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球戏诗研究

2018-09-10 06:34王赟馨
北方论丛 2018年5期
关键词:唐代

王赟馨

[摘要]唐代球戏活动兴盛,以马球和蹴鞠为主,又衍生诸多形式,满足不同群体、不同条件的需求。唐代是诗歌发展的鼎盛时期,在《全唐诗》六十九首球戏题材的诗歌中,球戏作为专门书写对象或附属意象,成为诗人写景记事、抒情遣怀的媒介,其内容也全面反映出不同球戏活动的主体、物质要求、功能表现和心态追求等文化特征。

[关键词]唐代;球戏;球戏诗;球戏文化

[中图分类号]I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8)05-0061-08

球戏,即指各种球类活动。从起源悠久的蹴鞠到兴盛于唐代的马球,球类活动在唐代表现出鲜活的生命力和丰富的创造力。

一、唐代球戏概述

唐代球类活动以马球和蹴鞠为主,又衍生出其他形式,以满足不同群体、不同条件的娱乐需求。

马球,又称“打球”“击球”“击鞠”,是唐代球类游戏中最为盛行的,风靡贵族统治阶级,“上好击球,由是风俗相尚”[1](p.6624)。史书记载,唐代玄宗、僖宗马球技术极高,玄宗曾击败吐蕃使者,所向无前,僖宗自诩“球状元”。马球运动强度大,对游戏者的技术要求极高。游戏者既要有效地控制马的方向和速度,又要与队友紧密配合,准确击球;既体现身体的协调性,又考验反应和协作能力。由于马球对身体素质、场地、器具、马匹要求较高,后来衍生出驴鞠、步打球,降低了游戏难度和强度。

关于马球的起源,至今仍众说纷纭,未有定论。罗香林在《唐代波罗球戏考》中说:“唐兴,凡百多沿隋制,而国威远播,四裔来同,西化日甚:其最著者,则为波罗球戏之传播……且其戏法,更由中国而传之东方各地。”[2](p.136)向达在《长安打球小考》中认为唐代的马球即波罗球,“波罗球为一种马上打球之戏。发源于波罗,其后西行传至君士坦丁堡,东来传至土耳其斯坦。由土耳其斯坦传入中国西藏、印度诸地。日本、高丽亦有此戏,则又得自中国者也”[3](p.60)。此二说认为马球起源于波斯,经由土耳其传至中亚,又传到新疆、西藏和印度等地,再从中国传到日本和朝鲜半岛。也有学者认为马球本就是起源于我国的运动项目,还有外国学者认为波斯马球的名称为中国音译,西藏在马球最初传人时,因其外形与植物“波罗”相似,所以被形象地称为“波罗”[4](pR92-93)。

蹴鞠,现代足球运动的起源,又称“夔鞠”“蹋鞠”,即“戏球”。史书记载蹴鞠最初是为练兵所创,通过趣味性的娱乐形式达到选材的目的,“蹴鞠,黄帝所造,本兵势也。或云起于战国”[5](p.67)。“蹋鞠,兵势也,所以练武士,知有材也,皆因嬉戏而讲练之”[6](p.2257)。汉代蹴鞠非常流行,而且已经有了专门的蹴鞠场地,称为“鞠室”。高祖刘邦称帝后,为了取悦父亲,投其所好,在长安打造故乡丰邑旧貌,以故人故事填充,其中蹴鞠就是其父喜爱的活动,被移至宫中,可见汉代蹴鞠在中央贵族以至于市井平民间的广泛普及。魏晋以后,只有民间百姓仍以蹴鞠为戏,娱乐健体,在贵族士大夫阶层中,几乎没有蹴鞠活动了。

直至隋唐,蹴鞠活动再次兴盛起来,最明显的就是唐代改良了球的制作方法,“《初学记》:鞠即毬字。今蹴鞠曰戏球。古用毛纠结为之,今用皮,以胞为里,嘘气,闭而蹴之。或以韦为之,实以柔物,谓之毬心”[7](p.543)。唐人仲无颇《气球赋》云:“气之为球,合而成质。俾腾跃而攸利,在吹嘘而取实。尽心规矩,初因方以致圆;假手弥缝,终使满而不溢。”[8](p.7655)球子在古时是以毛纤结成,发展到唐代有两种常见的制作方法:一是以去毛加工过的柔皮为面,再用柔软的东西填充,这是球体制作的演变;二是将气注入皮囊,缝合密闭,这是唐代球体制作的创新,球变得更加轻盈有弹性。由蹴鞠衍变而来的“蹑球”更接近杂技,“今乐人又有蹑球之戏,作彩画木球,高一二尺,登蹋,球转而行,萦回去来,無不如意,古蹴鞠之遗事也”[9](p.54)。从事表演的艺人站在彩画装饰的木球上依靠身体的平衡力登踩转球而行。

抛球,主要是集会宴饮上的娱乐遣兴之戏,或可视为宴会上歌舞表演的道具和动作设计,特别是在中晚唐之后,出现不少以“抛球”为主题的行令诗。

二、唐代球戏诗

从《全唐诗》[10]的庞大作品数量来看,其中以球戏为主题,或关涉球戏的作品并不多,就《全唐诗》所见,能够直接或间接确定球戏类型的诗作中,马球约27首,蹴鞠约22首,轻便简易和融入舞蹈表演中的抛球类活动的诗歌大约13首(组诗中出现多首的按一首计)。

(一)马球诗

将马球作为考察意象,以“打球”为题的专题创作有11首,涉及马球的作品16首。具体统计如下:

从以上统计能够看出,马球因器具和场地的要求,活动主体都具有一定的阶级地位,其中又以统治阶级和贵族为多。关于马球的专题诗歌多为应制或寄赠之作,其多表达歌颂、推崇、赞赏之意。如景龙四年正月初七日,中宗设宴大明宫,其间观打球,崔提、沈佺期、武平一各有《幸梨园亭观打球应制》五律应制诗,呈现一派歌舞升平的欢乐景象。崔诗除了题目以外,全诗无关乎打球,全记游宴盛况,感念皇恩;沈诗描写女子马球场面,“宛转萦香骑,飘飘拂画球。俯身迎未落,回辔逐傍流”,优雅宛转,俯仰腾挪;武诗写马球的激烈场景,“影就红尘没,光随赭汗流”,驰逐迅疾,身影随着激起的扬尘隐没其中,日光折射在汗水上不断流转。另有张说的《奉和圣制寒食作应制》,描写春日寒食清明之际,鸟语花香,晴空万里,风动树摇,清香沁人,此时正有“斗敌鸡殊胜,争球马绝调”,是斗鸡、马球游戏的好时节。

其他专题诗歌均为观球所作,往往内容细致完整,场面鲜活生动。其中蔡孚《打球篇》和杨巨源《观打球有作》描写贵族乃至于天子在皇宫中打球盛况。蔡诗所述打球是夜晚在德阳宫北苑进行的,诗中从球器到坐骑,“金锤玉蓥千金地,宝杖雕文七宝球”“红鬣锦鬃风騄骥,黄络青丝电紫骆”,金玉锤凿的场地,精雕细琢的球杖,镶珠嵌宝的球子,再加上配置华美的宝马良驹,无不展现皇室娱乐的奢华精致;场面描写突出一个“快”字,“奔星乱下花场里,初月飞来画杖头”,坐骑风驰电掣,球子随着球杖的击打在场中疾转,时而如流星,时而似新月;最终这场激烈的比赛是要计数决胜负的,“自有长鸣须决胜,能驰迅走满先筹”。杨诗“亲扫球场如砥平,龙骧骤马晓光晴。人门百拜瞻雄势,动地三军唱好声。玉勒回时沾赤汗,花騣分处拂红缨。欲令四海氛烟静,杖底纤尘不敢生”,描写天子打球场面,千军朝拜,气势磅礴雄浑,喝彩声震天动地,也借打球的浩大声势表现平定天下、四海升平的气概和威势。另外,王建的《朝天词十首寄上魏博田侍中》记魏博节度使田弘正朝觐人京之事,其中第四、第五首写与天子打球,“无人敢夺在先筹,天子门边送与球”“殿头宣赐连催上,未解红缨不敢骑”,表现了天子打球,众人诚惶诚恐的敬畏之感。

张枯的《观宋州田大夫打球》和《观泗州李常侍打球》,借打球赞人,展现人的孔武英姿和高超技艺。前一首说“白马顿红缨,梢球紫袖轻。晓冰蹄下裂,寒瓦杖头鸣”,写宋州田颖大夫冬日打球,白马紫衣,飒爽飘逸,行动充满力量。后一首“骤骑鞍上月,轻拨镫前风。斗转时乘势,旁捎乍迸空。等来低背手,争得旋分騣。远射门斜入,深排马迥通”,细画泗州常侍李进贤球技高明,在马背上行动自如,对球势做出准确预判,远射人门。两首诗都表达了主人公不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遗憾。另有贾岛的《上邺宁邢司徒》中“箭头破帖浑无敌,杖底敲球远有声”句,也赞誉了邢司徒矫健、勇猛的形象。

女诗人鱼玄机的《打球作》中没有出现打球的场合和人物,全篇更无一球字,“坚圆净滑一星流,月杖争敲未拟休”,以流星和弯月比喻球子、球杖,写出球随杖走的球姿球态,“无滞碍时从拨弄,有遮栏处任钩留”,勾勒出球子的运动轨迹。全诗借打球表达内心情感,寄托对人的鼓励和希望。

观球时,不唯场面、技艺是诗人的咏叹对象,球员坐下之马有时也成为描写主体,从中可窥见作者对马球的态度。徐夤诗《尚书打球,小骢步骤最奇,因有所赠》,就是因比赛中马与球员配合极佳而作。“善价千金未可论,燕王新寄小龙孙。逐将白日驰青汉,衔得流星人画门”,此马品种名贵,价值很高,速度极快,配合度很高,“步骤最能随手转,性灵多恐会人言”,其脚步能够随着球员的心意和姿势而动,展现出超凡的灵性。而马虽名贵,却全凭人支配,此篇观尚书打球,名为赞马,实则赞人。另外,元稹的《望云骓马歌》则以马为名,表达了对贵族统治阶级不思进取、不能物尽其用的抨击和谴责。诗前文交代望云骓马在安史之乱时的卓著功劳,乱起玄宗奔蜀,因路况艰难,普通马匹多累毙,队伍无法前行,而望云骓马因外形逊色,样貌奇特又难以驯服而遭人轻视和惧怕,却在此时衔勒配鞍,翻山越岭,长途跋涉,终至蜀地。而后语锋一转,乱定之后,“朝廷无事忘征战,校猎朝回暮球宴”,朝廷统治者不思进取,而贪享于校猎球宴的生活中,连望云骓马都被拉来用做打球,此马性情刚烈,且“分騣摆杖头太高,孽肘回头项难转”,头颈高长,蹄高步大,本就不适合作为打球坐骑,于是又遭人鄙弃,从此只能在马厩中虚度一生。诗中望云骓马不能尽其能而用,只因不能满足统治者的玩乐要求,便被抛弃,表达对当权者只徒享乐、不思进取的抨击谴责之意,亦是借马抒发良臣易得,明主难寻,力无可施,志不获骋的惋惜和遗憾之情。

韩愈的《汴泗交流赠张仆射》和张建封的《酬韩校书愈打球歌》是一组应答诗。前者作于贞元十五年,作者在徐州武宁节度使张建封幕府中任节度推官,参谋军事,见建封公务结束后到场中打马球,作诗劝诫。诗中描述马蹄攒动、杖击球飞的激烈场面,刻画球手于马上闪转腾挪追击球子的英姿,“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动作迅疾,技术精湛,赢得一片喝彩之声。不过,作者笔锋一转,提出马球终归是游戏,意在规劝张建封将武艺和精力用在练兵杀贼上。其实韩愈的劝谏不止一次,他的散文《重上张仆射书》大约作于同一时期,从打球的危害进行劝谏。张建封的回应之诗则认为自己是文人却出任武职,所以闲暇时学习马术,引得军士们技痒难耐,竞相参与。接着提出马球的俯仰击球的技术难度远远高于骑射,球杖前后挥击,球子上下翻飞,“杖移鬃底拂尾后,星从月下流中场”,而且在马球比赛的过程中,“人不约,心自一。马不鞭,蹄自疾”,两队球员不需要约定就会向着同一个目标努力,马匹也无须鞭策便奋蹄疾驰,考验的是球员在迅捷行动中辨查局势、把握时机的能力。所以作者认为马球有习武练兵、凝练军心的作用,也通过打马球表达建功立业的渴望。

其余涉及马球或打球的诗歌,内容上都围绕活动的娱乐性,从表现方式上大抵有两个方面。

其一,皇宫中和贵族间的娱乐活动。非专题诗中此类内容的数量最多,如王建、和凝、花蕊夫人的《宫词》组诗,均有百余首,描述宫中风物和宫人仆脾的日常生活,其中马球活动多为竞技表演。从《宫词》诗中可以看出唐代宫中马球活动的三个特点:第一,女子馬球盛行,“殿前宫女总纤腰,初学乘骑怯又娇”“自教宫娥学打球,玉鞍初跨柳腰柔”(花蕊夫人)可为证,张籍的“廊下御厨分冷食,殿前香骑逐飞球”(《寒食内宴二首》其一)亦为此例;第二,由于马球难度较大,于是出现了“步打球”,即徒步打球,“殿前铺设两边楼,寒食宫人步打球”(王建,一作花蕊夫人);第三,宫中有专职的打球供奉负责驯马、表演和陪天子打球,“新调白马怕鞭声,供奉骑来绕殿行”(王建)、“两番供奉打球时,鸾凤分厢锦绣衣”(和凝)、“供奉头筹不敢争,上棚等唤近臣名”(花蕊夫人)。

再有如“长拢出猎马,数换打球衣”(李廓《长安少年行》)、“君不见淮南少年游侠客,白日球猎夜拥掷”(李白《少年行》)、“不倚军功有侠名,可怜球猎少年情”(雍陶《少年行》)、“击鞠王孙如锦地,斗鸡公子似花衣”(皮日休《洛中寒食二首》其一)等诗句,描述贵族少年悠闲浮华的生活状态,打球是他们日常喜爱的活动之一。

其二,边城将士娱乐活动。如戴叔伦的《边城曲》和王建的《送裴相公上太原》。前者描述边城将士生活凄苦,气候恶劣,思乡情切,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可作娱乐消遣的唯有“原头猎火夜相向,马蹄蹴蹋层冰上”,与京城游侠贵族安逸自得、歌舞享乐形成鲜明对比;后者为元和十四年裴度带相衔出任太原尹、河东节度使所作,其中“千群白刃兵迎节,十对红妆妓打球”句应是边城守军对裴度的迎接之礼,诗作透露出作者对大肆修整馆驿,又有兵持刃、妓打球等行为的不满。

(二)蹴鞠诗

关于蹴鞠,仲无颇的《气球赋》不仅有球子的制作方法,还有蹴鞠场面的描述,“时也广场春霁,寒食景妍,交争竞逐,驰突喧阗,或略地以丸走,乍临空以月圆”[8](p.7655)。但《全唐诗》中并没有专题描写,出现在诗歌中的主题词有“蹴鞠”“轻球”“气球”“白打”等,统计如下:

蹴鞠作为意象多与秋千一起出现在寒食或清明诗歌中,男子蹴鞠,女子秋千,相映成趣。比如,“公子途中妨蹴鞠,佳人马上废秋千”(唐玄宗《初人秦川路逢寒食》),“蹴踘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王维《寒食城东即事》),“蹴球尘不起,泼火雨新晴”(白居易《洛桥寒食日作十韵》),“村球高过索,坟树绿和花”(薛能《寒食有怀》),“云间影过秋千女,地上声喧蹴踘儿”(曹松《钟陵寒食日与同年裴颜李先辈、郑校书郊外闲游》),“遥闻击鼓声,蹴鞠军中乐”(韦应物《寒食后北楼作》)等。玄宗诗作于开元十一年自河东归秦途中,恰逢寒食节,却因赶路无法进行蹴鞠与秋千活动;王维与薛能诗表现蹴鞠者力道之强,技巧之高,前者写景记事,轻松愉悦,后者感时伤怀,带有浓浓的感伤之情;白居易诗描写寒食适遇春日新雨,雨后球场空气清新,蹴鞠不会激起扬尘;曹松诗写寒食日与友人郊游所见秋千蹴鞠的热闹喧嚣场景;韦应物诗写寒食节军队将士开展蹴鞠娱乐活动,鼓声大作,昂扬振奋。另外,《全唐诗》中有散句“蹴鞠场边芳草短,秋千树下落花多”,注曰“寒食书情即事”,不仅体现了寒食节的两大主要节俗活动,还通过“芳草短”“落花多”的景色描写表现活动特点。

“白打”是蹴鞠的一种形式,《历代社会风俗事物考》引《事物绀珠》云:“球两人对踢为白打,三人角踢为官场,球会曰员社。”[11](p.449)“内官初赐清明火,上相闲分白打钱”(韦庄《长安清明》),“寒食内人长白打,库中先散与金钱”(王建《宫词》,一作花蕊夫人),都描写清明、寒食时节,大臣、宫人们闲时白打娱乐,并有金钱为彩。

唐时,蹴鞠的制作方法有了改良,以气为之,假手缝合,满而不溢。归氏子有诗曰:“八片尖裁浪作球,火中燖了水中揉。一包闲气如长在,惹踢招拳卒未休。”(《答日休皮字诗》)虽为归仁绍之子反击嘲讽皮日休所作,却是完整地写出球的材质和制作过程,八块裁好形状的皮子,先在火上炙烤,然后在水中揉搓,最后充气缝合。改良后的球更加轻盈有弹性,所以诗中又有称“气球”“轻球”,经过彩饰的又称“画球”“红球”。比如,“永日迢迢无一事,隔街闻筑气球声”(韦庄《丙辰年鄜州遇寒食城外醉吟五首》其五),“彩索平时墙婉娩,轻球落处晚寥梢”(温庭筠《寒食日作》),“彩素拂庭柯,轻球落邻圃”(温庭筠《寒食节日寄楚望二首》其二),“彩绳拂花去,轻球度阁来”(韦应物《寒食》),“不见红球上,那论彩索飞”韩愈《寒食直归遇雨》,“画球轻蹴壶中地,彩索高飞掌上身”(裴说《句》)等,均为此证。

(三)抛球诗

抛球是宴会酒席上女子伴随歌舞表演的一种活动,供人观赏娱乐,所以诗中常出现“香球”“彩球”等主题词。诗作统计如下:

抛球诗多为贵门豪家待客宴饮时,酒酣兴至之作,多与舞蹈、香袖、蜡烛、酒盏等带有女子和宴会显著特征的意象一起出现。比如“素女鸣珠佩,天人弄彩球”(李白《宫中行乐词八首》其八),“香球趁拍回环匿,花盏抛巡取次飞”(白居易《醉后赠人》),“拓枝随画鼓,调笑从香球”(白居易《想东游五十韵》),“球来香袖依稀暖,酒凸觥心泛滟光”(杜牧《羊栏浦夜陪宴会》),“亚身摧蜡烛,斜眼送香球”(张枯《陪范宣城北楼夜宴》)等,都是宴会娱兴,间有抒情之作。

《抛球乐》,唐代教坊曲,“酒筵中抛球为令所唱词”[12](p.453),以“抛球”为主题的行令诗在中晚唐乃至于五代时期成为酒宴上文人雅客的助兴之作,《全唐诗》中代表作有刘禹锡的《抛球乐词》、皇甫松的《抛球乐》、南唐冯延巳的《抛球乐》、南唐宋初徐铉的《抛球乐辞二首》,以及被误收的北宋李谨言的《水殿抛球曲二首》。

(四)其他相关诗歌

《全唐诗》中还有几首与球戏相关的诗歌:

其中“更说球场新雨歇,王孙今日定相邀”(韩翃的《赠王随》),“酒坐微酣诸客倒,球场慢拨几人随”(杨巨源《寄申州卢拱使君》),“场广盘球子,池闲引钓筒”(吴融《赴阙次留献荆南成相公三十韵》),“双竞龙舟疾似风,一星球子两明同”(徐夤《忙》),都不能明确辨别球戏类型。前面两首提及“球场”,韩翃诗写贵族的追求与娱乐,将人仕、新婚与球戏并论,杨诗写出申州刺史卢拱的豪迈气魄,球戏亦是酒后娱乐活动,从诗歌主题和活动主体的地位来看,这两首诗中的球戏很可能是马球;吴融诗写荆南节度使成汭治地有方,使战乱后的荆南人口增殖,出现繁荣景象,更有球戏和垂钓之所供百姓休闲娱乐,由此看来,这首诗的球戏活动更倾向于蹴鞠;徐夤诗主要体现军队忙于练兵和征战,龙舟竞渡和球类竞赛是主要训练方式。

僧贯休的《少年行》诗是因后蜀王建之命口诵所成,意在讽刺,其“自拳五色球,迸人他人宅。却捉苍头奴,玉鞭打一百”之句,抨击只知享乐、行貌轻浮、不谙历史、不知稼穑的贵族阶级,自己玩球过于用力,致使球飞人他人院中,却怪罪于奴仆,鞭打泄愤,其中的“自拳五色球”,应是用拳头击球,是一种自娱的方式。

至于“于鹊值谏议,以球不能官”(孟郊《惜苦》)则反映了唐人对球戏的另外一种态度,即是对当时出现的以球技精湛而得官这一现象的反对。

三、球戏诗所见唐代球戏文化

马球和蹴鞠作为热门活动始终出现在唐人诗作中,而抛球作为描写对象出现在唐诗中,集中在中晚唐以后,初盛唐少有相关诗作。这些诗歌从唐人艺术创作的视角反映出唐代球戏的文化特征。

(一)活动主体

从所列举的唐诗中能够看出,唐代球戏根据不同类型,活动主体有所差异。马球因对球具、马匹和场地的要求较高,活动主体集中于贵族统治阶级;蹴鞠所用的球子和场地相对简单,故活动主体不受身份、地位、年龄的限制;抛球的表演者则为女子,在酒宴筵席上歌舞助兴。

其中,马球诗反映出其活动主体有两个显著的特点:

一是皇帝对球戏活动的极大热衷,所以宫中常有马球活动,亦有专门的马球供奉,大臣有许多应制之作,如崔提、沈佺期、武平一的《幸梨园亭观打球应制》是为和中宗景龙四年正月大明宫游宴观打球所作。另外,皇帝还常亲自参与其中,杨巨源的《观打球有作》和王建的《朝天词十首寄上魏博田侍中》(其四、其五)就写天子打球之事,前者主要描写场面与声势,后者表现臣子的敬畏。

许多史料中也有记载。《资治通鉴》卷二百九有:“上好击球,由是风俗相尚,驸马武崇训、杨慎交洒油以筑球场。”[1](p.6624)唐中宗喜欢打球,上之所好,下必甚焉,于是这一活动风靡贵族阶层;《封氏闻见记》记载,唐玄宗为临淄王时,曾受命与吐蕃使者比赛,技艺娴熟精湛,“东西驱突,风回电激,所向无前。吐蕃功不获施”[9](p.53)。《唐语林》载,唐宣宗御马持杖,击球迅速精准,“弧矢击鞠,皆尽其妙。所御马,衔勒之外,不加雕饰,而马尤矫捷;每持鞠杖,乘势奔跃,运鞠于空中,连击至数百,而马驰不止,迅若流电。二军老手,咸服其能”[13](pp.633-634)。唐僖宗对自己的球技更是信心十足,自称“状元”,“联若应击球进士举,须为状元”[1](p.8221)。

二是活动主体范围的扩大。首先是女子积极广泛的参与。相比其他时代,唐代女子对自身能力和价值的肯定使她们充满自由洒脱、热情勇敢的生活热情和积极的人生态度。马球诗中对女子参与馬球活动的描述是唐代女子社会意识觉醒和地位提高的一种表现,女子在如此剧烈的运动中展现出刚柔并济的独特风姿。比如,“殿前宫女总纤腰,初学乘骑怯又娇。上得马来才欲走,几回抛鞋抱鞍桥”“自教宫娥学打球,玉鞍初跨柳腰柔”,描述了宫女初学骑乘、打球的娇柔胆怯;“廊下御厨分冷食,殿前香骑逐飞球”则展现了女子驾马逐球的飒爽姿态;“宛转萦香骑,飘飘拂画球。俯身迎未落,回辔逐傍流”,表现出女子击球的婀娜之态,灵动之姿。

唐代开放的思想和尚武的风气是女子马球活动开展的一个重要原因。除了女子对马球活动的接受与喜爱,唐代更有文人尚武、进士击鞠的盛况。从诗歌中的寄赠作品可以看出,唐代不论文官武将都从事打球活动,气概过人,诗如《观泗州李常侍打球》《观宋州田大夫打球》《上那宁邢司徒》《尚书打球,小骢步骤最奇,因有所赠》等。实际上,自唐中宗神龙年间开始,朝廷会在曲江边为新进进士举办盛大集会,“月灯阁”球会就是其中一项重要内容,据记载,在乾符四年的球会上,进士刘覃力敌军将,挫其骄锐之气[14](p.1608)。张建封的《酬韩校书愈打球歌》是对韩愈在《汴泗交流赠张仆射》诗中反对他打马球一事的回应,开篇便写“仆本修文持笔者,今来帅领红旌下”,自言本为文人,却任武官,诗中表达了马球的技巧及其训兵作用,韩愈诗虽为劝诫,也盛赞张建封骑术高超,球技精湛。

(二)物质文化

球戏的物质表现根据活动类型的不同,主要体现在球具、马匹和活动场地等方面。

由于唐代统治者的喜爱,马球在贵族阶级可以说是蔚然成风,其所用球子、球杖、场地甚至马匹都相当名贵和考究。球场平滑如镜,“亲扫球场如砥平”“金锤玉蓥千金地”,球子和球杖华丽精致,“宝杖雕文七宝球”;马匹名贵,训练有素,有“善价千金”的“小龙孙”,充满灵性,亦有“红鬣锦鬃”“黄络青丝”装饰的良驹,但也存在“分騣摆杖头太高,擘肘回头项难转”这样违背马匹身体结构而强使为之的现象。

有史料记载,唐代贵族对打球的球场是极为讲究的。1956年,在长安皇宫的北边禁苑遗址出土了一块石碑,上面刻有“含光殿马球场”和“大唐大和辛亥岁乙未月建”字样,表明唐文宗大和五年(831年)十一月修建含光殿的同时,还在宫殿内修建了马球场[15](p.265)。球场的光滑程度,阎宽《温汤御球赋》也提到“广场维新,扫除克净,平望若砥,下看如镜”[8](p.3811)。为了减少策马打球激起的扬尘,贵族统治者更是“洒油以筑球场。”

唐代还有专门制作球杖的人,“苏校书者好酒,唱《望江南》,善制球杖,外混于众,内潜修真,每有所阙,即以球杖干于人,得所酬之金以易酒”[16](p.1510)。可以看出,苏校书其人喜欢喝酒唱诗,又善于制作球杖,每当囊中羞涩,即制作球杖卖于他人,以换取酒资。

至于蹴鞠,诗歌中体现的最明显的特征就是球子制作方法的改良,归氏子的《答日休皮字诗》将球的充气制作流程——剪裁、形状、火烤、水揉,做了清楚的描述。

除此之外,蹴鞠球子还可以以韦为面,实以柔物,所以与马球相比,蹴鞠只需球子就可以进行,且球子方便制作,对场地的要求也简单许多,从“斗鸡金宫里,蹴踘瑶台边”(李白《古风》),到“天街时蹴鞠,直指宴梐枑”(储光羲《贻王侍御出台椽丹阳》),再到“彩素拂庭柯,轻球落邻圃”“村球高过索”,蹴鞠活动场所从皇宫内苑、京城街道到宅院花园、乡村里舍,活动主体从统治阶级、贵族到平民百姓,普及更加广泛。

(三)功能文化

从功能上看,唐代球戏首先表现出的是其最主要的休闲娱乐属性。从上述诗歌的题目就可看出,无论是贵族少年的日常消遣、寒食清明的节俗活动,还是酒席宴飨的竞技比拼和娱兴表演,抑或是边城军将的苦中作乐,球戏意象的出现,其基本功能就是供人娱乐、娱心遣兴,在此基础上,诗人或记事写景,或抒情遣怀,或称赏赞誉,或反对劝诫,都是因其本身的娱乐属性所生发。其次,诗歌中还表现了球戏,特别是蹴鞠的节俗性。在二十二首蹴鞠诗中,有十三首以“寒食”或“清明”人题,两首《宫词》组诗以寒食白打为句,两句散句题下注为寒食清明记事。最后,军事训练功能。蔡孚《打球篇》序云:“臣谨按打球者,往之蹴鞠古戏也,黄帝所作兵势,以练武士,知有材也。窃美其事,谨奏打球篇一章,凡七言九韵。”蹴鞠、马球起初的训练、选材功能依然存在,前文列举的诗中也多有通过活动展现气势,表达战场立功渴望的作品。

(四)心态文化

孟郊“于鹊值谏议,以球不能官”之句反映了唐代马球运动所引发的一种社会现象。“国君嗜好于上,武臣效尤于外,而佳人宠佞,竞相讲习,以投时好,百业浸废,唯务球也”[2](p.136),因皇帝的喜好,时人竞相仿效,也因此出现了以球技高超获得赏识,进而平步青云之人。《新唐书·周宝传》中有载:“会昌时,(周宝)选方镇才校人宿卫,与高骄皆隶右神策军,历良原镇使,以善击球,俱备军将,骄以兄事宝。宝强毅,未尝诎意于人。官不进,自请以球见,武宗称其能,擢金吾将军。以球丧一目。”[17](p.5415)周宝善于击球,为人刚正,不屈服于人,故官位不进,于是他以击球之能自荐于武宗,得到称赞赏识,擢升为金吾将军。这打球之技竟成为人仕升官的另辟蹊径之选,周宝品行端正,终成晚唐良将,但有国君识人不清,只以球进官,终招致祸乱,“甚至如国君性命,亦尝为球客所算,其他骄兵悍将以击球而攘乱或肇祸者,更不可计数”[2](p.136)。《旧唐书·敬宗本纪》载,宝历二年“(六月)庚申,郓州进驴打球人石定宽等四人……(十二月)辛丑,帝夜猎还宫,与中官刘克明、田务成、许文端打球,军将苏佐明、王嘉宪、石定宽等二十八人饮酒。帝方酣,人室更衣,殿上烛忽灭,刘克明等同谋害帝,即时殂于室内,时年十八”[18](pp.520-522)。所以,单凭球技人官实在不值得提倡。

四、结论

《全唐诗》中唐代球戏相关诗歌有69首(组诗中出现多首的每个类型按一首计),马球和毗鞠作为开展最广泛的球戏活动,诗歌数量大体相当。球戏作为专门书写对象或附属意象,成为诗人写景记事、抒情遣怀的媒介,其内容涉及活动主体、物质要求、功能表现和心态追求。从诗歌中可以看出,马球因对器具和场地的要求较高,其活动主体大多为统治阶级和贵族,而且在活动中格外追求物质上的精致华美;蹴鞠则相对简单,球具制作方法多样,又经过创新改良,更加轻巧灵便,对场地的要求不高,危险性低,所以活动主体不拘身份、地位、年龄、人数,皆可行之。二者的相同之处在于都分队比赛,进球计筹得分;娱乐性强,但也竞争激烈,团队协作性强;都是军事练兵的方式;都是寒食清明的节俗活动。抛球则是酒宴上女子伴以歌舞进行的表演活动,以供观赏助兴,诗多集中在中晚唐之后,并出现以此为酒令的唱词《抛球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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