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 宁
(哈尔滨工程大学,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1)
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1933-),美国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于2004年发表长篇小说《反美阴谋》(ThePlotAgainstAmerica,2004)。2005年,该书荣获美国历史学家协会奖,被该协会誉为“一部反映美国主题的历史小说杰作”。在这部小说中,罗斯以虚构的手法改写了从1940年6月到1942年10月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美国历史,描写了重大历史变革下普通美国犹太人的生活变迁。这部小说叙事层次复杂,围绕着“宏观的、大写的美国历史和微观的、小写的家庭史双重线索展开小说叙事”[1]。复杂的叙事机制体现着作者独特的写作策略,传达着深刻的主题意蕴。本文从格雷马斯结构主义叙事学理论视角出发,借助符号矩阵的建构,探索小说叙事的深层结构,从而对罗斯深湛的创作思想有更加深刻全面的把握。
A·J·格雷马斯(1917-1992),法国著名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家,是符号学巴黎学派核心人物之一,在符号学、语义学、篇章学和叙述学上都提出了独创性思想,其主要著作有:《结构语义学》(1966)、《论意义》(1970)、《论意义Ⅱ》(1983)、《符号学词典》(1979)等。格雷马斯以意义问题为研究核心,试图从由符号和语义形式开始,从整体上将各个语义域组织成系统,从而推演出文本的意义系统,以结构语义学建立起一套叙事语法。格雷马斯认为人类的文化产品都是从义素出发的,义素之间的相互作用经历了从内在走向外显的三个阶段——深层结构、表层结构和外显结构,从而产生某种意义。
外显结构是语词层面的,是叙事的外在表达形式,考察话语和语言陈述等文本要素之间的关联。表层结构是叙事层面的,是表层叙述语法。“叙事表现为形象形式:角色在叙事中执行任务,接受考验,实现目标。”[2]执行任务,接受考验,实现目标等行动被视为叙事模型进行研究。深层结构即深层语义层面,是概念型的,整个故事的价值体系可以通过考察深层结构体现出来。格雷马斯的叙事符号学从三个不同层面来分析故事的内在逻辑和矛盾冲突,具有很强的可操作性。通过对这三个层面的逐层剖析,人们可以从语义关系推演出深层结构中的价值体系,而叙事符号学研究的重心是产生意义的深层结构。
图1
小说《反美阴谋》由7岁犹太裔男孩菲尔·罗斯也就是童年时代的作者叙述。讲述了小罗斯的偶像——飞行英雄查尔斯·林德伯格在1940年的美国大选中击败罗斯福,成为美国总统。林德伯格支持纳粹并有反犹太思想,二战期间他主政下的美国没有参战,而是与法西斯签订了和平协议,并在美国采取了一系列反犹行动,使美国社会陷入一片混乱。最终随着林德伯格的失踪和罗斯福的再次执政,结束了这场政治闹剧。在这一系列政治事件发生的同时,小罗斯的父亲失业、哥哥受到政治利用、堂兄到加拿大参战失去一条腿、邻居阿姨被迫离开故土并在暴乱中被排犹暴徒杀害、邻居家小伙伴成为孤儿随即精神崩溃等等悲剧也在上演。尽管一场政治闹剧结束了,但是这段历史造成的动荡和恐惧却深深影响着众多的犹太家庭。《反美阴谋》中主要人物的命运以及小说的矛盾冲突可以通过下面的符号学矩阵来进行深层解读。
图2
接下来我们依据小说中不同人物的命运遭遇进行矩阵分析。当林德伯格当政之后,历史在这里转了弯。由于亲德倾向以及反犹情结,林德伯格上台之后,实施了一系列亲德政策:对外实行美国孤立政策、与纳粹签订谅解备忘录;对内实行重新安置犹太人的政策、建立OAA(Office of American Absorption,意即“融入美国办公室”)、推行“民众计划”(Just Folk),意在同化、分化在美犹太人。这一切使得罗斯的家庭和其他犹太人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然而面对社会动荡,在美的犹太人有着不同的态度和选择,也就遭遇着不同的命运。
在1940年之前,7岁男孩罗斯一家生活在纽瓦克犹太人聚居区,父亲赫尔曼是保险公司代理,工作勤奋;母亲贝斯是家庭主妇,吃苦耐劳、精打细算;哥哥桑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很有绘画天赋。他们生活不富裕,但是家庭和睦、邻里和谐,理所当然地享受自己的美国公民身份带来的满足。尽管反犹主义林德伯格上台了,全家还是去参观了首都华盛顿。他们想证明美国还是原来的民主国家。然而华盛顿之行却打破了他们的臆想。在参观林肯纪念堂时他们遭到路人的非议、被预定的酒店驱逐、被警察斥责。然而这次的羞辱并没有动摇他们对美国身份的信心。当周围人纷纷移民去加拿大时,赫尔曼坚定着留在美国的信念。同时,作为犹太后裔,赫尔曼和贝丝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民族传统。在他们看来,犹太教义不仅是宗教,更是指导犹太生活各方面的伦理准则、是对家庭和社区的强烈依附。赫尔曼宁愿辞掉工作也不愿离开纽瓦克。大萧条时期,纽瓦克都市保险公司就任命赫尔曼·罗斯担任经理助理,这次提升可以使赫尔曼家实现拥有一栋属于自己房子的梦想,然而因为要搬去亲纳粹的德美协会成员较多的社区,遭到了妻子贝丝的强烈反对。小罗斯的母亲贝丝自幼生长在爱尔兰天主教社区,然而作为犹太移民,她保留着犹太人善良坚强勇敢聪慧的特质。他们反对大儿子参加林德伯格政府实行的旨在消解犹太主义的“民众计划”(Just Folk)。为了进一步瓦解犹太社区,政府又颁布了《新宅地法》(Homestead 42),赫尔曼成为了社区将要调职的七个犹太人之一:他任职的保险公司要求他调职到几乎没有犹太居民的肯塔基州丹维尔县。意识到他们将背井离乡,远离犹太“格托”(ghetto),最终可能自己以及自己的后代彻底背叛犹太教义,他们最终选择以离职的方式来拒绝迁居命令,赫尔曼在市场倒夜班拼命工作以维持家计。而小罗斯也在这一系列事件发生后,在父母的抗争中,从一个想要逃离犹太身份、只想做一个美国人的小孩,转变了思想。小罗斯看到了“一个面貌一新的爸爸,一个浪子回头的哥哥,一个恢复常态的妈妈”[5]239,正是这个犹太家庭对公民权利的抗争和他们对自己犹太族裔身份的认知回归使得他们的家庭在历史旋涡中“幸存”了下来。因此罗斯一家对应图2的符号矩阵,代表着S1幸存者的一方。
然而还有很多犹太人就没那么幸运。《新宅地法》将城市里的犹太社区家庭分散到全国各地,使他们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在疏散的犹太人家周围安插意大利移民家庭,改变原犹太人社区的构成和垄断传统,以“好邻居计划”增强总体上的美国性。这些政策的实行,使得美国反犹主义甚嚣尘上,反犹暴动不断发生。著名犹太裔广播员及作家瓦尔特·温切尔是赫尔曼夫妇以及很多犹太人心中的精神领袖,亦是美国犹太人对抗纳粹的舆论前线和孤胆英雄。在美国走向崩塌边缘时,他坚定地公开反对林德伯格,执着地向美国纳粹宣战,宣布参加总统竞选;却在肯塔基的路易斯维尔遭到暗杀。种种迹象显示这次暗杀是在官方默许下进行的。而随之而来的底特律反犹骚乱更是在政府的操纵下屠杀了众多普通犹太民众。小罗斯邻居家小男孩谢尔丹(Seldon)的父亲去世,母亲威斯诺维夫人(Mrs.Wishnow)接替父亲在保险公司任职,之后代替赫尔曼被派遣到肯塔基州,她也在此次骚乱中被反犹分子杀害。以温切尔和威斯诺维夫人为代表的众多犹太民众遭到屠杀,正是符号矩阵中S2的一方,他们无论是随波逐流亦或是努力抗争在政治历史漩涡中都无法改变遭到“屠杀”的悲惨命运。
此外在《反美阴谋》中,还有一些人物,他们既没有遭到屠杀,也没有以犹太身份生存。他们是符号矩阵中的非幸存者或非遭屠杀者。反犹主义不仅屠杀犹太民众,制造了很多作为“残体”的幸存者。《反美阴谋》中便有两个成为“残体”的幸存者代表。
小说的第四章《1942年1月-1942年2月:残体》着重描写了小罗斯的堂哥埃尔文。埃尔文本是个充满理想和正义感的美国犹太青年。父母早亡的他本来被寄养在叔叔赫尔曼家。林德伯格上台后,他不满政府的孤立政策,毅然决然地加入加拿大突击队,参加反法西斯战斗,并在一次行动中失去了一条腿,而后返回美国。回国后,他非但没有得到任何英雄的待遇,还因为残障的身体被家人另眼相待。曾经的热血青年变得一蹶不振。之后又因为曾去加拿大参战被FBI怀疑有叛国行为被勒令24小时内离开纽瓦克。他只好逃到其他地方,并在费城投靠了赌博机大王。埃尔文回来后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和热情,对事态冷漠,成了一个小混混。而侄儿的转变在赫尔曼看来无法忍受,甚至大打出手。如果对埃尔文来说去加拿大参战是对美国身份的抛弃,那么之后的转变就是他对自己犹太身份的背弃以及犹太群体对他的放弃。文中另一个“残体”是小罗斯邻居家的小男孩谢尔顿。谢尔顿可以说是故事最大的受害者。谢尔顿原本是一个聪明的犹太小孩。然而在遭遇到父亲病逝、被迫和母亲搬到没有伙伴的他乡以及母亲的遇害后,精神崩溃,成为精神意义上的残体。小说结尾写道:“这个男孩就是一个断肢,在带他到布鲁克林的姑姑家住前,我就是他的义肢。”[5]363小说中,小罗斯对“残体”的态度很值得深究。他像面对巨大的恐惧一样,害怕并厌恶着:“从他膝关节伸出来的是一个约五六尺长的东西,像一个动物拉长的脸,没有五官。桑迪只要挥几下蜡笔就可以给这个脸安上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把它变成一只老鼠”[5]136。作者借小罗斯之口揭示着“残体”这个符号意象,“残体”是战争的隐喻,是大屠杀的隐喻。二战和大屠杀虽然没有发生在美国本土,但是却给无数没有亲历的犹太人心中种下挥之不去的痛苦记忆和无法拭去的“永恒的恐惧”,制造了作为“残体”的幸存者,他们没有死去,却也没有健全地活着。这些作为“残体”的幸存者对应了图2符号矩阵中非幸存的一方非S1。
小说中还有这样的人物:他们被纳粹政策迷惑,自愿地抛弃作为犹太人的一切。小罗斯的哥哥桑迪对新当选的总统充满迷恋,他厌恶自己的犹太身份,一心想当一个地道的美国人。所以当“民众计划”出台、他被选中时,他兴高采烈地赶往肯塔基州,在农场做学徒。当他回来时,他对美国农场赞不绝口甚至开始迷恋英格兰的新教。更糟糕的是他被OAA指派去教唆其他犹太男孩以他为榜样,改变自己的宗教信仰。甚至在阿姨的教唆下,他甚至打算去白宫参加亲德的招待会。这一事情引发了家庭大战。可见反犹主义政策已经开始瓦解犹太家庭内部关系,使新生代产生了对犹太传统与犹太民族的排斥与鄙夷的心理。幸运的是,在父母的反对中,在经历了种种事件后,桑迪也渐渐从先前的自我虚幻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不再通过从肯塔基获得的主流视角来看待身边的人和事。而小说中还有像姨妈伊芙琳这样彻头彻尾的机会主义者和家庭的叛逆者。她在落魄之际投奔姐姐贝丝,之后依附上支持林德伯格的犹太主教,教唆自己的外甥桑迪去参加排犹活动。而在遭到姐姐姐夫反对后,她对他们实施报复,让他们调职去别的城市。而最终她也随着所依附势力的倒台,变得疯疯癫癫。犹太背叛者正代表着符号方阵中非屠杀的一方。他们无需外部因素,其本身的异化已经使他们背离了犹太族群。
通过上述分析,将《反美阴谋》中主要犹太人物命运代入符号矩阵,矩阵可扩展为图3所示,便得出了小说整体的叙事模式:
图3
《反美阴谋》宏观上以历史事件构筑小说的背景,描述了普通犹太家庭的生活轨迹;将历史的危机与普通家庭的命运紧密相连,两条叙事线并置、相互穿插。小说独特巧妙的叙事机制为本文符号学矩阵的建构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而借助符号学矩阵的建构,本文将《反美阴谋》中“幸存”和“屠杀”的二元对立拓展为四元,从而洞悉了文本隐藏的逻辑,小说中主要犹太人物的命运遭遇更加清晰,作者深层次的创作思想得到更进一步的探索。通过对历史的虚构,罗斯揭示了更多历史发生的可能性,反映重大历史事件给社会以及普通民众带来的巨大冲击,呼吁人们关注美国犹太族裔生活和内心状态;通过描绘不同犹太个体面临危机时所作出的不同选择而带来的不同遭遇,警示当代美国犹太族裔正视自己的公民权利和民族身份。罗斯用历史照进现实,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