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江山的首脑生活

2018-09-13 03:06阿宁
北京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老魏委员长娜娜

阿宁

为防不测,激烈的政治博弈中,不少首脑人物都有替身。平民江山就当过蒋介石的替身,替身的身份给他的人生带来了什么,光环、鲜花、荣耀,抑或是卑微屈辱的人生?在冰冷的政治夹缝中,小人物被裹挟进政治洪流之后的命运浮沉,令人惊心动魄。

题记:本篇小说纯属虚构,请勿对号。

1

周教官一年来总跟江山过不去,正步踢得低一点儿,便骂:身为军人就该有个军人的样子,要凉水洗家伙,越洗越硬。你他妈软塌塌的,这副熊样儿怎么上战场?

周教官是河北定县人,早年上过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后来跟着冯玉祥当师长,1929年蒋、冯大战后,他被调到中央警校当教官,整天看谁都不顺眼。

训练完周教官冲江山招一下手,江山跟到办公室,直挺挺地戳在那里,以为周教官还要训他,没想到周教官换了一副面孔,说:又不是上操,你站着干什么,坐下。

江山半个屁股刚坐下,周教官捧了杯热茶来,江山受宠若惊“啪”一个立正。周教官说:坐下坐下,随便一点嘛!

坐下才发现屋里还有人,黑胖子,满脸横肉,周教官说:这是孙副主任,我的朋友。这是我的学生江山。

江山行了军礼,那人不还礼,只是点点头,感觉像杀猪的。江山扭过身,两眼直视周教官。周教官说:坐下。他便坐,一副随时准备行礼的样子。

周教官问他哪里人,他说河北完县,周教官说咱们是保定府老乡呢。又问家里有什么人,江山一一回答。正像人们说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江山正感慨,周教官突然说:把你右边的后槽牙拔了去,镶两颗金牙。

江山以为听错了,眨了眨眼问:为什么?

周教官沉了脸说:任务。

江山说:任务也得让我知道理由吧!

周教官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江山隐隐约约觉得,此事跟黑胖子有关,那人一直黑着脸看着这一幕。

一周后,教务长等人陪着一个长官巡视警校饭堂,仔细一看,正是黑胖子。吃饭的学员一律立正,周教官径直走到江山跟前,问:任务完成了吗?江山说,这几天忙,没顾上去拔牙。周教官瞪他一眼:忙?有我忙吗?

江山说:我母亲和妹妹从北平搬到南京,我得给她们租房安家。周教官说:房子不用租了,我给你安排。江山心想:你天天训我,也不能白训。便说:谢谢周教官,安好家我就去找牙医。周教官指定了一家牙医,沉下脸说:三天之内把牙拔了。

江山打了个立正算是回答。

第二天周教官从学校总务要了房,跟学校大门不过隔了一条街,在南京算超级近了。五间房比不了他们在北平住得宽绰,对逃难的人卻是天堂。里面家具、用具一应俱全。

母亲并不是江山的母亲,是父亲后娶的,妹妹也是这位继母生的,继母来了,父亲却没来,说北平那边生意脱不开。江山对继母扔下父亲来到南京很不满,继母说这是父亲力主的,他也无话可说。继母说,所谓的华北自治,不过是日本变相的占领,宋哲元的二十九军根本住不长,早晚得让日本人占了去。

江山一直以为,母亲去世跟继母有关,父亲在热河和北平很有一些生意,母亲跟老管家在承德经营银号时,父亲在北平和宛平打理着五个铺面一个钱庄。母亲活着时,父亲很少回承德。母亲偶尔会愤愤地说:让他死在北平吧!

父亲没死,母亲却在一个晚上腹痛不止。当时江山十二岁,他迟疑了一下从躺柜里取出一包大烟,吸了大烟的母亲本来不疼了,请来的郎中给她开了一剂药,那药服下去后母亲大口大口地吐血,一会儿就不省人事了。再找郎中,已经不知踪影。

江山想,那天父亲要是在家,母亲不会死,他不知道母亲口口声声怨恨的北平,是不是指的后来这位,平心而论,继母对他没什么不好,带来的妹妹跟他很亲近,一口一个哥哥地叫。父亲后来很幸福,偶尔会听到他一两句回忆母亲的话,让江山心里涌上一点安慰。

江山想问问继母,她来了这里,父亲怎么办?继母却在怨恨父亲一个人留在北平,她恨恨地对女儿说:大概他心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人吧?

父亲品行善良却命犯桃花,女人都喜欢他,看到继母一脸担心的样子,江山也不好再说什么。他不愿意在家里待着,晚上去了一个公园。

一个叫魏红的女孩子在那里等他,他跟魏红说了周教官给他布置的荒唐任务,魏红说:还有这种任务?他说:我也莫名其妙。魏红说:既然是任务,钱得上面出吧?怎么不给我布置这任务呢?你说,我要是镶一颗金牙是不是更漂亮?

魏红长着圆圆的脸,前面垂着长长的刘海,两条短辫上打着蝴蝶结,一副清纯的样子,但她浑圆的胳膊,高高挺起的前胸让人感到远比实际年龄成熟。江山最初喜欢的不是魏红,是一个叫刘娜娜的姑娘,在中央警校和女子师范学校的联谊晚会上,刘娜娜唱了一首《松花江上》,把许多人唱哭了。当时江山不错眼珠地看着她,一个同学附在他耳边问:漂亮吧?

江山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同学说:放心,包在兄弟身上!

几天后,刘娜娜如约来到公园,陪她的就是这个魏红。刘娜娜对他没什么兴趣,谈了几句便告辞了。几分钟后魏红跑回来扔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电话总机和地址。江山以为刘娜娜改了主意,试着打电话联系,联系上的正是魏红。江山有些失望也不能说破,只好跟她将错就错。

魏红更时尚、性感,旗袍开气儿更高。接触了几次,江山便怀着对刘娜娜的思念,非正式地跟魏小姐谈上了。魏小姐有些琢磨不透,有时很主动,有时又死死地抗拒着江山的进攻。江山不进攻了,魏小姐又主动挑逗他。

每次跟魏小姐见面,江山都格外好请假,他没想到这是有原因的,更没想到他说的话都被魏小姐汇报给了上级。在魏小姐的鼓励下,江山到指定医院拔了牙。当时医生连问都不问就下了钳子,几周后医生面无表情地给他镶上了两颗金牙。这两颗牙一镶显出了效果。周围人开始叫他委员长。周教官立刻制止,说:领袖岂是你们瞎叫的?

江山隐隐感到,这两颗牙不那么简单,房子也不纯粹是为了帮助他,周教官的悉心安排可能是某个神秘计划的一部分,但他无法逃避。他觉得这事跟魏红有关,他开始避躲魏红,不再跟她约会。

就在他忐忑时,在街上遇见了刘娜娜。刘娜娜说她后来没再露面,是因为母亲重病,她回了北方。江山说:你何不把母亲接到南京呢?刘娜娜摇摇头,说,马上就要毕业了,工作还没着落,一个人很难养家。又问:你呢,魏红是不是常跟你见面?江山脸一红,说:她倒愿意跟我来往。刘娜娜冷笑,说:她跟谁不愿意来往?学校里都叫她万人迷呢。江山说:我觉得还是咱们谈得来。刘娜娜说:那天,我就是因为有她在旁边才不愿意多说。

江山说:那你为什么让她陪你去。

刘娜娜说:哪是我让她陪,是她非要跟着。我看她是另有目的。

江山不敢告诉她正跟魏红谈朋友,只是说了心中的烦恼,教官让他镶了新牙,他觉得这两颗金牙大有名堂。刘娜娜说,镶两颗新牙也没什么,既然长官说是任务,就不管什么任务都应该全心全意完成。江山说我看不出牙跟任务有什么关系。刘小姐说:这恐怕只有你们教官知道了。

一句话点醒了江山,他想问问周教官。第二天是全体学生体检,医生检查到他时问得特别详细,血压、心跳、毛发、体型都一一记录在案,甚至连他两个睾丸是不是一样大都摸了一遍。

傍晚魏小姐约他到公园,走到离公园五十米远的地方,迎面过来两个男人,魏小姐在马路另一侧向他招手,两个男人却一边一个夹着他,把他推到一辆雪佛兰车里。魏小姐朝汽车扑过来,汽车一溜烟开走了。

学校里传出消息,江山陷入跟一个摩登女郎的三角关系,被人家做了。

2

江山被扔进房间,在绝望中睡了一夜。第二天汽车拉着他在南京城绕圈子,一直绕得他不辨东南西北才开进一个院子里,他洗了澡,换了衣服,这中间没有任何置疑的机会。一个理发师走进屋里,给他理了发,刮了脸,再对着镜子他自己都吃了一惊,难怪有人叫他委员长,他跟委员长长得实在太像了。

他被人领着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另外一个房间,在那里,他看见周教官笑眯 眯地看着他。周教官说:真像。

另一位长官也笑:简直是奇迹。

这长官不是别人,正是上次那个杀猪的黑胖子。如今杀猪的换了上校军服,把黑脸换成了笑脸。

江山对周教官行了军礼,心里却在骂娘。周教官给他介绍黑胖子:这是我的同学,委员长侍从室孙副主任,把你交给他,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江山行礼,黑胖子起身还礼,说:你是我选中的人,选你用了我二年时间,委员长信任我,就像信任自己的孩子。你跟着我干,前途不用担心。

在警校,人们对蒋委员长没什么好感,尤其是从东北逃亡来的学生,一是骂张学良二是骂委员长,西安事变后不骂张学良了,仍骂委员长。黑胖子显然是蒋委员长的心腹,他对江山说:我们考察过,你各方面都很出众,对革命事业忠诚,遇到意外情况反应机敏。现在有一个重大任务交给你。

孙副主任对他谈了T计划,大意是:革命大计都在领袖一人身上,反对革命的人自然要打领袖的主意,西安事变就是证明,考虑到他跟领袖长得相像,打算在一些场合让他代替领袖出场。江山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说:我有家人刚来南京,需要我照顾。

孙副主任说:你说的是你继母吧?我让周教官安排了她的生活,还有你妹妹,其实跟你没血缘关系,我们也派专人保护了。

江山听过很多“保护”的故事,自然能听出话外之音,说:我得跟她们商量一下。

孙副主任说:一个继母,那么在意?

江山说:正因为是继母才在意。

孙副主任说:也好,孝子必是忠臣。不过你来了就不能出去,我们把她接来。

下午,几个特务把江山的继母接来,按照孙副主任的指示,江山不能暴露T计划,只说要出差到外地,不能写信,也不能回家看她。继母哭着说:江山,我在这里两眼一抹黑,来了就靠你啊!

孙副主任说:江山不能看你,有我们,有什么要求跟我们说。江山的继母看了看孙副主任的军衔,反应还算快,说:江山,上峰重用是好事,我不拖你的后腿。

江山嘱咐她不要跟父亲说,只说家里一切平安就可以。继母答应着,江山把她们送上汽车,心里颇不平静。

他想,孙副主任把他继母都接来了,说明任务推不掉,正所谓厨子宰王八——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第二天孙副主任带他进了侍从室,侍从室一共三个处,孙副主任的侍三处主要负责人事、调查,同时还管领袖的生活与安全,下面的警卫大队也归孙副主任管。孙副主任把他领到侍三处最大一间办公室,处里人唰地站起,向孙副主任行注目礼。孙副主任摆摆手说:坐吧!又指着江山说:这是江山,他来担负特别任务。

江山见都比他军衔高,一一立正敬礼。孙副主任介绍:这位是田参谋,这位是赵参谋,这位吴干事,这位蒋队长、李参谋等等。蒋队长就是警卫队长,比孙副主任还胖,臉上肉多且横纹,更像杀猪的,孙副主任能杀二百斤的猪,蒋队长能杀五百斤的猪。李参谋奇瘦,不穿军装,穿一身黑制服像一根染黑了的麻秆儿,一笑脸上肉不动,阴森得让人发冷。赵参谋别的都好,就是长了两颗大门牙像一只放大了的耗子。钱参谋牙齿黄得发黑,两根手指也被烟熏成焦黄色,显然是个摇笔杆子的。田参谋倒是一副忠厚像,江山有些好感。

侍从室在外面传得特神秘,说他们个个身怀绝技,有的武功高强左右手打枪,有的能写锦绣文章,有的说六国语言,有的飞檐走壁,江山看这些人也平常,魏参谋跟孙副主任笑嘻嘻地开玩笑:孙长官有了江山,就差一个美人了。

钱参谋龇着黄牙说:美人也不差,速记室那边缺个译录员,也快到了。

孙副主任对他们瞪一眼,随后哈哈大笑,震得桌椅都动。众人也跟着笑。正热闹着,听见外面脚步响,屋里人顿时鸦雀无声,接着进来一个身材高大、面无表情的人,屋里人唰地站起来。孙副主任不站,指着江山说:老韩,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江山。又对江山说:这位是韩副主任。

江山行礼。韩副主任还礼的样子很特别,不像军人,倒像一个绅士,别有一番韵味。问:你是哪个学校的?

江山立正答:中央警官学校。

韩副主任说:好,好。这个这个以后,你归孙副主任直接领导。话里有说不出来的意味。说完悄无声息地走了,众人如释重负,纷纷坐下。江山也松了口气。

孙副主任交代了几句,随后也走了,丢下江山在办公室里。

众人都不理他,偶尔跟他目光相遇,笑一笑,江山也还以笑容,一会儿脸就僵了。桌上放着一张《中央日报》,江山拿起来看,说的都是空话。拿起另一张《大公报》觉得倒有些意思,钱参谋的黄手指探过来,说:这张报纸我先用一下。江山只好撒开。桌上放了一些文件,想伸手拿,看见对面的麻秆儿李参谋瞪了一眼,只好缩回手,呆头呆脑地坐着,觉得好生无趣!

电话铃把他吓了一跳,魏参谋朝他努嘴,他接了,是找李参谋的,遂把电话递给李参谋,整个上午只干了这一件事。

他后来一直坐在电话旁,电话却不响了。中午,屋里人纷纷离开,他估计是吃饭去了,又想,吃饭总会有人叫他吧?半小时后众人陆续回来,田参谋问:你还没吃饭?

他摇摇头。

田参谋说:孙副主任大概把你忘了。

正说着孙副主任趕过来:田参谋,江山生活上的事你安排一下!田参谋说:行。吃完饭跟着田参谋回到办公室,听见李参谋议论:连吃饭都不知道,就是根木头,这路人也能进侍从室。钱参谋说:人家长了一身好皮肉。看他进来,都不说了。

下午三点,孙副主任领他见陈果夫。陈果夫看着他点头:嗯,不错。孙副主任问:要不要让委员长看看?陈果夫说:以后再说吧。江山直感,陈果夫对他没有兴趣。

从陈果夫处出来,孙副主任问江山第一天感觉怎么样?江山说:还好。孙副主任说:熟了就好了。

江山问:韩副主任是干什么的?

孙副主任说:他也是侍三处的副主任。我来侍从室跟着委员长跑前跑后时,他还不知道在哪里!江山听出孙副主任对姓韩的不满,不再说这个话题,只问接下来怎么工作。

孙副主任说:你有单独的办公室,吃饭也不用再到饭堂,你老去饭堂,都知道你跟委员长长得一样,传开了还怎么工作。我让人专门给你打饭。

江山点头。

孙副主任又说:知道什么叫侍卫室吗?侍卫室就是委员长的腿、胳膊和手脚,也是委员长的耳朵、眼睛、鼻子、嘴巴。委员长吃的饭我们要先吃,委员长喝的水我们要先喝,委员长到哪里,我们要先去安排,下面哪个部门哪个长官可靠不可靠,哪个战区尽不尽责,我们替委员长考察。还有委员长到下面讲话、训诫,我们专门有人替他写,我们这里每个人都有特殊本事,都是委员长的一部分,当然,这里面也包括你。

一席话说的江山严肃起来。

孙副主任又说:在这里工作,责任大、待遇也高,你来了级别还跟以前一样,干得好,过一段时间会提拔你。

江山哪还在乎级别,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干好。

孙副主任说:只能干好,不能干坏。干好了我替你说话。你现在军衔不高,但侍从室补贴高,高到超过你的薪水。年终时上峰对大家还有表示,收入不用担心。

江山点头。

孙副主任又说:既是替身,就要处处跟委员长一样,你的事我跟上面打了保票,一定要好好用心!

江山点头,对孙副主任表示感谢。

孙副主任说,他各方面条件都很好,标准的军人身材,脸形、肩宽、五官跟委员长一样,只比委员长矮了半厘米,已经在工厂给他特制了鞋,穿上便跟蒋委员长一样高了。最大的困难是,他跟委员长口音不一样。

孙副主任给他弄来一套录播设备,一遍遍地播放委员长的讲话。开始以为好学,一说才知道太难了。他发不出南方人的入声,入声字短促,保定话尾音长,折腾了一个月,仍然改不掉他的保定完县口音。

一时他的口音成了侍三处的笑话,有人故意学他。他知道侍三处的人瞧不起他,本来不愿意当替身,现在却暗暗发愤,一定要让这里人瞧瞧。

小时候他听村里人说,学戏的人在大缸里放上半缸水,每天凌晨对着水缸练声。江山让孙副主任给他买一个水缸,他这么敬业孙副主任很满意,只是听了他的口音却暗自摇头,侍三处的人更是乐不可支。

有一次,李参谋等人路过窗外,听到他在里面念委员长的讲话,便在外面学了一句,江山走出来,看到几个人已经扬长而去,远远听到李参谋用湖南话说:就是养一只鹦鹉现在也学会了!

江山看着他们的背影发呆,田参谋走过来,江山问:李参谋在说我吧?田参谋说:侍从室里他能看得起谁?江山问:你们是不是整天议论我?

田参谋说:我刚来他们一样排斥我,慢慢就站住脚了。侍从室不比别的地方,都觉得自己有本事、有靠山,都想往上爬,爬就离不了踩别人。

江山沮丧地说:我学不会入声,还不如回去!

田参谋说:你傻呀,这地方来了就不能走,真想走也不能说出来。在这里干好了出去都是好位置,你自己走就是另一回事了。

江山觉得田参谋可靠。

3

江山被两个人劫进汽车,吓了魏红一跳,上面给她的指示是约江山在公园侧门见面,她以为出了意外。她的上级是奉化人,姓魏,公开身份是女子师范学校训导主任,平时不怎么到校,只在军统上班。她立刻赶去报告,老魏说:知道了。

她问:江山到底怎么了?

老魏说:后面的事不归我们负责,你不用多问。

老魏问了学校里的情景,魏红汇报了几条,就不说了。想到前几天还跟江山在一间屋子里亲热,她眼睛有些潮湿。在她眼里江山是个忠于党国的好青年。

老魏安慰她:以后还有见面机会。这似乎告诉她,江山很安全。

回到学校,看到同宿舍的刘娜娜在收拾东西,魏红问她去哪里。刘娜娜说:家里来信,我母亲又病重了。几个月前,刘娜娜已经回过一次家,也说是母亲病重,魏红觉得这是托词。

在她看来,刘娜娜可疑之处甚多。她常常突然回家,课外有时不知道去了哪里,所看的书也杂,有一些是左派书籍。魏红故意说:家里不是骗你回去结婚吧?

刘娜娜面无表情地说:就是骗,我也不能不回去。她问:要是让你嫁人呢?刘娜娜说:那就嫁,反正女人不就是这么回事。

魏红说:我要嫁就嫁自己喜欢的。你还记得警校的江山吗?刘娜娜当然知道,却故意问:哪一个?魏红说:就是跟你在公园见过一回面的。刘娜娜说:那不是跟我见面,倒像是跟你见面,你们是不是常来往?魏红迟疑了一下,索性说:是有来往,说真的,我还真有点儿喜欢他,可是刚才,他眼睁睁地让人劫走了。说完看着刘娜娜。

刘娜娜问:劫走了!什么时候?魏红说:就是七点多钟,你说是什么人干的?刘娜娜说:你怎么不跟警局报案?要不,向学校报告。魏红发了一阵呆,她不能说跟上级报告过,只说:学校早有人报过案了。你明天在路上要小心,长得这么漂亮,劫了色又劫了财。刘娜娜说:我没事,你倒应该小心,你比我漂亮、性感。魏红说:我看男人还是喜欢你的多。说完又发了呆。

第二天一早,她送刘娜娜上火车,上面给她的任务是注意同学中的动态,对个别人员进行重点观察,其中就有刘娜娜。

在学校,她跟刘娜娜好得形影不离,刘娜娜一举一动都在她眼里。现在她必须亲眼看到刘娜娜上了火车,才能跟上面汇报。

下午,老魏来了学校。老魏告诉她,刘娜娜回家组织是知道的,有人继续观察她。她问:我下一步怎么办?老魏说:上面决定派你到汉口。她问:什么任务?老魏说:到了那里,有人告诉你下一步的安排,你一下火车,就有一个穿黑西服的接你。魏红点点头。她是个有浪漫天性的人,喜欢过这种秘密生活。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执行过血腥任务,只是把同学的思想情况汇报给上面,这让她有一种优越感。

布置完任务老魏要抱她,她一把推开了。以前让老魏占过便宜,今天因为江山失踪,使她心情顿失。老魏想再搂她,她笑着对门外一个女生喊:魏主任叫你!

正是这个举动,使老魏改变了主意,后来交给刘娜娜的差使原本是给她的。

到了汉口,上面让她参加一个秘密培训班,班里课程很杂,有新闻写作、秘书写作,还有战地救护、发报、收报、左轮手枪射击等等。射击让她兴奋,现在总算进入了秘密工作队伍,以前在女师不过是外围罢了。训练班学员都是女的,除了教官,很少见到男性。她在夜里常常想念江山。

从第一次见面,她就喜欢江山,这个朴实的男生高高的个子,言语不多,你挑逗他时他沉得住气,热烈时会让你喘不过气来。她幻想培训班一结束,老魏派她跟江山见面,抱着这样的幻想很快睡着了。

江山在侍从室却天天睡不着,他对魏红没多少感觉,只是受了她性感的诱惑,经常想起的反而是刘娜娜。

孙副主任要求他三个月内掌握委员长的发音,他打开录音设备,一遍一遍地听委员长的讲话,听完再模仿,他模仿的声音跟委员长毫不搭界,觉得侍从室的人都在嘲笑他。

模仿需要耳力,听得准才能学得像。他耳朵早就乱了,一会儿是委员长的声音,一会儿是自己的声音,时间一长,听委员长的声音像自己的,自己的声音又像委员长的,录下来却谁都不像,是一种既不是委员长又不是自己的声音。

绝望中他拿起茶杯,想把录音设备砸了!想到这套设备贵得吓人,他回过手一下一下捶打自己的脑袋,直到捶疼了,才扔了茶杯蜷缩进沙发里。

那天他两只手捂着耳朵,什么聲音都不想听,任何声音都觉得不堪忍受。他想让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个人,他和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刘娜娜。

孙副主任推开门,看到他这副怪样子,问怎么了?他说自己笨,总学不会。

孙副主任说:你不用担心,回头给你找个奉化老乡教教你。明天外面有个活动,你先代替委员长出席一下。

江山说:我这个样子怎么行。

孙副主任说:不让你讲话。会上要有人让你讲话,你把手抬起来摆一摆就可以了,记住动作要轻。说完给他放了一部委员长出席集会的纪录片,他把动作要领都记住了。

第二天他有些紧张,担心被别人认出来,再三问:孙长官,我行吗?

孙副主任说:你是假的,我可是真的!外面没有不知道我孙胖子的,有我在旁边没人敢说你是假的,就是有人看出来,他们也不敢说。

整个活动孙副主任站在他身边,像侍奉委员长一样侍奉他,除了孙副主任,谁都不知道他不是委员长本人。周围人毕恭毕敬的样子让他很不习惯。回到住处,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他躺在床上睡了一大觉,醒来还觉得累,高度的紧张比在学校出操累多了。

孙副主任把拍的纪录影片拿给他,说:你看,这不是跟委员长完全一样吗?

他看了,果然跟委员长一样。

孙副主任说:只要练好了声音,你完全能胜任工作。

江山问:练不好呢?

孙副主任说:怎么会练不好,我给你请一个老师,让他帮你。

几天后孙副主任给他请来一个老师,是军统的,正是老魏,老魏跟委员长是浙江奉化同乡,说一口委员长的溪口话。

老魏一来就给他讲三民主义,讲人的命运,他说警校两届学员你的命最好,留在南京,还进了侍从室。你来侍从室是孙副主任安排我考察的,把你劫进汽车,也是我的杰作,你来了这里,只要干好了前途一片光明。江山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算是上了第一课。

第二天正式学语音,老魏让江山念委员长的讲话,念到一半让他停下来,说:你这哪是委员长的话,是北方赤佬的话,你这个样子连三十分都达不到,重来。

江山重念。念了一半儿老魏又说:不行,你把舌头弄短一点儿。江山不知道怎么把舌头弄短,舌头是肉的,总不能割一半儿。他又不敢问,只是呆呆地听。

老魏说:我给你示范一段,你看我怎么念。

老魏念的时候,江山一直想听他舌头怎么短,听了半天也没觉出短来。老魏让他再念,他还是念不好。老魏说:别着急,今天晚上先体味一下,明天再学。

转过一天,老魏不让他念委员长的讲话了,教他练单独的发音。老魏一个音一个音地教,江山一个音一个音地学,他觉得已经学得很像了,老魏还说不对。再一录音,果然是不对。折腾了半个月,总算把几个音学像了些,再拿起委员长的讲话念,音又不对了。

老魏这回有点儿急,忍着没发火,脸上不好看。看他沉着脸不耐烦的样子,江山越发胆怯,越怕发错了音,越是学不像。

江山有些灰心。

老魏说:你这个样子,我也没办法。干脆你自己练吧。江山以为老魏不教他了,急出一身汗,再三给老魏道歉。老魏说:不是那个意思,你自己练放松一点,我在旁边听。江山就自己念,念着念着老魏忍不住说:你的舌头怎么不能短点儿呢?

江山坐在椅子上不言声,想拿刀把舌头割了。想到老魏没来以前,已经学会了些,让老魏一折腾,反而不知道舌头往哪儿放。老魏一挖苦,他把以前学的都忘了。

老魏在一旁说:你要发入声,入声懂不懂?发入声舌头要快速收回来,你收舌头,再收。江山站在那里,不停地伸舌头,收舌头,收了一会儿再念,还是音不对。老魏又让他学狗叫“汪”“汪”,说“汪”是入声。江山不愿学狗叫,觉得老魏是在编着法儿骂他。老魏说,要不你学北方农民赶大车的声音吧,“驾”“驾”。这个“驾”也是入声。

江山一会儿赶大车,一会儿学狗叫,弄得一头雾水仍然学不会。老魏说:算了算了,没想到你这么笨。说得他又出了一身汗。

这么又教了一个多月,仍然没起色。孙副主任又催促,老魏忍不住沉下脸训斥江山,给他讲三民主义,说当年革命先烈在黄花岗起义,不比学溪口话难?你为什么就学不会?关键是要把学委员长的话,当成三民主义的政治任务。

江山忍不住说:这跟三民主义有什么关系,我是北方人,长着北方人的舌头。

老魏说:舌头是听脑子指挥的。你真心拥护委员长,自然能学会。

江山说:谁说我不拥护委员长?不拥护我天天对着水缸练,你不来我还能学会,你来教了一阵子我还不如以前。

老魏说:这么说怪我了?

江山说:不是怪你,是你让我紧张。还让我学狗叫,这不是骂我吗?

老魏说:学狗叫是为了让你掌握入声字的发音,怎么是骂你?要骂你,我也不能骂你是狗,骂你是猪还差不多,狗多聪明!就算是猪,我这个教法也早该学会了。你连猪都不如,骂你猪都是夸奖你。

江山气愤地说:那你教猪去吧!

老魏说:好,好,我这就找孙胖子,告诉他我不来了!说完扭头走了。

江山有些害怕。下午見了孙副主任,孙副主任鼓励他说:听说你长进不少!

江山说:大概我不是干这个的料,舌头太笨,魏主任说我连猪都不如。

孙副主任说:老魏说你学得不错,很赏识你呢。江山奇怪,姓魏的明明说要找孙副主任告状,怎么反而夸起我来?看来也是个欺软怕硬的货。他不知道姓魏的为了把他送进侍从室,费了那么多事,怎么可能扔开他。

转过一天,老魏又来了。一见面笑着问:练得怎么样?江山还带着气,不理他。老魏把一张报纸递给他,上面登着委员长的最新讲话,说:今天你念念这个。江山怕念错了,自己先看了一遍,在心里念了半天,老魏耐着心一直冲他微笑,他鼓起勇气念了一遍,可怜巴巴地望着老魏。

老魏摇头,说:还是不行!

江山问:哪儿不行?

老魏说:这回你发音倒是差不多,口气不像委员长的,像奉化街上讨饭的声音,学委员长讲话,首先要有自信,要有底气,要有委员长的气概。

江山坐在那里不言声。老魏给他示范了一遍,“奥(我)抗惹(日)前线酱(将)领,出生若(入)死,越(浴)血奋战…… ”让他跟着念,这回江山死活不念了,说:求求你找孙副主任,让我回去算了!我真不是干这个的料!

老魏气得坐在那里憋了半天,骂了一句,江山听不懂,问什么意思。老魏说:用你们北方人的话说,你是死狗扶不上墙,我活了半辈子没见过你这么笨的!

江山也不示弱,说:干脆你让我回去得了,也算给我行了好事!

老魏在军统没这么好脾气过,劈头盖脸给了江山一顿臭骂:你混账,我没跟你说不干,你倒敢跟我说不干,再说不干我毙了你!我这么辛辛苦苦栽培你,你不说感谢,还跟我罢工,我看你们家祖宗八辈儿都是猪,连点儿做人的道理都不懂。

江山压不住,回骂了一句:你才是猪,你们家祖宗八辈儿才是猪,娘西匹。

老魏怔了一下,说:你敢骂我!不过这一句学得倒像,这不就是入声吗?

江山不知不觉用的全是奉化话,说:像侬个屁,侬他妈什么东袭(西),添添(天天)跟老子骂骂咧咧的,没一丁点教养,娘西匹。

老魏说:对对,你这几句的感觉就对了,一直这么说就行。

江山看姓魏的不光不恼,反而还称赞,索性一直骂下去。骂着骂着,他把自己真当成了蒋委员长,从姓魏的身上的衣服,骂到他的作风,从姓魏的脸形,骂到他的祖宗八辈儿,用的全是奉化话。骂着骂着老魏站起来,说:算了算了,你这么说不就很好嘛,这么说就跟委员长一样了。

江山想,反正我也不想在这儿干了,不如索性骂个痛快。骂到后来,姓魏的说:江先生您真是天才,以前都是我不对,我向您赔罪,刚才听您这一顿教训,我好像又见到了委员长,不,您简直就是委员长,不,我是说您跟委员长完全一样,不不,也不对,反正您已经跟委员长是一体的,你现在完全可以代替委员长,执行任何公务了。

江山说:侬放屁,奥(我)怎么可以代替委员长,委员长是可以别人代替的吗?姓魏的又是一顿认错,喜滋滋地跑去找孙副主任报告好消息。

孙副主任赶过来,让江山再说,江山说得又结结巴巴的了。尤其是学领袖的抗日讲话,还是不伦不类,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刚才一生气学得那么像。

孙副主任给他分析,学不像的原因不在口音上,在精神上,要在精神上跟委员长保持一致,要有领袖的气度,要有领袖的责任感和压倒一切的帝王气象。江山苦笑,说,我们家祖宗八辈都是读书人,到了我父亲才做点儿小生意,到哪里找帝王气象去。孙副主任启发他说,你刚才跟魏主任为什么就有?江山说,魏主任总骂我把我骂急了,反骂了魏主任,没想到这一骂魏主任真把我当成了委员长。

孙副主任一拍脑袋:这么说倒怪我了!他立刻通知侍三处,以后见了江山,要把江山当作委员长,江山穿上委员长的服装,就要像见了委员长那样立正、行礼,跟江山说话要像跟委员长一样谦恭,给江山创造学习条件!

4

跟老魏吵过后,江山找到了感觉,能发标准的入声。他代替委员长出去两次,效果很好,陈果夫听了他的录音,特意把他叫到办公室,问生活有困难没有。

侍三处的人议论:孙副主任在委员长面前又立了一功。

江山是孙副主任弄来的,韩副主任那边的人便看不顺眼,故意压着他。李参谋说:委员长是龙的化身,岂是一般人能学的?李参谋是韩副主任的铁杆儿,所以这么说。他还给江山起了个绰号:老替。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侍三处有了杂活不喊勤务兵,喊江山。江山每天练得苦,巴不得有其他事做做,一叫就到,什么活儿都愿意干,侍三处的杂活便都成了他的,后来连厕所马桶堵了也喊他,他就不太高兴。

有一次钱参谋看到他,给他行了个军礼,江山忙不迭地还礼,钱参谋却用两根黄手指夹着一双臭袜子:老替,麻烦帮我洗洗!

孙副主任让大家见了江山像委员长一样谦恭,处里没人理会,只有钱参谋每次见了行礼,行完礼却让他洗袜子,什么意思?江山在警校就给周教官洗衣服、洗袜子,也习惯了,很快把袜子洗净晾干,还给了钱参谋。

这个头一开,侍三处的人这个把袜子给他,那个把裤子给他,他明白人们在消遣他,但这些人比他军衔高,他不敢得罪。

夜里他躺在床上,想起小时候父亲说过,人在社会上混,要吃得起委屈,太好面子的人混不出来。父亲在承德做皮毛起家,一直做到北平,靠的是两吃,一是吃苦,二是吃亏。他说:天下没白吃的苦,也没白吃的亏,吃到最后,成大事的是你。

江山达不到父亲的境界,有一次,他把钱参谋的衣服洗好送去,钱参谋说:老替,下次别忘了给我熨熨。江山不语,钱参谋问:怎么,不高兴了?

李参谋从旁边走来,说:老替,钱参谋这是栽培你啊,你以为谁都能替钱参谋洗衣服吗?说着把一双皮鞋扔给他,说:一会儿给我擦了,快点儿啊!

江山不语。

从一进侍从室,李参谋就找他的茬儿。看他不答话,李参谋问:不愿意?

江山索性说:是。

李参谋问:为什么?江山说:忙不过来。李参谋带着笑说:那你为什么给别人洗,我在侍从室军衔可不比别人低。江山不知怎么回答。李參谋又说:以前在前线带兵,给我擦鞋的最小也是上尉,像你这样的中尉还轮不上呢!

江山忍了气提起皮鞋往外走,一出走廊迎面撞见孙副主任,孙副主任问:你天天往别人办公室跑什么!江山说:闷了,转转。背过手把皮鞋藏在身后。孙副主任又说:你声音练得差不多了,气质风度跟委员长还有差距,要继续努力!

江山回过身,见李参谋等人在门口站着,说:我知道,孙长官放心。再回首,李参谋等人已经躲到屋里了。

回到办公室,江山恨自己为什么不把皮鞋扔回李参谋,他是孙副主任请来的,要拿命为委员长服务,为什么让他们欺侮,孙副主任问他,为什么不跟孙副主任说。想到这里他把皮鞋扔到地上,躺在床上不觉流出了泪。

不一会儿老魏来了。老魏是刚给刘娜娜布置了任务赶过来的。那次在火车站跟魏红分手后,刘娜娜并没有回老家,她只坐了一站就下了火车,乘另一趟车返回了南京。老魏在外面租着一处院子,把她安排到了那里。

刘娜娜在那里自己买菜做饭,老魏偶尔去看她,告诉她,上面有新的任务给她。刘娜娜问什么任务,老魏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但在这之前,你得先去学习速记和英语,至少要学习一年。

刘娜娜想了想说:我不去。

老魏问为什么,她说不喜欢速记。

老魏说: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是革命需要不需要的问题。实话跟你说,这些都不是我定的,我能推荐你,上面定了,我不能更改。

刘娜娜低了头。

老魏看着她,她梳着齐耳短发,光洁的额头,面色粉红,两只眼睛汪着两泓清水,再看身上,前胸微微凸起,一条曲线滑到腰上便凹了回去,到胯部又凸出来,简直像画里出来的一样,真是一个美人。

她跟魏红是两类人,魏红动不动咧开嘴大笑,坐在那里把腿叉得很开,白白的大腿露到外面。她却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只是臀部撑得旗袍微微鼓起。不过你跟魏红亲近,魏红能一下把你推出老远,再往前凑,魏红真敢大声喊人。跟她亲近却不一样,她只是低着头,怯怯地躲闪着你的亲吻。

在老魏看来,女人可靠不可靠,主要看肉体,男人可靠不可靠,主要看钱。一个男人跟你不计较钱财,那就是跟你真好,舍不得给你花钱的就不是真朋友。女人愿意跟你睡觉,就是真心对你好,不愿意跟你睡觉的绝不是一条心。当初刘娜娜从关外来到南京,女子师范招生已经结束,她的一个远房亲戚知道他在女子师范当训导主任,就找到了他,他只看了她一眼就答应了。

他先是把刘娜娜培养成学生骨干,成为军统外围,最后才正式加入了组织。这中间,他让这些学生骨干互相监督,每个人都单独向他报告,互相却不知道谁是哪个系统的人。直到最后,这些学生也不知道谁是军统的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他这么做,是出于一种长远考虑。他在军统干了不少年,戴笠也器重他,却至今不肯把重要工作给他。一度他想到军统北平站当站长,戴笠不置可否;后来又想到上海站,戴笠安排了别人。在军统,一直在戴笠眼皮子底下谈不上发展,更发不了财,后来听说云南有空缺,想再提,看到戴笠的眼色他自己就不敢提了。让戴笠有了警觉,性命有危险。

他不甘心,想给自己手里多留几张牌,等待机会卖个好价钱。

他让刘娜娜学速记,是想把她派到侍从室去。既然江山已经进去了,下一步就想让刘娜娜进去,通过她的魅力把江山发展进来,由他自己发展风险太大。他听魏红说,江山一直对刘娜娜念念不忘,为此魏红还不高兴。他警告魏红,一切都是任务,绝对不能跟别人真发生感情。魏红后来不再提了。

他曾想派魏红去,后来觉得魏红不如刘娜娜好把控,如果她身上出了变化,一切都前功尽弃了,还是刘娜娜合适。此事报告了戴笠,戴笠没同意,他以为此事已经结束了,打算把刘娜娜派到上海,没想到这几天戴笠又提起此事。

他很快对刘娜娜做出新的安排。对别人来说,学速记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这意味着能出入上层,刘娜娜却不愿意。

他问为什么,刘娜娜不说。事后他听出来,刘娜娜觉得现在的日子就很好。这让他大惊,每个男人都愿意女人跟他睡觉,却怕女人爱上他。他坚定了把她派出去的决心。

老魏语重心长地说:说话能让人速记的,都不是一般长官,连各战区司令也不见得有专人速记,学了速记,就等于有了保护伞,别人抢还抢不到呢!

刘娜娜问:那为什么不派别人?

老魏说:别人将来要派到敌占区,编成小组在城市里潜伏。

刘娜娜知道这是怕她有危险,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了江山,说:我听魏红说,警校的江山让人劫持了,是真的吗?老魏说:你怎么现在才问?刘娜娜说:我原来不太相信魏红的话,现在听你说要编成潜伏小组,就想劫持江山的是不是日本人。他们是不是也有潜伏小组?

老魏说:我让你学速记,就是怕他们派你到下面。

刘娜娜点了点头,问:还有别的嘱咐吗?

老魏说,没有了,只是时间紧,你要白天晚上什么事都不干,抓紧学。

那天夜里,她跟老魏睡在了一起。她当然不会喜欢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男人,这男人不但有老婆,还不知道有几个外室。不过,这男人掌握着她的命运。她的母亲给一个军阀做小老婆,军阀死了,她母亲靠着军阀留下的一些房产、钱财,把她和两个弟弟养大成人。她从小对婚姻看得很开,母亲嘴里的男女之事,原本也没有什么感情,不过是为了生存,她自然也受了影响。

在老魏的安排下,她被送到南京市郊一个秘密地方,接受训练,对外她还是女子师范的学生。她极聪明,英语和速记都进步飞快。仅仅半年,已经是一个熟练的速记员了。

前几天她结束了训练,老魏让她仍然住在原来的院子里。他给戴笠写了报告,一面等待戴笠的指示,一面继续训练她。现在,她做的事跟江山差不多,听委员长的录音,对着录音把委员长的话记下来。给她放录音时,老魏还用另一台机器放干扰的声音,这让刘娜娜很苦恼,一再表示不愿意当速记员,老魏气急败坏地训斥了她一顿,看她哭了,又安慰了她几句,才赶到了这里,现在他要把江山这里安排妥当。

看到江山在沙发上郁郁不樂,他问:怎么了?江山不答。一低头看到了地上的鞋,他问:这鞋是谁的?江山说:李参谋的。老魏问:为什么在你这里?江山把经过说了一遍。老魏转了转眼睛,说:你怎么不跟孙长官说?江山说:说这个干什么,反正我闲着也没事。

老魏说:江山,你太老实了,这是欺负人,我去找孙胖子。

江山说:你千万别说,要是跟孙副主任告了状,我在侍三处更抬不起头了。

老魏说:你这么忍着,忍到什么时候?

江山说:我不在乎。

老魏说要跟孙副主任说,其实也不打算真说,他来这里,除了帮助江山学语音,还想有更大的作为。看到江山跟侍三处关系紧张,反而觉得是自己的机会。

借着问这件事,他把侍从室每个人的情况都掌握了。他给江山出主意:你不给他们擦,他们也不敢把你怎么样!欺负你,你就跟孙胖子辞职。看江山犹豫,老魏又说:让你模仿委员长,就要有委员长的气度,这么窝囊哪是委员长,成受气包了。他们敢把委员长的替身当杂役,是对委员长不敬,上面知道了没好果子吃。

江山点点头,没有再擦李参谋的鞋。

过了几天,李参谋溜达到江山的办公室问:江山,我的鞋呢?江山从床下拿出来,递给他。李参谋看了看,问:没擦?江山说:没擦。李参谋问:怎么回事?江山说:没时间,我自己的鞋也没擦。

李参谋皮笑肉不笑地说:要不,我帮你擦擦?

江山说:那倒不必。

李参谋又笑着说:你拿过来,我给你擦,互助一下嘛。

江山以为他是真心话,口气也缓和下来,说:不用,我就是这么说说。

李参谋又说:你拿来,我看看。

江山从床下拿出自己的鞋,说:你看,我的也没擦。

李参谋笑着说:给我吧!拿到鞋倏地变了脸,转身摁进洗手池里。

洗手池里一池脏水,江山的血冲上了脑顶,他还想让自己冷静,控制冲动。李参谋点着他鼻子说:你不就是个鹦鹉吗?有什么了不起!想给老子擦鞋的人多了!让你擦是看得起你!

江山忍不住说:我没什么了不起,也不是你欺负的。你把我的鞋毁了,得赔我。

李参谋说:你等着,赔你个屁!说着转身要走。江山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服,李参谋反过身要抓他,被他抓住胳膊,一下反拧到了背后。李参谋想挣开,哪有他的力气大,被他摁得翻不过身来。摁了一会儿,他一扭脸看到了洗手池里的鞋,顺手拿起来,湿淋淋地塞进了李参谋的脖子里。

钱参谋等人在外面听热闹,听见动了手,赶忙冲进来把他们拉开。想不到李参谋却笑了,说:江山,好样儿的,没事没事,我跟江山开个玩笑。钱参谋等人就势说:李参谋,韩副主任找你。拽着李参谋走了。

众人走了,江山反而流了泪。他跟委员长没任何关系,凭什么给委员长当替死鬼!再一想,原本也不是他要来的,是被人家劫持过来,如今有家不能回。他很想家,虽然所谓的家只是一个继母。

第二天老魏来看他,他说了经过。老魏说:李参谋这人阴,以后你要小心他。

江山说:大不了我离开。

过了几天,韩副主任溜达到江山办公室,问江山最近怎么样。江山简单说了练习情况。韩副主任说:学得不错,不要骄傲,你跟侍三处的人要好好合作,他们都资历比你老,军衔比你高,你要知道尊重上峰。

江山知道李参谋在背后告他,说:我是北方来的,学蒋委员长的话太费力,这事还是找个更合适的人吧。韩副主任一怔,他想不到江山性格这么刚烈,安慰道:你不是很好嘛,现在大家都很认可你。江山说:我实在不是干这个的料。

韩副主任只好说:陈果夫主任很称赞你。我只是提醒你跟侍三处的人合作好,我们侍三处是一个整体,团结才能把工作做好。

江山从抽屉里拿出辞职书,说:您看,辞职函我已经写好了。

韩副主任看他是真的,正色说:辞职函别给我,你的事是孙副主任分管的,真想辞职,你跟他说吧!说完沉着脸走了。

江山不好直接给孙副主任,把辞职函交给田参谋,托他转送,自己在屋里收拾东西。田参谋劝他:你现在走,岂不是白下了功夫。你不可惜,我都替你可惜。江山说:可惜什么,以前没来侍从室,觉得侍从室挺神秘,来了一看也不过如此。田参谋说:你回去有什么前途!江山说:我是小人物,大不了还回去上课。田参谋说:上课也不是出路,人不能当一辈子学生吧!再说你的学籍还不一定有没有!江山说:没有学籍我上前线去,死在战场上,也比在这里强。

孙副主任赶了来,问江山怎么回事。江山不说跟李参谋的事,只说太笨,学不会。孙副主任说:你不是已经学得很好嘛,有什么委屈你就说。江山一口咬定没有,只是要走。

孙副主任又问了田参谋,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

在孙副主任眼里,江山是他的人,江山辞职意味着他在委员长和陈果夫面前栽了跟头,也意味着T计划前功尽弃,他当然不能让江山走。他又不能直接指责韩副主任,便跟老魏商量怎么办。

老魏给他出了两个主意,一是尽快把江山的军衔提起来,军衔提了,别人自然不敢再羞辱他。二是想办法调一个女人进来,才好把江山稳住。孙副主任问什么意思?老魏说:调的这个女人,最好跟宋夫人长相差不多,这样也便于江山以后工作。

孙副主任问:有合适的人吗?老魏已经准备好了刘娜娜,却说:当下哪有,这得慢慢找。孙副主任说:抓紧时间,尽快找一个合适的人,我跟上面也好交代。

这事的最后结果是,江山的军衔破格提成了少校。孙副主任还给他搞了一个小型授衔仪式,为他挣回了面子。

5

侍三处的人变了,没人敢当面叫江山老替。大家见了他很恭敬,特别是李参谋,一见面必行礼,不行军礼,行弯腰九十度的西礼。他不得不还礼。

经过这一场事,他跟老魏关系近了。

老魏每次来都提着酒,拿一些杂碎肉、花生米。江山说:应该我买。老魏说:委员长到外面买东西,那成什么话。江山拿出钱,说:你买我出钱,我是徒弟。老魏说:不用。咱们聊天只用奉化话,你要像委员长一样把我当成你的下属,哪有让委员长花钱的。

老魏说,日本人占领了华北,北方实际上已经完全沦陷了。日军又把主要战场转移到了上海。江山问日本人为什么打上海?老魏解释说,上海是中国的经济中心,政府一大半税收靠江浙,上海一旦不保,江浙亦会沦陷,委员长财路就断了。

为此,委员长调了七十多万大军在沪上建起三道防线,仍然抵挡不住日军的进攻,局势从最初的相持,已经变为我方被动,我们武器太差,军人们拿肉体和热血阻挡日军的炮火,战场上传来的都是为国捐躯的消息。

老魏一个一个数着捐躯的将领,江山眼睛湿润了。

悲观的消息不止这些,老魏说:日本人同时在组织进攻太原。江山问:为什么?老魏说:当然是为了夺取山西的煤炭,打仗为了发财,打赢了就要抢劫,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江山紧锁眉头,握着拳头。

老魏又说:现在另一路日军还在朝山东进逼,图谋占领山东,山东有青岛、烟台两个出海口,日本人想在这里打开海上通道,韩复榘正在撤退。江山说:这不是全线败退了吗?老魏说:我们这点儿枪炮哪抵得过人家,不撤退怎么办?

江山想起刚见老魏时,一见面就讲三民主义,现在一个字也不提了。侍三处的人在一起议论,说各战区将领想保存实力,并不真心抗战。他问老魏是不是真的。老魏解释说:拼了也挡不住,不保存实力怎么办?江山问:那下一步有什么办法?老魏摇摇头,说:上海一旦失守,南京完全暴露在日军火力之下,恐怕以后也保不住。我看,这个首都早晚要丢的。

江山有些伤感,老魏走后,他拿着委员长的讲话反复看,看不出前途。当初要是不来侍从室,起码能死在战场上,现在想死也死不成。

随着战事进展,侍从室的人都沉着脸,每个人都在想国家的前途,当然,更多的还是想自己。李参谋等人议论:我们武器不行,还不如跟日本人议和。这话被孙副主任听到了,斥责他们,斥责时一个字都没提江山,李参谋却觉得这是江山说了他们的坏话。

孙副主任对李参谋没好印像,韩副主任一调来,他就贴了上去。韩副主任说要议和,他就跟着说议和。议和的根子是汪精卫,汪私下里说议和是唯一的出路,黨内很有一些人附和,孙副主任不赞成。

据说委员长偶尔也谈起过议和,日本方面也在朝他释放消息,孙副主任并不反对。说到底一个“和”字由两个人说出来,意义完全不同。孙副主任想的并不是和不和的问题,是跟着汪主席,还是跟着委员长的问题。再往小了说,是侍三处的人跟着他,还是跟着韩副主任的问题。

江山听出老魏也主张议和,不过他不直说,只是把中国战不过日本的情形告诉江山。从江山这里出来,他又告诉刘娜娜。

刘娜娜听了光流泪,她觉得中国真不行了,不议和早晚得亡国。她想不出什么好出路,眼下的出路就是跟着老魏,这个比她大二十岁的特务,成了她的依靠。江山不同,江山听了老魏的话,只想到战场上去,他说死在战场上总比当鹦鹉强。

淞沪会战失败后,韩副主任传达上面的指示,准备撤退,也就是说南京守不住,也不准备守了。侍三处把秘密文件都登了记,办公用具也都分别装了车,有人说他们要去的城市是重庆,也有人说是武汉,不管去哪里先装了箱。

屋里到处是废纸、垃圾,作了废的文件,登着委员长头像的报纸,洒在地上的油墨、钉书器、曲别针、纸夹子,等等,仓皇的痕迹布满了各个房间。江山和两个勤务兵一起,小心地把录放设备、电影放映机装上箱,本来也要装桌子椅子,孙副主任说:你别管这些,让他们弄,你先代替委员长去一趟重庆。

江山问为什么?

孙副主任说:这是任务。委员长需要让外界认为他去了重庆,我们就给他制造这个假象。

江山去了化妆室。

侍从室的化妆师给他化了妆,穿上委员长平时穿的衣服,他的样子可以乱真。另一个化妆师从外面回来,见了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知道他不是委员长,惊得嘴都合不拢了。

看到别人认错,自信回到江山身上,他挺着身体接受别人的致意。回到办公室,他穿着委员长的军服、马靴,像委员长那样直挺挺地坐在那里。他体味到了委员长的孤独。这个表面享受别人恭敬的领袖,其实正忍受着失败的痛苦。

现在,他怀念在军校的日子,怀念在操场上听周教官训斥,远比委员长的录音好听。周教官的口头语是:凉水洗家伙,越洗越硬。委员长现在越来越软了。

他坐在办公室里,从凉水想到家伙,由家伙又想到了女人。孙副主任说,以后要给他调个女伴来,做宋夫人的替身。他想到了魏红,魏红无论从气质还是长相,都跟宋夫人差得远。论长相,刘娜娜倒有几分相像。他更愿意是刘娜娜。这件事孙副主任只提了一句,后来再没了下文。

正想着,听见钱参谋喊他:老替,快出来,该上车了!

好长时间没人喊他老替了,他觉得刺耳,故意不动。钱参谋又喊:江山,江山,快出来!孙副主任恰好走过来,沉着脸问钱参谋:你喊谁呢?

钱参谋立正站在那里,也不敢解释。孙副主任让钱参谋重新报告。钱参谋走进办公室,朝江山标标准准行了个军礼,朗声说道:报告委员长,车已经准备好了,请您上车。

江山来了感觉,他站起来身子不动,只是略略朝前抬起胳膊,勤务兵上前把委员长的斗篷给他披上。江山整了整军容往外走。一院子人呆住了,怪不得孙副主任发火,这哪是江山啊,分明就是委员长!

孙副主任走到车前,给他拉开车门,他不紧不慢地上了车。孙副主任从另一个方向上了车,陪在他身边。

车路过总统府时,江山不禁回头看了看,他曾经在这里代替委员长出席过几个会议,跟会议代表握过手,现在这座城市保不住了,他心里不免凄怆。车往机场开,沿路看见的都是撤退的队伍,逃难的人群,那种仓皇、悲哀,一直透进骨子里,他轻轻叹了口气,孙副主任惊奇地发现,这一声叹息竟然也是委员长式的。孙副主任暗暗地为自己的成功高兴!

机场上来了一些军政要员,还有几个记者,江山自始至终没说话,只是用手势表达自己的意思,这一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口音,另外也实在打不起说话的兴致,战事到了这般境地,还有什么可说的?

军政要员们把他送到舷梯前,他上到一半儿,回过身朝下面挥了挥手,这一挥神似委员长,那些人到死也不知道登机的不是委员长。

几乎他起飞的同时,另一架飞机载着真正的委员长飞到了武汉。这些他并不知道,他认为委员长还在南京。登机时他发现随行中有个熟人,当时他也不便表示什么,上了飞机,他一直在机舱里来回找,那个身影却不见了。

这样四处巡视,显然就不像委员长了。他也累了,只好在座位上合了眼休息。朦胧中,飘来一阵紫罗兰香气,睁开眼,看见魏红在他身边站着,他的眼睛放了一下光,很快就意识到不能说话,委员长见了漂亮女人就喜出望外那成什么话。让他奇怪的是,魏红见了他,虽然也是见了委员长的恭敬样子,却朝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他疑惑魏红认出了他,还是见了委员长也调情?能上到这架飞机的都不是一般人物,至少跟委员长有某种关系,委员长难免也寂寞,苦闷就更不用说了,女人这时候实在太重要了。

魏红留下一阵香气,带给他的是无尽感慨,大好河山丢失了一半,美人犹自朝他施展着妩媚,妩媚中也带着几分凄凉,这情景让他想起李煜的词。他想起父亲活着时吟诵的样子,前几天继母给他辗转捎来一封信,信上说他父亲逃离北平时,被一匹惊马撞倒,随后一辆汽车从他身上碾过……如今他在装扮着委员长,想到这儿他悲从中来。

他惦念着继母和妹妹,孙副主任应允派专人把他们接到重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正想着,飞机一阵剧烈颠簸,接着就开始降落了。

6

两个月后南京危急,据说委员长手下几十个将军,没人敢站出来守卫南京,反而是一向以信佛著称的唐生智接过了重任,他誓言要与南京共存亡。

侍三处的赵参谋以前在唐生智手下干过,那几天很自豪,咧着兔子似的嘴巴,说了许多唐生智讲义气、重情义的话。

侍从室的人不相信唐生智能守住南京,猜想委员长也不打算真守,不过是想给国际上一个交代。唐生智的军队奋力苦战,还是抵挡不住日军的轮番进攻。十几天后,他接到委员长的撤退令,败退的各路军人互相夺路,互相踩踏,景况十分惨烈。赵参谋消沉了,聊天时再也不提唐生智一个字。

占领南京的日本军队大开杀戒,一口氣屠杀了南京城三十万民众,消息传来,侍从室里倍加沉重,谁都不愿多说什么,心里想的是,我们到底能不能顶住日军的进攻?现在已经退到了重庆,下一步再退,会退到哪里?

刘娜娜就在这时进了侍从室。在南京时,老魏就向孙副主任推荐刘娜娜,本来要考察,赶上大撤退哪还顾得上考察。一到重庆,孙副主任就把这事向陈果夫汇报了。他说的时候并不是以宋夫人替身说的,而是说速记室缺一个速记,这个速记英语还得好,同时可以做英文翻译,他还说此人是军统方面推荐过来的,戴笠对她已经作了考察。

陈果夫当下同意了。

速记室后来改由韩副主任分管,孙副主任一时无法让刘娜娜与江山见面,他觉得既然已经调进来,也不必急,一切看机缘而定。

那些天江山的心情愈发不好,他的继母和妹妹还在南京,经过了日本人的大屠杀,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继母虽然不是亲的,这个妹妹说不定是父亲暗度陈仓的结果,也就是他的亲妹妹。他在南京还有一个远房亲戚,大约也性命难保。如果她们都死了,他在这世上便没有了亲人。想到这里,他做什么都没有心思。

孙副主任心情更坏,侍从室迁到重庆后诸事繁杂,漏洞百出,他整天黑着脸。委员长的军事指挥中心设在武汉,大部分时间在武汉指挥各地的大小战事,他平时跟着委员长,现在要两头跑,只好把侍三处的日常工作交给韩副主任,怕韩副主任趁机坐大,又不得不经常回来。

他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从南京撤退时,他没来得及让江山的继母和妹妹一起撤退,现在他又派人到南京寻找,虽然艰难,总算打听到了一些线索。

他告诉江山,你的继母和妹妹都在,不久就能接到重庆。江山感激不尽。孙副主任趁机跟他讲了这辈子的人生经验,就是不管时局千变万化,只跟定委员长。委员长有过几次低潮,有人以为委员长不行了,委员长却奇迹般地东山再起,他的结论是:忠于委员长就有前途,背叛委员长没有好下场!

江山行一个军礼,说:孙长官放心,我一辈子跟着孙长官,有孙长官的饭吃就有我江山的饭吃,有一天孙长官用得着我,我一定为委员长万死不辞。

孙副主任点点头,说:侍从室这地方复杂得很,说是委员长的侍从室,真心跟着委员长的没有几个,都是想升官发财的。江山又站起来,说:我江山不是那样的人,我以孙长官为榜样,活着为革命、为抗日献身,死为领袖献身。

孙副主任说:好,好。坐下,坐下。别看咱们侍三处某些人得意,委员长心里有数,到了有事时,委员长依靠的还是我。当初西安事变,还不是我在前面挡着,委员长才跑到了山上。

江山知道他说的是韩副主任。

几天后,韩副主任也找江山,自从上次辞职,韩副主任一直不理江山,现在由他分管侍三处的日常工作,他便放下架子找江山长谈了一次,大意是对抗战要有信心,我们虽然在退却,日本人的力量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特别是他们又陷入了太平洋战争,可用的兵力不多。我们在委员长的领导下,全国抗日力量正在整合,国际上的大国都支持我们,苏联支持中共,对抗战也是有利的。

韩副主任一边说,一边直视着江山,盯得江山发毛。听田参谋说,韩副主任一度热衷于议和,现在却好像没这回事似的,政客就像风尘场上的女子,脸变得比翻书快。他觉得韩副主任眼睛后面还有眼睛,笑容后面还有内容。上次他一冲动跟韩副主任辞职,现在韩副主任不提,他也装作没有这回事。

孙副主任知道韩副主任跟他谈过话,很不放心,问韩副主任说什么。他一句不剩地跟孙副主任说了,孙副主任问:你觉得韩副主任怎么样?

他站起来行了个军礼:韩副主任我不了解,我是孙长官的人,在侍从室,别人都是我的长官,孙长官才是我的依靠。孙副主任笑了,告诉他,他的继母和妹妹已经接到重庆,让人找了房子,给她们安排好了生活。

江山由衷地感谢。

孙副主任给江山制定了新计划,每天除了学习委员长的语音,还要综合学习,上午读委员长的文章,下午临摹委员长的书法,晚上读两小时《中国国民党史稿》和孙文的著作,以便谈话时不出纰漏。

时局几天一变,传来的都是坏消息,日军占领南京后长驱直入,韩复榘的部队不抵抗,把山东拱手送给了日本。侍从室的人很气愤,说委员长应该制裁他。有人说韩复榘手握重兵,委员长想制裁也制裁不了。还有人说,像韩复榘这样的将军也不是一两个,十个八个都不止,委员长怎么制裁得过来。

没想到委员长下了狠手,在军事会议上把韩复榘抓起来毙了。这一枪把各部队的精神振作了起来,战场上的局面稍有改观。韩副主任乘着这股劲儿,要整肃侍从室纪律,首先是不允许在办公室打牌、喝酒。办公室值夜班时常喝酒打牌,特别是战事吃紧,人们全靠打牌排闷解忧,孙副主任嘴上不反对,行动并不配合,不过,韩副主任得到了陈果夫的支持,声称抓到喝酒打牌的人一律严惩。

侍三处原来在工作时间打牌的,把牌收了起来;晚上值班爱喝几口的,也把酒瓶子藏了。坚持了一个多月,有人忍不住挑逗孙副主任说:没有酒值班太憋闷了,孙长官爱喝酒,从来没误过委员长的事。孙长官您说是不是?

孙副主任说:别拿我当挡箭牌。你们喝不喝我没看见,出了事也别让我保。

田参谋等人以为孙副主任默许了,买了猪杂碎、花生米,在办公室支起了牌桌,打到半夜,刚拧开酒瓶子喝了几口,有人跑进来喊:韩副主任来了!众人急忙把牌和酒瓶子收起来,韩副主任一进来就问:酒味儿哪儿来的?众人直挺挺地站着,都不说话,恰好那天江山溜到屋里看打牌,也被堵了个正着,韩副主任问江山,江山说:我刚进来,什么都不知道。韩副主任问:你看到了什么?他说什么也没看到。

韩副主任从速记室叫来一个速记员,让她闻谁身上有酒味儿,速记员走到跟前,江山看清楚了,不是别人,正是他一直惦记的刘娜娜,两个人四目相对如电闪雷鸣,怔了一会儿刘娜娜凑到他跟前闻了闻,说没有酒味。又闻其他人,刘娜娜说其他人有酒味儿。

韩副主任责问,这些人却坚称没有喝,说酒味儿是在饭堂里吃饭时喝的。韩副主任让他带来的一个参谋和刘娜娜在屋子里找,在文件卷宗后面发现了半瓶烧酒,韩副主任问是谁的,大家说不知道。又問江山,江山也说不知道。其实江山知道那是田参谋的,但田参谋是孙副主任的人,他不能出卖。韩副主任不慌不忙地说:既然你们不说,我只能报告委员长了,让委员长来问你们,你们就肯说了。

田参谋怕事情闹大,站出来说:酒是我的,我身上关节痛喝了几口。问还有谁喝过,田参谋说:没有别人了。我请江山喝,江山不肯喝。

韩副主任说:江山,你刚才还说没看见,现在怎么解释?

江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整个过程孙副主任都在旁边看着,铁着脸一言不发。田参谋得了一个处分,本来也要处分江山,孙副主任说:他没喝处分什么!韩副主任看孙副主任黑着脸,只好作罢。事后孙副主任大骂韩副主任,说:老子救过委员长的命,姓韩的算什么东西,敢处分我的人。

江山想,刘娜娜何时来了这里,是临时的,还是长期在速记室工作,以后怎么见到她。

速记室由韩副主任主管,江山揣摩她大概是韩副主任的亲信,也不便跟孙副主任打听。委员长有一次在会上褒奖了韩副主任,孙副主任心情正不好。

这时战场上传来捷报,国军在台儿庄毙伤日军一万多人,其精锐的第10师团几乎被全歼,这是抗战以来最大的胜利,侍从室压抑的气氛随之散去,田参谋虽然受了处分,脸上也喜气洋洋的。喜悦没维持了多久,日军就占领了徐州、开封,武汉也岌岌可危了。

7

现在,我们再回头说一说周教官。

挑选江山时,孙副主任对周教官说:江山审查通过了,我让你上前线。

周教官说:我以前跟着冯玉祥是师长,现在旅长、团长都干,只要让我带兵打仗。

孙副主任说:放心,包在我身上。

江山走后,此事没了下文。周教官一直想找孙副主任催促,赶上学校迁移,一时顾不上,迁到重庆后他不知道侍从室搬到了哪里。

重庆的校园又小又破,警校学员都上了前线,剩下的教官有的回了部队,有的到大大小小官邸当了科长、处长,只剩下几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在学校耗着。

学校没课,他天天泡茶馆。

这天从茶馆出来,扭身见一个男人在身后,他去哪儿,那人跟到哪儿。他想起了江山,上面不会杀人灭口吧?他故意往人多的地方走。看甩不掉,索性进一家馆子吃饭,那人也坐下点菜。

吃过饭,那人不见了。他怀疑自己弄错了,他一个教官,跟踪他干什么?当初江山被跟踪,是因为长得和委员长太像。他一个破教员,有什么价值?

回到宿舍刚要休息,听见外面敲门,他静下来听了听,又没有声音了。过了一会儿,听见外面有人问:是周教官吗?

他打开门,见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门外,问:可以进去吗?

他是军人,没什么好怕的,说:请进!

陌生男人进来,关了门说:你大概把我忘了吧?

周教官出了一身冷汗,分明是跟踪他的那个,不过换了一身军装。他说:你跟着我干什么?那男人笑了,说:你还是没认出来,再想想!

周教官愣了一会儿,问:咱们以前见过面吗?对方说:你往南京那时候想。看周教官还没反应,说:我跟孙长官见过你。

周教官想起来,孙胖子为江山的事找他,第一次是在教务长办公室,当时陪着孙胖子的就是他。周教官说:既然是自己人,跟踪我干什么?

对方说:在南京时,我们就注意到了你。你以前在前线带兵,很能打仗,怎么样,在这里习惯吗?

周教官问:我怎么称呼你?

那个男人说:叫我老魏好了,来了重庆怎么样?

周教官说:不怎么样!你们原来答应我上前线,后来又不提了。

老魏问:谁答应的?

周教官一怔,意识到江山的事姓魏的不见得都知道,就不往下说了。

老魏又说:你是个带兵打仗的料,在这里无用武之地。

周教官觉得他又不像军统的了,琢磨什么来头。

老魏又说:让你在这里教学生,是因为上面不信任你。

周教官说:我犯啥错了?

老魏又说:你是冯玉祥的人,在学校里你常跟学生说冯将军如何如何,以为上面不知道吗?

周教官问:你怎么知道?

老魏说:我知道算什么,委员长知道!学校里有的是委员长的人。

说着老魏扭回身,从提包里拿出两个大纸包,一个是煮熟的鸭子,一个是花生和五香豆干,又从包里提出一瓶烧酒,说:来,坐下!

周教官心里迟疑,动作却不迟疑。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对面。

老魏把酒倒进茶杯,说:一会儿外面有人来,就说我是你老乡。周教官点点头,他估计对方是为江山的事,不管对方来意是什么,他都应该大口喝酒,像个军人!他端起杯喝了一大口:好酒!这里人爱喝什么花雕酒,软绵绵的,没意思!

老魏也干了一口,说:一看你就是条汉子,可惜当初跟错了人!当教官几年了?

周教官伸出手比画:八年。

老魏说:人一辈子,掐头去尾有几个八年?你再这么混八年,让你上前线也冲不动了。你还等什么?

周教官有些冲动:我不知道你是哪一条线上的,也不问,起码不是共产党吧?见老魏摇头,他又说:只要让我带兵打日本,我跟着谁都行。

老魏问:共产党也打日本,你跟吗?周教官摇头:共产党把我们家的地都分了。老魏说:所以,打不打日本不是标准,对我们有利没利才是标准。不要以为外人就是坏人,我夜里来找你,也不是坏事嘛!

周教官说:那不一样,你来提着酒、提着肉。日本人来端着枪。老魏说:日本人也可以提着酒提着肉。你不打他,他就提着肉。

周教官看着老魏。心想:这人是汉奸吗?记得孙胖子说他是军统的,总不会军统里也有汉奸吧?说不定上面要用他,故意派人考察他的。想到这儿他不说话了。

老魏说:党内持这种观点的不止我一个,还有汪主席,其实委员长也这么想,只是没明说罢了。对我们党来说,最可怕的不是日本人,是共产党。委员长说攘外必先安内,就是这个道理。

周教官听出来了,这是汪主席的人。他听人说过,委员长跟汪主席是两头叫驴,拴不到一个马槽里。

他对汪主席没有反感,不过汪主席不带兵,跟了他还是上不了前线。

老魏像看出他想什么似的,說:我没别的意思,只想告诉你,汪主席对冯玉祥的部下没有成见,现在他没有兵权,不会总没有。

周教官说:我听出来了,你是为我好,下次你来,我一定把酒菜都备好了。

老魏看了看窗户说:这里我不能老来,下次咱们在外面见面。

几天后,周教官跟人在茶馆打牌,一个打牌的有急事要走,说:天不早了,我还有事,搅你们的兴。大家说:没有。各自付钱。那人付周教官钱时,在周教官手上按一按,周教官走到僻静地方,见钱里夹着一张纸条,写着一家药铺的地址。

他把纸条撕碎了。

这事有风险,姓魏的明明是戴老板的人,却跟他鼓吹汪主席。又一想,不见面又怎么样,无非是跟一帮学生混日子,不管凶吉,把这条线留着总是好事。

晚上他去了药铺,伙计把他领进后院。老魏拍着手说:周师长来了,欢迎,欢迎。

周教官说:哪有什么周师长。

老魏说:早晚会有的。

两人闲扯了半天战局,老魏说:别看国军在台儿庄打了胜仗,对整个战局影响不大。可笑的是,咱们拿着这个小胜仗大做宣传,日本人又占领了许多城市,还在宣传台儿庄大捷。再宣传下去,连武汉也快丢了。

周教官看没什么要紧事,要走。老魏说:你等一下。起身去了后面。

周教官趁机把屋里看了看,这个厅堂不小,进来迎面一幅中堂,中间是山水,层峦叠嶂中有一处溪涧,一个老者在溪边怡然自得,取的是陶渊明的诗意。画的两旁是一副对联:“妙境当前霁月光风皆学问,会心不远花香鸟语尽文章。”

周教官想,倒有些书香气。

老魏从后面出来,把一个信袋递给周教官,周教官一把推了回去。老魏说:一点儿心意,一定收下。周教官说:无功不受禄。老魏说:以后就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再说这点钱也算不上什么,你拿着给家里补贴个零花就是了。

这一说周教官口气就软了,一个人可以不爱钱,但不能不为家人挣钱,他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老魏说:江山走后你们有没有联系?

周教官说:联系什么,听说他是为女人的事,被人做了。

老魏说:江山去了侍从室你是知道的,不用瞒我。周教官红了脸,说:这事上面让保密。老魏说:我在戴老板手下,你不用跟我保密。我们找你,是希望你能跟江山建立起联系。周教官问:怎么联系?

老魏说:现在还不急,一有条件我就安排你跟他见面。

周教官觉得这也没什么,答应了他。又一想,江山既然在侍从室做委员长的替身,军统为什么还要联系他?联系为什么不通过公开途径?这明明是另一个渠道来的。

也许他真是汪主席的人?这么说,汪主席已经打入了军统,这是要做什么?他脑子不够使,想得脑瓜仁儿疼。

8

十月,委员长的军事指挥中心迁到重庆,武汉三镇相继失守。失了武汉的委员长常发脾气,孙副主任跟着脾气暴躁,侍三处的人动不动被训斥,江山有时也跟着吃挂落儿,不过他不在意。

他心里只惦记着刘娜娜。

他已经二十七岁,真正肉体接触过的只有魏小姐,心里挂念的却是刘娜娜,可惜是单相思。

孙副主任不许他到外面,他也不敢打听刘娜娜,有时天黑了到外面散步,盼着能碰上。他问田参谋哪是速记室,田参谋指着浓阴深处一栋楼说:木制小楼左边的那栋,二楼,你又想那个女速记员了吧?

江山否认。

田参谋说:那里的速记员个个才华出众,色艺双绝,岂是你我之辈敢想的。

江山不服气,想:老子喜欢的就是才华出众的女人。

田参谋说:人一生就是命,我本来想上战场,却来了这里。有人削尖了脑袋想往这里钻,就是钻不进来。女人亦是如此。

江山说:我不懂女人。

田参谋说:回头我看到那个速记员,把你的仰慕告诉她。江山涨红了脸。正尴尬失措,看到老魏从大门口方向走来,田参谋离开了。

江山问老魏什么时候到的?老魏说,撤离南京后上面派他去了一趟香港,上个礼拜又从香港回到天津,昨天才从天津赶回来。

江山问他去香港做什么?老魏不说,江山觉出问得唐突,遂不再问。老魏却说:告诉你也不要紧,是为汪主席的事。

老魏告诉他,汪精卫在越南发表了“艳电”,提出跟日本恢复和平。江山想,汪主席是国民党二号人物,如今公开提出跟日本人和平,证明他跟委员长完全掰了。他问老魏:你怎么看?

老魏反问:你呢?

江山说,日本人在南京大屠杀,惨无人道,跟日本和平等于跟虎狼和平,汪主席这么做太失策。

老魏压低声音说:失策?委员长这边,也有人在跟日本上层接触。

江山梗着脖子说:我不信!

老魏立刻转了口风,拍着他的肩膀说:我也不信!现在,抗战大计都在委员长身上,你的任务比誰都重,一定要保证委员长的安全。

江山说:只要对抗战有利,我江山替委员长死一百回都干!他这么说,是怕老魏真是汪精卫的人,要彻底堵住汪派对他的拉拢!

几天后,委员长召开国民党临时紧急会议,撤销汪精卫的党籍和一切职务。又过了几天,老魏告诉江山:汪精卫完了。他做了一个枪毙的手势。江山问谁干的?老魏说当然是我们。这一说,他又成了委员长的人。

二年前,汪精卫的秘书找到老魏,给了他一张相当有分量的支票,他自然要为汪精卫办事。他觉得给汪精卫办事,并不影响给委员长办事。后来看到汪精卫跟委员长形成决裂之势,他一直担心事情败露,现在汪精卫已死,他跟汪的关系死无对证,心情大为放松,再跟江山谈,他的态度已经倾向于委员长了。

一天后,报上登出来的消息是汪精卫没死,死的是他秘书一家。汪把好房子让给秘书,想不到让出的是一个死刑。

老魏的心情又沉重起来,秘书给他支票,不知道汪精卫知道不知道,本来死无对证,现在又留下一个尾巴。他一边寄希望于汪完全不知情,一边想如果汪知情,他该怎么应对。

侍从室担心汪精卫的人报复,对委员长的安全格外重视。孙副主任一再向委员长建议,让江山代替他出席各种活动,委员长有时同意,有时不同意。

江山看不起汪精卫,想到委员长坚持抗战,他增添了敬意,每次出席活动都完美无缺,孙副主任说要给他提军衔。他说:我为抗日,不为军衔!

一次在群众集会上,台下一位戴鸭舌帽的青年掏出了手枪,幸亏旁边有人托了一下,子弹从江山头顶呼啸而去。孙副主任英雄本色,一步抢到前面,把江山挡在身后。台上一些高官都趴在地上,两侧的警卫人员冲上来,飞快地把江山保护起来。

持枪的青年很快被控制,江山站起来摆了摆手,用浓重的奉化口音说:继续开会。孙副主任也明白过来,不再拉他离开,会议继续进行。事后,江山的军衔由少校提成了中校,侍三处韩副主任一派的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孙副主任告诉他,那个开枪的青年不属于任何党派,只不过是一时偏激,孙副主任说时如释重负,他却更沉重了。深夜里,持枪青年眼中的怒火让他倏然惊醒,他想起自己在警校时也想过这一幕,那时他一想到失去东北、华北就对委员长充满了怨恨,现在想到自己一家的景况,心情也难以平静。

父亲在逃难中被车轧死,他想把尸体运回来,孙副主任不允许。南京被占领前,继母带着他妹妹去了一趟北平,和家里的老管家一起把父亲埋葬了,只把父亲留下的遗物带回了重庆。

继母的信是孙副主任转交的,他哭了一夜。自从父亲娶了继母,他一直没有跟父亲亲近过,现在觉得痛不欲生。他想飞到父亲死去的地方,可他是委员长的替身,不能离开侍从室一步。

一天在走廊里,他看见了刘娜娜,明知道不能随便搭话,他还是忍不住朝她走过去。另一位翻译在她旁边,她转身走开了。夜里他又想起她,速记室是个特殊机构,就连侍从室几个处的主任都不敢跟她们来往。他很想去看她,跟她聊聊分手后的日子。

那边楼里,刘娜娜也在惦记他。他在这里,她是来以前才知道的。上面把她派到这里,其中一个任务就是跟他建立联系,越是这样,越不敢轻易见面。

一次,田参谋给她送来一个翻译件,取件时田参谋问她:你认识江山吧?她扫了田参谋一眼,说:不认识。田参谋说:他说认识你。她红了脸,说:恐怕他记错了。

田参谋说:错也罢,对也罢,面对一个如此挂怀的人,刘小姐总该有一些恻隐之心。

刘娜娜冷着脸说:你倒是好心,可惜用错了地方。

田参谋讨了个没趣,怏怏而去。

其实,她一直在想办法见江山,江山不到食堂吃饭,机会便很少。有时在院里看见,也不便上前。她有些着急。上面让她联系江山,到现在还没有建立起一个合理的途径,怎么能不急。

汪精卫叛变的事,把周教官吓了一跳,他想:幸亏没给老魏做过什么,做了岂不也成了汉奸。老魏给的一包钱,他一直不敢动,等着找机会还给老魏。

上面把几个临时训练班放在了学校,来学习的都是各机关大员,有处长也有厅长,来了不听课,只忙着交朋友,几次牌局下来都拜了把子。有一天他看见老魏也在班里听课,他装作不认识,转身走开了。

晚上,外面轻轻敲门,开了门,老魏站在外面。他说:你胆子真大,这时候来找我。老魏说:这有什么胆子大的。

他说:报上都登了的事,你还不知道吗?

老魏说:你是说汪主席的事,那有什么?汪主席是汪主席,我是我。他成立伪政府,跟我有什么关系?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很乱。前天晚上,一个蓬头垢面的妇女找到他,说:家里的孩子丢了,丈夫生了重病,她活不下去了。

他说:孩子丢了,赶紧想办法找!丈夫病了,才正是需要你的时候,怎么能说这种话?妇女说:钱都花完了,真活不下去了!一边说一边掉泪。他回宿舍拿钱时,那个妇女跟在后面,他进屋,妇女也进了屋。他说:谁让你进来的,快出去!妇女跪在地上给他磕头。他把手里的钱递给她,没想到她接钱时塞进他手里一个纸条。他出了一身冷汗。妇女压低声音告诉他,今晚务必到指定地点,否则小心后果。

他不敢不去。

提心吊胆去了,果然是汪精卫派人找他,他否认跟汪精卫的秘书有联系,对方一阵冷笑:你是我们在册的特工,他死了,这事就能抹掉吗?我们只要把这个名单泄露出去,戴老板的脾气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汗如雨下。对方又说:我们在南京城郊办的那个培训班,也多亏了你配合,那个班的学员,有一些已经派到了关键岗位,你功不可没,岂是否认得了的?

有这一番话,他便只能老老实实地给汪精卫做事,不做事,也一样是死,做了事说不定还能活。对方又说了许多,他听着,觉得也有几分道理。最关键的是,他不管怎么样,也得想办法让自己混出来,不能总在戴笠这里窝着。

看现在的样子,日本人取胜的可能性很大,即使日本人不能完全取胜,北方也是日本人的天下。这么一想,就觉得汉奸的帽子虽然不好听,戴着却不见得不舒服。

他当然不能公開站到汉奸立场上,拐着弯儿对周教官说:别看人人都骂汪精卫,骂他的人心里怎么想的,哪个能知道?再说他跟委员长的事,不一直都这样?今天吵翻了,明天又合到一起。

周教官不知如何回答,索性只是听。

老魏转换话题,说:我这次来,是要你去看看江山!

这一说周教官倒放心了,说:侍从室我怎么进得去,搬到重庆,我都不知道在哪儿。

老魏说:我已经跟他们联系过了,这是任务!

任务?谁布置的任务?周教官莫名其妙,把那包钱拿出来,推给老魏。老魏说:你拿它干什么,快放回去。

周教官说:我用不着。

老魏说:想跟我洗清是不是?你洗不清了。我是戴老板的人,你跟我洗清干什么?跟着我,难道还能害了你不成?

周教官又犹豫了。

老魏又说:党内被汪精卫迷惑的人多了,现在都跟着委员长走,也不要以为委员长跟汪主席真的势不两立,他们两个就好比一阴一阳,谁也离不开谁。只不过一个侧重于反共,一个侧重于抗日。委员长把周恩来请到重庆,早晚有后悔的时候。

周教官不说话,他一个当兵的,听不明白这么复杂的事,只是想,老魏让他去见江山,什么意思?他问:江山知道我是你派去的吗?

老魏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你跟谁都别说,你只是他以前的长官,这事孙胖子跟陈果夫说过,不过,你也不要挑明。

周教官觉得,这不像是委员长这边的任务,也不相信是汪精卫布置的,报上动静这么大,谅老魏也不敢再跟汪精卫搅到一起。老魏像看透了他似的,一直笑着。

周教官说:我见了江山,跟他说什么?

老魏说:说什么都行,只不要说是别人让你去的,是你自己惦记他。反正你看着说吧。周教官点点头。

对了,你还可以跟他聊聊女人,聊聊你的艳遇。说着老魏笑起来,周教官却笑不出,他说:我一个破教官能有什么艳遇?老魏说:现在正是党国用人之际,缺的就是不怕死的,你去了找机会跟江山说说你的事,说不定他能帮你一把!

这么一说,周教官倒愿意去了。

9

初夏的一天,江山见到了宋夫人。

宋夫人平時不到侍三处来,孙副主任小跑着奔过去,宋夫人问一句,他答一句。

江山就在旁边,他只在纪录片里见过宋夫人。偶尔一见,以为见了天仙。他没有穿委员长的衣服,因为跟委员长太像了,宋夫人一直盯着他看。孙副主任介绍说:这是江山,替委员长出席过一些仪式。

宋夫人伸出手,江山用两只手刚捧住,宋夫人就抽开了。他觉得那手非常绵软。晚上他睡不着,宋夫人的绵软依然在他手里捧着,他把手一会儿放到被子外面,一会儿放到被子里面,放到哪儿都热。

睡梦中,他看见一个女人在前面,他在后面跟着,女人回过身冲他招一招手。他跟着进入房间,女人走过来拉住他的手,一直把他拉到床上。恍惚中他以为是魏红,便大胆地搂着求欢,女人半推半就的,再一看却是刘娜娜,他说:我找了你好长时间。女人并不答话,只是使劲儿搂着他。酣畅之中,却见孙胖子冲过来指着他说:江山,你好大胆子!再一看,怀里搂的竟是宋夫人。

他出了一身冷汗。

半个月后,江山替委员长出席一个集会,那天宋夫人出席了,她在走廊里看到江山,叫了一声“达令”,当时周围还有别人,江山也不能更正,一时僵在那里。

夫人走过来挽他的胳膊,情急中他低声叫了声:“宋夫人。”夫人立刻想起孙胖子介绍过这个人,脸上飞起一阵红晕。不过到底是大人物,镇定地说:不要慌。他说:明白。两个人低声说着,周围人看来好像在窃窃私语。夫人挽住他的胳膊,两人一起进了会场。

夫人身上喷了香水,香型不浓烈,却有穿透力,他感到一阵阵迷醉。夫人的手在他腋下,他感受着那手的纤细和温柔,心一阵乱跳。他觉得那天的表现糟透了,孙副主任却说他表现得很好,跟夫人在一起的样子很有些委员长的意味。他还开玩笑说:你小子别真把自己当成委员长啊!

这种玩笑只有孙副主任敢开,晚上躺在床上,他把白天和夫人在一起的情景一遍一遍地回味,不知不觉设计出了不同的结尾,一个比一个低级,一个比一个下流。

他痛苦地想,自己修炼的差不多都成了委员长,偏偏最想成为委员长的地方,不能成为委员长。说到底他不是委员长,也不是自己,是谁呢?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思恋刘娜娜,跟他有过亲密的却是魏红。想魏红,见到的却是宋夫人。自从在飞机上见过魏红,后来再没相遇,他们的见面像是一次撩拨,让他在夜深人静时常常回味在飞机上的邂逅,深夜里,魏小姐朝他眨着眼睛,怎么想都觉得大有深意。

他想跟孙副主任坦白托出跟魏红的关系,还没有下决心,刘娜娜却来了。

事情的起因是武汉失守后,委员长在武汉周围布置了几十个师的重兵,伺机夺回武汉。日本方面却想在枣阳、宜昌打开进入四川的缺口,四川的几大军阀,口头表示抗日,却总想自己保存实力,委员长打算到成都会见四川的地方军阀,对他们进行训诫。

要动身时传来消息,德国突然进攻波兰,一夜间攻占了华沙,照这个速度,欧洲用不了多久就成了德国的美味,英法等国不得不对德宣战。

让委员长没想到的是,英法军队比中国打得还糟,法国的防御像糊墙纸一样,一捅就破。德国的胜利鼓舞了日本人,日军很快攻陷了宜昌,同一时间被德军占领的是巴黎,消息传来,悲观的情绪再一次弥漫到上层,一些人觉得汪精卫未必没有道理。

侍从室里的人议论:第二次世界大战真打起来,对中国是好事还是坏事?韩副主任一派说是坏事,孙副主任这边说是好事,为什么是好事却说不清。孙副主任大大咧咧地说:想那么多干什么,委员长说打我们就打,委员长说和我们就和。

委员长整天沉着脸,消瘦、憔悴。国际、国内形势让他难以乐观,却强撑着想让人们看到一个坚定的领袖。看他身体不好,宋夫人劝他取消成都之行,侍从室已经通知了成都,不去又不好。孙副主任建议让江山替他去。委员长不同意,四川的军阀跟他太熟,怕他们看出破绽。

孙副主任说,江山不光说话像、举止像,甚至连字都写得像,连夫人都没有看出破绽,成都那边怎么看得出来!委员长勉强同意了,说了自己想讲的几层意思,由速记员记录下来,孙副主任让田参谋送到江山那里,田参谋说:何不让速记员直接送给江山呢?

因为速记室是韩副主任分管的,孙副主任便去请示陈果夫。他对陈果夫意味深长地说:江山一个人在这里,时间长了恐怕不行。

陈果夫盯着他问:怎么?

孙副主任说:总得让他过人的生活。

陈果夫说:现在不是人的生活吗?

孙副主任说:他毕竟年轻。再说,我们也一直想找一个宋夫人的替身,只是还没找到。

陈果夫想了想,说:那就让速记员去吧,上次宋夫人出席集会后很不高兴,对我说,以后假委员长的活动她一概不出席。如果这个速记员行,倒是好事。只是速记员跟宋夫人并不那么像。

孙副主任说:刚开始看江山也不太像委员长,给他镶了两颗金牙,立刻就像了,只要两个人有了感情,化妆师总有办法。

10

上面几次给刘娜娜下达指令,让她找机会接近江山。机会一时找不来,得等。现在机会来了,她并不兴奋,显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问:为什么让我送?通知的人说:是陈果夫主任的安排。

她拿着委员长的谈话要点和一本《啼笑因缘》来找江山,感觉侍三处的人都在注意她,每个窗户里都是眼睛。她敲了敲门,江山说:请进。她站着不动。江山过去开门,一时大喜过望,呆愣在那里。

刘娜娜说:就让我在外面?

江山如梦方醒,把刘娜娜请进屋里,忙着煮咖啡。他听说速记室的人喝咖啡。

刘娜娜说:我来是送文件,马上就走。

江山说:娜娜,自从那天见过,我一直打听,只是不敢随便找你,孙副主任不允许我跟别人接触。

刘娜娜说:我现在叫梦茵。你在这里,我是知道的。

江山说:为什么改名?

刘娜娜不能告诉他是上面让改的,说:以前的名字太土气。

江山說:我也叫你梦茵?

梦茵说:别把咱们认识透露给别人。江山问为什么?梦茵说,以前那个刘娜娜早就没有了,梦茵不认识你。

江山问她怎么进的侍从室,梦茵说,这里需要速记员,上面派人到学校考察了一番,就把我招来了。江山觉得远不是如此简单,能进侍从室的,都跟上面有关系,只有他是例外。

短短三年,刘娜娜成了梦茵,他成了委员长,彼此却陌生了。江山以前喜欢的是她的清纯,现在清纯后面染上了一层神秘,甚至有了几分婚后女人的成熟,江山猜测她是哪个长官的人,或者跟更大的上峰有关系,心里便有了忌讳。侍从室派系众多,却条理清楚,胡乱伸手招来的不知是什么结果。

聊了会儿,梦茵要走。江山说:我送送你。说完帮梦茵拿起那本张恨水的小说。梦茵说:这本小说你留下看吧,我看了一遍,流了好些泪呢!这是上面事先给她布置的。

两个人走到院里,江山问梦茵家里还有什么人,梦茵说:我老家在安徽合肥,父亲把我送到南京上学,我上学不久,他就病逝了。江山说:你家不是在东北吗?梦茵说:东北是刘娜娜的老家,我是梦茵。江山呆了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梦茵又说:我母亲前几年身体不好,现在每天颠沛流离,反而好了些。你呢?江山说:我父亲被车轧死了,是在从北平逃难的路上。

又走了几步,看到周教官朝着他们走来。梦茵说:这个人我以前好像见过。江山凝神看了看,说:是我们学校的周教官,你先回去吧!

梦茵点点头走了。江山迎着大门喊了一声:周教官。周教官摆了摆手,朝他走过来。两只手握在一起,周教官说:终于又见到你了!

周教官来到大院时,还有些忐忑,门卫问:你找谁?他说:江山。门卫说:没你找的这个人。周教官按老魏的嘱咐,说:有。麻烦你跟上面通报一声。

过了一会儿,门卫说:往左边走,大楼最里面的那个门。

江山刚来这里时挺恨周教官的,现在提了中校,对周教官也不恨了,给周教官行了个军礼,周教官还礼,说:你不能再给我行礼了,你现在是委员长,我得给你行礼。

江山说:我就是个鹦鹉罢了。

周教官说:不敢这么说,你的工作很重要!当初我对你苛刻,现在你转了运,一转眼成了中校。江山说:那我也不愿意在这里,宁愿回学校听你训话。周教官说:现在的工作多重要啊!说着问了他许多生活上的事,又嘱咐他,一定要跟上司维持好关系。问他适应不适应这里的生活。江山说:这里的人,个个是人精,个个都有好深的背景,就是我什么背景都没有。说完苦笑。

周教官又问:上峰对你还满意吧?

江山说:满意,只是最近不怎么让我执行任务了。

周教官说:那就是有更大的事要用你。你没听人家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吗?

一会儿到了吃饭时间,江山拿出一瓶酒,说:我这里平时见不到人,天天想咱们学校,今天喝个痛快。

饭菜是下面人送来的,江山让他们加了几个菜,几杯酒一过,周教官也不端着教官的架子了,跟江山发起了牢骚,说:孙胖子不够意思,当初他们看中了你,让我帮他们,本来答应让我到下面带兵,把你弄走了,我的事他们不管了。

江山问当时的情况,周教官说:他们花了一年多时间找你,人要长得像,还得政治清白,不跟社会闲杂人等交往,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直到给你换了牙,他们才告诉我。

江山说:原来你跟他们一起琢磨我!

周教官说:我觉得是好事,就帮了他们。现在我一天都不想在学校待了,委员长赏识你,你找机会跟委员长说说,让我上前线吧。江山说:我来这儿这么长时间,只见过委员长一次,还是老远的距离。

周教官说:不管怎么说,你总有机会。

江山说:孙副主任常见委员长。

周教官说:那小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江山答应有机会跟孙副主任提,周教官说:江山,你这人讲义气,比他们强。

临走时,周教官看到了张恨水的小说,上面给他的任务是把这本书带回来,就说:张恨水名气蛮大,这书我看看好不好?江山只好答应。送走周教官,孙副主任很快就来了。问:刚才谁来过?

江山想,周教官能进来,肯定跟上面疏通过,就说:我的教官,当初,还是他介绍我认识您的呢!

孙副主任说:这小子,想让我给他要兵权,哪那么好要。又问:都说什么了?江山说:他想上前线。孙副主任说:甭理他,现在等着要兵权的人多了,委员长哪有那么多兵。又问:还有呢?江山说:别的都是离别的话,本来想说周教官借书的事,话到嘴边多了个心眼儿,没说。

到了晚上,江山睡不着,后悔让周教官借走那本书,他想,说不定梦茵想说的话就在书里,女孩子不好意思当面说,要婉转地告诉他。

正想着,外面拉响了防空警报,他掀开窗帘,看到大院里所有灯光都熄灭了,远处的天空中闪着几颗孤零零的星星。更远处,是黑黑的山影。又望一望梦茵所在的楼,也是黑黑一片。他待了一会儿,回到床上。

在重庆一家药店,周教官把小说交给老魏。老魏对张恨水写的爱情故事没有兴趣,感兴趣的是其中一页,用一种药水涂在上面,委员长准备跟川军谈话的要点便出现了。另一页,画着重庆一个即将召开的群众大会的位置,委员长将要经过的路线,休息的地方,标得清清楚楚。老魏把那两页纸撕下来,把书合上。他走到药店外面把书还给周教官。周教官没发现少了两页,但他知道,老魏让他把书借回来,肯定是有原因的。

委员长的谈话要点不过两千字,江山背得滚瓜烂熟。要见的川军将领跟委员长很熟,要在他们面前不露出破绽,极有难度。在他练习的几天里,梦茵来过几次,给他挑剔不像的地方,其实他不光说话像,连委员长的咳嗽都学得十分像,梦茵看他学得那么逼真,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梦茵在屋里来回看,好像在找张恨水的小说,不过却没有问。几天后,委员长自己去了成都,他觉得见川军将领更重要,把重庆的集会交给江山,让江山念前几天准备的演讲稿。

那天江山念错了一个字,好在错的那个字也是奉化口音。会后走到台下,一群记者围上来,江山一眼看到魏红也在里面,拿著相机不停地照。魏小姐说她是《中央日报》记者,问委员长对抗战时局有什么看法?江山按着演讲稿胡扯了一通,无非是国际形势对我们有利,欧洲战场虽然英法接连失利,那是他们仓促应战的结果,战事一旦转入常态,德国必将不利。一旦各国全面开战,对中国的援助必将增加,中国的力量亦必随之增强。众人鼓掌。外面却突然拉响了空袭警报,孙副主任急忙喊停,拉着江山离开了。

刚刚离开,日本人的炸弹就落了下来,江山回首看着十几个弹坑,暗称自己命大。孙副主任严厉批评他,说他不该跟记者说那么多,话越多,破绽会越多。江山低头听着,待到孙副主任不说了,江山才说:那个记者我认识。孙副主任问他什么时候认识的,他说那是我原来的女朋友。孙副主任吃惊,问:她认出你了吗?江山说:我觉得她认出来了。这件事让孙副主任很紧张,联想到会场突然被日机轰炸,觉得这个女人出现不同寻常。

孙副主任立刻报告了上面,上面答复,魏小姐是军统的,孙副主任随之放心。说来当初考察江山时,还借助了魏小姐,这些孙副主任当时也知道,只是魏小姐后来去《中央日报》做记者,他并不知晓,以为是另外一个人。

几天后,魏红被请到侍从室,告诉她一会儿委员长要单独接见,魏小姐隐隐觉得自己闯了祸。江山走进会客室,魏小姐诚惶诚恐地站起来,江山摆摆手,说:坐嘛。完全是委员长的神态,弄得魏小姐也疑惑起来。

魏红本来准备了采访提纲,一时忘了。江山瞥了她一眼,问:侬是《中央日报》的记者?魏小姐毕恭毕敬地回答:是,委员长。江山又问:侬有什么问题?魏小姐慌不迭地打开文件夹看了一眼,说:请问委员长,您觉得日本军队占领武汉后,下一步的进攻重点将是哪里?最近的枣宜会战,会是日本的战略重点吗?江山事先看过有关材料,便按照材料上说的,简单回答了几句。

在飞机上,他觉得魏小姐认出了她,现在看魏小姐的样子却像不认识,如果说真没有认出,那天在飞机上冲他眨眼又是怎么回事?想到这里,他也冲魏小姐眨了眨眼,魏小姐怔了一下,旋即冲他笑了,其实这时她还不敢断定就是江山。

外面有人走来走去,江山不能跟她过分亲热,只是走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魏小姐有些紧张,不知怎么应对。他用北方话问魏小姐:你那天在飞机上认出了我,今天怎么不认识了?魏小姐这才确定是江山,说:你左边脖子上有个痦子,以前咱们在一起时我摸过,那天我在你左边站着,看得清清楚楚的,今天你进来,一直是右边身子冲着我,弄得我也疑惑了。他问魏小姐:我家里怎么样,你知道吗?

魏小姐怔了一下,说:不知道。

江山说:麻烦你抽空去我家看看,到了重庆后我一直不踏实,总觉得家中有事。

魏小姐说:这得请示上面。我这次来也是军统和侍从室安排的。他们说派我来执行特殊任务,我当时还没想到是来见你。

他们计划把我弄到这里,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魏小姐摇头:在南京,他们只是让我跟你交往,并没说要干什么。我哪知道你会成了大人物。

江山说:什么大人物,一个学舌的鹦鹉罢了。

魏小姐说:你的工作很光荣,有些场合,委员长出席不出席不一样,委员长一出席,就鼓舞了民众的抗日信心。江山说:他们要知道这是一个假委员长,还有什么信心?

魏小姐说:当然不能让他们知道。

江山说:我来这里才明白,不是日本人多强,是我们自己像坏了的水桶,四处漏水。我想回学校,跟学员们一起上战场,死也死得痛快。

正说着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江山放开魏小姐的手站起来,一边踱步,一边谈着抗战形势。外面的人走远后,江山说:你还有什么问题,我一并回答你。

魏小姐把文件夹里的那页纸递给江山,江山逐条回答了,最后说:你回去,一定帮我看看家里人,听说她们就在附近。

魏小姐点点头。

江山又问:你回去后怎么向上面汇报,跟他们说认出我了吗?

魏小姐说:你觉得怎么说好?

江山说:咱们说的一样就行。

魏小姐说:我不想说认出了你,我觉得他们希望我见到的是委员长。可是,不说认出了你,咱们以后反而没法见面了。

江山说:那就说认出了,我也这么说,以后还有机会见面。

这时孙副主任走进来,问:委员长,可以结束了吗?

江山说:可以。

魏小姐说了声谢谢委员长,被孙副主任带了出去。

一会儿孙副主任回来,问谈得怎么样。江山说:她开始没有认出我,我看她一直挺紧张的。

孙副主任松了一口气,说:要是她都认不出,你就完全乱真了。

江山又说:后来,她还是认出来了。

孙副主任问:她是怎么认出来的?江山说了自己脖子左边痦子的事。说:她站在左边,就能看出来,站到右边就看不出来了。

孙副主任拍着脑袋说:真是大意了,也多亏她看出来,要是别人看出来,就坏了事。

江山问:她不会跟别人说吧?孙副主任说:她是军统的人,是懂纪律的。

江山这才知道魏红是军统的人,他心跳得跟兔子似的,却把话题转到了别的地方。

11

魏红走后,医生给江山做了手术,去掉了脖子上的痦子。

半个月后,委员长要到某战区视察,中共不知从哪里得到情报,委员长可能遭遇不测,委员长不相信中共的情报,又不想冒险,便让江山替他出行。所有随行人员都没有变,只是把委员长换成了江山。

车队行出重庆,走到一个山势险峻处,路口横着路障,前面车上的人员跳下车清理。孙副主任喊:不要动,原路返回!刚说完,一声山崩地裂般的爆炸声。江山乘坐的越野车颠了起来。前面一辆车被炸翻,几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孙副主任喊:上车,返回!车队紧急倒车,纷纷掉头。两边山上灌木丛里突然伸出无数枪支,朝着车队射击,子弹如暴风急雨一般。卫队士兵匆匆下车还击,且战且退,孙副主任一边指挥卫队,一边用身体掩护江山。

这是江山遭遇到的最危险一次,竟然奇迹般地没有中弹。回到大院,看着越野车上被打出的许多窟窿,庆幸自己命大。孙副主任身中三枪,一颗子弹打穿了他半个耳朵,再偏一点就完蛋了。现在他胳膊用绷带吊着,耳朵被绷带包扎着,脸上却笑呵呵的。在他看来,只要两人活着,后面跟来的都是好处。

过了半个月,孙副主任晋升为中将,江山也晋升为了上校。孙副主任没有说出那天车上坐的不是委员长,侍从室里都是精明人,猜也能猜得出来,只是不说破罢了。人们知道孙副主任护驾有功,围着他转的明显增多,韩副主任有些冷落。

对事件的调查在暗中进行,委员长奇怪这情报中共能得到,军统为什么得不到,他把戴笠骂了一通。戴笠认定内部有人泄露了委员长的行踪,他明着查战区那边谁泄露了消息,暗中却在逐个排查委员长周围的人,新近调来的都是调查重点,自然也包括江山。

江山不知道上面一边提军衔一边暗中调查他,只觉得对他更重视了。周教官又来看过他,上次借走的《啼笑因缘》还了回来,江山看了一遍,被书中情节感动得不得了。书里少了两页他发现了,却没有在意,把书还给梦茵时他也没有提,只是要求梦茵以后有好书再拿给他。

过了几天,梦茵拿来了李金发的诗集《微雨》,江山说:我喜欢小说。梦茵说:夜深人静读诗更好。在梦茵的鼓励下,他在寂寞的夜晚读了又读,竟然感动了。把诗集还给梦茵时说:想不到还有这么好的诗。

梦茵又拿来了戴望舒的诗集,说:写得比李金发还好。江山问:你有徐志摩的诗吗?我倒想看看。

正聊着周教官来了,故意装作要走,说:我来得不是时候,耽误你们公事。江山说:她是来教我读诗的。梦茵说:我叫梦茵。两个人握了手,梦茵说,你们聊吧,我回去了。

周教官说:我是个粗人,梦茵小姐是不是看不起我啊!梦茵一时不好再走。周教官说:今晚我请你们吃饭好不好?

江山说:我们不能随便到外面吃饭,就在这里聊吧,我给你们煮咖啡。趁着江山转过身的空,周教官把一张纸条塞给梦茵。

梦茵攥着纸条,说:江山,我还有事,你们聊吧!

回到办公室,梦茵打开纸条,看到上面画着一棵枯树,树洞里有一只虫子在休眠。意思是现在是冬天,让她暂时不要行动。这是她来这里时事先约好的。

这时,上面已经注意到了周教官,他们分析,委员长暴露行踪,一方面得有人掌握情报,另一方面还得有人把消息送出去,大院里所有无线电讯号都是被监控的,那么把消息传出去,必然靠人。

周教官来往频繁,自然成了怀疑重点。他一离开侍从室就有人跟上了,跟踪的结果是毫无疑点,他是个粗粗拉拉的军人,除了对上面让他当教官不满外,没有任何异常,但上面并没有放松对他的监视。

梦茵也感觉有人监视,她天天跟以前一样工作,有时上面故意让她给江山送文件,她不多待,放下文件就走。有一次江山拉住她的手说:娜娜,再待会儿。梦茵正色道:我是梦茵。江山又说:梦茵,你好像在疏远我。

梦茵说:我忙,回头再聊。扭头走了。

回到速记室,一位女翻译对她说:你别再去江山那里了。梦茵怔了一下,问:为什么?女翻译说:上面正怀疑他。昨天我给陈果夫主任送文件,听到他跟韩副主任说委员长的行踪被外面掌握,江山有好大疑点。梦茵说:你听错了吧?女翻译说:我亲耳听见的,还能有错?梦茵说:江山刚刚提了军衔,分明是有功的嘛!再说我每次去,都是上面交代的。女翻译说:反正我是亲耳听到的,你爱信不信。

因为不知道这消息是真的,还是故意透露出来看她反应的,梦茵仍然找江山,继续借给他书。有一次,周教官离开大院时门卫把书扣下,送到上面检查,没有发现异常。于是又转而重点调查田参谋,在侍三处,跟江山来往最多的就是田参谋,军统在他家周围布置了许多人,没有发现疑点。

江山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他只感觉上面对他重视。时间不长,魏红又来采访他,说他继母托她带来一封信。江山看了,继母说家里一切都好,唯一的愁事是他妹妹已经长大,还没有定下人家,问他工作的地方有没有合适的长官。

江山想,这里的人个个有家有室,难道让妹妹做小老婆不成?便问魏红能不能在外面找个合适的。魏红答应帮忙。

当了记者的魏红比以前性感撩人,江山忍不住坐到身边,两只手不老实。魏红一直笑。过了一会儿,江山邀请魏红到他房间去,魏红嘴里说,我到你房间做什么,你一肚子坏心思。脚步却跟着江山去了。

一进房间,江山便搂着她亲吻,魏红一边回吻,一边说,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江山说,我在这里天天想你,把我想坏了。

来这里以前,上面警告过魏红,不许跟江山有非分之举,魏红哪还顾得上,她觉得这已经不是以前的江山,是委员长,跟他亲热就是跟委员长亲热。

两个人一边狂吻一边往里屋挪,到了床边江山刚解衣服,响起敲门声,江山忙把衣服系上,魏红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让江山开门。

外面站着的是梦茵,江山一时有些狼狈。梦茵冷眼看了一眼,把手里的一份文件递给他,抬头一看,发现魏红也在看她。魏红站起来,说:你是,你是刘娜娜吧?

梦茵冷着脸说:你认错人了。

魏红又问:你是不是在女师上过学?

夢茵不理她,对江山说:韩副主任让你到他办公室去一下。说完扔下他们转身走了。

魏红问江山:这是不是刘娜娜?江山说:不是,她是这里的速记员,叫梦茵。魏红说:什么梦茵,分明就是刘娜娜,扒了皮我也认得她。

江山看她不依不饶,便说:韩副主任叫我,我得赶紧去。魏红说:我也该走了。江山又有些不舍,嘴一直追着魏红的粉腮,魏红答应再来,说完离开了。

江山到了韩副主任办公室,韩副主任问:有事吗?他知道韩副主任并没找他,是梦茵临时编出来的,转身去了梦茵办公室,梦茵对他不理不睬。他只好怏怏而回。他走后,梦茵气得伏在桌上哭。

梦茵心情极坏,孙副主任安排她做宋夫人的替身,化妆师试了几次都不理想。她的身材、气质跟宋夫人相近,只是下颏偏尖,怎么化妆也出不来宋夫人的韵致。

为了让她成为替身,上面特许她跟江山接触。看到魏红在江山屋里,她便跟韩副主任汇报说:那个魏红是她的同学,差点认出她。韩副主任指示下面了解魏红什么来路。打听到是孙副主任安排采访委员长的,便汇报了陈果夫,同时指示梦茵,暂时先不要跟江山接触。

两人疏远了几天,江山忍不住去找梦茵。梦茵仍不理他,他便跟梦茵解释,那天魏红给他捎来了家信,还把魏红帮他妹妹找婆家的事说了。梦茵请示上面,上面说可以跟江山继续交往,韩副主任已经通过军统把魏红调到了云南。军统派到云南的一个特工暗中跟汪精卫勾结,魏红以前跟他鬼混过,借着清除那个特工,把魏红除掉了。

江山后悔那天跟魏红亲热,他忍不住又找梦茵,办公室没人,他上前拉住梦茵的手。梦茵刚刚得到消息,宋夫人对她做替身并不认可,心情十分沮丧。看到江山拉她,把身体靠到了江山身上。

江山以为梦茵要像以前那样推开他,没想到梦茵握着他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江山顿时升起一股感动。他暗暗责备自己,不该见异思迁,对不起梦茵。

两个人静默了好长时间,听到外面有人来才分开。进来的是女翻译,跟江山打了招呼要离开。江山忙说:我还有事,我走了。梦茵送他。回到屋里,她的脸红红的,女翻译说:梦茵,你脸怎么这么红?

梦茵两只手捂着脸,说:我只是觉得脸上热,身上也热,大概在发烧。

女翻译顿了顿,说:梦茵,我们是不可以恋爱的。

梦茵说:我没有,前些年我常梦见自己嫁了人,现在连这样的梦也不做了。我的名字里有一个梦字,梦就离开了我。女翻译听她说得凄伤,搂住她说:这里的人哪一个不是呢?

女翻译宽慰了她几句,离开了。梦茵在屋里发呆,她知道进了这里,大约不会有什么爱情,就是真有,也不可能有结果。她跟老魏同居时,没奢望老魏娶她,现在有了江山,却生出来许多向往。

晚上,她拿着徐志摩的诗集来找江山。江山正回忆跟她在一起相依相偎的情景,她一来,迫不及待上前拥抱她。梦茵回过身指了指外面,江山只好罢手。

关好门,江山又要吻她。她躲开了。看到她脸色沉郁,江山便给她煮咖啡。江山的生活习惯要处处跟委员长一样,委员长每天喝咖啡,他便也要喝咖啡。

喝过咖啡,梦茵朗诵了徐志摩的诗《再别康桥》,充满了感伤。江山说:梦茵,你有演艺天才,如果演戏,早就是大明星了。

梦茵说:你以为现在不是演戏吗?不过演戏跟演戏不同。我演给自己朋友、亲人的,是我喜欢的角色;演给这里的,是我不喜欢的角色。一个是拿自己的心演,一个是拿自己的命演。

江山说:你说得好深刻。

梦茵说:我是用心演给你的,就像徐志摩的诗。明天你要是听我给别人演过什么,那也许是真的,却都不是我的本心。

江山想,我现在也天天演戏,演一个委员长,难道是情愿演的吗?他说:你这么说,就像是在说我。

梦茵说:不是说你,是说我。

江山说:我不明白。

梦茵说:我跟别人演的是别人,听明白了吗?

江山迟疑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用明白,知道你跟我是一片真心,就行了。

梦茵说:你这就是明白了。

江山说:我也给你朗诵一段吧,用委员长的话朗诵。江山用委员长的声音朗诵了《再别康桥》,只一句梦茵就笑起来,还没有朗诵完,梦茵笑得歪在椅子上说:求求你,我笑得肚子疼。

江山说:其实我也是演员,演的不是自己。

梦茵说:不对,你演的就是自己。

江山说:我演的是委员长。

梦茵说:不,你说的是委员长的话,演的却是自己。

江山说:仔细一想,也对。都是说委员长的话,心不一样。我的心在你身上,演的当然是自己。梦茵搂住他脖子,说:别再朗诵了,我要听你的心跳。她把耳朵放在他胸前,听了一会儿,她说:江山,你的心跳得好壮,像鼓一样。

江山拥抱着她,好紧。

过了好一会儿,梦茵说:江山,咱们天天这样多好!

江山说:那就天天。

梦茵流了泪:上面不会让咱们天天这样。我听说,宋夫人不肯要替身。

江山说:宋夫人不要,我要。都是一样的人,委员长能有爱情,我们也应该有爱情。

梦茵说:世上的事,没有几件是按道理说的。

江山被她说愣了,梦茵却突然跳起来,桌上有留声机,她上前放了一张唱片,在屋里跳起舞,一边跳,一边招手让江山起来,江山像个呆子一样站起来,梦茵围着他不停地跳,从外屋一直跳到里屋。

梦茵气喘吁吁地倒在床上,呆呆地看着江山。江山站在床边,注视着梦茵的身体。以前,他觉得魏红比梦茵性感,现在的梦茵却远比魏红撩拨人,她用痴痴的眼神罩着江山,说:江山,你怎么还傻愣着?不爱我了?

江山说:爱你。

梦茵说:那你过来。

偏偏这时候田参谋跑来通知他,孙副主任要他准备一下,马上出发。

江山问:去哪里?

田参谋说:出了大事,我們一起跟着委员长出去。

12

就在那天夜里,日本350架战机偷偷起飞,分两批偷袭了珍珠港美军。第二天,日军又在香港发起了进攻。

那天傍晚,委员长接到日本要轰炸珍珠港的情报,他设法通知了美国,据说中共方面也通知了,美国人却不相信。委员长同时还得到情报,为了掩护对珍珠港的偷袭,日本计划对他的住所进行轰炸。

他带着几个随从转移到了秘密地点,把江山也带去了。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见过江山,可惜那天美国方面要求见他,跟江山的见面只好推后了。江山白白跟着孙副主任跑了一夜,天亮时返回了大院。

上午,有人送来报纸,日本轰炸珍珠港的消息上了报,侍从室的人个个紧蹙双眉,种种分析表明,日本在周边的得手对中国形成了更大战略压力。

因为委员长转移,孙副主任把委员长的办公室给了江山,在这里能更加感受到委员长的气息。办公室里外两间,里面卧室,外面办公,跟委员长在时完全一样,江山住进这里,时刻感受到委员长承受的压力,心情越发沉重。

在宽大的软床上,他与梦茵发生了关系,事后他怕梦茵难过,梦茵却坐起来点上一支烟。她抽烟的样子让他很陌生,她在联欢会上唱过《松花江上》,当时好些学生流了泪,现在却像一个老烟民,熟练地吐着烟。

她告诉他,当初他们第一次在公园见面时,上面已经给她布置了任务,任务是什么她并不知道,只知道要离开南京一段时间。她对他很喜欢,表现得冷淡是因为她感觉出来,陪她赴约的魏红是来监视她的。

她很快从南京消失了。她对别人说母亲生了重病,要回北方看望母亲,其实当天就返回南京,被安排到一个秘密地方受训。她有意对江山隐瞒了跟老魏同居的情节,江山问她接受谁的培训,她叹了口气。看她不愿意说,江山不再问。他想,这里不论什么关系,不该问是不能问的。

她问江山:江山,你真喜欢我吗?

江山说:不是喜欢,是爱。

她说:要是有一天,你发现这爱不值得呢?

江山说:怎么会。

她说:我们家是从东北逃难出來的,先到了北平,后来我一人辗转到了南京,我在那里上了女子师范学校。江山不解地望着她。她又说:我现在说的是我,我是东北人。梦茵才是安徽人。跟你一样,我父亲也死了,是在北平被日本人炸死的。可是……我现在成了梦茵。

江山说:不管你是梦茵,还是刘娜娜,对我都一样。你的出现让我对生活恢复了热情,外面日本飞机天天扔炸弹,你在,我就有自己的生活。

她说:可惜,这不是我们想要的生活。

江山看着她。

她又说:我们应该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地方,工作、恋爱,再找一处不起眼的房子结婚,在那里把孩子养大,老去,那才是自己的幸福。

江山想,那就能幸福吗?想一想父亲,好端端地死在宛平街头。

两人静了一会儿,梦茵问道:周教官什么时候来?江山说:我不知道,按说明天他就该来,他上次还借走了书,该还我了。

梦茵把一本郭沫若的书放在桌上,告诉江山,这是周教官上次说要看的,你拿给他。江山答应了,并没有多想。

第二天周教官果然来了,给江山拿来好些吃的,还把梦茵拿来的书借走了。江山不知道,那里面有委员长行踪的重要情报。

日本人很快占领了香港,现在,国际国内都看着委员长,猜测委员长的态度,委员长更消瘦了,却比以前更坚定,有人再一次提出议和,被他痛斥了一通。他说:那不是跟汪精卫一样了吗?以后议和的话,谁也不要再提!他正式对德意日三国公开宣战,同时还跟美英等国谈判,签订友好同盟条约。在他看来,有盟军支持中国的战事会有改观,日本发动了太平洋战争,恰恰是中国转机的开始。

国内,保卫长沙的战事正在进行,为了占领长沙,日军调集了四个集团军大约12万兵力,目的在于牵制中国,使委员长无力向香港方向进兵。我方薛岳指挥的第九战区也投入了四个集团军,大约17万人,他们一边阻击消耗日军,一边将主力在长沙外围展开,试图对日军形成包围。为了鼓舞长沙守军的士气,委员长准备到第九战区巡视,这次行动是严格保密的,出行前孙副主任通知江山跟他一起出去。车开到一半路程,委员长要下车休息,再上车已经换成了江山。

快到机场时,江山的车受到袭击,一颗地雷在他前面十几米的地方爆炸了。他的车险些被掀翻。卫队立刻展开,却没有在周围发现武装人员,江山没有受伤,他们换了一辆车按原路返回了侍从室,这时委员长已经飞到了第九战区。

这次被袭,孙副主任指示他不要跟任何人说,梦茵在他胳膊上发现了一点小小的擦痕,问他怎么回事,他告诉了梦茵。梦茵抱着他胳膊哭了,当时他并没有察觉出梦茵异常。

那天晚上,梦茵留在了他房间。江山正值盛年,刚刚经受了一场惊吓,正需要她的安慰,她却抱着他,给他讲起自己的过去。她说:如果我告诉你,是我让人在路上埋了地雷,你还爱我吗?

江山愕然:怎么会呢?

梦茵说:怎么不会,现在是战争,战争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江山觉得后背发凉,说:我不相信,要真是这样,你怎么会告诉我。

梦茵笑了,说:傻孩子,我说的是如果。

她用手揪着他的鼻子,说:你这个鼻子,真像委员长。你简直就是一个委员长,这大概就是你的命。

江山说: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梦茵说:你跟委员长长得这么像,就应该受惊吓,你大概不知道,我在这里看见你的时候,有多恨你。

江山说:委员长是抗战领袖,一开始我也不喜欢他,现在看到他一心一意带领全国抗战,感觉跟以前大不一样。

梦茵说:我原来跟你想法一样,我相信每一个上峰,相信一切都是为了抗战,他们说要送我到一个秘密地方受训,我答应了,在那里,我的速记是最快最准的,就在培训要结束时,上峰把我叫到他那里,说要跟我讲一些重要事,我去了。

梦茵说到这里,不再往下说了,她点起一支烟,同时也给江山点上。

江山看着她,猜她要说什么。他觉得,这是她埋在心底很深的话,梦茵沉默了半天,说:我们没有结果,无论以后怎样,我都会把你记在心里。

江山说:我也一样。又问:后来呢?梦茵说:什么?江山说:你去了上峰那里,后来怎么样?梦茵笑了,说:后来我就成了梦茵。他说这是组织的安排,我必须服从他。原来的抗战一下子在我面前不重要了,我只是想报复。我本来是东北人,变成梦茵,又成了安徽人,在我看来,日本人糟蹋了我的家乡,上峰糟蹋了我的身体,仇恨是一样的。你说是不是?

江山不语。他明白她这些话的意思,她是在暗示他,他代替委员长出行时遇到的一次次危险,都跟她有关吗?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怎么可能?

她问:你还爱我吗?

江山说:你当初打动我,是因为那首歌。

梦茵已经忘了。

江山说:就是那首《松花江上》。

梦茵突然哭了,她躺在床上泪流满面。她说:也许,有一天我会被他们枪毙,我不怕,原来那个刘娜娜早死了,现在活着的梦茵没有意义,我不怕死。不过,遇到了你,我突然有了留恋,我不想你恨我,也怕你看不起我。

江山说:我没有。

梦茵说:那我如果告诉你,我现在的任务是把你杀死,你还跟我好吗?

江山说:为什么要把我杀死?

梦茵说:因为你已经成了另一个人。杀的不是你,死的是你。

江山说:随你好了。

梦茵说:你还没回答我呢。

江山说:什么?

梦茵说:还跟我好吗?还喜欢我吗?

江山说:当然还喜欢你,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刘娜娜,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是。停了一会儿他又说:要不,我们一起走吧。

梦茵说:怎么可能!周围都是监视的,你也一样被监视着。

江山说:那我也不怨你。说到底我不是委员长,你也不是梦茵,我们都是小人物,该怪的不是自己,是那些不让我们做自己的人。自从來这儿,我没一天愉快过,我多想还做我的江山,还在操场上走正步听周教官训斥。哪怕我们走不了,总是下决心走了,不比在这里服从命运的安排强?

梦茵叹了口气,说:你说得不错,可惜太晚了。说着梦茵站起来,给他到外面煮咖啡。她把咖啡端给他,说:喝了它,上床睡觉。

江山端起杯子,放到唇边嗅了嗅,又把杯子放下了。梦茵问:怎么不喝?

江山说:太烫。

梦茵说:你不敢了?实话告诉你,这咖啡里有毒,喝了当时不会死,我走后两个小时,你就会死掉。

江山说:为什么让我死?

梦茵说:不是我要你死,是任务。这是上面给梦茵的任务。梦茵的口气像开玩笑似的,半真半假。

江山也用半真半假的口气说:为什么告诉我?

梦茵说:看你还敢不敢喝。

江山笑了,说:有什么不敢的,无非就是死。今天不死,明天也不一定不死。现在死了,也一样是替委员长死的。我死了,你能完成任务,不也很好吗?

梦茵说:那你就喝吧。

江山拿起杯子张开嘴喝,梦茵突然把杯子打掉了,杯子在地上滚了一圈儿,竟没有摔碎。咖啡洒在床上。

江山愣住了,说:你说的是真的?

梦茵起身穿上外衣,说:你以为我跟你说着玩儿?

江山说:那你怎么不让我喝,说到底你不是梦茵,到了这时候,你终究还是刘娜娜。

梦茵叹了口气,说:我走了,就当这是一个玩笑,你睡觉吧!

梦茵说完离开了,江山拿起那个杯子,反反复复地看。那天晚上他睡不着,不时起身看着床单上的咖啡渍。他相信梦茵说的是真的,却并不恨她。

第二天,周教官来了。

周教官这一次是孙副主任叫来的,周教官感觉不妙,又不得不来,他来了没有见江山,先见了孙副主任,孙副主任告诉他:已经跟上面说了,很快把他派到第九战区,担任军参谋长。周教官表示感谢,心里并不相信。孙副主任又告诉他,江山最近遇到了几次危险,情绪有些波动,让他去安慰一下。

周教官进入江山房间时,房间周围布置了许多警员,房间里也安了监听设备,一切都是孙副主任安排的,江山不知道,梦茵也不知道。

周教官心情忐忑,看到梦茵也在,两个人笑了笑,笑容都有些不自然。以往周教官一来,梦茵就要离开。这一次她没有走。

周教官从包里拿出郭沫若的诗集,说:谢谢梦茵小姐的诗集。梦茵说:你错了,不是我的诗集,是沫若的诗集。周教官笑。只有梦茵看出来,他笑得多么苦。梦茵说:郭沫若其实比徐志摩还要浪漫,他的诗就像古代的歌赋,读来回肠荡气,我喜欢他的《凤凰涅槃》。喜欢那种新生的感觉。

周教官说:我是军人,不懂感情。

梦茵说:你每次来,不是都跟江山借诗集吗?

周教官说:实话跟你说,夜里睡不着我翻翻,看不几行就困了。

梦茵说:想不到诗还能催眠,算我长了见识。

江山回过身给他们煮咖啡,梦茵说:你们聊,我来煮。江山说:你不会煮。梦茵说:我昨晚给你煮的咖啡,你不是还说好吗?江山一时语塞,跟周教官谈起了外面的情况。

周教官告诉他,重庆的老百姓都在熬着,日本人的飞机天天在头顶上飞,随时往下扔炸弹,学校被炸过一次,学校旁边的一家大小十一口,只活下来一个孩子,是在他娘怀里活下来的。

江山说:我想不明白,天天看着这些,怎么还有人给日本做事。还有汪精卫,为什么跟日本人混在一起,他们不会没有良心吧?

周教官一时说不出话,梦茵却把煮好的咖啡,端给他们两个。江山有了昨天的事,不喝,周教官却拿起来就喝了,梦茵很快又给他添了一杯,周教官说:梦茵小姐煮的咖啡,果然比江山煮得浓郁。

梦茵说:给你们加了咖啡奶,和加糖味道不同。

周教官又喝了一杯,起身要走。江山让他再坐一坐,周教官说:我这次来,是孙副主任叫我来的,他说你心情不好,我看你没问题,走了。

江山说:我心情没什么不好,也说不上好,已经习惯了,有时遇到危险,反而觉得自己有用。说着把周教官送到外面,看着周教官出了大门,他返回房间。

梦茵还在屋里。

江山说:周教官喝了咖啡,没有异常。

梦茵笑了一下,说:我今天也给你倒了,你怎么不喝?

江山说:你吓着我了。

梦茵又把咖啡拿给他,说:那是跟你开玩笑的,没事,喝了吧。

江山却坚持不喝,他说:我愿意相信晚上的你,晚上的你是刘娜娜,白天的你,我觉得是梦茵。这咖啡你喝了吧!

梦茵说:你要不喝,就倒掉。我也不喝。

江山说:我不是领袖,也愿意你不是梦茵,仍然是我认识的刘娜娜。这杯咖啡,我不会跟任何人说,我们把这件事忘了吧。

梦茵说:那有什么用,你不说,周教官也会说的。再过两个小时他就会死,一死就等于说出了一切。

江山问:为什么?

梦茵说:这是任务,没有为什么,说到底我跟你一样,都是工具,我保不了你,你也保不了我。我们都保护不了对方,还不如做一个合格的工具,你说是不是?说着梦茵从身上拿出手枪,对准了江山。

江山很镇静,说:这样也好,你打死我,我就可以结束现在的生活了。我不想过现在的日子,还想当以前的江山。你开枪吧!

梦茵含着泪说:我怎么会对你下手,还不如打死自己。说着,她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江山要上前阻止,枪已经响了。

孙副主任带人冲进来时,梦茵倒在了血泊里。

13

江山被关进地下室,几番审问后,证明他跟梦茵只是情人,没有政治关系。委员长却寒了心,决定不再安排替身。

孙副主任给江山在城郊盖了一个大院儿,旁边是菜园,只有一个要求,以前的经历一句不许跟别人说,江山当然也不愿意提。

在那里,他天天看报,有时报上登了委员长的讲话,他会在没人的地方用委员长的口音念一段。有一次继母听到了,说:江山,你怎么跟委员长说话一样啊!江山长叹一声,并不回答。

抗战胜利后孙副主任来找他,告诉他韩副主任和老魏都是汪伪的特工,老魏本来是戴笠要重用的,正要提拔,他给戴笠送了一笔钱,使戴笠觉得他不可靠,遂打消了念头。老魏看到提拔无望,投靠了汪精卫。汪的秘书死后,本来断了线,没想到几个月后汪精卫又派人联系他,他不得不再次给汪精卫服务。同时,他还跟美国方面有联系,是军统里唯一一位三重间谍。

戴笠在侍从室安插军统的人,事先跟委员长报告过,委员长没反对,他便放手干起来。他把这件事交给了韩副主任,认为韩副主任最可靠,能力也最强,没想到韩副主任好几年前就被汪精卫收买了。这也说明,汪精卫叛变早有預谋。

韩副主任利用江山,建立了对外的联络线,看到要暴露,指示梦茵杀死周教官和江山,江山听到这些,半信半疑。孙副主任说:现在这两个汉奸已经被枪决,你可以出来工作了,仍然是上校军衔。

江山被安排到南方某省担任警察厅副厅长。

他还没有结婚,托人打听魏红的下落。有人告诉他,魏红死了,江山遂死了心,娶了当地一个小学教师为妻,女方原来的丈夫是第五战区的师长,为国捐躯了。

接下来的一切江山没有想到,他所扮演的委员长,兵多,枪好,仍然被中共打得落花流水。回想在侍从室的日子,江山觉得也在情理之中。

要撤到台湾时,孙副主任赶来问他愿意不愿意走。江山说:我在这里等你们打回来吧!孙副主任便走了。解放军打来时,江山跟着老婆逃回了娘家,在村里过起了百姓生活。

一九六五年春,江山收到香港一封来信,里面说我已经退休,现在在香港过着悠闲的生活。信的末尾是一个挺大的“孙”字,他猜出是孙副主任。因为信上没有详细地址,江山无法回信。转过年,轰轰烈烈的“文革”开始了,江山怕红卫兵抄家,把信烧了。有一天,红卫兵批斗走资派,江山看到被批斗的大官竟是侍从室的田参谋,田参谋也看到了他,盯了他半天,两个人却没办法说话。

三年后,田参谋又成了省革委会副主任,重新当上大官的田参谋特地来看他。江山给他行了个军礼,田参谋没还礼,只是说:江山,有困难找我。

江山也说:保重!

他们后来再没见面。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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