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
认识这篇小说作者赵依的时候,不会想到她有朝一日会写起小說来了。
那还是我自己学写小说的时候,去省作协,认识他父亲,进而认识他父亲宝贝万分的小女儿——还没上小学的小女儿,扎着漂亮的小辫子,穿着好看的小裙子。这样的小姑娘是童话里的。未来似乎也是要在城堡里遇到王子,从此过着幸福美好生活的。
然后,隔几年一见,这小姑娘就不断变化,变成了乖巧的少先队员,变成了干净明媚的中学女生,变成了她父亲引以为傲的大学生。
看这篇小说,我有些幸灾乐祸地想,看看赵家公主已经进入成人世界,邻家有女已长成,在写自己的社会历险记了。
青年人的成人世界首先就是职场,就是爱情,就像这篇《四季日料》里所叙写的一样,温室里绽放开来的花朵,突然就暴露在一个风狂雨骤的世界里了。童话时代结束了,人生航船来到了真实生活的湍流之上:波浪、漩涡,猛然跌落的瀑布,公主必须做一个驾驭人生航船的水手了。不管是叫作何颜,叫作黄怡,都是如此,有时是试图主动驾驭,有时未尝不是在随波逐流。但受伤是免不了的。职场不是平静无垠的湖面,而是暗流汹涌,可能性很少,竞争者却多。磕磕碰碰多了,难免,就如作者在开篇所说,“愤怒有时无边无际”。我猜想,这种愤怒其实并不真是有一个具体所指的对象,而是对世界的失望与迷惘。那么,又可以从哪里得到安抚?对此,这个世界也流行一种传说,那就是爱情。世界太多庸常甚至残酷的时候,在想象中浪漫的爱情就会来救场。但是,现如今不是典籍里的古典主义时代满是仗义的骑士与纯净的诗人。今天的社会是消费社会,情感可以用物质的形式得以量化,还是引小说里的话吧,“这种直接的数字化的单刀直入,确认了她比泰戈尔更能准确掌握当代一线城市异乡高知文青关于距离的通常表达。”看看吧,连小说的主人公抗拒这种物化的方式也是物化的,尽管“何颜和黄怡都追求一些情怀和感觉”,但也只是成为“她们爱吃日料的原因”。人本身就是一个物质与情感的综合体,用于表达的舌头,同样也可以沉迷于味觉提供的短暂快感。当然,也可以找人看一场电影,去笑,去寻找通感,看别人的戏,咀自己的味。
车子啊,房子啊,理财产品啊,爱情啊,真实的或者臆想的情感啊,办公室政治啊!
疗伤的电影院和居酒屋,还有街边沁凉的各种水果味的冰激凌啊!
我自己的青年时代,或者说赵依父母一辈的青年时代没有这些东西。那时,我们也是直接就进入社会了。但那是不一样的青年时代,困扰今天和我们曾经一样年轻的赵依们的那些物质因素反正一样也没有,精力与情感自然也就奔别处而去,甚至初始的写作也与今天的年轻人呈现出不同的面貌。这也是时易势移吧。在以前一切都很公共的时代,写作入手也是尽量把自己隐藏起来,自己的情感,自己的经历,阔大的可能是有的,但也有失之空洞的巨大的风险。今天的年轻人,如赵依这篇小说,从切身的经验出发,不躲闪,敢直面,自然就真切透彻。这样的出发点,也许才是更为正确,更为自然的。当然,也有一个考验,那就是将来的写作如何超越个人经验进入一个更广阔的空间,自如地处理更复杂的题材,但这却是后话了。
就这篇小说来说,除了前面说过内容方面的意思,更重要的是小说的抒写的笔调,如此自如而准确,才是让我想说以上这些话的原因。“抒写”,是我自己创造的一个词。我认为小说不光是描写与刻画,因为小说是有情绪的,所以,描写与刻画的同时也在抒发情感——情绪与感触。在很多叙事性文本中,我们常见的是描写与抒发的分离而不是融合。赵依初出手写小说,就能将二者自然融汇,从而使小说的节奏应和着情绪自然起伏,顺利进展。这才有苏东坡所说的“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的书写的自由。须知,自由才能带来快乐以至于幸福。生活如此,文学书写未尝不是如此。有快乐,有幸福,生活与书写才有理由持续,而不是苦苦撑持。
我想,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期待好多年前那个幼儿园小姑娘写出更多在成人世界的历险记了,并进而超越个人经验因写作而进入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