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驼岭(短篇小说)

2018-09-10 10:23明月
安徽文学 2018年8期

明月

走失的童谣

西淝河从我家门前流过,两岸湿地多,蒲柳多,鱼虾多。父母把我十岁以前的那段青葱光阴,装进草筐,织进鱼网,编进粪箕,我与故土的一草一木有着难以割舍的深情。我话语迟,脚步迟,开窍迟,入学迟,人称傻河山。好友东波以我为原型创作的《蒲溜三爷》,不久前在《中国铁路文艺》上亮相,他在明,我在暗,两人抬着西淝河,哼着童谣,走向文坛,让西淝河风光了一把,我也跟着沾光哆嗦了几下,感谢东波,感谢养育我的西淝河。

挎筐割草的年华,时常哼着童谣扑进河滩,摭拾《诗经》:小火筒,丫丫梗,姥姥给俺烙油饼,烙了油饼给谁吃?给外甥吃;外甥吃了好干啥?好放马;放哪个?庙家东;可有草?一趟青;可有虾?上把抓;可有鱼?乱扑喇;可有蜗娄牛?一戳一笊头……

水草有多绿,我的童年就有多绿。

倏忽间,我长大成人,裹着两腿烂泥走进城市,走进工业文明,回望那脉曾经勾引我童年的悠悠清流,钩沉童年,没有了鱼虾,唯有一滩滩疯长的野草;没有了白鹭,唯有一汪汪喑哑青蛙的死水洼。我天蓝水碧的童谣哪去了?我童年的草筐鱼网哪去了?我赤着双脚疯跑在故乡的原野上,寻找走失的童谣,呼唤青山绿水。一团愁绪犹如奶奶被晚风拧乱的歪鬏,纠纠缠缠,莫名其妙地促使我草就《卧驼岭》这篇拙文。

卧驼岭下的茫茫渡是座不足百户人家的小村落,三面环水,一早一晚雾气重。

茫茫渡泊在梦里。

夜半时分,周书霖牵着沙菲渡过夏淝水,打开包袱,找出几片破毡毯,把沙菲的四只脚全裹上,扎牢,然后挽个活结。

老艄公目送周书霖一步一步爬上堤坝平台,隔着雾帐远远地追上一句,冯歪嘴去年入秋捕鱼时被电打死了。

冯歪嘴是周书霖童年的玩伴,两家住邻居。

弥漫的大雾便在周书霖的睫毛上凝结成一串晶莹的水珠。

茫茫渡是座古村落,杂姓聚居。村街是用杂色的石条铺就,头抵头卧着两头牛就把街道堵住了,有些地方被悠悠岁月打磨成了一面面小镜子,时常有牛和羊被滑倒。

周书霖牵着沙菲,哑着脚步,悄无声息穿过村街小巷,来到自家门前。门前的半亩紫竹园被茫茫大雾模糊成一座浑沌的小山,风摇竹林,梦中的宿鸟纷纷收紧了爪子。

三年前离家时的砖封门还是老样子,缝隙里张着几道雄关似的蜘蛛网,网满灰尘和蠓虫。

周书霖找来一根桑木棍,把门别趴下。沉闷的啪嗒声拍醒了小村的狗们,也拍亮了邻居夏菊花的后窗。

周书霖进屋揿亮25瓦的电灯泡,四壁照旧,霉味扑鼻。两床陈被褥高置在大衣柜的最上格,周书霖上前扯下,打开,冷不丁钻出一只黑瘦的小老鼠,他吓得一激灵,打个冷颤。

周书霖安慰似的拍了拍沙菲,把它拴在门旁那株水桶粗的杏树上。而后,简单收拾一下,把黑暗请进来,便和衣而眠。

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把周书霖从睡梦中揪醒。

夏菊花吓疯了!

村主任冯三骏站在人墙后,脸色比弥漫的大雾还沉,见他不信,忙分开人群走过去,一把捉住他的胳膊。

走,跟叔去看看。

主任捉住的是只空袖筒,兀地一愣,书霖,你的胳膊呢?

湿重的犬吠声被竹林滗得细若游丝。

丢在海城了。

竹林里一只乌臼鸟从这一枝跳到另一枝上。

主任沉闷地唉了一声,屁股一沉,蹲在人墙后抽起闷烟来。

周书霖睡倒后,沙菲烦躁不安,三挣两挣,就把绳头挣开了结,雾大瞎摸,不知咋就摸到了夏菊花的大门前,门旁有堆陈年花生秧,就很不客气地嚼起来。夏菊花开门小解时,动静有点大,警觉的沙菲一激灵,忙把头高高举起,兀地嗷了一声。夏菊花不知沙菲为何物,吓得啊呀一声,鬼!鬼!身子往后一仰,背过气去,醒来后便成了疯子。

浓重的大雾把村主任冯三骏的烟火濡得走暗火。

周书霖说,叔,一切我兜着。

主任的油罐子脸沉成铁灰色,吸到一半时顶飞烟头,声音在地上一环一环地吐烟圈。

书霖,这事来得陡,先治病,回头找个时间咱爷俩再细说。

周书霖咋想咋晦气,撒尿撒出个小孩,一时大意了!

次日,周书霖决定把夏菊花带到青瓦镇医院去看专家。周书霖把沙菲牵到夏菊花的庭院里,拴在院角一株老柿树上,让她先慢慢适应一下——沙菲不是鬼,而是一峰怀揣六甲的母驼。

夏菊花一见院子里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庞然大物,背上耸着两峰毛茸茸的肉坨子,心头一紧,疯病又犯了,鬼!鬼!抱着头就朝屋里钻,躲着不肯出来。

周书霖没有代步工具,就到主任家去借带楼子的电瓶车。

正在厕所里用功的冯主任听到是周书霖的动静,两手提溜着裤子鉆了出来,隔着一具石槽提醒说,书霖,电弱,回去补补电再上路吧。

冯主任不放心,就使内人李灵玉去学校请了一天事假,陪着去一趟,路上照顾起来方便。

目送着带楼子的电瓶车一路咣咣当当远去的背影,主任边扎腰带边嘀咕,狗日的,人家外出几年,不是抱回来个金疙瘩,就是开回一辆小轿子,再不济的,也要赚个囫囵身子,他倒好,却偏偏弄丢了一只胳膊!

接待夏菊花的是个败顶的老医生,仔细问了事情经过后,推了推八百度的近视镜,一脸高深。

周书霖心中忐忑,先生,这病好治吗?

入心了,交给时间吧。

周书霖明白,但凡入心的病都缠手。一时,心就沉得针扎般揪揪挤挤地疼。

中药西药装回一兜子,路过村委会二别子诊所时,周书霖依然不死心,就停下电动车,沉着头走了进去。赶巧二别子坐诊,见他进来,往下拉了一下四百度的老花镜,远远地眯他一眼。

书霖,青瓦镇的专家咋断的?

交给时间。

这不是屁话嘛,捏你多少门槛费?

六百块。

嚄!在叔这里花不掉?

周书霖一脸尴尬。叔,你可有啥回春的妙方?

嘁,你这是啥话!叔若是没有几把神拿,早就关门大吉了。把菊花交给我吧。

上网搜索,说沙菲是杂食动物。周书霖就疑惑,本土盛产的玉米秸、花生秧、绿豆秧、红芋秧等等,不知在不在杂食范畴?

周书霖愁得一夜没有抻直腿,天刚黎明,便简单收拾一下,牵着沙菲,悄悄摸到一派浑茫的卧驼岭下,掐死尺寸,把绳头系在它的左腿上。这样,沙菲只能吃到低处的草,却够不到高长的树。

正月的草枯瘦,沙菲只吃站草,不吃地皮草,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对味了,就咂叽几口;不堪入口的,嗅几下,就错步走开,极挑食。沙菲进食慢,周书霖心里乱糟糟的,压不下那个细性子,便丢下它,独自爬到高高的岭脊上,透过稀疏的杂树林,观察岭下早晨的茫茫渡,究竟茫茫到何种程度。

岭脊雾淡,一只山鸡裹雾低飞。

记忆里,周书霖已有多年没有爬过骆驼岭了。看不出岭坡的草是密了,还是瘦了;也看不出树是高了,还是壮了。仿佛一切还是老样子。

往上推十年,记得那年的暮秋,心灰意冷的周书霖,在岭脊那块最大的峰石上,枯坐了整整一夜,天没放亮,便动身去外地混穷。三年前回来过一次,住不习惯,把门封上,辞别乡井,最后落脚海城。

傍晌时,周书霖接到主任的电话,叫他去一趟。

一副青铜虎头辅首冲他龇牙咧嘴,主任不在家。

门旁,一只毛腿鸡在追赶另一只歪头毛腿鸡。

周书霖进了村部方知,护林员老毛把沙菲拿住了。

主任下半身偎在老板椅里,上半身困在一环扣一环的烟雾里,右眼虚眯着,手心朝上,不停地叩击桌面。桌面是胶合板,出音,咚咚如鼓。

老毛是原告,坐在左首;周书霖是被告,坐在右首。村主任冯三骏居高临下,扫一眼老毛,又扫一眼周书霖;顿了顿,又扫了一眼老毛。

老毛长一副黄瓜嘴。

老毛你先说。

老毛瞄了一眼周书霖,书霖,擅自进山放牧,按规约必须吃罚!

周书林吧唧吧唧嘴,把话挼在舌根。

主任吐了一匝烟圈开导说,书霖,规约面前,人人平等。

老毛揪住不放,主任,还得补上一条,俺的脚被狗日的踩了一蹄子,走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也得有个说法。

主任很不耐烦,离心远着呢,死不了你!

周书霖就想,这次上岭上得有点不值了!当天下午,就把罚款捧到村文书那里入账。

主任用肚子托着一杯苦荞,把周书霖送出大门口,安慰道,你那二亩承包地,午收后叔就退给你,到时择出一半种黄豆套玉米,另一半种苜蓿,剩下半亩潲湾地种火麻,火麻不怕渍。另外,把菊花家的那几亩地也一并接管过去,再栽上几亩晚红芋。这样一来,沙菲的草料问题也就基本解决了。

周书霖别过主任,刚转过院角,主任又一嗓子喊住他,书霖慢走,叔还有一句话忘了跟你说明白,夏菊花那里,一早一晚的,我使李老师替你多跑跑腿。过烟火日子,谁都有被磕着绊着的时候,撑一撑也就过去了,想开点!

周书霖头几年外出打工选择的是游击式,今年东莞,明年西安,后年天涯海角。三年前,游击到海城落地生根,在一家私企打工,老板姓周,一叙,五百年前是一家,周书霖就尊他为周总。半年后,因为操作不慎,被机器吃掉一条左胳膊,出院后,周总就安排他去伺候沙菲。

周总的祖上是个赶驼帮的老帮头,搭上一个驼帮走西口,视骆驼为图腾。周总走商道,也养了一峰,把它尊为三财神。

周书霖只知道大财神是赵公明,不知道这二财神是文财神,还是武财神。

海城是一座北方工业城市,冬月霾重,有了身孕的沙菲娇贵,扛不住。临近春节,周总就使周书霖回卧驼岭老家避一避。

周书霖选择徒步。

不巧得很,偎年根那几天回程的车辆太多,把路挤瘦了,走得极不顺当。加之中途经过的几座大城市也一样霾重,又误了不少脚程。周书霖一路翻山越岭,紧赶慢赶,挨到正月初十夜,这才算摸到大雾弥漫的茫茫渡。

孰料,刚到家,沙菲就闯了祸。

过罢春节,把老灶爷送上天,有厂规管着的农民工便纷纷动身返程。迟走的这一拨,多是傍着大老板发点小财的小土豪。辛辛苦苦忙了一年,还没玩够,还想在家多垒几天长城。垒腻烦了,便绕着茫茫渡,或是穿街越巷飙车,飙得弹丸小村鸡飞狗跳,尘土飞扬。

在周书霖眼里,这些土豪的小轿子多是一些十万二十万的破玩意儿,抵不上周总轿子的一只备胎,而在天高地远的茫茫渡就不一样了,辆辆都被村人视若林肯、宝马的身价。

周书霖不眼气,无车可飙,就迈着步子飙沙菲。

临动身,周总一再吩咐,沙菲是个重身子,平时要多活动,千万别窝着胎。

村人见惯了那些乌龟似的小轿子,不稀罕。却對周书霖的双峰沙菲颇感兴趣,也想骑上飙一飙,新鲜一把。

周书霖说,周总有交代,孕驼只能看,不能飙。

茫茫渡地处穷乡僻壤,人们见过驴,见过马,却很少有人见过小头小尾巴的双峰骆驼,尤其是重身子的母驼。男女老少纷纷拢过来把它当景看。就有不少好奇的孩子不知沙菲背上的那两坨肉疙瘩为何物,缠着大人非要骑上去摸一摸。

周书霖担心沙菲动了胎气,就黑着脸躲得远远的,不让摸。

在茫茫渡,村主任冯三骏磨大压麸,人们就把他抬出来跟周书霖递句软话。

冯三骏用肚子托着一杯苦荞,一手往嘴里递着南瓜子,拖着粗短的影子很有派地款款走过来,一眼盯着一脸迷茫的周书霖,一眼搭在龙骨山的岭脊上。

书霖,骆驼是个稀罕物,就让孩子们摸一摸吧。

周书霖情面上抹不开,遂放缓脸色,那就摸一摸?

当年,冯家大院的冯二爷,在山西晋城帮东家走皮货时,为拜祠堂曾经回来过一次,骑的就是这样一头双峰骆驼,当时,在茫茫渡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震动。冯二爷就是主任冯三骏的老太爷,在晋城走皮货发了财,置下一座宅子,养着两房姨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