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
且说凤姐在家,外面待尤二姐自不必说的,只是心中又怀别意。无人处只和尤二姐说:“妹妹的声名很不好听,连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说妹妹在家做女孩儿就不干净,又和姐夫来往,‘可见没人要的,你拣了来。还不休了,再寻好的。我听见这话,气得什么儿是的。后来打听是谁说的,又察不出来。这日久天长,这些个奴才们跟前,怎么说嘴?我反弄了鱼头来拆。”说了两遍,自己已气病了,茶饭也不吃。除了平儿,众丫头媳妇无不言三语四,指桑说槐,暗相讥刺。
且说秋桐自以为系贾赦之赐,无人僭他的,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岂容那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妇女?凤姐听了暗乐。自从装病,便不和尤二姐吃饭,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饭,到他房中去吃。那茶饭俱系不堪之物。平儿看不过,自拿了钱出来弄菜与他吃;或是有时只说和他园中去顽,在园中厨内,另做了汤水与他吃,也无人敢回凤姐。只有秋桐撞见了,便去说舌,告诉凤姐说:“奶奶名声,半是平儿弄坏了的。这样好菜好饭,浪着不吃,却往园中去偷吃。”凤姐听了,骂平儿说:“人家养猫拿耗子,我的猫只倒咬鸡。”平儿不敢多说,自此也要远着了,又暗恨秋桐。园中姊妹一干人,暗为二姐担心,虽都不敢多言,却也可怜。每当无人处,说起话来,尤二姐淌眼抹泪,又不敢抱怨凤姐儿。因无一点坏形。
(节选自三家评本《红楼梦》第六十九回,上海古籍出版社)
简 评
烘托手法中以人烘托人的手法用得最妙的是汉乐府民歌《陌上桑》中写罗敷的那几句:“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诗人要写罗敷的美貌,对罗敷的姿容气度未著一字,而是通过描写行者、少年、耕者、锄者见到罗敷时的那种赞叹、忘形、出神,烘托出罗敷的美貌。这种不可描摹的美,也只有用烘托手法,让读者爱怎么想象就怎么想象,从而间接构成了极为活跃的视觉艺术效果。如此绝妙的笔法,在清代小说《红楼梦》中再次大放异彩。在除掉尤二姐这根心头刺的故事情节中,曹翁让凤姐从台前转到了幕后。于是读者只看到秋桐辱骂尤二姐、丫鬟折磨尤二姐,还有仆妇们的“指桑说槐,暗相讥刺”。对于逼死尤二姐,表面上看凤姐什么事也没做,而实际上秋桐、丫鬟和仆妇们都是凤姐使得很溜的一把把戳向尤二姐心口的利刃。曹翁不写凤姐的坏,而凤姐的心机权术跃然纸上。难怪脂砚斋批:“写凤姐写不尽,却从上下左右写。写秋桐极淫邪,正寫凤姐极淫邪;写平儿极义气,正写凤姐极不义气;写使女欺压二姐,正写凤姐欺压二姐;写下人感戴二姐,正写下人不感戴凤姐。史公用意非念死书子之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