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徐
只有懂得思想,才能理解思想之上的言行,也才能生出慈悲。
每个人都很孤独。在我们的一生中,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
廖一梅在《柔软》中写过这样一段话。
的确,哪怕你千山万水走遍,千山万水总关情,又哪怕百花丛中过,兰叶葳蕤桂华皎洁,最为珍贵的还是了解。
性,能够带来感官一时的愉悦。爱,可以给予安全和暖意。唯有懂得,才具备将我们从与生俱来且难以摆脱的孤独中救赎出来的可能。
因为,了解意味着懂得,懂得代表可以获得认同。
尤其在当下社会,金钱可以购买性,财富与性的魅力能够激发爱。唯有懂得,无论怎样,都是一桩可遇不可求的事,甚至带有浓郁的无能为力的色彩。
有人说,你若懂我,该有多好。叹吁之余是不是充满无奈又深感遗憾的意味?很多时候,不过是太清楚现实中的诸多不可能,转而从理想中寻求寄托。
生活中,你在周围是否经常听到这一类抱怨:“我就是不懂你……”或者“我实在搞不懂他为什么……”不懂的人因为不懂而恨铁不成钢,不能被懂得的人因为不能被懂得而陷入沉默。
懂得的人不用解释,不懂的人解释也无用。
沉默哪里是金,明明出于无奈。
在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中,范柳原和白流苏,就是从我们身边现实化入小说中的男女。为保全自身利益,小心试探着,不断迂回着,辗转斡旋着,有时欲擒故纵,有时以退为进。如果诚心想爱,大可不必如此。兴许一时玩得饶有兴致,太极拳似的柔中带刚斗几个回合,终究累人累己,身疲心倦。
只不过,玩惯爱情游戏的人,内心越发觉得虚空如风,也就对懂得怀着越发强烈的渴望。此时此刻,向对方幽幽念上一句“我爱你”,也要被疑心为台词。
黄昏暮色中,范柳原轻使技巧,将白流苏和自己从一场寡淡舞会里开脱。两人散步到一堵墙下,远处凤凰花树红得如同灼灼烈焰。借着夜色,他开始吐露一部分也许连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辛酸与无奈。
聊到自我认知,范柳原说:“其实我也不懂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
关于懂得,他一连强调三遍,哀恳地,固执地,惊叹号般发自内心最深处。
哀归哀,恳归恳,他终究感到绝望。毕竟,要被懂得,要一个不曾与自己共享过一俱肉身的人“视如己出”般了解每一次喜之不迭的兴悦、每一次欲说还休的惆怅、每一次难以名状的忧思……想想也觉得太稀罕了。
“我懂得,我懂得。”
张爱玲说:“在某个范围内,白流苏都愿意试试。”
范围的设定,还不是出于安全的考量?
白流苏一心想给予对方可能的安慰,简单的三个字一连重复两遍,尽管显得苍白无力。那种希望被别人懂得的心,应该能够感同身受——哪怕以经济作为安全的目的。
懂得什么呢?
需要懂得什么呢?
范柳原还跟白流苏说了一句:“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
懂得,实在不是、也无需了解具体事实。如若不能懂得,凌乱事实也许会让之前的难以理解更进一层。
懂得,是一种无需看见就愿意悦纳的心境。木心说:“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就是这样。
两人相识不久,胡兰成给张爱玲写了八个字:“因为相知,所以懂得。”
张爱玲回:“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需要相知和懂得的,并非对于事实而言,而是思想,只有懂得思想,才能理解思想之上的言行,也才能生出慈悲。
爱又是什么?
弘一法师出家之前,在西湖边这样回答妻子:“爱,就是慈悲。”
那么,只有懂得,才会爱。爱一定是懂得。
会心一笑是懂得,心照不宣是懂得,志同道合是懂得。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是一种懂得。
花来衫里,影如池中,是一种懂得。
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是一种懂得。
现实中的范柳原以及白流苏们,又何尝不惯于戴着面具,逶迤着情感舞步的同时在内心可怜呼唤“谁来懂懂我!”这种自相矛盾的姿态犹如双手交叉紧搂臂膀却希望获得他人拥抱一样痴顽。
懂得,需要打开心门。心心相印,情投意合,被今人用作婚恋的祝福语。实际上,心心相印原是禅宗用语,意在以心印心,契合无间。
当日灵山法会上,迦叶尊者与释迦牟尼之间的拈花一笑,便是最高境界的懂得。
如果,白流苏真的能懂范柳原,根本不需要认识从前的他,不管多么狗血还是几多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