潴野泽(长诗节选)

2018-09-10 14:38李郁葱
作品 2018年8期
关键词:落日大地

李郁葱

2

在这里,是万物矗立的峰顶吗?

远处眩晕的雪,苍鹰可以稳稳地停留

但有一道光滑过

我以为是一滴干旱之泪:它打开,祁连山

延长的片段里,有多少被封闭的声音?

长河落日。大西北

造物的意志在这样的旋转中

当我们邂逅

低低飞翔的蜻蜓,一个邀请?

从海之苍茫中凸起,

摇曳成草原漫长的锦绣

它聚拢我们的智慧,或在抵达之时

告诉我们那些已经失去的文明

一旦进入到血液,它们有独特的方式

犹如遗骸,我们继承了这些

又在一次次的循环中陈列

这里:斧、刀、镞、网坠、环……

这里:铲、锥、锸……在地层深处

甚至有贝壳沉默的呼叫

我们制造了它们,为了给大地

留下伤口,又从伤口中索取

器物的进化吗?如果我们被火所灼伤

却从它飘舞的烈焰中

看到神依稀的衣袂,我们曾经缺席?

缩小,乃至于干涸?把浩淼的烟波

藏身在一粒被忽略的沙中

然后说,一沙一世界?然后,当作是命运的

流放,一枚无可奈何的钉子

在天地之间?在时间的纵深处?

用一块动物的骨头来预测吧

来,我们扔一扔骨头,让它在风中立起来

来,我们管它是什么骨头呢

骷髅咯吱咯吱,它能够躺下?

如果暗夜里它发着蓝蓝的光

那些消失的,和那些并没有消失的

物种,月圆之夜

祭祀我们动物神经的忧伤?

我们品尝到了那些盐,用盐和石头

我们建筑了一个走来的时代

我们这样命名:盆地、森林、冰川、湖泊……

神的编织,假如有一天被离弃

是什么离开了我们?从风能够掀起的波澜

让我们的经验去审视,比如蜣螂

推动着它的粪球,卑微者的智慧吗

我们能够交出存在的通行证?

这里:柳湖墩;这里:火石滩;这里:小井子灘;

这里:不曾发现……

被风和黄沙掩映的遗址:我们的钥匙

但能够找到一道穿行中的门?

一片舒张在沙漠里的肺叶,一个活跃的

族群,一段遗失了的历史

或者它从不曾来过,像沙从指缝间流过

尚未疲倦的器官还能赐予点滴的快感

这里:是所有。

3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落日之扣,怎么样的色彩

配得上这歌声里的孤独,并能够解开

释放那些雷霆的咆哮:那是

我们的迷宫吗,从不曾走出

或者会从残存的典籍中

我们循着木乃伊的丝缕血肉

寻找到枝木尽头的果实,

那浑圆一体的幽暗中的宫殿

每当它们带给我下一个春天的遐想

是那么的周而复始,结束就是开始

而开始也意味着结束。落日之扣解开

群鸟返巢,为什么要把大地背在身上?

从肉体的帐篷里听到的滂沱

有一刻它就下在体内,无边无际

这草木是诚实的,它们

只承担短暂的春秋。呵,那时候牛羊成群

那时候牧歌婉转,碧波荡漾

骏马把草原收纳到了它的马蹄下

它奔腾之处,这个世界的

近义词:我们开始争抢,一个游戏

那么伟大而黑暗的球,拍打它

然后赋予它欲望的深渊

我们拍打它,也同时给予它

无数的称呼:休屠,大凉,西凉,关西……

还是镇番县,明威府……

一枚落下的棋子,重和轻

浇灌出更加肥沃而贪婪的版图

即使它缩小,轻描淡写地改变

他的残暴将成为传奇,他的无奈

被视为忠诚。他,孤独的将军

赞美于他的勇力和他的杀戮

白衣银袍,我们天真年代的镜子

一次次被磨得铮亮,接近于炫耀

或者是一块拼图中的一角

不可或缺,从每个人的身体里脱壳而出

我们多么害怕衰颓,而他

大地的影子,从那个纷争的大陆

来到传说中的盛世。他,霍去病;他,马超;

他,薛仁贵……他们重叠,青春的驰骋

我们的遗忘和记忆,人如猛虎

马如龙:他的枪会在月亮下独自鸣响

那么倔强,当暴力狰狞,而鲜花怒放

还有他,金日磾,长安的荣耀

在文字的苦狱中吹来的敞亮的风

他是囚犯,也是他自己的枷锁,他束缚于

那一年读过的书,以至于开始迷惑

或者自己就是另外的一个人

他的声音是他们的,他的道路

是他们的,他就是一种声音

固执、单调,俯首于文案和眩晕的意志

他忘记了自己,但成为

羊群的看守者。那一年,从未央宫的一角

他看见浩大的落日,犹如故乡

挂在他不被注意的眼角……

看到它本来的模样吗?这,

就是开始的地方,从来没有过完整

而它一直就是一曲哀歌

在生活和死亡的天赋里,它

加冕于东方,让我们迷失在熟悉的地方

4

落日垂钓:黎明时它绷紧了

大地的肌肉,当那些山川还能看见

那些河流在漫长的流动中寂寞无声

如果我们斑斓于岁月的海市蜃楼

他,是虚构,或者就是简单的演绎

怀抱一个帝国的寂寞,他是帝国阴暗的

那一侧?当放牧凝固成一个姿态

一条路该如何选择?是自我的流放

或者是宿命长鞭的驭使?鞭子落下

他守护的是依稀的炊烟吗?

每一步都是回家的路,但首先

得离开了家:狗的忠诚,狐的狡猾,

豹的敏捷,羊的温驯,兔子的怯懦……

通往世界的路从不陌生,万物生

他被风洗了一遍又一遍,那些南风、北风

东风,或者西风,他让它们相互照见

这样的血肉之躯,每当落日

把一切都合上,天和地,黑和白

我们的眼睑也合上,上下之间,一个完全的

被封闭也被无限放大的故园:他是他

自己的乡愁,看见自己恍惚的脸。闭上眼

自己就是一个世界,随身携带的故乡

吾心安处,从一地怀念着另一地

漂泊是一些人的使命吗?他从不曾离开

这里,和那里:旷野,和流水边

群山环抱,和高楼大厦中……

我们喊着自己的名字,让它们

沉重如石头,雕琢成闪亮的钻石

装饰在宏伟建筑的门楣上,或被

随意地抛掷,遗忘在格桑花绽开的

微弱而明亮的声音里,天使望故乡

他活着,在每一个能够记得自己的

身体里,他的河流开始咆哮。

5

莫名的鸟儿溅起我们的天赋,是候鸟

或者它一直生活在此地:从瀚海直到水洼?

当枯黄的芦苇,在越过我们看见的

那些萧条的红柳和荒芜的梭梭之后

一个春天的秩序,如果在无限的膨胀后

那些绿色成为一种可以看见的声音

那些藏起的面庞吗?是否能够记得

曾經的名字,是否有那些飘荡着的命运?

它们并不到来,在大地的记忆里

它有虚无和深邃的伤口

我们争论了一个小时:这些鸟儿的名字

它们从哪里来,它们为什么来?

那么快忘记曾经的枯燥,仿佛

它一直就跳跃在这些芦苇的周围

仿佛那些风一直在吹,当春

乃发生:隐形者的弹奏,如泣如诉

自由的栅栏?这些不断的缩小:小

继续小,直到我们告别,黑暗挂在了眼底

我们的望远镜?我们的万花筒?

我们远眺到的,有时就在我们的眼前

它们,这些精灵,它们的血是咸的

它们的叫声圆润,它们的身体里

有着大海的荡漾和山脉的耸立

时间的尺度,在我们开始遗忘之地

月亮,或者是火星的表面?它们

占据着我们眺望的头条:多么让人欣喜

在长久的冥寂之后,突然开阔的视野

它是风的馈赠,因为人到来,占有这一切

我们津津乐道于这样的征服

然后,我们缺席,像一条假想中的鱼

曾经有的是否就这样转瞬即逝——

曾经,挽留中,它是信仰?

6

那是我们的奢侈岁月:多么

缓慢的年代,多么缓慢又日日新的世界

在沙地上写下的终将消融于沙,

正如在水面上写下的

终将消逝于水:那些名字镌刻在风中吗

随风远播,还是在晦暗中被埋葬?

像一片乌云带给我们前瞻的雨

当它迟迟不来,是不是每一粒沙

都有一个灵魂

像是镜子,在彼此中照见?

明和暗,冷和热,阳光和雨水……

在反复的责问和磨合中

敛结出这蜜的瓜:它封闭了阳光

让光晃动在黑暗的体内

它的甜,承担着日子里的放纵和丰盈

像是在女人的身体里,我们

发现了天堂和疑问:一切都在流逝

但挽留?潴野泽,

飘散如一阵不知来自何处的风

有一天我行走于它的湖底,它是哪一次的

隆起?地壳的变迁,或者是

我们徒劳无功的劳作,用一个静默

或一只蜜蜂的嗡嗡声唤醒我

以至于能够从琥珀中挣扎而出

幻化为蝶?

今天,以红枸杞和黑枸杞的名义

以沙枣鼓起的小小乳房的眼睛

以一朵花的繁复,以它们的名义

以瀚海,午夜时我们贴着沙睡,大地

迅速的凉意席卷,而在黎明时

如果是光线疯狂地舞蹈

并在那些交替中

酝酿出我们舌尖的甜度

那么以它们的本能否定我们的觊觎

从四脚蛇灵活的寻觅中

找到每一次征战的痕迹,或者被那些

孤独的清醒者所推醒:大地如摇篮?

我俯下身,不是出于谦卑

而是天空晦暗如长矛,我小如沙粒

或被造物所省略

但在时间的流动中看见

并将在时间中化为齑粉,但我说出

我们声音能够抵达的坡度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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