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骤起(短篇小说)

2018-09-10 15:07廖静仁
作品 2018年8期
关键词:堂弟菩萨

廖静仁

那一天下午三时许,一辆蓝色的士沿省道资江路急驶而来,绕过崩洪滩垴上的孟公塘崖咀,又上了联珠桥,再往前就是小镇唐家观了。位于副驾驶的老人一脸心事,似睡非睡竟然毫无反应。也许是转瞬又听到被崖咀挡过来的滩啸声了,老人长寿眉一抖,故而扭头瞪眼朝司机喊道,喂喂,你咯后生崽,我说了只到白驹村口的,你还不赶紧停车,咯是要送我到哪里去呀?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子,大块头,却也被这突如其來的吼喊声吓了一跳,遂一脚踩下刹车,哧的一声骤然减速,老人的身子便随之一俯,接着又是一仰,车终于停下了。搞么子鬼!你晓不晓得开车呀?脑壳都险些被你咯破车撞开裂哒!老人说着头就一昂,腰板也在瞬间挺得像一块生铁,声如响雷。

老汉今年七十三岁,属猴的,尊姓大名叫廖猴生。资江两岸,十里不同音,一地一乡俗,白驹村老一辈人给儿孙取名字时又多半是与属相有关,所以叫虎生、龙生、牛牯、兔妹的都有,这并不稀奇。

猴生年轻时人称猴哥,随着年岁的增长,自然就有人叫他猴爷了。

他有个堂弟在省委办公厅当后勤处长,托堂弟的福,这些年他一直在省城长沙打工,是湘江世纪城地下车库的保洁员,也就是被某些趾高气扬的业主呼来唤去的“那个拖地的”。他倒是想得开,拖地的就拖地的,这世上没有职业的卑微,只有人品的高下。他还经常用这一类话安慰他的同事。与他在同一地下车库的同事中,有叫他老廖的,也有喊他猴哥的。但一看同事的年纪一个个都比他小一截,他就半开玩笑说,还是叫我猴爷吧!也有同事拿他开涮,嚯,你倒会自封,猴爷比王爷还牛呢!

这一天是猴爷的七十三岁生日。他照例一早就起床了,口中却念念有词地说着“七十三,八十四”这个无厘头的句子。这个句子的后面还有一句他没有说,那就是“挨在世上没意思”。这一天他没有去车库上班,而只是简单地收拾过行囊又去了趟超市,他是要回老家白驹村去。辞工手续昨天就去公司办过了。对于猴爷而言,老家不过只是个概念,或者是个念想,他家里其实没有人,老屋在孟公塘崖咀处不远,当年离家时就又漏太阳又漏雨,如今肯定是不能再住人了。有件事他本人其实还一直并不知道,旧屋几年前就被儿子托人给贱卖了。好在他也没打算回家去住,那是个伤心之地,宁肯直接到寺庙去。猴爷之所以决定要去寺庙是胸中怀有一种使命的,他得为自己的堂弟去守卫好庙里的菩萨,也好请菩萨保佑他堂弟千万莫出什么事。

猴爷的老婆去世得早,是夫妻俩吵架喝农药死的,那年月村里喝农药的多,每年总有两三起。人死如灯灭,像这类死法的人连追悼会也没开过,无非是送一副棺材。猴爷原本是个不鬼信神的人,就凭他经常挂在嘴边的那一句口头禅就能想象得出来。但事实上,这些年他却已经把信菩萨当成是他人生的另一种信仰了。有些事确实是说不清的,人生经历各有不同,也就有了各不相同的人生观。这或许与他从前一不小心就会溜出的那一句“我曾经是一名军人,退伍不褪精神”的口头禅并不矛盾,应该正好是他精神世界的两极。猴爷膝下有一独子,属牛,名牛犊,在家跟他务过农。这小子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把分到户的责任田一甩手转包给了别人,却说自己要子承父业去学开车。当父亲的一听这话心里就乐开了花,说要得要得,到时我还可以帮上忙呢!可这小子却真不是盏省油的灯,没想刚学几天车就撞了人,把方向盘一扔自己就肇事逃匿了。幸亏没出人命,害得他父亲和驾校一并凑了好几千块钱才私下里了结此事。当时牛犊已经是二十好几岁的人了,他其实是很想遵从父命,靠一门专业技术勤劳致富,也好能赢得芳心定下一门亲事传宗接代,却谁知才开头就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开车出事后连滚带爬一口气就逃回家中,偷偷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就跟村里回乡探亲的龙生去了长沙。牛犊或许也有着当兵的情结,把他父亲压在箱底的一套旧军装也顺手牵羊给卷走了。这是他父亲猴生留下的唯一值得骄傲和自豪的军人履历的实物啊。老婆已故,儿子又音讯渺无,他硬是以军人的顽强气概独自在空空落落的家里坚守了有二十年,村里也有好心人找上门来要他续弦,他却觉得自己有愧于老婆给断然拒绝了人家的好意,并且还把胸脯一拍说,我是一名军人,退伍不褪精神!其实他的内心世界或许早就已经崩溃或分裂了。

他后来应该是感觉有些撑不住了才去省城打工的,想换个环境,但主要还是想到了长沙后或许能碰上自己的儿子。人海茫茫,十多年了却连牛犊的影子也没有见到,心也就慢慢地淡了。那时他堂弟还在省委当后勤处长,经堂弟介绍和推荐在刚入驻长沙的世纪金源房地产公司打工。是做勤杂,后来年纪实在超龄了就照顾他做了车库保洁员,这当然还是看在已升任为省委副秘书长的他堂弟的面子上,不然早就已经辞退了。现在的官不好当,一不小心就进去了。这是猴爷如今在心里常说的一句话。但他只能在心里说,从未跟同事透露过自己有个当省委副秘书长的亲戚,因为堂弟曾多次嘱咐过他要少给他惹麻烦。他自信堂弟是个干大事的人,不能因小失大。这一点他当然是能够理解的,也因此没有少祈祷观音菩萨保佑他的堂弟能够平安无事。

在猴爷的心里,他堂弟才是白驹村里最有出息的人,是他们廖家祖上的荣耀。他其实心里还有句话没有说,也说不出口,那就是有朝一日儿子能够回来,趁自己这把老骨头又还能动,也好帮他盖栋新房。他说不出口的原因是根本就不知道还能不能有儿子回来。这些年出外打工客死他乡的不是没有,而是不少。他在湘江世纪城打工又不是没见过,就是在前几天,一个从湘西过来打工的路面保洁员为了在江边捡一个废纸箱不慎落水淹死,派出所也通知了当地,结果始终无人来认领。像这样的事情如果按照正常程序,是应该由当地民政部门来处理后事的,可如今这些吃皇粮的人,哪个又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呢?

怨不得别人的,这就是命呐!最后还是猴爷惺惺相惜,雷急火急去找了在省委的堂弟,再由堂弟出面协调环卫部门当自己的远房表亲给帮忙火化了。

为这事堂弟还向他下了最后通牒,说今后与你无关的事我再也懒得管。

好的,好的。他心里却在说,菩萨有眼,你老弟做了好事会有好报的。

猴爷这次回家,大致有三层意思,一是过七十三岁生日,二是看看老家到底真荒芜了没有,三是更主要还是去慈善寺守卫菩萨。这三件事最后一件最重要。

在长沙打工的这些年,他偶尔也会去当处长的堂弟家里走一趟,当然是空着手去的。后来堂弟又升官了,成了能够管一群处长的副秘书长,已经不再住在省委宿舍,而是搬到了鹅羊山别墅区。那可是豪宅呀!他那次也抬头扫过一眼堂弟家客厅里的壁柜,啧啧,里面不是茅台就是洋酒,那是一壁柜的钞票呀!这也使得他多少为堂弟捏一把冷汗,心里念念有词,求菩萨保佑我堂弟,千万千万莫出事。

有了堂弟那次的提醒和告诫,他后来的言行确实就注意多了,上班与同事见面也会扬手打声招呼,即使是下班他也还会回头跟来换班的伙计说上一句,我先回了,再见呐!而此时的猴爷却是背着个大背包埋头向慈善山走去。

慈善山因何而得名,猴爷并不知道,山上有一座古寺,叫慈善寺,却也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是始修于何年何月,连具体朝代也很模糊,如今只剩下半边,另外半边是20世纪60年代末期被当成“四旧”给毁掉的。当初若不是古庙的一块楠木门方掉下来砸死了一个人,恐怕早就已经是一地残砖剩瓦的废墟。

当年砸寺庙的行动猴生也是参与者之一。他心中虽然对庙里的菩萨有几分敬畏,但还是胸脯一拍说,我曾经是一名军人,退伍不褪精神。于是也就自告奋勇地去了。没想还真的惹怒了菩萨,一块门方不偏不倚砸下来,那个喊打喊砸冲在最前面的年轻人居然声都没有吭半句,气就断了……顷刻间,大庙里仿佛有阴风袭来,也有人惊呼,菩萨显灵啦!菩萨显灵啦!菩萨显灵啦!人们顿时夺路而逃。正殿里的那尊观音巨像,却依旧手持净瓶,打坐于莲花座之上,样子一如既往地慈祥,还仿佛面带微笑在目送众生说,我佛慈悲,施主走从容些。“走从容些”这个词组是白驹村送客人出门时的口头禅,语境中别有一番情趣。世上有许多事还真是说不清,如这寺庙,香火就从没有断过。

他那次去砸庙原本是出于好奇,不就是个榆木脑壳吗?是后来出了人命他才对菩萨真有了敬畏的。还是有呢!他回家跟老婆说。老婆却爱理不理半天没有吭声,她毕竟是大队党支部吸收的新成员,兴许是觉得自己不方便表态。这让猴生感到很没面子。他本来就已经有一肚子憋屈,老婆是对河鹊坪村人,上过公社中学,长得也端庄,前不久又当上了夜校的老师,后来她还专门去小镇唐家观请吉裁缝做了一件草绿色的双排扣列宁装,长辫子也剪成了齐耳的短发,她这是在模仿样板戏里的某个演员,半夜里回家不是哼唱一首“雪山上升起红太阳”,就是来一句“抓革命促生产”。猴生的祖上虽然八辈子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就是靠撒网捕鱼的渔民,只晓得“一锄三棵粟”和“两只手抓一条鱼”,但自己曾经是一名军人,退伍不褪精神,为什么组織上就只把眼睛盯着我老婆,而不甩我这个当过兵的人呢?他其实已经忍了很久。这次或许是存心想要撩发自己的女人,就又补了一句说,菩萨还真显灵啊!女人就有些不耐烦了,她知道男人这么说是在挑衅她,就用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说,信者有,不信者无,有什么值得你大惊小怪的!猴生一听就上火了,他最忌讳的就是女人在他面前趾高气扬,竟然一个耳光扇了下去并怒吼道,你个臭婆娘!想骑在老子头上拉屎不成?老子曾经是一名军人,退伍不褪精神,未必还不如你一个女流之辈呀!却没想到老婆也并不示弱,立即就跳了起来说,你当了两年兵有什么了不起,只怕连枪把都没摸过吧?还有脸说退伍不褪精神!又砍的剁的一顿大骂,最后还大放厥词说,老娘我不活了!猴生早就已经被她那句“还有脸说退伍不褪精神”的话气得七窍生烟,啪地又一耳光说,真不活了?趁早!杂屋里有农药。哪晓得她真的就去杂屋把半瓶农药一仰脖子给喝了……当时他俩的独生儿子才上小学。

儿子拎着一双赤脚从学校回家,娘啊娘地喊,娘却不能再应声。儿子瞪着一双清澈的眸子问父亲,我娘是不是被你逼死的?猴生支吾着不敢看儿子。

大队支部书记闻讯赶来,见人已断气也就只遗憾地说了句,太没觉悟了!

其时正值春末夏初,慈善寺对面的金鸡岭上,映山红纷纷凋落,如血。

哪有夫妻俩拌几句嘴就喝农药的呢?

没准是撞到邪神或者是撞到鬼了。

一时间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而猴生本人却始终认为,这一定是自己贸然参与去砸寺庙的行为和老婆的大言不惭惹怒了菩萨。他当然后悔过,心里也流过血,但是不管怎么说,人死不能复生,一切都是命,是前世注定的。

倒是在数年以后,县里和市里还陆续来过了好几批人,有民族宗教局的也有文物管理所的。来人说,这是座古庙,应该是始修于明朝洪武年间的。

不会吧,有这么早吗?领路的是村上的贺老支书,他将信将疑,便有些惊讶地说,那还真是可惜了!

猴生去省城打工,原本是要穿那一套旧军装去长沙的,心想堂弟跟人家推荐时,也好介绍说他堂兄曾经是个军人,这多少也有几分面子不是!可翻箱倒柜却硬是找不着,后来反复一运神,才想起有可能是被儿子当初给拿走了,这使他顿时就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不禁在心里说,嘿呀,这小犊子,心中也有着当兵的情结呀!遗憾的是都已经水落三丘,只能当是老子留给你唯一的遗物了。不过在临走前猴生还是去了一趟寺庙,带了供果还有香烛,无比虔诚地跪在观音的莲花座前说,菩萨,我猴生要到外地打工去了,特意过来跟您告个辞,请保佑我无病无痛,能够找一份轻松的工作,多挣点钱回来养老,也好经常来给您上一炷香!他当然还说了,最好是能够保佑我儿牛犊也早日平平安安回来……他仰首举目,见菩萨依旧一脸慈祥。

还真是托菩萨的福,这些年他喷嚏都没打一个。好汉就怕岁月磨,老婆死了,儿子走了,猴爷已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个军人,却对菩萨坚信不疑。

当然啰,猴爷除了信菩萨,还特别信他堂弟,也就是那次他堂弟顺口说了他一句“亏你也是当过两年兵的人”,从此才又拾起了自己曾经有过的那一段军人的记忆,因此他也就偶尔会来那么几句顺口溜。有一天,他忽然就说,当年参军赴边关,家乡离我并不远,军装为何草绿色,那是禾苗颜色染。

同事甲说,嚯,看不出耶,你猴生还文吊吊的。却没把他参过军当回事。

咯也算得是文吊吊呀?《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我都能倒着背的。

新来不久的年轻伙计丙像是个万事通,也接过话说,猴爷,你好多年没回过家乡了吧?如今的乡下,哪还有人管啦,更莫说有禾苗了,一派荒芜!

乙干脆就停下了手中的拖把,一副乡村教师的做派,也凑过来很认真地插了一句说,田土都在各家门下,谁要谁管呀?这不很好吗?在古代这叫休养生息,蛮好的。这伙计也是新来的,五十多岁,戴一副像酒瓶底似的嵌铜边的近视镜,一看就是个书呆子。他接着又补了一句,若是没有乡村的荒芜,哪会有城市的繁华?他说这话时皱着眉头,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倒像是讽刺。

也许是他这话说得太过高深,和者甚寡,车库里好一阵沉默,便再也无人接腔,各自就忙各自的事去了。但也就是因为这个书呆子的一句打哑谜似的闲话,却让猴爷想起了有天在江边上见识过的两个下黑白棋子的高人,一个年长的应该是六十出头,一个年纪轻的也有五十岁左右了。两人下棋,好像意并不在棋,而只是为了延手,说得更具体一点则是在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他那天收工之后,把一条绛色的毛巾往肩上一搭,趿双拖鞋就到了江边。岸柳如女人的乱发在风中飘出几许轻薄,江水盈盈画着问号,他只洗了一把脸,又准备沿着江堤从容走走。见两个闲人在辅桥下的一块条石上下棋,也就凑过去想看看,看到的却是一片白子和一片黑子,他看不懂,两个人说的话他也同样不全懂。

先是年纪轻的人在说,范仲淹称常人的情感为“悲喜”,称仁人的情感为“忧乐”,悲喜的关怀面小,忧乐的关怀面大;常人看的多是近处,仁人看的总是远处。自古以来,仁人志士“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但范仲淹却找到了化解的办法,于是便有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意思是不要只老想着自己,要多去想天下苍生,小人常戚戚,君子坦荡荡。那人说得有些激动和慷慨,脸色却很凝重。那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话,猴爷当然也很熟悉,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听堂弟说过,说这句话代表着湖湘精神。他记得自己当时还反问过堂弟,现在电视里不是天天都在说快乐潇湘吗?看来你们这些当官的也是嘴巴两张皮,说话像放屁。后面的这句粗话他只是在心里说的。他觉得还是桥下这两个人的话中听一些。

年纪大的说,我昨晚写了一首小诗,观点有些另类,想不想听听?

好啊!年纪轻的落下了一颗黑子,说,当下需要的就是另类观点。

原来是两个文人!猴爷在心里说。他就静静地站在一旁听两人扯闲谈。

年纪大的那个就开始读诗了,手中还拈着一颗棋子,是颗白子:

老家是用来荒芜的,

荒芜多好啊!

小时候熟悉的山河,

甚至菜园,甚至良田,

全都荒芜着,

荒芜多好啊!

以前光秃秃的山头,

光秃秃的山径,

如今已然成了森林,

山径上杂草丛生。

心中就有了几分胆怯:

害怕从哪个方向,

窜出来一只老虎,

以及《聊斋》里的狐狸精。

荒芜多好啊!

游子在繁华闹市打拼,

留一片荒芜供他养心。

年纪大些的那一个,硬是一口气背下了一堆长句短句之后,手中白子才终于啪的一声落下去。年纪轻些的那一个,却半天没吱声。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江上本无风,水波却惊起了一叠又一叠浪响。

过了好一阵,黑子和白子都没有人去动,年纪大些的那个就开始从口袋里掏烟,掏出来的居然是一支带嘴的和天下,另一只手却往这边口袋里摸一下,又摸那边的口袋。猴爷就赶紧掏出了自己的打火机蹲身递过去,两人这才同时朝他看过来并点头道谢。尔后年纪轻些的那人又说了一段话,似乎更加高深。但猴爷记性好,有过耳不忘的本领。还是在村上读初小时,说书人在台上说《三国演义》《水浒传》,台下的他听一遍就能背出来。他记得年纪轻些的说:我早上随手翻开《金刚经》瞄了几眼,所得“还至本处”四字而已。尔时的窗前翠竹在旭日晨风里一低复一昂,与我俱大欢喜。《金刚经》里有名的句子太多了,今日只为“还至本处”四字欢喜。年纪大些的那个又接话了,是接他自己诗里的意思说,想想也是,没有故乡的荒芜,哪来城市的繁华?读书人满室的经史子集,当官的满屋子金银珠宝,还不如窗外寂寞的空地,能为庸常困顿的人生注入新鲜阳光和空气来得实在。接着也感叹一声,还至本处好啊!

还至本处……还至本处……这还至本处该是何处呢?是那个年纪大的文人说的“甚至菜园,甚至良田,全都荒芜……”吗?猴爷这一次是怀满了心思去江边的,因为这同样的“观点”居然又一次被人说起了,并且还是出自一个干苦力拖地的保潔员之口,这不能不让他有了震动,只是他当时并没有吱声,没吱声的原因,是他不相信戴酒瓶底眼镜的同事会有这水平。

猴爷去慈善寺是有意走的小路,可走着走着路却把人给丢了。丢在了半山腰的荆棘杂柴茅草丛中,他左冲右突却怎么也找不到能够上山的路了。一开始的时候,他是全凭着以往的记忆上路的,尽管人迹已被新生的茅草和杂树覆盖,他还是自信能够走到山上去的。可越往上走却越觉得阴森,蓬勃的杂树和荆条把蓝天盖了,把阳光也遮了,丝丝冷风仿佛是从地心里冒出来的,卷起脚下的枯枝败叶,摇响草尖树梢,拂过面颊沟壑,他居然就有些胆寒起来。但是,这一种感觉毕竟在瞬间就过去了,是被地心里冒出来的风给拂走的。这不禁使他忽然又记起了几十年前自己当兵时开车迷路的那一幕。然而他却并没有跪下,宁愿在荆棘和杂柴茅草丛中摸爬滚打他也并不会跪下,就连自己曾经重复过无数遍的菩萨保佑的话他也没有说,而是突然又冒出了那句,我曾经是一个军人,退伍不褪精神。这话又并不像是一时心血来潮信口开河说出来的,而绝对是只有经历过无数次风雨洗礼和岁月蹉跎后的人才有的一种发自肺腑的慨叹。我曾经是一个军人,退伍不褪精神。他又一次重复了这一句话。猴爷还说,这条路我明明是熟悉的呀!怎么就荒芜成这样了呢?

他忽又记起了那个手执白子的下棋人在长短句中所说的:心中就有了几分胆怯:害怕从哪个方向,窜出来一只老虎,以及《聊斋》里的狐狸精……他于是不得不连滚带爬循原路返回,再沿公路来到了孟公塘的崖咀处。这里有一条用河卵石铺就的路,拐着“之”字通往慈善寺。这是一条古道,据说还是在很久以前由资水跑长途的驾船人出资修建的,因为山脚下的崩洪滩是资江水域九九八十一滩中最凶险的一条长滩,凡飙资江、闯洞庭的船工也包括纤夫到了孟公塘处,都要泊船上山给慈善寺的菩萨烧一沓纸,点一炷香,捐几个功德钱求菩萨保佑平安才去飙滩闯峡的。猴爷家就在离孟公塘不远处,他驻足望了一眼老屋,老屋比他更老,还是他驾船捕鱼的父亲手上修建的。也就只想望一眼,见台阶上已漫涨着绿苔,廊柱和檐子上也长出了粉白或黑红的菌类如人的耳朵,那是在听我“还至本处”的脚步声吗?猴爷之所以决意想走后山的小路,就是有意要错开老屋的,怕睹屋(物)思人,但是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他仿佛又看到老婆的影子了……她照例穿着那一件“不爱红妆爱武装”的草绿色双排扣列宁装,蓄着齐耳的短发,阳光从山那边斜过来,打在她那红朴朴的脸上,口中唱着“雪山上升起红太阳”,手里却握着半瓶农药……

猴爷就站住了,怔怔地站了好一会,也边揉眼睛边看了好一会。他感觉老婆已经原谅他了,也原谅了过往的荒诞岁月,但是当他欲迈开脚步时,人却又不见了。唯有这条河卵石路倒是依旧光洁,看得出还是经常有人走的。

终于来到了山顶,他却没有急于进半壁寺庙里去,而是举目看山下的田垄和白驹村两面的山峰。他忽然喃喃自问,未必城市的繁华真的就只能由乡村的荒芜来供养吗?他因而就想到,其实城市也有荒芜,那是人心的荒芜!

这样的问题似乎不是由猴爷所想,他应该也想不到,但此时此刻他却的的确确想了很多!

原来是猴爷呀!还真让你堂弟给说中了。一个声音从半边寺庙里飘过来。

猴爷回头一看,竟然是村支书贺加贝。

廖秘书长说的,你今天有可能会来庙里。

他还说什么了?猴爷这才记起回老家这事是告诉过堂弟的。

还是先去拜菩萨吧!廖秘书长说,你心里也就只剩下一个菩萨了。

是他说的我心里也就只剩下一个菩萨了?猴爷有些不信,当然更多的还是不服气。他嘀咕着,在我心里他才是个活菩萨呢!另外我还是个退伍军人。猴爷说着就放下了身上的背包,从里面取出了事先备好的供果和香烛。

香炉仍在,依旧是置于供桌案前,里面还燃了不少新香灰。盛供果的铜碟也在,他把供果摆上,将香烛点燃,然后又恭恭敬敬地跪在观音神像的莲花座前……待一切事毕,才起身和加贝支书说话。其实主要是听支书在说。

廖秘书长对你还真是不错呀!

猴爷望着支书,不知他所说何事。

支书接着说,我一大早就接到了廖秘书长从省委來的电话,他明确地告诉我,已经跟市里县里的宗教部门通过气了,市县一把手也满口答应了秘书长,说慈善寺毕竟是一处难得的古迹,就算不再作宗教场所用了,也应该拨笔专款给村上把寺庙适当修复。廖秘书长还说如果你愿意,要村上就安排你护守寺庙,还交代我们要适当照顾你的生活。

他真是这么说?猴爷还是将信将疑,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这我就不晓得了。支书说,秘书长可能有他自己的考虑吧。

贺加贝其实还是截留了他堂兄说过的另一句话,那就是——让他猴生在老家安心守着这一方净土吧,人生走到尽头,都免不了会回到故乡来领一抷黄土的。支书的隐瞒是善意的,因为他当时就说,秘书长您长命百岁呢!

哦,对了,你一直就没听到过……他的消息?猴爷有些欲言又止。

没有,一直没有。支书回答得很肯定,他知道猴爷是在问他儿子。他又说,不过话讲回来,没有消息也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哪天就衣锦还乡了。

尽管是意料之中的事,猴爷还是发了好一会儿呆。当他再次举目时,就看到悬在半边寺庙门前的那座千年古钟了,古钟应该已沉默了好些年头,空心里结满了蛛网,一层又一层。他又把目光移向了搁在一旁的钟杵,杵上也已布满了灰尘。他默然地走过去,拿过钟杵就连撞了三声:

嘡——!

嘡——!

嘡——!

钟声骤然敲响,厚重而雄浑,远远盖过了崩洪滩的滩啸声……暮色将至,江对岸的白羊山顶上夕阳如血,啁啾的归鸟在低空里盘旋,久久不肯栖入林中……正往家里走去的年轻的加贝支书也在半坡上驻足停留,他似乎是从钟声里还听出了别样的声音。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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