蜀相》)不仅伟人使我们有这种感觉,实际上,很多经典作品(特别是文学作品)也常常使我们“泪满襟”。当然,不同的文学作品体现出的温度不一样。《史记》写项羽、李广的人生悲剧,使人有一种“问天”的冲动。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发出震撼天地的呐喊,使人想起杜甫苍凉悲壮的诗句:“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秦州杂诗》)《城南旧事》写少女的童年岁月和爸爸的花儿一起谢了,令人叹息。《呼兰河传》写民众的麻木不仁,深深地刺痛了我们。《边城》在田园牧歌式的描写中又回荡着挽歌的旋律,令人感伤。《寒夜》中笼罩全篇的寒气,弥漫我们的心田。《草房子》中童年和童心的纯洁,不断滋润我们的心灵。《许三观卖血记》《活着》写在苦难中挣扎和升华的人性,使我们纠结不已。这些都已经成了中国文学的经典,将继续感动一代一代中国人的心灵。

除此之外,历史著作和哲學著作中也有不少充满温度的作品。比如钱理群的《天地玄黄》、齐邦媛的《巨流河》,或为他人记事,或为自己立传,都写出了时代风云和时代风云中的悲歌,读来足以令人动容。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写时代大变革中的小村庄、小人物,看上去只是客观记述,但朴实的文字藏不住人世间的悲喜之情。这些书可能没什么难度,深度也可能有所欠缺,但它们是有温度的,这是它们超越消遣之作的地方,也是其值得我们阅读的原因。

但不是所有的书都有这种文字的温度,甚至有些名著也缺乏温度,至少我是读不出某些名著的温度。有温度的作品即使不是名著,我也觉得它是好书,值得我们读,因为它能给人一种深深的感动。比如陶行知的书,文辞朴实,没什么难度,但这不影响它的深度,更不影响它的温度。当我们在他的书中读到这样的句子,一定有深深的感动:“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你的教鞭下有瓦特,你的冷眼里有牛顿,你的讥笑中有爱迪生,你别忙着把他赶跑,你可要等到坐火轮、学微积分、点电灯,才认得他们是你当年的小学生。”这样的文字一点也不亚于那些理论性强的教育著作——有许多有难度、有深度的书还不如它有温度。

广泛地阅读、有深度地阅读,读那些有难度的书,对我们的进步非常重要。但我常常担心,很多人越来越有知识,越来越有学问,却因此越来越冷峻甚至冷漠。一个有广度、深度的人,固然不错,但要是缺少温度,我总觉得是个遗憾,这种遗憾对从事文学研究的人而言,几乎是致命的缺陷。所以,我在阅读的广度、深度、难度之外,加了一个维度——温度,由此构成立体的阅读,也成就一个完整的人生。我希望从事文学研究的人通过这样的阅读,在不断提升广度、深度的同时,始终有点情怀,始终保持热情,不要书读多了,读深了,就以为自己把社会、人生看得很透。要是看透了,书还有什么看的价值呢?不读也罢!实际上,没有谁能真正看透社会,也没有哪部作品能真正写尽人生。经典之作也是如此。文学作品即使暴露社会的不平、揭示人性的阴暗,也一定是对人性和社会的美好寄予了期望。如果真的看透,那又何必写出来呢?优秀的作品不是尸体,而是生命体。阅读那些作品,我们不能像解剖尸体那样冷静地分析,而应该像感受生命的温度那样去体悟。这样读,才能深入作品,懂得它的价值所在。

[责任编辑:陈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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