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描写一位农村老妇人的晚年遭遇,几个儿子对待母亲的不同态度,美丑相间、善恶分明,作者以形象生动、极富感染力的文字,写尽了这位老妇所面临的晚年困境与悲伤,冷峻中透着同情与对不孝儿媳们的无情鞭挞,以及对“傻儿子”继义一家的赞赏。可贵的是,这是责编从众多自然来稿中淘出的一篇陌生作者作品,成色如何?请读者品鉴。
院子里的太阳不那么耀眼。秋风是一台榨油机,一圈一圈拧下去的日子,把太阳里的热榨得越来越少。阿奇婆穿一件破毛线衣、一条黑布裤、一双破棉拖鞋,享受太阳的那一点点温暖。半块从垃圾箱捡回的萝卜,把阿奇婆肚子里的渴镇压了一下。但渴的感觉很像地里的草,你拔掉一棵,还会再长一棵甚至是十棵几十棵,除非来一桶水。热水当然更好,但沒有热水的时候凉水也行。现在的问题是,热水没有,凉水也没有。当然,如果有了凉水,热水也就有了。阿奇婆能自己烧水,院子里堆着阿奇婆捡的烧柴,一大堆呢。阿奇婆还没有老到连热水也需要人来烧的地步。
但阿奇婆也确实老了。老到慵懒和懈怠。阿奇婆感觉时间在身体里一点一点沉积、凝结、固化,长成一根根绳索,把身体缚得越来越紧,紧到不愿动。不是年轻时,年轻时身体里的力气是大海里的水,一波一波去,又一波一波来,浩浩荡荡无穷无尽——哪里还需要二儿子继义从十几里路外给自己送水。扯一根绳索,拎一只铁桶,随便找一口井,几下就拎上来——年轻时这样的活计可是整天干呢。
太阳悄无声息地爬,都爬到树梢上了,继义还没来。怎么还不来呢?这小子。阿奇婆知道儿子一定来,不是一天两天,好几年了,形成了规律。规律在阿奇婆心中长成一个轮子,随着太阳转,每天转到这个时刻,甚至不到这个时刻,阿奇婆就听到摩托车响了。继义的摩托车带了轻微的毕毕剥剥地响,细碎而清晰。阿奇婆老了,耳朵却一点都不老,跟狗耳朵差不多,听得清别人摩托车跟继义摩托车响声里细微的差别。眼睛呢?也不老。五十岁那阵子,眼睛花过一回,但过了几年,也不知啥原因,不花了,明亮得很,能往针眼里穿线。每当继义的摩托车敲响耳朵后,很快,眼睛就看到继义了。眼睛看到的影像是继义的上半身,从做成围墙的玉米秸上缘慢慢滑过,滑到用树枝扎成的门口,就把摩托车的叫声掐死,一腿点地,从车上下来,接着是摩托车偏撑的弹簧声响,过不了一会儿,也开始变老的儿子的形象出现在眼前——弯了腰,手里拎了亮闪闪且沉甸甸的水桶。水桶在身前晃悠,两腿叉开,一步一步缓缓向自己的小屋走来。
阿奇婆坐在小屋门后。小屋的门口是阿奇婆的眼,阿奇婆透过这只眼睛看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呢?就是寂寞。寂寞一层层涌上来,越裹越厚。阿奇婆生活在寂寞做成的茧壳里,像一个蛹。阿奇婆知道自己永远都不能像蛹那样化蝶,只能像放在开水里缫丝的蛹,被生活煮死,化为乌有。但现在,上帝还没有把她放在开水里的时候,她只能活着。当然,她可以自己去见那个叫上帝或叫阎王爷的神,但她不去。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听母亲说过,自己过去是有罪的,会惩罚她,而更重要的,还要给儿子们留个恶名。恶名可是戴在孩子们头上的紧箍咒,乡亲们的嘴不比唐僧的嘴功力差,一声一声念叨,能揭掉孩子们的脸皮。
乡村的声音有一点杂,像一台大戏,没有主角,也没有配角,甚至没有规律。刚刚是一辆三轮突突响过,接着就是一辆汽车的喇叭声。当然,也有可能是某个人家的吵闹声,还有可能是狗的叫声,猫的叫声。孩子们的叫声没有了,孩子们都被赶到学校里,小一点的孩子也都到了幼儿园。只有院子里的老槐树上,几只麻雀叫,叽叽喳喳的,把阿奇婆的生活弄出不怎么鲜艳的颜色。
当然,阿奇婆的耳朵不怎么去听外界的声音。外界的声音像一波一波的水,很少能冲垮阿奇婆内心的堤坝。阿奇婆内心的堤坝里有水、有鱼,还有红的绿的各种水草和鲜花。阿奇婆闭着眼睛,静静地看心中的花花草草。这些花花草草就是岁月栽植在内心深处的记忆。
人的记忆也怪,不像螺壳那样一层一层裹着,最远的记忆藏在最深处,挖下去的时候要先把上面的拿开。阿奇婆觉得记忆很像白菜,虽然也一层一层裹着,但一刀下去,不一定就斩到哪一层。
但有一个记忆却是个谜,这个谜让阿奇婆解了一辈子。其实,自从第五个儿子出生以后,这个谜似乎已经不是谜,更像一个揭开盖子的魔术盒子,里面的东西已经看得很清楚。但阿奇婆知道,盒子里的东西只是个表象,像水里面的荷叶,而真正的谜在水下,看不到,也估不透。那个谜像个迷宫,而阿奇婆是被放进迷宫的那只蚂蚁,钻来钻去,怎么都钻不出来。
那是结婚的第一夜。六十年的时间过去,阿奇婆只要闭上眼睛,或者不闭,只是心里把外界的影像隔断,那一夜的情景就来了。这一夜的情景不是胶片,胶片会被岁月磨蚀得越来越模糊,而这一夜的情景在阿奇婆心里已经长成一块石头,只要记忆的镜头拉回去,无论什么时候,都那么清晰和真实。
丈夫其实是睡了。新婚第一夜的丈夫是一头拉犁的牛,一遍一遍狠命耕种的结果,是让自己的身体很快沉浸在匀称而舒缓的呼吸声中。阿奇婆却很难入睡。兴奋过后本应该跟丈夫一样因疲倦而被黑夜拖入梦中。但偏偏,阿奇婆只是被黑夜拖着走,找不到梦在哪里。阿奇婆的眼睛里只有成片的黑。反而是耳朵,把一些细碎的声音搜集起来,往脑子里装。当然,这些废物肯定无用。但脑子这东西的坏处就在于,有用的东西也许很快就扔了,无用的东西,她藏得好好的,怎么扔都扔不掉。
那一夜,阿奇婆脑子里装进了很多老鼠的声音——老鼠在纸上走路的细碎的脚步声,老鼠咬家具咯吱咯吱地响。这些声音让阿奇婆的脑子更加清醒,眼睛就不知疲倦地开合,身子来回地翻。但终于,梦的陷阱还是被阿奇婆踩中。
阿奇婆是在毫无知觉的时候,一下子掉进去的。而一旦掉进去,外面的声音没有了,眼里的黑暗没有了,甚至连阿奇婆的身体都没有了,阿奇婆成了一只鸟,在梦的天空中任意翱翔。
但那一夜,阿奇婆的梦似乎没有走远,阿奇婆的感觉还是睡在自己的床上。这么说来这个梦不是梦,只是阿奇婆的错觉?但接着出现的影像让阿奇婆相信,那就是梦。倘若不是梦怎么可能出现一匹狼呢?
那匹狼就蹲在自己床前。两只耳朵竖着,一条猩红的舌头耷拉到地,尾巴倒是没看清。倘若站在地上的话,那尾巴一定是垂着,否则还真难分清是狗还是狼。
这匹狼看上去威武雄壮。但阿奇婆心里是犹豫的,狼还是狗?这疑惑如一条鱼,从水里冒出来只吐出一个泡,阿奇婆就醒悟了,是狼,舌头是最明显的特征。狗舌头哪有这么长,哪有这样耷拉下来的,除非是夏天的天气太热。但阿奇婆心里不是夏天,是初春,春风乍起,乍暖还寒。阿奇婆只看了一眼,那狼就起来,张一张大嘴,露出长短不一的獠牙。阿奇婆心里有一棵叫恐惧的树,一下就长大了,长到漫天漫地。好在,这匹狼没有咬她。没有咬她并不是狼不想,而是第二匹狼来了。
阿奇婆的梦只拖出一个开头,细节还没有丰富起來,就被一个声音打断。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脚步不急,有些拖,走得慢,但却越来越近。在村头这样一口孤零零的小屋里,脚步声是一种希望。寂寞已经长成裹在阿奇婆身上厚厚的铠甲,脚步声即使不能戳破,但至少会把阿奇婆身上的铠甲暂时卸下来,让阿奇婆的口鼻从寂寞里浮出,喘几口气。
脚步声是大儿子继仁的。寂寞是一块磨刀石,把阿奇婆的听觉打磨得又尖又锐。听觉里又长出无数根绳子,很容易把某种声音跟某个人绑在一起。
阿奇婆的心里吊起一串疑惑:继仁怎么能来呢?不是继仁该来的时候。阿奇婆知道,儿子们已经长成一个个能走会飞的动物,不该来的时候绝不会来。阿奇婆被绑在时间的流水线上,成了一个婴儿或者说累赘,转到某个儿子面前,某个儿子就喂养一个月。当然,小儿子无法尽孝了,小儿子和儿媳因为行骗,到监狱里去了。监狱对他们尽孝,管吃、管穿,管生活的方方面面。
这个月应该是四儿子管。四儿子管的时候,大儿子不会来,三儿子也不会来。阿奇婆已经从一件具有某种价值的食物或物品,变成一堆发霉、腐烂、臭气熏天的垃圾,谁见了都躲得远远的。对于这样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继仁能主动地往前靠?他又不傻。
是大儿子无疑。拖沓的脚步声扯着阿奇婆的眼往柴门的门口看。门口简陋得像个快掉光牙齿的嘴,稀稀疏疏几根树枝。树枝挡不了人,连狗也挡不了。狗能很顺利地钻进树枝间的空当,进到阿奇婆的院落。其实,更多时候,狗不来阿奇婆的院子,阿奇婆的院子比女人的脸干净。
那个身影也有些老态了。阿奇婆觉得自己的眼睛就是一面镜子,看不到自己,却能清楚地看到别人。现在看到的是儿子,心里就慢慢燃起一团火,把自己慢慢变凉的心和身子一点一点烤得变软,暖和起来。
儿子的身体还好。儿子年轻时壮得跟牛一样。儿子身形虽然不是那么高,一米七左右,但肩膀宽,身上的肌肉结实,能很轻松地搬得动一麻袋小麦。一麻袋小麦可有二百斤呢。那时,在生产队的场院里,阿奇婆看到儿子很轻松地拎起麻袋,扛在肩上,扛到大车上去。而别的年轻人只能两个人抬——阿奇婆心里浮上自豪感,还有一点庆幸,虽然小时候的奶欠缺了些,但终究还是长成了一棵结实的树。
现在,儿子也老了。时间把他的头发染成花白,年龄形成他双脚的羁绊,让他走起路来不那么利落。但骨子里的壮还没有变形,直冲冲地矗在身体里。
娘。一声叫,蛇一样钻到阿奇婆心里去。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儿子吃奶的时候,这声音是挂在嘴上的,经常就从儿子的嘴里出来。但岁月的风霜让儿子嘴里的娘字一天天变冷,凝固、冰冻。以至于阿奇婆的耳朵对这个字产生了陌生感。
但毕竟是藏在心底里的。这个字从儿子嘴里一出,娘的心就被击中了。娘心里本来有一层冰,厚实、坚固。但儿子的叫声是一支箭,一下把娘心里的坚冰射掉,稀里哗啦。
阿奇婆抬头,脸上挂上温暖的笑,看着儿子。阿奇婆的嘴里很轻地吐出两个字,来了。继仁的嘴里也吐出两个字,来了。区别在于,阿奇婆嘴里的来了,是被心暖过的,带着阿奇婆的体温。继仁嘴里的来了,像一杯冷凉的白开水。
儿子身体弄成一张弓,伸进阿奇婆的小屋。阿奇婆感觉屋里一阵黑。小屋的门真的太小。阿奇婆有时觉得自己的小屋是蜗牛的壳,儿子的身形大一些,钻进蜗牛的壳里,有点挤。
在炕沿上坐下的继仁摸出一支烟,拿一个火机点上。从烟被点燃的那一刻起,烟雾就慢慢生长,越长越大,烟雾的身量很快塞满了整个小屋。阿奇婆不喜欢烟雾这东西。但既然儿子喜欢,阿奇婆就不说什么。阿奇婆心里有对儿子的宠,而现在,还有对儿子的惧。惧这种东西长得慢,但强大,随着儿子身体越来越健壮,就差不多成形了。现在,当自己一天天衰老得像一棵枯玉米时,不能直立的身姿,很需要一双强壮的手扶一扶。这双手长在儿子身上。
“娘。”又一声娘喊出来的时候,阿奇婆才知道,自己心里没有冰,只有一层吹弹可破的薄膜,薄得连一口气都承受不了,连一个字都承受不了。但接下来,儿子说,你还记得我们家那对花瓶吗?我姥姥给你的那对。
这话一出,阿奇婆就知道,儿子嘴里的娘,不是那么容易来的。“娘”是儿子抛出的引信,后面连着什么还不一定。说不定是颗炸弹。
但阿奇婆心里早筑好了一堵墙。阿奇婆在儿子对这对花瓶根本没有什么想法的时候,就把墙筑好了。说起来,还算老头子有点见识。老头子临死的时候就交代,把那对花瓶收好。阿奇婆自己也知道把花瓶收好。老娘临死时送的东西在她心里珍贵着呢。
这花瓶有些年月了,是姥姥给娘的。娘本来想给儿子,但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儿子没有好好孝顺娘,儿子们顾了自己的吃喝,却不管娘的吃喝。让娘在很年轻的时候,因为一点小小的疾病走完了人生的路。最后的岁月,是阿奇婆从自己捉襟见肘的日子里,硬生生割下一些吃的穿的,让娘把手里的日子打发掉。娘心里应该是怀着感激的,偷偷地把花瓶交给阿奇婆。
当然,阿奇婆年轻的时候不知道这花瓶有用。在贫穷的年代最有用的是吃的,还有穿的。“文革”时破四旧,这样的花瓶应该破掉。但阿奇婆还是藏了。不是阿奇婆有见识,能预料到这花瓶值钱,或者值大钱。但从老娘手里接过的东西,好歹是个念想。花瓶是阿奇婆心头的一块肉。
儿子们肯定是知道的。在一贫如洗的年代没有能瞒得住人的东西。家徒四壁,不是形容词,是真实的写照。那两个摆在墙角,落了黑黑一层灰的不起眼的瓷器,儿子们拿来撒过尿。幸运的是,那么多磕磕绊绊的岁月,花瓶这么易碎的东西,竟完好无损地过来了。阿奇婆觉得,或许是娘、姥姥,更或者是姥姥的姥姥在上天护着呢。
老公死的时候,刚刚开始改革开放。那两个花瓶还放在老房子的角落里,还落满了灰尘,还那么无用和不惹眼。但老公说,你把那两个花瓶收好,不能给孩子们。说不定,在以后的岁月里,这两个从古时候过来的古董,能成为《墙头记》里老银匠给大乖二乖他爹出的主意,成为你老来无能时活下去的保障。
阿奇婆没怎么拿老公的话当话。这个只会读书,不事稼穑又穷又懒的老公,在阿奇婆眼里没有多少分量。但临死了,说出这样的话,阿奇婆总要放在心里掂量掂量。又想起老公曾经预言的一些事,也还比较准。比如在大跃进时,老公就曾预言要挨饿,还就准了。这样看来,或许老公读的书真就有些用。
但现在儿子抛出来一根线,要钓出沉在岁月里的两个古董。可两个花瓶已经埋在阿奇婆记忆深处,长出厚厚的青苔,肯定没有那么容易钓出来。
阿奇婆说,“天都快晌午了,继义还没来,我缸里的水没了,给我弄些水吧。”阿奇婆没有顺着继仁抛出的线走,而是轻轻一拨,把继仁的话转了一个弯儿。
继仁的眉头拧起来,拧成一个疙瘩,却不说话。阿奇婆也不说话,刚才的两句话变成了抵角的牛,用力地抵。
终于,还是继仁先败了,继仁的话夹起尾巴。继仁说,继义早晚会来,急什么?这话分量很重,压在阿奇婆心里,阿奇婆听到心里刚刚架起的亲情,咔吧一声断了。
阿奇婆不需要用舌头舔舐亲情断裂的伤口。在阿奇婆心中,伤口早已结上一层厚厚的痂,连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了。
阿奇婆不说话,扭了脸,看外面高高的天空。天空湛藍,蓝得像一块冰。这些冰化成雨从天上往阿奇婆心里滴,一点一点把心里的冷架起来。
姥姥给的那两个花瓶哪里去了?继仁又问。继仁的话没有死,只是像鼻虫一样仰着四肢装了那么一会儿,又翻身冲过来。
阿奇婆说,碎了。碎了?继仁的话变成一只嗅觉灵敏的狗,要从阿奇婆的话中嗅出真相。阿奇婆却轻描淡写:多少年的东西了,堆在墙角,不知被谁弄成了碎片,扔到垃圾堆里,推到北沟去了。阿奇婆说出了一个真相。这个真相是不是真相,继仁心里的狗还在嗅。
怎么那么容易就碎了?继仁说。阿奇婆不说话,两眼直直地看天。
你不是好好保管的吗?继仁的话又伸出一把钩子。
阿奇婆说,好好保管就不能碎了?那是瓷器,不是石头。阿奇婆把继仁话里的钩子捋直了,让它再也钓不到任何东西。但继仁心里的想法顽强而倔强,继仁说,前些年我爹在的时候我还见过。顿一顿,又说,一定是让继义、继礼、继智、继信他们弄去了。这些话给那对花瓶找了一个去处,这个去处不那么确定,但把阿奇婆说的真相否了。
阿奇婆知道,这个去处一旦被继仁坐实,又一顶帽子压在阿奇婆头上,而这顶帽子会让阿奇婆的生活雪上加霜。
阿奇婆说,你咋能这么凭空猜测?你见了还是听说了?还是有什么证据?继仁说,老四继智的闺女中秋节放假回家,就曾到老三那里鉴定他手里的古董。我哪里知道他那些古董里有没有那对花瓶?阿奇婆说,你不会问?你一问不就知道了。继仁说,我问谁?谁肯跟我说?继礼是大公司的老总,老四忙着抱他的大腿,肯跟我说真话?
阿奇婆说,你去问、去查、去暗访,看老三那里到底有没有那对花瓶。如果有的话,你回来把老娘我的头扭下来!
阿奇婆最后这句话里带了一把刀,把继仁的怀疑一下斩断了。但斩断的只是继仁的一个想法,继仁的想法很像地里的草,一根枝蔓断了,另一根枝蔓又长出来。继仁说,那一定是你藏了,不想给我们兄弟。阿奇婆说,你这是什么话,我偌大年纪,留这东西何用?如果真有的话,我一没闺女,二没其他亲人,不给你们兄弟给谁?
但继仁显然不死心,继仁的眼往阿奇婆屋角里睃。继仁的眼光鱿鱼一样长出无数只脚,往阿奇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探。屋子实在太小,里面的东西少,屋子像一汪很小的水,没有一点浑浊的泥浆碍眼,一眼就看得见底。
继仁心里的疑惑被阿奇婆的话和波澜不惊的神情渐渐勒死,尽管有时还扑棱几下,却再没有力气反驳。既然心里的疑惑已经死了,继仁是一刻也不想在老娘小屋里待的,就起身,要走。
但阿奇婆的要求还没死。阿奇婆说,给我弄桶水。
因为没有探到花瓶,继仁心里堆起一堆干柴,老娘弄桶水的话成了一粒火星儿,一下把继仁的情绪点燃了。继仁说,凭什么叫我给你弄?弄水一直是老二继义的事。即使老二不来,这个月是老四管,凭啥找我?
但阿奇婆说,你是我儿子,就凭这一点,你就该给我弄!继仁说,你儿子?光我是你儿子吗?继礼、继智、继信不是你儿子?还有继义,本来这几年一直是他弄的,说不弄就不弄了?
阿奇婆说,你怎么有脸攀扯继义?倘若不是你二弟,这些年我渴都渴死了。他一个给人家做养老女婿的,从十几里路外,用摩托车一路颠簸给我送水。而你,家里就有自来水,几步远的路,给我弄桶水就不行?阿奇婆心里的气一点一点长起来,塞满了胸膛。
继仁心里不气,但长了许多树杈。这些树杈粗壮地向上生长,把不给老娘弄水的理由撑得又高又大。
继仁的嘴里扯布带一样扯出一些理由,这些理由又酸又硬,还带着腐臭的气味,但从继仁嘴里出来,却那么自然顺畅。比如,三弟为什么不弄?三弟继礼为什么那么有本事,不但挣了大钱,成了众人景仰的企业家,还养着三四个外房。不但给她们买了楼,过着风流快活的日子,还给他生了孩子。同样是你生的你养的,为什么我就没有这样的本事和命运?这样的理由看起来不怎么充分,但继仁后面还有话,继仁说,一定是我们小时候你偏向老三,把好东西给他吃,让他长的脑子多。
这些理由阿奇婆不反驳,阿奇婆觉得倘若连这样的理也算理的话,这世上真就没有理可讲了。阿奇婆心里有一个且只有一个比石头比铁还坚硬的理由。等继仁把嘴里的布带扯得差不多了,阿奇婆说,你是我儿子。既然我辛辛苦苦地生了你,养了你,你就应该管我老。阿奇婆觉得,这个理由像一个刚刚冲过气的轮胎,充足而结实。但继仁嘿嘿一笑,继仁的笑声里带足了不屑。继仁说,你生了我养了我?你偌大年纪,说话竟这般没有道理。你说,你当初跟我老爹睡觉是为了生我吗?还不是你们贪图快活,无意中怀了我。至于养我,你是怎么养的我,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我小时候吃啥?连点地瓜干都没有,连个馒头都没见过,连点肉味都没闻过。我是吃糠咽菜的日子里长大的,你们一点也不可怜我,竟还不知羞耻地生,一个接一个地生,家里仅有的一点点东西都用来喂了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他们,连个像样的房子都盖不上,我只能找个又老又丑还有病的老婆,连个孩子都不能生。现在,需要我给你弄桶水了,拿出生我养我的理由来,你咋不觉得害臊?
倘若不是被继仁的话逼到墙角,阿奇婆是不愿说生他养他的话。因为这些话背后是一根绳,扯着阿奇婆心底里一个又大又疼的伤疤。继仁的话不但把五十多年长在伤疤上的一层痂一下揭掉了,还狠狠地捅了一刀,让那个伤口滴滴答答地流下血来。
阿奇婆又想到了那个梦,想到了梦里的那匹狼。阿奇婆明白,命这东西是一个客观存在,是在时间的车轮上早晚轧到的一个结,这个结在你没有看到的时候你不会觉得它存在,而当它转到你面前的时候,你又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是个永远都解不开的结。
继仁走了。继仁看到哑了的阿奇婆就知道自己赢了。自己又赢了,在跟老娘的每次战斗中,胜利的一方总是自己。心里没有多少高兴,但有满足感,满足感让继仁的脚步铿锵有力,走路的姿势昂首挺胸。
阿奇婆叹一口气,心里聚集的气,冰一样慢慢消融,终至无声无息。随着继仁的脚步声越来越小,阿奇婆的心跳变得平稳,时间带着尖锐嘹亮的耳鳴,慢慢流淌。太阳无声无息地奔向高空,那个叫寂寞的东西不知不觉间,已长得层层叠叠,像池塘里的浮萍。但阿奇婆的思想却是浮萍下的鱼,在寂寞的水里游来游去。
那个被继仁打断的梦,重新被续接。在阿奇婆的记忆里,第一匹狼的眼里带着血红,大嘴张开的时候,阿奇婆看到了锥子一样锐利的牙齿。牙齿白森森的,刀子一样齐整排列。但第一匹狼还没有靠到阿奇婆近前时,第二匹狼来了。
第二匹狼个子小,也瘦弱,还低眉顺眼的。但阿奇婆觉得那还是一匹狼。为什么?颜色还有体形。狼的体色是什么样,阿奇婆没见过。但阿奇婆很小的时候就听母亲说过有一种颜色叫狼青色。而现在——当然是在那个梦里,阿奇婆从母亲那里得来的那个词语,跟从外边溜到床边的这种动物的毛发一碰,就碰出一个真相。狼青色原来就是这样的颜色。
但第二匹狼跟第一匹狼还是不同。体形的瘦小还在其次,最大的不同是眼,或者说眼光。第二匹狼眼里的光柔得像水。但阿奇婆却怀疑那目光里埋着假象,所以,尽管第二匹狼离阿奇婆很近,阿奇婆的手也很想搭上去,抚摸一下那柔软温暖的毛发,但疑虑让阿奇婆停住,只默默地看了它一眼。这一眼,就看出一个奇怪来,那狼的眼里涓涓滴滴地淌下两行泪。狼的眼睛咋会流泪呢?
这是个谜,但又不是个谜。梦里的东西咋会当真呢?
但继义还没来却是真的。这简直有点不可思议。这孩子难道睡过了头,还是有急事脱不开身?或者……
或者后面牵的念头是个会弹跳的鱼,在继义做出令阿奇婆稍稍不满的事时总会自己跳出来。而每次跳出来,阿奇婆心里不但没有一点点怨恨继义的意思,反而是心底里那些愧疚,在心里风起云涌泛滥成灾。有关继义的往事就影像一样一帧一帧地展开。
作为阿奇婆跟丈夫的第二个儿子,继义生来有些瘦弱。瘦弱的原因肯定不是阿奇婆跟丈夫故意所为,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生的孩子健康聪明。但那时的条件苦。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日子被饥饿拴牢了,越拴越紧,能从那些日子里爬过来就算幸运了。但阿奇婆却在刚刚爬过那些日子的时候有了身孕。继义像个蚂蟥一样牢牢吸附在阿奇婆身上,一天天长大。阿奇婆的日子早已被贫穷和饥饿榨干,哪里还有多余的营养供养继义。从那个年代里滚出的孩子,能长得全枝全叶就算幸运了。
但继义显然是个奇迹。除了瘦,竟没有什么病。继义是贫瘠土地上的一棵草,单薄却顽强地生长。
可因为瘦弱,或者也不是因为瘦弱,只是因为某个人或某个故事——比如孔融让梨——的种子,在不经意间落到继义的心里去,萌芽生长,而让他的行为跟他的兄弟走上了相反的路。
比如吃饭。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吃饭是个问题。多大的问题呢,差不多性命攸关。食物成了最能擦亮人们眼睛的东西。看到食物,眼里的光变了,变成了钩子,把整个人都抓紧了,让人的身体紧张起来。
吃饭就是拼命,这是阿奇婆对于儿子们的评价。儿子们像一群猪,倒不怎么嫌饭食不好,满满一锅煮地瓜,都会吃得一块不剩。碰上过节,弄一点细粮,比如蒸些馒头,或包些水饺,那一定会弄出些大动静。
想到水饺,阿奇婆脑子里出现一帧影像。满满一锅水饺,掀开锅盖,热气蒸腾。熟或不熟,也不怎么确定,大儿子继仁已经拿了笊篱,捞起一碗,老四也拿了碗去捞,老五还小,却也着了急,嚷着要。等到老二继义和老三继礼从地里回来的时候,每个人的碗里都有了热腾腾的气象,还有嘴巴与食物相互结合而发出的独有的声音。
老三手里拎一张镰,家里吃饭的情景一瞬间长出无数爪子,把继礼的心抓紧了,抓疼了。继礼顾不上手里的镰刀,水饺和一家人吃饭的情景让继礼生气和委屈,继礼把镰刀狠狠地摔在地上,一边去拿碗,一边就哭得涕泗横流。当然,嘴里肯定要说话,嘴里哽咽着说,我们……还没来家,你们就……开始吃。直到水饺舀满了碗,嘴里塞满了,眼里的泪还哗哗地往下淌。
倒是继义,一声不吭。默默地捡了弟弟扔在地上的镰刀,拿起来,挂到窗棂上。磨磨蹭蹭地洗手、洗脸,收拾衣物。阿奇婆看在眼里,想起老人“一母生百般,也有貔子也有獾”的老话,就觉得继义这孩子傻,傻里傻气。就喊,继义,还不快吃饭?
阿奇婆从心底里瞧不起傻孩子。五个儿子,在阿奇婆心里的分量是不同的。三儿子是块铁,压在心里沉甸甸的。一个大企业的老总,能给当娘的脸上贴金,左邻右舍谈起三儿子时那羡慕的口气,让阿奇婆心里像饮了酒,醉醺醺的。四儿子是石头,虽然在家种地,但四儿子有女儿,有儿子,是孙子把四儿子的分量压上去的。五儿子呢,以前也是铁,坑蒙拐骗的时候,家里高朋满座,收拾得金碧辉煌。当然,现在不同了,五儿子在阿奇婆心里变成一根鸡毛。进了监狱甚至连鸡毛都不是了,只是空气。倒是大儿子,阿奇婆心里有些惧,也是阿奇婆心里的一块砖。只有二儿子,在阿奇婆心里不是铁,不是石头,也不是砖,连鸡毛都不是。二儿子甚至不怎么在阿奇婆心里。这么无用的儿子,阿奇婆其实是从小就看到底的。
果然,继义这孩子不是大智若愚的傻,是真傻。长大也没有改变。
老头子要给每个儿子盖一座房。房子是个壳,或者是个巢穴,没有这样一个巢穴,不会有谁家的女兒落脚这样一个穷家。而像他们这样的家庭,这么多儿子,在那个年代,即使有这样一个巢穴也很难找到一个女人,大儿子就是例子。但老头子的意志是坚定的,再难、再苦、再累、再穷,盖一座房子是必须的。当然,房子肯定是简陋的,用土坯做的那种,不需要花多少钱。
大儿子有房了,再给二儿子盖。给二儿子盖好再给三儿子盖,根据年龄,以此类推。给继义盖的房子盖好了,下一步是给继义说亲。但说来说去,还没有说定,三儿子有了。三儿子的媳妇肯定不是媒人说合,依这样的家庭条件,媒人说合,反而会难。但继礼有办法,在村砖窑厂打工的时候,继礼把窑厂老板的女儿干了,偷偷摸摸地弄,直到把肚子弄大了。这在当时是个很大的问题。孩子在娘肚子里等不及。但要结婚就必须有个条件——房子。没有房子往哪儿结,娶到山洞里入洞房?肯定不行。但老大和老二两口房子已经把家里的家底揭净了,还有给大儿子娶媳妇拉下的饥荒。
盖房的能力还没有长起来,怎么办?阿奇婆丈夫坐在椅子上把书上读来的智慧、父母那里遗传来的能力,榨干了,榨尽了,也没榨出一点办法。这个五十多岁、整天痨病咳咳的男人,只能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一只脚耷拉在地上,眉头拧成一棵千年古树般的疙瘩,一袋烟一袋烟地吸,把不大的屋子弄成烤烟炉。
继义说话了。继义说,把我的房子给老三吧。父亲抬了抬眼皮,看一眼继义,没说话。父亲推着生活的小车,走到一个绝壁旁,前方已经没有路。继义的话成了开山的利器,瞬间开出一条路。但父亲心里清楚,一贫如洗的日子里,再造一座房子谈何容易。而且,继义的身体弱小,在那个主要靠体力生存的年代,身材弱小不合时宜。像秋天里萌发长出的玉米苗,注定要死在冬天的寒冷中。倘若连一所房子都没有,对于继义的婚姻,那一定是雪上加霜。
但阿奇婆不这么想。阿奇婆觉得既然继义自己提出来,就怨不得别人。阿奇婆觉得五个儿子是五座山,挖掉一座是一座。阿奇婆跟丈夫说,既然继义这么说,我看就这样吧。老三继礼脸上立即就开出桃花来,继礼说,等我们把日子过好了,再帮着二哥盖房娶亲。这话是个画饼,可以听,可以看,但拿来充饥却万万不能。
老三娶亲以后,马上就是老四,老四之后还有老五。时间一步不落地把三个兄弟拉到成年,而每一个成年的兄弟都需要一套房子,每一套房子都会把父亲本来没有长好的骨髓重新压榨一次。小五的房子还没有盖好之前,父亲的身体被岁月和劳累彻底击垮,父亲带着一生的遗憾睁着眼死去——老二还孤零零地在岁月里赶路,他怎能闭得上眼。
继义成了一条搁浅沙滩的船,只能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但天无绝人之路。就在继义的青春快日薄西山的时候,亲事来了。
亲事是由媒婆介绍的。在那个没有电视、手机、互联网的时代,媒婆在婚姻中的功能等同于黏合剂。
阿奇婆是绝不同意这桩婚事的。因为在阿奇婆眼里,这桩婚姻不是婚姻,是个陷阱,一旦陷进去,继义下半生不但要当牛做马,老来还会孤苦无依,重新回到光棍的生活中去,无柴无米,最后在孤独和贫穷中走完余生。
一个寡妇,还有一个儿子,这样的婚姻不是个陷阱是什么?
本来,那是个完整的家庭。夫妻两人,一个儿子。丈夫是那根顶梁的柱子,丈夫开车的手艺让那个家庭行驶在一条平坦的大路上。但命运这只手一点人情味都没有,通过一次车祸硬生生把那个家庭中的顶梁柱抠走了。顶梁柱没了,那个家庭的天就塌了。天塌下来的家庭没了阳光,母子二人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辛苦。这样的家庭需要重新找一根顶梁柱,即使这根顶梁柱不如原来的粗壮、结实、有力。
继义要到那个家庭中充当那根倒掉的柱子。
阿奇婆的眼在那个时期比X光机厉害,她看到了继义的未来。在她的眼里,继义辛苦一生也很难逃脱生活拮据的结局。
其实,即使不是阿奇婆,即使是邻居或者仅仅只是知道这桩婚姻实情的人,也能看到这桩婚姻的实质。眼前好多这样的婚姻,早把人们心中那盏经验的灯擦亮,通过这盏灯,人们很清楚地看到结局。继义在年轻时用自己的身体和力气撑起这个家,等到儿子大了,继义老了,不能再干活的时候,就会被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和儿媳,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
但继义还是要去,而且义无反顾。从那个时候,阿奇婆知道,继义已经成为泼出去的水,这个儿子成了别人的儿子甚至孙子,自己从小喂奶喂饭,挂寒念暖,都抛进水里去了。
这样的想法在阿奇婆心里结成一层冰,每想一次,冰就加厚一层,一层一层加上去,把阿奇婆的心都凉透了。这些凉意再一点一点扩展开来,凉到四肢百骸。见到儿媳的阿奇婆,被这些凉意冻住,显得爱答不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阿奇婆脸上也有笑,但那笑又浅又薄,一根指头都能戳破。
儿媳的笑却又深又沉。儿媳的笑被心里的火烤着,散发着太阳般的光和热。这些热不但没把阿奇婆心里的冰烤化一点点,反而让阿奇婆的心更加冰冷起来。阿奇婆觉得儿媳的笑是聊斋里那些吃人的狐狸精的笑,看起来那么温暖可爱,其实不过是为了把儿子的魂勾去,把儿子的身子勾去,套在她家那副牛套上,为她家的日子耕耘。
继义媳妇看得出婆婆笑中隐藏的内容。但继义媳妇清楚,她不用看婆婆的脸色。婆婆是挂在天边的一弯月,她借不来多少光亮。她的日子跟婆婆的日子是两条河里流的水,尽管有那么一点点交汇的地方,但永远都没有可能混在一起往前淌。
继义媳妇很少到婆家来。婆婆的心是冰是火,都跟她没有多大关系。倒是她和前夫的儿子,那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小时候的小胖墩,经常驮在继义的摩托车上,来阿奇婆的小房子里玩。
阿奇婆不喜欢这个叫有良的小伙子。阿奇婆肯定不喜欢,有良不是继义这根蔓上结的瓜。有良喊奶奶的声音虽然听上去也响也脆,但怎么听都听不出亲孙子喊奶奶的那些黏腻。
但继义喜欢。继义这孩子傻得彻底。连自己跟别人的孩子都分不清。阿奇婆觉得继义很像看过的动物世界里的那些小鸟,照看杜鹃的鸟蛋,跟自己的一样。
继义待有良好,这种好是骨子里的好,不是浮在表面的那种。浮在面上的那种好不痛不痒,一眼就看得出,而骨子里的好是長在心底里的花,能开出各种各样的颜色。
先是挂在嘴上。阿奇婆觉得有良两个字好像长在继义的喉咙里,一说话就从嘴里吐出来。有良上学呢,我还要去送他;有良这几天肠胃不好,我买些小米给他熬粥养养胃;有良感冒呢,我带他去卫生室,刚刚扎完针。这都是继义来阿奇婆这里说过不止一次的话。从继义嘴里吐出的有良两个字,已经把阿奇婆的耳朵里磨出一层厚厚的茧。以至于阿奇婆一想到继义,就想到有良。
继义对有良的好也体现在行动上。给阿奇婆印象最深的,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某一年的生日。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日子刚刚从贫穷里蝉蜕出来,富足还没有长硬翅膀,吃的用的都残存贫穷的影子。但人的食欲跟日子恰好相反,越是富足反而越容易满足,越是贫穷,越能把食欲饿大。
阿奇婆的生日到了。阿奇婆的生日在别的儿子脑子里早擦得没有一点印记,却偏偏在继义脑子里扎了根。继义用摩托车载着他儿子来给阿奇婆过生日。继义不光载着儿子,还载着好吃的东西。好吃的东西摆了满满一桌:泛着油亮的整个的烧鸡,金灿灿的油焖大虾,炸成金黄的刀鱼块,还有阿奇婆最爱吃的四喜丸子。
那时的有良,不过五六岁。五六岁的孩子是生长旺盛的小树,身体和思想都没有定型,食欲却早长得蓬蓬勃勃。继义把菜刚刚摆上桌,有良就操起筷子,冲着自己最爱吃的油焖大虾去了。
一股怒气从阿奇婆心底瞬间升起。阿奇婆脸上挂了浓郁的黑。阿奇婆心里被愤怒燃起的话已经到了喉咙,只差最后一步就冲出来。阿奇婆想说,这有爷娘生,无爷娘管教的东西。还没出口,却是继义的动作抢了先。继义从有良手里夺下筷子,刚刚夹起的大虾又落在盘子里。继义说,怎么能你先吃呢,应该让奶奶先吃才对。有良[典][见]起红扑扑的小脸,问,为什么要奶奶先吃?继义说,奶奶年纪大呀,又是长辈。有良说,那我老了呢,是不是也可以先吃?继义说,你老了的时候,当然是你先吃。有良说,那我就盼着快老了。
有良的话里满是孩子气,继义都乐了,但阿奇婆不乐。有什么可乐的呢?又不是自己的孩子,阿奇婆想。紧接着,另一种想法也很快从阿奇婆心里发了芽。阿奇婆就知道,继义这孩子拿着有良是真好。倘若不是真好,顺手两巴掌,黑着脸训斥一顿。或者惧于孩子亲娘的威严,不敢训斥孩子,把孩子抱得远远的。
傻。阿奇婆觉得继义真是不可救药,都长到这岁数了,还没有机灵起来。又想,傻也许是长在骨子里的东西,时间即使是把刀,又如何剔除得了骨子里的傻。
现在,继义的傻却成了滋养阿奇婆这棵枯树的营养。没有继义的傻,阿奇婆是一天都难过的。为什么难过呢?水,继义每天送来的水,铺成了阿奇婆脚下的路。没有继义送来的水,阿奇婆脚下的路就断了。
水成为问题的根源出在自来水上。
地表水不能喝了,污染太严重。村里决定打深井,安装自来水。这是个好决定,这个决定照在村民心里,亮堂堂的。但打井,安自来水需要一样东西——钱。钱在村民心里的火堆上浇了一瓢水。但这一瓢水不能熄灭村民心里的火,跟健康比起来,一点点钱算不得什么。是对大多数村民来说算不得什么。对于阿奇婆呢,一分钱都难挣了,几百块钱就是一笔巨款。阿奇婆跟村里相仿情况的孤寡老人商量的结果是不安了。他们知道一句古话,叫天无绝人之路。他们不相信不装自来水就能渴死。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错了。不装自来水真能渴死。
阿奇婆他们肯定看不出地表水的污染,阿奇婆眼里的井水依旧是清清亮亮。喝起来不那么甘甜可口,但也绝不是农药那般喝下去就毙命。阿奇婆觉得生来就喝那样的水,现在就不能喝了?
还真就不能喝了。不能喝不是说水不能喝,是没有井了。村干部出于安全的考虑,把村里的大口井都填死了。阿奇婆感觉到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阿奇婆把喝水的问题搬到大儿子面前。羊群走路靠头羊,丈夫走了以后,长子就是头羊。但继仁肯定不是羊,是狼。大儿子把一火车理由拉出来,怎么都找不到一条该给阿奇婆弄水喝的。找三儿子呢,三儿子忙呢,整天出差,连个人影也找不到。三儿媳能找到,但阿奇婆不找,阿奇婆知道找也白找。就找四儿子,四儿子跟儿媳的理由比山上的石头都硬,我们看着老大,老大咋办我们就咋办。
这个问题被几个儿子踢来踢去,就踢到了二儿子手里。
继义的傻劲就来了,跟阿奇婆说,喝水怕啥呢,我给你送。由着你一个人,一天一桶水足够了。
确实,阿奇婆一天一桶水就够了。但这桶水需要从继义的家,装上继义的摩托车,跑二十多里路,送到阿奇婆这里。
今天,是这桶水该来的时候,咋就不来呢?想来想去阿奇婆想到了儿媳妇。一定是某件事跟儿媳妇恼了,儿媳妇毫不留情地斩断了继义送水的路。这个想法一出来,阿奇婆心里的忧愁缠成一个线团。这个线团越缠越大,把阿奇婆的心都堵了。
太阳背着时间的外壳,沉重而艰难地往天空的最高处走。属于阿奇婆的时间被寂寞打磨成光滑而明亮的镜面,阿奇婆的意识站在上面,不自觉地要往一个梦里滑,就在阿奇婆的意识进到一个梦里的时候,一个声音过来,很无情地抓住梦的尾巴,一下把阿奇婆的意识甩到现实中来。
“哎呀,可不能那么说。我们的婆婆,可是享清福呢。你们肯定看得到,我婆婆整天就在这小院玩,一点事都不让她干。我们家继礼是多孝顺的孩子,管着那么大一个企业,真拿不出工夫来俺婆婆这里。但俺有工夫呀。俺其实有好几次都跟继礼说,让俺也到企业里谋个差事吧,端茶递水也行。但俺家继礼说了,你的任务就是伺候好老娘。俺家继礼是什么人,吐出个唾沫能把地上砸个坑。俺可不敢不听他的话。这不,俺刚刚到这里,正准备去看看俺婆婆呢。看看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除了天上的月亮,地上的龙肉,俺家继礼都能弄得来。”
声音从阿奇婆篱笆上方往里飞,从篱笆的缝隙往里钻,从篱笆根部贴着地面往里爬。声音像一些又细又小的飞虫,成群结队前仆后继。
这些飞虫连成一条线,牵出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贵妇形象,这个形象让阿奇婆不寒而栗,阿奇婆知道,又一个风波不可避免地来了。
但现在,风波还在墙外,阿奇婆的耳朵也在墻外。阿奇婆的耳朵从篱笆的缝隙里穿出去,一点都不费劲。阿奇婆的耳朵让那些飞虫缩短了飞行的距离。那些飞虫也更加生动活泼起来。阿奇婆甚至能看到赛金生龙活虎和悲天悯人的表情。
赛金的声音落地,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另一个声音说,噢,怪不得你婆婆整天躲在这个小院子里不出来呢,原来在这里享福呢。
这个声音粗,带着嗡嗡地响。阿奇婆就知道是翠花。翠花声音里埋着的讽刺和挖苦阿奇婆也听出来了。但赛金大概没听出来,赛金的话还在继续。赛金说,可不是咋的。我们是想把老人家弄到城里去。我们城里有房子,好几套。随便哪套房子都够老娘住了,但老娘死活不去。她不去你说我们有啥法呢。我们肯定不差钱,我们家几个企业年产值都好几个亿,哪在乎这点小钱。但我们不好违了老太太的意愿,孝顺孝顺,遂老太太意愿才叫孝顺。再说,还有其他儿子呀,只跟了我们,老太太心里怕也过意不去。我们家继礼知道这样的道理,跟我说过多次,我们不能太出格,免得外人笑话其他兄弟。
赛金的语言组成一幅绚丽灿烂的图案,把阿奇婆笼罩起来,装扮成一幅画,活在虚无缥缈的天堂里。赛金的语言也扎就了一个笼子,把自己跟丈夫装进去,抵挡邻居们唾沫炸弹的攻击。
阿奇婆耳朵伸出去了,嘴却还在篱笆里面。阿奇婆的嘴上戴了嚼子,什么话也不能说,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一个儿子一个月,每个月都是阿奇婆脚底下的砖,阿奇婆要踩着这些砖,一步一步往岁月的深处赶。每一块砖都必须踩,每一块砖都不能歪。一旦歪了,阿奇婆一脚踩空,日子就断了。日子断了,阿奇婆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但阿奇婆的心会说话,心说什么都行,没人管得着。阿奇婆就觉得,人的话其实是最廉价却最有价值的东西。很多人用心用力伺候老人,未必就能博一个孝子的名号,赛金只通过话语,就把孝子的金冠织好了,戴在自己跟丈夫头上。
但毕竟自己织就的金冠太轻,经不得风吹。就听翠花说,是啊。我们可都知道你跟继礼的孝顺,十里八乡都知道呢。你们家老二带着水从十几里外来,哪个看不到。这话像一阵风,一下就把赛金织就的帽子吹跑了。但赛金还想用力捂住,赛金说,那可是有原因的,不在我跟继礼身上。老大不管,我们怎么管?我们管了还不显出其他兄弟的坏来。翠花说,就是。这事是老二不对。老二赚了好人,把你们显成坏蛋。况且老二这么做,对老人未必就好。倘若老二不送,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婆婆肯定到那边享福去了。
赛金还想说,但翠花说,我可要下地干活呢,你快去你婆婆那里尽孝吧。阿奇婆把眼光从篱笆的缝隙里穿过去,翠花的形象一小块一小块地跳到阿奇婆眼里去。从这些残破的图像里,阿奇婆看到,翠花说完最后一句话,把锄头扛在肩上,走了。
赛金像一条蛇,顺着篱笆外的路游走进阿奇婆的小院。阿奇婆闭了眼,头微仰着,很像沉在一个梦中。沉在梦中的阿奇婆不可能听到篱笆外的话,听不到篱笆外面的话,赛金织就的孝顺的帽子就不会被戳破,赛金的脸还很大,比银盆都大。当然,即使阿奇婆听到,赛金也不怕。阿奇婆是赛金手里的一团泥,爱怎么捏就怎么捏,爱捏成什么样子就捏成什么样子。倘若阿奇婆不把自己当泥,当兔子。在被赛金捏在手里的时候吱一声,赛金会毫不犹豫地把兔子的头扯下来喂狗。即使阿奇婆不当兔子,当石头,不说话,态度硬一些,赛金依旧会把阿奇婆的日子捏碎。
阿奇婆知道这样的道理,就用眼睛把自己封闭起来。仅仅只有眼睛肯定不够,还要有表情。睡眠中的表情是没有表情。阿奇婆的脸在那一刻变成一张纸,平淡到什么都没有。阿奇婆的头倚在身后的门板上,就是一副熟睡的样儿。
但赛金快到门前的时候,就不能睡了。装睡也不行,要装出一副刚刚醒来的样子。刚刚醒来的样子一点都不难装,很简单,从小就会。把眼睛睁开,把脸上的表情打开就是。但阿奇婆除了做完以上标准动作,还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呵欠把刚才的睡眠装扮得更加真实可信。
赛金似乎没把阿奇婆睡眠的事放在心上。赛金手里抱的泰迪犬米米也没把阿奇婆睡眠的事放在心上。阿奇婆睁开眼的时候,赛金抱着米米离阿奇婆还有两步远。两步远的距离需要阿奇婆仰着头才能看到赛金的脸。当然,阿奇婆不需要看赛金的脸,这张脸早就是阿奇婆心里的一块碑刻,坚硬、残忍且冰冷地存放在心底一角。但今天当阿奇婆近距离看赛金的脸上时,还是有些惊讶。阿奇婆就觉得,时间真是个公平的东西,绝不会只在一个人身上留下痕迹,连赛金这样一张整天被化妆品包裹的脸,也被刻得沟壑纵横。
但留在赛金脸上的印迹一定会轻。从远了看,赛金的脸跟年轻人一样,也有眼影,也有口红。还有身上的旗袍,金线装饰的牡丹花在赛金身上开出富贵且美丽的图案。苗条的身段和旗袍搭配,成为装扮赛金很好的道具。
但时间却把赛金脸上的表情打磨得更加老辣和无情。走到阿奇婆面前的时候,赛金脸上卸尽了见翠花时的温暖,表情的底色露出来,坚硬且冰冷。反倒是臂弯里的米米,耷拉着两只长耳朵,晃着满头棕色卷曲的毛发,伸出前爪,挣扎着往阿奇婆面前靠。
听说你还藏着两只老花瓶?声音从高处压下来,像如来佛对唐僧师徒说话,也像年轻时看的电影里,那些恶霸地主对穷苦人说话。阿奇婆的感觉是一个巨大的磨盘石,打着旋地下来,像个螺旋似的拧,越拧越紧。阿奇婆心里的恐惧一下破了,淌得周身都是,手和脚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哪有什么花瓶?阿奇婆嘴里不知怎么就冒出这句话。这话刚刚冒出来,心就一颤。心支撑的话语摇摇晃晃,又低又弱,像寒风中的枯草。
真的没有?赛金嘴里的弹簧又向下拧一圈,阿奇婆心里的压力格外大了。阿奇婆不能说没有。阿奇婆脑子已经转了好几个圈。那两个花瓶,三儿子继礼肯定是见过的,像大儿子继仁一样。只要见过,再说没有,那就是瞎话,瞎话是纸做的,一戳就破。
阿奇婆刚刚想把自己说出去的话拧一个弯儿,让它转回来,还没出口,赛金的话先来了,赛金笑一笑,把话里的锋芒藏一藏,说,其实,你有没有花瓶我们都知道。我呢,肯定不稀罕你那两个臭花瓶,乾隆年间的也好,顺治年间的也好,能值几个钱?我和继礼会看上那几个钱?不过,既然是你手里的,看看总可以吧。顿一顿,赛金的脸上又挂一层不屑,说,我才不稀罕这些破玩意儿,都是死人玩过的东西,可继礼喜欢。老四的闺女把继礼手里那些破玩意儿看了个遍,没看出几个真东西。继礼说,老娘手里的两个花瓶肯定是真的,就叫我来。倘若不是公司里事多,他来。他来你肯定不说没有了吧。要不,让继礼自己来吧。再忙再没空,也要来看看你,你说是不?
赛金的话转了几道弯,还是奔着那花瓶来的。阿奇婆知道,倘若任由赛金这样把话绕来绕去,说不定就把阿奇婆心里的实话绕出来了。阿奇婆心里没几个弯,转不过这个叫赛金的儿媳。就说,花瓶是曾有,不过,现在没了。阿奇婆把曾经端给继仁的理由重新拾掇拾掇,再端给赛金。
能这么轻易就碎了?赛金把疑惑掺进这几个字中,把阿奇婆心里的真实往外挤。她不知道阿奇婆早就用这样的方法对付过继仁,当这句话从赛金嘴里说出来的时候,阿奇婆心里反而有了底。阿奇婆刚要说,要不你随便翻,就我这么个院落,就我这么个小屋,只要翻出来就是你的。但话还没出口,赛金手里的狗叫了起来。狗的叫声又脆又快,先是冲着阿奇婆,后又仰了头,冲着赛金。
泰迪犬的叫声是一团雾,把阿奇婆的话挡住了,也把赛金的追问挡住了。阿奇婆不明就里,盯着米米看。赛金懂得米米的话,赛金很温柔地对泰迪犬说,米米,咋了?尿尿?便便?刚才不是刚刚便过吗?毕竟还是畜生,泰迪不说话,只是叫。但赛金终于还是醒悟,道,哦,我知道了,饿了吧?好久没给米米喂粮了呢。一边说,就从旗袍的某个地方,变戏法一样地变出一根火腿肠,用钥匙链上带的小刀,把火腿肠的肠衣豁开,往米米脸前送。
米米并不好好吃。米米一点一点地吃。米米把火腿肠里的滋味尽数咀嚼出来,再吞到肚肠里去。只是这滋味不像蚂蚁,沿着一个方向走。这滋味更像蚊蝇,嘤嘤嗡嗡到处乱窜。很多滋味竟不知好歹,钻到阿奇婆的鼻子里。
钻到阿奇婆鼻子里的滋味,没有费多大力气就撞开了一扇门。这扇门里藏着一只叫饥饿的野兽,这只野兽立即张牙舞爪,把阿奇婆弄得五爪挠心。阿奇婆用力地咽一口唾沫,再用力地咽一口。阿奇婆要把叫饥饿的火用吐沫淹死,但肠胃又叫了。咕噜噜一阵咕嚕噜又一阵。
总不能为了根火腿肠就把实话和盘托出。阿奇婆扭了头,让火腿肠的味道从鼻子旁滑过去,从后脑的头发边滑过去。
但赛金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人,也不是那么善罢甘休的人。当手里的米米变得安静下来后,赛金说,你不能只便宜了别的儿子,继礼也是你儿子,也承担着抚养你的义务,也在我们该管的那个月给你送饭。我们也给你钱花,给你衣穿,你生病的时候给你看病,你吃药的时候给你买药,你手拍胸膛想一想,我们哪一点曾亏待过你?
赛金展开思想工作了。但令她想不到的是,阿奇婆不怕思想工作。阿奇婆从小时起就接受思想工作的洗礼。建国后,从三反五反、文革到批林批孔。那么多思想工作层层淤积,早把阿奇婆的脑筋弄成化石,而赛金的思想工作充其量是风,怎能让阿奇婆心底的化石有一点点动摇?
赛金把过去曾经对阿奇婆的好放大一百倍一千倍地端出来。阿奇婆心里却没有一点点温暖,反而是一百倍一千倍地凉。这个凉把阿奇婆冻成冰坨,也让阿奇婆的决心更加坚定。
但赛金似乎很有耐心。赛金把语言弄成一把钻,一点一点往阿奇婆心里钻,赛金觉得,即使阿奇婆的心是块木头,赛金的语言也能钻木取火,让阿奇婆的心燃烧起来。
但赛金的劲儿还没使全,就不得不停住了。赛金的话被两个脚步声硬生生切断。一扭头,就看到继智两口子。赛金的感觉是,一只胡狼,刚刚得到一只猎物,连皮毛还没有撕开,两只秃鹫凭空而来,胡狼不得不放弃了。
继智媳妇胡青青走在前边。身体横着比竖着宽的胡青青手里拎一个白方便袋,方便袋里有两个馒头,一块疙瘩咸菜。继智落后两步,摇头晃脑,嘴里哼着小曲。小曲很老,都长出白胡子了,歌剧《洪湖赤卫队》里的一段。
赛金就想起,这个月老四当值,给老娘送饭来了。既然老四两口子来,赛金的话肯定不能说了。花瓶不是豆腐,不能均匀地切成几块,分给各个兄弟。其实,即使花瓶是豆腐,能切能分,赛金也不想切,不想分。能独吞的东西,谁愿意跟别人一块儿分享呢。
赛金说,这么早就给咱娘送饭来了?赛金的脸挂了六成的笑,冲着胡青青。胡青青脸上见到赛金的惊讶还没有散去。她是怎么都料不到赛金会在这里的。赛金到其他兄弟家去都嫌脏嫌破,怎么可能到老娘的小屋里来呢。
但既然来了,一定有事。胡青青不是诸葛亮,不能料事如神。胡青青说,嫂子在呢。胡青青的话是一把锥子,扎下去的目的是看看赛金到老娘这里来的目的。但赛金显然准备了一张厚皮,让胡青青的锥子扎不深扎不透。赛金说,今天没事,来找老娘说句话。
但赛金准备的皮再厚,也禁不住胡青青的锥子持续地扎。赛金准备走了,赛金说,时间过得真快,来咱娘这里坐一会儿,就晌午了。一边说,一边抱紧了手中探头探脑的米米。又说,我也该回家了。胡青青说,嫂子忙着回家做啥呢,家里有保姆做饭,再坐一会儿吧。但赛金很坚决,赛金说,说不定你三哥回来呢,我可得好好伺候他。我还是走吧。就扭着水蛇腰,一步三摇,走了。
阿奇婆心里卸下一块石头。这块石头从老四两口子来的时候就卸下了。阿奇婆不想理赛金,但又不能不理。尽管阿奇婆也知道赛金是一朵早已开败的黄花,连儿子都不想理。儿子倘若想理的话不会在外面弄几个外房。但赛金还是正宫,坐在那样的位子上。儿子不动她,肯定有不动她的理由。儿子安排赛金的主要工作是伺候老娘。这个工作冠冕堂皇,有点像“文革”时的口号。至于如何伺候,伺候到什么程度,儿子不管。这么说来,伺候老娘是稳住赛金的一个理由,这个理由锚一样把赛金这只船拖在家中。但这个理由对于阿奇婆来说却是致命的。即使轮到三儿子那个月,赛金端来的饭菜远不如她喂狗的食粮,但却能让阿奇婆沿着时间的轨道持续下去,而不至于断了。碍于这样的原因,阿奇婆不敢惹赛金。但心里的烦却是真的,现在,因为四儿子两口子送饭,赛金走了,耳边的苍蝇一下被赶走,阿奇婆觉得挺清净。
胡青青把馒头跟咸菜放在桌上。继智说,吃吧。阿奇婆还没从赛金的事中走出来,正颤巍巍一步步往桌前的椅子赶。等到阿奇婆在椅子上坐下,就感觉到奇怪了。两人怎么一块儿来呢?以往的做法,一人来,把饭菜一扔,头都不回就走。但今天,不但一块来,还在阿奇婆床头坐下,要看着阿奇婆吃饭。
阿奇婆的手抓了馒头还没送进嘴里,就想到了另一个致命的问题——水。又想起老二继义了,这孩子,天到这光景,太阳都到正中了,咋还不送水来呢?没有水,阿奇婆嘴里的馒头就是干的,或者说黏稠得跟干的一样,怎么都咽不下,阿奇婆对继智说,给我弄点水喝。
阿奇婆的话是一把爪子,一下把继智的眉头抓得皱起来。继智说,老二呢,干啥去了,不总是他送水吗?阿奇婆还没有回话,胡青青说了。胡青青说,听说咱家还有一对老花瓶,是继智姥姥传下的。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吧。
花瓶两个字是蛇,一下把阿奇婆的心咬了。本来拿起馒头的手,又把馒头放下。阿奇婆还没说话,继智说,就是你拿着当心肝宝贝的那对儿。我们小时候玩一玩你都不让。继智的话把阿奇婆心里的理由挡住了。拿着当心肝宝贝的东西,不可能那么容易碎的。
但除了这样的理由,还有别的理由吗?这对花瓶已成了一对灾祸,只要它们还在世上,阿奇婆的苦日子就到不了头。
阿奇婆说,你们怎么忽然问起这个?胡青青说,我们家淑凤学的是考古,对文物鉴定感兴趣,要我们找些老物件鉴定一下。到她几个大爷家找了,除了老三弄的几件假东西,没找到真古董。继智就想起小时候见过的那对花瓶。
继智接着说,我们只拿去给淑凤看看,看过就拿回来。
阿奇婆心里清楚,话是这么说,但只要拿出去了,风波就来了。绝不是看看拿回来那么简单。
哎,真可惜。那对花瓶早就碎了。阿奇婆像端一个贡品一样把她用过的理由端出来,呈到继智跟胡青青面前。端出这个理由的时候,阿奇婆带着恭敬,带着笑。阿奇婆想用谦卑把理由装扮得更加真实。
怎么可能碎呢,你拿着像命根子一样。继智把他的怀疑毫无保留地抛出来。胡青青就冷笑一声,还不是怕我们把那东西吞下去,不吐出来?我们哪里就那么小气,况且那东西究竟值不值钱还两说,即使值钱,也是继智他们兄弟五人的事,我们也不可能独吞。
繼智和胡青青的话把阿奇婆的话往一个胡同里赶,赶着阿奇婆往他们划定的方向走。
但阿奇婆清楚,她的话已经说死了。不能动,只要一动,他们就可能一步步进逼把真相撬出来。阿奇婆说,我真拿那花瓶当命根子呢。可是,那天,因为收拾屋子,我拿到院里,放在墙角,没看见哪家小子,也没看见用弹弓还是用手,冲着花瓶来了两粒石子。石子劲大,花瓶哗啦一声碎了。那时我正在屋里收拾东西,等我出去,眼看着另一只花瓶也碎了。我心疼呢,也气,一定要找到哪家小子做了这事。但我腿慢,等我慢腾腾出去,哪里还有个孩子的影儿。
阿奇婆描绘了一个细节,这个细节把阿奇婆的话装扮得更加真实。但假的细节只是一层雾,经不得风吹雨打。果然,继智说,有院墙呢,即使是篱笆做的,有空隙,谁能透过缝隙瞄那么准,偏偏就打在花瓶上?继智抛出一把刀,要把阿奇婆弄的雾障割破。
阿奇婆闭了嘴巴。阿奇婆不再用嘴巴放出任何雾障。阿奇婆心里清楚,自己放出的雾障越多,被人攻破的机会就越多。何况,继智的话里也有漏洞,篱笆做的院墙,有空隙,也许有人就能瞄那么准,恰好打在花瓶上。
关键时候,沉默是一层铁甲,比雾障更管用。但胡青青不管这些,在胡青青心里,丈夫的话已经把阿奇婆驳得理屈词穷。事情的真相已经剥落出来,真相就是那一对花瓶还在。胡青青的脸拉下来,黑成一片乌云,说,说吧,究竟是给我们看还是不给我们看?胡青青的话变成一柄锤,直落落地砸到阿奇婆心里去。阿奇婆心里哆哆嗦嗦流着血,却依旧不出声。
继智说,是不是被我大哥他们弄去了?或者被五弟弄走了?顿一顿,又说,一定是被大哥弄走了。你觉得没给大哥说一房好媳妇,没生儿育女心里过意不去,就把花瓶给了他。继智给阿奇婆手里的花瓶找了一个去处。这个去处一旦落实,就是给这个家点了一把火,会搞得包括阿奇婆在内的所有人,都鸡犬不宁。
阿奇婆的嘴唇青紫,但声音还是从里面颤巍巍出来。声音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没走几步就倒下了。阿奇婆说,我没,没给……阿奇婆的声音还没彻底倒地,胡青青说,那一定是给了老二。你觉得老二的房子给了老三,做了倒插门的女婿,亏了他。就把祖传的花瓶给了他,是不是?这个推理还没有坐实,胡青青就找出更多的佐证。胡青青说,怪不得老二每天给你送水,怪不得老二那么孝顺,原来是你把祖传的花瓶给了他。阿奇婆刚才没说完的话重新站起来,又一次颤巍巍地从嘴里出来,没有,没有。但这一次,胡青青话却不再拐弯,胡青青说,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过,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倘若没有,他凭什么这么孝顺你?
这话像一帖狗皮膏药,不管愿意不愿意,硬生生糊到阿奇婆身上。但继智还是听了阿奇婆没有的话。继智弯下腰,对着阿奇婆,把脸上的怒气压下去,说,那是给了老三?或者是喜欢古董的老三死缠硬磨把花瓶弄走了?或者是老五,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把花瓶偷走了?
继智的话像一张网,一步一步把阿奇婆逼到一个角落。阿奇婆再也没有退路,只能奋力一搏。阿奇婆说,不是,不是,不是。我说的话你们为什么就不信。那花瓶确实被人打碎了,被我当垃圾扔到北沟里去。不信你们可以去北沟里找,找花瓶的碎片。
阿奇婆顺着自己铺好的路,引着继智两口子一直往前走,走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好让他们迷失方向。但胡青青从鼻子里哼一声,说,你以为我们那么容易就上你的当?你让我们去找花瓶碎片,北沟那么大,那么深,那么多垃圾,我们到哪里找?我们才没那么傻,既然你不愿意拿出来,那就算了,我们走。一边招呼继智,一边把桌上的方便袋,还有里面的馒头和咸菜拎起来,准备带走。
阿奇婆急了,馒头跟咸菜虽不怎么好吃,但好歹能打发掉肚子里的饥饿。阿奇婆一手捂住方便袋,嘴里说,你们不能不让我吃饭。胡青青眼里立即蹿出两条蛇。胡青青说,吃饭,你这样的人还吃什么饭?你连个花瓶都不给你孙女看,你还有点人味吗?你还吃饭,我把这饭拎回家喂狗都比喂你强。狗吃了还给我看门,养着你只给我们烂粮食。一边说,一边用力扯,但阿奇婆死死护住,哪里扯得动。
胡青青恼了,瞪眼,道,你松手不?阿奇婆说,我不。我凭什么松手?我没吃你们的喝你们的。这是我养老保险买的,你们应该给我。胡青青嘿嘿冷笑,养老保险,你也配说?你知道养老保险一个月多少钱?五十块,够你吃的还是够你喝的?一边说,一边更用力扯,阿奇婆也更用力护。
松手不?胡青青不用力了。口气也缓下来,但语言里的力量又沉又硬。阿奇婆不再回音,不是阿奇婆不想,是阿奇婆的力气都跑到手上去,嘴里只能一口一口地喘,阿奇婆像条落在岸上的鱼,嘴张得很大。
胡青青放手了,放了一只。右手腾出来,抡成了一阵风。阿奇婆的力气在方便袋的馒头上,阿奇婆的心也在馒头上,阿奇婆的眼光已经直成一根棍,没有枝枝蔓蔓往旁边伸。直到胡青青的巴掌抡到脸上,阿奇婆都没明白是咋回事。但脸明白了,脸上的神经在胡青青的巴掌落下来之后,变得麻木和愤怒。阿奇婆的左腮变得通红,幻化出五个手指印。阿奇婆的意识在一瞬间被五个手指罩住,找不到方向,身子晃两晃,差点摔倒。
阿奇婆的手在不自觉间放松了对馒头的控制。阿奇婆的手扶住桌子,馒头很简单很顺利地落入了胡青青手中。鄙视和荣耀在胡青青心里瞬间膨胀。胡青青从鼻子里哼一声,跟我斗,也不想想自己多大年纪!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哝,不知好歹的东西。
胡青青巴掌落在阿奇婆脸上的时候,继智心里有点不忍,但一转念,就想,谁让你不拿出花瓶?都是自己赚的。就不作声,跟在胡青青身后,屁颠颠往外走。
阿奇婆感觉做了个梦。当阿奇婆从梦里出来的时候,用手摸一把左腮,麻沙沙地疼,有些肿胀。院子里空落落的,没有继智,也没有胡青青,连只鸡或狗,甚至一声鸟叫都没有。只有阳光白花花地洒下来,爬满整个院落。刚才的情景历历在目,阿奇婆就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戏文里的几句话,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又一转念,自己何曾做过龙做过虎?
当脸上麻沙沙的感觉潮水一样退去,寂寞又一次水漫金山,把阿奇婆围得严严实实,阿奇婆像一只落在水里的鸡,用力地扒开寂寞喘几口气,身体很快又沉下去。身体还没有完全沉到底,肚子开始叫了。咕噜噜地响。这样的感觉像一柄叉,一下把存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记忆翻了出来。记忆里带着森森白骨,阴森恐怖。阿奇婆真的被饿怕了,阿奇婆心里还透着一丝光亮,这光亮是繼义放出来的。只要继义来,不但有了水,也一定有了饭。即使继义没带饭,只要跟继义说自己没吃饭,继义的摩托车驮着继义出去,很快就有一顿丰盛的饭菜。阿奇婆用这样的心思,安慰辘辘饥肠像安慰一个哭叫的孩子。
但继义和他的摩托车像一个梦,始终没有走进阿奇婆的生活中来。太阳的脚步在阿奇婆的失望中一步步稳健前行。而阿奇婆肚子里的饥饿,也一点点长大,长成一个巨人,足以把阿奇婆打趴在地。
阿奇婆不想让饥渴战胜自己,自己应该战胜饥渴才对。饥渴不断生长的同时,阿奇婆心里的毅力和意志也在生长,意志和毅力一点点长大,从已经成为废墟的阿奇婆身体里走出来,走到阿奇婆面前。意志和毅力在阿奇婆面前长成一棵树,扶着阿奇婆的双手,让阿奇婆站起来。
站起来的阿奇婆依旧是一支风中的蜡烛,摇摇晃晃却艰难前行。阿奇婆手里还有一根拐杖,拐杖是另一棵树,筋强骨壮。拐杖撑着阿奇婆的身子往街上走。
阿奇婆不能到任何一个儿子家中。哪个儿子家中都布置了绊马索,任何一条绊马索不但绊得住阿奇婆的脚,而且,绊马索后面,是一张张凶残的脸。这些脸那么像他梦中的那些狼脸。想起那些狼,阿奇婆就觉得,这一切都是命。
可以到垃圾箱去碰碰运气。富裕起来的日子,连垃圾箱都充实。垃圾箱能养活老鼠,养活猫,养活狗,同样可以养活人。很多人的日子都是从垃圾箱里扒出来的,早晨那半块萝卜就是从那里捡的,阿奇婆记得里面好像还有南瓜,有块冬瓜。当然,南瓜和冬瓜肯定烂了一部分,但把烂掉的部分切掉,剩下的还能吃。
阿奇婆拄着拐杖往垃圾箱走。垃圾箱是阿奇婆黑暗生活里亮着的一盏灯。阿奇婆颤巍巍往那里走的时候,腿不那么酸了,也不那么疼了。力气气球一样充满了阿奇婆的双腿,让阿奇婆迈出快捷的步伐。
转过一道弯,阿奇婆的腿被眼睛绊住了。眼睛里有一幅图像,几个跟阿奇婆年纪相当的婆婆,坐在离垃圾箱不远的地方,拿闲言碎语打发时间。闲言碎语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不但长了脚能走,还长了翅膀能飞,飞得到处都是。阿奇婆不想钻到闲言碎语里去。阿奇婆还有脸,脸皮不厚。儿子们的脸皮也不厚。特别是三儿子,那么大的企业老总,大多人见了都屁颠颠的。当娘的怎么能拿灰往儿子脸上抹。
但肚子早已是个不听话的孩子,一刻不停地在那里叫,还哭,哭啼啼的。阿奇婆又不能不管,就再转一个弯,到田野里去。
田野里能吃的东西多,多到拿都拿不过来,数都数不过来。甚至用肩挑用车拉都拉不完。田野的大沟里,填满了种菜人家扔掉的菜,萝卜、白菜、油菜、菠菜,沟沿上也堆满了玉米秸、花菜叶。玉米秸肯定不能吃,但很难说不能从玉米秸里找到几个漏网的玉米。至于萝卜、白菜,虽然被扔掉的成色肯定不好,很多烂的。但从里面挑,也一定能挑出好的来。只要从沟里捡来,用清水冲冲,就可以下到锅里去,即使继义没来,没有水,阿奇婆可以直接放到火里烤,烤熟了,一样可以充饥。但阿奇婆还没走到田野,就不走了。阿奇婆看到了麦苗。麦苗虽然还细还弱,但已经明白告诉阿奇婆,时光进入冬天了。那些在大沟里的萝卜白菜,甚至沟沿的玉米秸,都烂得差不多了,到哪里去找到能吃的东西?
冬天把阿奇婆的希望斩杀,阿奇婆只能回头。但一回身,忽然就找到能吃的东西了。是一个人,张大亮——正抱着肩,悠闲地往坡里走。阿奇婆知道,张大亮的悠闲是被侄子惯大的。侄子开一个小厂,加工铁件,赚了些钱。张大亮给侄子看门,当然,侄子给张大亮钱。张大亮不看门侄子也给钱,张大亮没有儿子,拿侄子当了儿子。没有儿子的原因是没有媳妇,而没有媳妇的原因是眼睛不好。一只眼能看到东西,但只有一道缝。另一只眼睁得大,却全是白眼。
但张大亮男人的东西应该不错,至少不是残废。张大亮找过阿奇婆。是阿奇婆丈夫走了之后。丈夫走了,阿奇婆落了单,张大亮本来就是单。这样看来,张大亮找阿奇婆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算婚姻自由。张大亮那一只看得清的眼睛和身体里面还没有被时间消化掉的雄性激素,把张大亮引到阿奇婆的小屋,坐在阿奇婆小屋的炕上。阿奇婆小屋里除了空寂,没有任何东西,甚至声音。张大亮攥住了阿奇婆的手,张大亮把手上的温暖一点一点往阿奇婆身上传。张大亮那只放光的眼里一阵一阵往外蹿火。张大亮说,我们玩玩吧。
那时,张大亮是那个饥肠辘辘的人,而阿奇婆手里握着充足的食物。食物说不上好,肯定也不新鲜,但至少可以让张大亮酒足饭饱。可阿奇婆毫不犹豫地斩断了张大亮伸过来的那根橄榄枝。阿奇婆没有恼,说话也客气,阿奇婆说,你看,都这岁数了,又那么多孩子,会被人笑话。
张大亮抽回了他的手。张大亮倘若继续纠缠的话阿奇婆说不定就把食物给他了。由此看来,张大亮不是无赖。
但现在,当阿奇婆被饥饿狼一样凶残追赶的时候,见到张大亮就又想起他曾经抛过来的橄榄枝。阿奇婆觉得,只要几句话,那根橄榄枝会重新接上,接上后,或许不那么牢固,也不那么坚韧,不能成为阿奇婆后半生的依靠,更或许因为这事,闹得满城风雨,惹来孩子们的喋喋不休,但至少,今天这顿饭和水能解决。老人的日子里没有多少阳光,说不定不远处就是那道叫死亡的悬崖,一脚踩空,一切都没了。没有必要想得那么长,那么远。
阿奇婆脸上的皱纹堆在一起,堆出一副春光灿烂的样子。虽然样子的底衬是虚空,甚至虚脱。但浮在面上的样子还好看,张大亮肯定看不到底色,底色藏在阿奇婆心里。阿奇婆说,大亮,忙啥呢?张大亮说,没忙啥,闲逛呢。一边说,一边拿眼看周围。阿奇婆就知道,张大亮心里的鬼还在,鬼不在的时候不用这么小心。
阿奇婆心里本来就有鬼。这个鬼见到张大亮心里的鬼如此胆小,自己也变得胆小起来。阿奇婆也往周围看,这一看,就看到一个真正的鬼,这个鬼把阿奇婆本来想说的话,一下按住了。
赛金低了头,看着她的泰迪犬米米在一堆柴草旁撒尿。米米翘一条后腿,尿一阵,又嗅一阵,嗅一阵又尿一阵。米米牵着赛金的眼,米米走的方向是冲阿奇婆来的。阿奇婆肯定不怕米米,但她怕赛金。
赛金的形象一下把阿奇婆的心堵了,把阿奇婆的嘴也堵了。阿奇婆本来准备好的话是一团雾,而赛金是一缕刺眼的阳光,阳光一照,雾就散了。
阿奇婆找不到要说的话,脸上的表情也找不到了。阿奇婆脸上本来有一点热烈,有一点风骚,有一点谄媚,但看到赛金,却换成了恐惧。
没有更多的话,就只能走了,各奔东西。但阿奇婆不能往前走,赛金在前面呢。倘若走个迎面,重新提起花瓶的事儿,阿奇婆能说啥。那就掉头,但转回来,就跟张大亮一路了。跟张大亮一路也很不好。赛金看见不知会怎么想,邻居们看见也不知怎么想。阿奇婆知道,对于男女之间的事,人们的想象力是汹涌的潮水,不但丰富而且澎湃。
那就只能另找一条路,但没有另一条路。路两边都是地,平展展的畦面,刚刚冒出的嫩绿的麦苗。阿奇婆忽然看到了麦苗的畦垄上有几棵刺儿菜。虽然冻得发青,但叶片肥厚,毛茸茸的,坚硬挺拔。这几棵野菜给阿奇婆铺成了一条路。阿奇婆从畦垄上走过去,弯下腰,拔那几棵青菜。
阿奇婆又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回到小院的时候,饥饿也回来了。遇到张大亮和赛金的时候,饥饿狗一样跑了,跑得无影无踪。现在,阿奇婆坐在小马扎上还没坐稳,饥饿就狼奔豕突般回到自己身上。回到身上的饥饿不在肚子里,跑到手和腿上。手一个劲地抖,腿也一个劲地抖。阿奇婆知道,倘若任由饥饿这么肆无忌惮,最终是连头也昏的。年轻时饥饿的感觉已经刻在脑子里,一遇到合适的环境,就跑出来让阿奇婆看。
都这社会了,总不能还被饿死,被饿死的话只能说明自己太无用了。但不被饿死就要想办法,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一般来说,遇到这样的情况可以去找大儿子。有夫从夫,无夫从子。继仁身为长子,自应有长子的权威。但阿奇婆知道,继仁说话屁都不顶。自己都不走正路,怎么要求自己的兄弟呢。
还可以找三儿子。三儿子继礼有钱,也有势,有钱有势说话顶话,也硬。但三儿子忙,忙得跟陀螺似的,不知在哪里转。阿奇婆其实连三儿子的影儿都找不到。当然,也还有别的办法,比如跟赛金说,让赛金转达。但赛金是那么好说话的吗?与赛金说,只怕还不如不说。
那就直接找四儿子。这个月应该是他管,自己几十块钱的养老金是他领的,他应该管。但四儿媳拎着馒头来,又拎回去了,再回头找他们,肯定是找不来的。
还有什么办法呢?阿奇婆不怎么灵光的大脑加速运转。终于,阿奇婆还是想到了另一个办法,找大队。当然,现在不叫大队了,叫村。大队书记改成了村书记。有事找政府,很多年前就有这样的说法。但村领导是那么好找的吗,大多数村领导都在和稀泥,怕惹人。而且,只要找到领导面前,这事就出去了。只要出去了,孩子们不孝的名声就出去了。不孝,可是给孩子们头上戴了一顶帽子。这顶帽子不怎么好看。
正在踌躇,阿奇婆听到摩托车响了。这有些残破的摩托车的响动是一只鸟儿,驮着一个叫希望的东西飞来了。只要希望来了,阿奇婆还怕啥呢?水有了,馒头有了,菜有了,阿奇婆足可以很满足地吃一顿大餐,把身体滋润得油滚滚的,虽不能肥头大耳,但足可以油光满面。
阿奇婆的心已经在天上飞了一整天。阿奇婆的心被一层陶瓷裹着,看不到继义不来送水的真相。现在,继义的摩托车欢快的叫声,像一把锤子,一下把裹在阿奇婆心上的外壳击碎了,讓阿奇婆的心明亮起来。阿奇婆觉得,不是儿媳不让继义来,是继义有别的事临时脱不开身。只要不是儿媳从中作梗,绊住继义送水的双脚,继义就会继续送水,把阿奇婆的日子往后铺展下去。
阿奇婆的心成了一头刚刚放归野外的小鹿,一边叫着,一边欢快地蹦蹦跳跳。但阿奇婆心里的小鹿还没有彻底舒展,就被一条绳子缚住了。这条绳子是一个更大的疑惑。
摩托车停住的时候,阿奇婆看到的不是继义。摩托车肯定是继义骑的那一辆。这辆红色的摩托车,已经被时间弄成灰白,最明显的还有摩托车后面的不锈钢桶,像个多余的累赘不对称地坠在摩托车一边。头盔也是继义的,这个蓝色的头盔一定在地上摔过,几个地方有斑斑点点的白。但衣服不是继义的。继义经常穿的是那套破旧的西装。西装从岁月深处穿过,留下了很多残破的痕迹。眼前这个人穿的却是天蓝色运动装。从身材看,更不是继义。继义的身材矮小,不怎么惹人注意。而这个人不但高,而且壮。
来人把摩托车往阿奇婆小院中央一停,没有摘掉头盔,也没有卸下摩托车上装的水桶,更没有像继义那样温暖又亲切地喊一声娘。来人直接走到阿奇婆面前,一边走一边摘下头盔。来人的动作太快,阿奇婆的眼睛走得太慢,以至于等这个人来到阿奇婆跟前的时候,才看清是有良。
有良来到阿奇婆面前,头盔往地上一摔,扑通一声跪在阿奇婆面前。动作来得太快,比阿奇婆的声音都快。阿奇婆的声音跟阿奇婆的年龄一样,一步步颤颤巍巍往外走,还没从喉咙里走出来,有良的声音先到了。有良的声音湿漉漉的,带着泪水,冲着阿奇婆来。有良说,奶奶,我爸没了。
有良的话是一枚钉子,在阿奇婆没有注意的时候一下揳入了阿奇婆的神经。阿奇婆的第一感觉不是疼,而是凉。凉的感觉只是让阿奇婆感到有点不适。阿奇婆想确认有良的话是不是一枚钉子。阿奇婆说,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有良说,我爸没了。这一次的声音更粗更壮,力量也更大,一下把阿奇婆的神经撞得东倒西歪。阿奇婆一手扶住门框,稳一稳神,忽然觉得自己做了个梦。就像自己刚结婚的那个晚上的梦一样。那个梦里,阿奇婆梦到了五匹狼。阿奇婆不能确定第二匹是狼是狗,但后来出来的三只是狼无疑。那三只小狼从阿奇婆梦的深处走到阿奇婆床前,虎视眈眈地盯着床上的阿奇婆。
而现在,当阿奇婆怀疑自己又进入一个梦中的时候,她揉了揉自己的眼。她的眼睛又酸又涩,她能清楚地感受到手上粗糙的皮肤跟眼皮揉搓在一起的感觉,她甚至能听到揉搓眼皮的声音。她知道,这一次不是梦。而当她确凿证明自己不在梦中的时候,揳进神经里面的那枚钉子开始咬她,蛇一样死死地把她的神经咬得出血。
有良已经站起来,架住了阿奇婆的胳膊。阿奇婆的神经和身体都被掏空了,一点气力都没有。阿奇婆的身体松散成一摊泥。阿奇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在有良的搀扶下走到炕上的。
坐在炕沿的阿奇婆稳了稳神,力气像雾一样慢慢往阿奇婆身上聚。当阿奇婆溃散的神经重新聚拢在一起的时候,阿奇婆有气无力地问,咋回事?怎么没的?
有良的嘴变成一支笔,慢慢勾勒、涂抹、上色,在阿奇婆心里画出一幅画,这幅以继义为主角的画面,让阿奇婆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在生命的终点所做的事儿。
继义是从昨晚就没睡。倘若因为自己的活儿或事儿没睡,总还算情有可原,而继义是因为邻居家的事儿一夜没睡。邻居家一个老头儿,儿子媳妇都在国外,相隔千山万水。那个晚上,这个一向身体很好的老头儿突然犯病。不是继义到他家串门,那个老头儿或许就了了。但继义去了,继义看到那老头儿难受的样子,肯定不能不管。继义打120,给老头儿在国外的儿子打电话,陪已经昏迷的老头儿去医院。忙忙碌碌中,天就亮了。
继义挂念给老娘送水。在这个从医院回家已经九点多的上午匆匆吃了几口饭。继义被善良驱赶着,在生命的路上狼奔豕突。就在继义把水桶挂在摩托车上以后,心口一阵剧痛。继义本应该停下来,好好休息或者看医生。但因为挂念老娘,又觉得自己身体从来很好,就没太在意。继义根本没想到自己接近六十岁的身体已被时间掏空了大半,健康的大厦早已根基不稳。
等继义骑上摩托车,还没走,疼痛就卷土重来,豆大的汗珠从继义额头滚落。继义媳妇手足无措,只能用手机唤回已在村头工厂上班的有良。等有良回到家,跟母亲一起把继义抬到家里床上并等待120急救车的时候,继义已经开始昏迷。
继义意识到自己已生命垂危,除交代有良继续给奶奶送水,还嘱咐有良把一个存折上的钱提出来交给阿奇婆。继义知道,已经被时代和时间落下老远的阿奇婆,没有能力自己到银行去兑现一张存折。
120急救车到达他们村子的时候继义已经走了。抬着担架从急救车上下来的医生看了看已经疲软的继义,告诉继义的妻子,人已经不行了,到医院去也很难挽回一条命,抢救还要花一大笔钱,问继义妻子怎么办。继义妻子跟有良没有一点犹豫,有良说,只要有一点点希望,就要尽全力救治我爸。我们不计代价。
就这样,救护车载着继义呼啸而去。而医生的医术终究不如死神的手更有力,继义被死神死死拖入另一个世界,只剩下呼天抢地的妻子和悲痛难忍的儿子有良。
有良的话把阿奇婆冻成一座冰雕。悲痛堵在阿奇婆胸口,让阿奇婆感觉喘气都困难。阿奇婆眼里的光被悲痛封死,看不到一点外面的世界。只有内心的影像反复在阿奇婆眼里播放。阿奇婆一会儿看到继义骑着摩托车来了,打住,弯腰从摩托车上往下搬水;一会儿又看到继义带着小时候的有良在自己的桌子前吃饭;还看到继义小时候,跟几个兄弟不争不抢,让着几个兄弟吃饭。
是有良的一句话,把阿奇婆从继义的影像中硬扯出来。有良流着泪说,奶奶,我决定把你接到我们家住。我爸活着的时候,最挂心的就是奶奶。现在我爸走了,我要把我爸的心放下,不让我爸把他的担心和挂念带到另一个世界。
多好的孩子!一股暖流在胸口激荡,竟把阿奇婆的泪囊重新打开,眼泪如小河一样滚滚奔流。
有良的话把阿奇婆引向了另一条路。这条路不怎么宽,甚至也不平坦,但至少能走。能让阿奇婆的日子继续在时间的河流里流淌。
继义在的时候也曾多次提议让阿奇婆走到他的日子中去,是阿奇婆不答应。阿奇婆是栽在泥土里的树,这么多年了,真让她连根拔起到另一个环境中,阿奇婆有些怕,怕不適应。而且,阿奇婆觉得自己的身子骨还行,能够抵挡世上的风风雨雨。而现在,当阿奇婆又一次被饥饿恶狼一样追赶的时候,阿奇婆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以后的路。
家中的几个儿子即使有一个跟继义一样……这个念头一出来,紧跟在后面的是自己结婚那一晚做的梦。这个梦让阿奇婆对世事开始怀疑,人的一生是不是那个叫上帝的早就安排好了的?
比如,在上世纪那场大饥饿时,昏天黑地的家中,公爹躺在炕上,已经奄奄一息。家里有一块红薯,是食堂分的食物。倘若给了已开始昏迷的公爹,或许可以保住公爹的命。但面对嗷嗷待哺的继仁时,阿奇婆一点犹豫都没有,顺手给了继仁。她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公爹。这么多年,对于公爹的死阿奇婆的良心不但没流过血,甚至连条划痕都没有。
现在,当自己开始往公爹的路上走的时候,阿奇婆才想起了公爹的死。
除非阿奇婆自我了断,否则,怕真就只有有良这一条路可走了。
“你妈同意吗?”阿奇婆把看到的障碍告知有良。有良说,我跟妈说过,我妈随我。见阿奇婆还在犹豫,有良说,我很快就结婚了,结了婚就有小孩,我是盼着奶奶帮我妈给我照顾孩子呢。有良给阿奇婆走上自己划就的路找了一个充足的理由。阿奇婆心里清楚,这是有良给自己脚下垫的砖,让自己顺利踏过脚下那道台阶。
阿奇婆心里再一次感叹有良的善良,却无法断定这善良能持续多久。阿奇婆知道,年轻人的想法原本就是天上的云,多变、脆弱。
在要不要跟有良走的问题上,阿奇婆犹豫不决。儿子继义的影子还在阿奇婆面前闪,尽管阿奇婆的神经被岁月磨得粗糙坚硬,而且,从阿奇婆内心是轻视继义的。但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
你先回去,让奶奶把小屋的东西收拾收拾。阿奇婆用这样的理由把有良支走。阿奇婆当然可以硬邦邦地赶有良走,但现在来说,有良已经大了,不是小孩子,更重要的,有良是阿奇婆生的希望所在,谁能傻到没来由地斩断自己生的希望,除非这个人想死。阿奇婆不想死,阿奇婆像一棵被千人踩万人碾的草,韧劲大着呢。尽管阿奇婆已经看不到眼前的路。
有良说,有什么收拾的,我帮奶奶收拾。有良脸上的诚恳像一朵花。阿奇婆沉默了一会儿,却说,中午饭我还没吃。这话传到有良耳朵里,就把有良的嘴巴支起来,有良带着惊讶问,为什么?难道四叔没给你送?阿奇婆张了张嘴,却没出声。阿奇婆知道,实话是一块石头,扔出去很难说伤不到人。
有良不再问,从摩托车上卸下盛水的铁桶,骑上摩托车出去。阿奇婆知道,有良给自己买饭去了。
善良不能遗传,却能传染,要不有良做事咋这么像继义?阿奇婆心里想。
但终于,阿奇婆没有跟有良走。阿奇婆只是狼吞虎咽地吃了有良买的饭菜。没有跟有良走的理由是自己还有些事需要处理,而有良在坚持了一阵后,还是顺从了奶奶的意愿,答应明天早晨再来。
阿奇婆知道,明天早晨有良不会来了。他的母亲会在一个黑夜的时间里,反复跟他讲捡一个奶奶带来的麻烦,而且这个奶奶不是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
寒冷杂着暗淡的灯光打在小屋的墙壁上。有老鼠顺着墙角走动的声音,院里的老槐树上,一只猫头鹰发出惨白凄厉的叫。阿奇婆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已是多余的人。孤独让阿奇婆浑身瑟瑟。在即将进入深夜的时候,阿奇婆气喘吁吁挪开自己睡觉的快要散架的床,拿一柄铁铲,挖出了藏在岁月深处的两个花瓶。
被阿奇婆擦拭过的花瓶,灿烂如新。一个长髯飘飘的老者,站在一棵松树下,肩上扛一根长竿,竿上挑一个酒葫芦,身旁一个童子,仰着脸看老者。阿奇婆从没有这么细致观察过这幅图案,现在看一看,就长叹一口气。
母亲把花瓶交给她的情景又电影一样回放一遍。又想起老头子临死时的交代,又想起白天因为这花瓶展开的缠夹不清的烦恼,就想,这东西哪里是自己老来的保障,倘若没有它,或许还能苟延残喘。现在,因为它,连最基本的生存都难了。
倘若给了有良,或许真的能成为自己老来的保障。有良他娘看在两个花瓶的份上,说不定能善待自己。这个想法在阿奇婆脑海里只一闪,就被汹涌澎湃涌上的更多想法掩盖了。自己的东西,哪能这么轻易就送给外人?自己一个儿子死了,一个坐了牢,但至少还有其他三个呀,还有孙子。倘若真值大钱,说什么都不能便宜了外人。
但给谁呢?又不能平分。只能惹得连儿子们之间都成仇家,这样看来,这东西不是宝贝,不是什么好东西,分明就是祸害,让这个家鸡犬不宁的祸害。是个祸害就应该除掉它,阿奇婆举起手中的铁铲,却哆哆嗦嗦下不去手。
犹犹豫豫中,天就亮了。一夜的思考,阿奇婆给自己找好了一条路,这条路是自己迟早要走的。这条路的桥已经铺好了,桥是一条绳子。
阿奇婆终于举起手中的铁铲,铁铲划过一道弧线,哗啦一声响,一个花瓶已成为碎片。阿奇婆的手没有任何停顿,又一下,另一个花瓶也瞬间变为齑粉。
阿奇婆把绳子拴到窗棂上,系成一个活结,只要头伸进去,活结越束越紧,就能把阿奇婆硬生生拖进另一个世界。就在阿奇婆的头要伸进去的时候,外面响起了继义的摩托车响。
透过窗户,阿奇婆看到有良带着母亲来到了自己的小院。阿奇婆犹豫了一小会儿,在有良母子快走到小屋门口的时候,阿奇婆把头伸进了那个绳套。
作者简介
海玉,原名崔怀永,男。曾在《鐘山》《山东文学》《湖南文学》《短篇小说》等纯文学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现为山东青州某小学教师。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