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咏涛 李焦利
(成都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四川 成都 610106)
历来学者都十分关注三国题材文艺作品包括罗贯中《三国演义》中叱咤风云的男性形象,女性形象及故事在作品众多精彩的斗智斗勇故事中处于很次要的地位。三国时代群雄逐鹿,争夺天下地盘的武力征战固然重要,而权谋之术同样重要,有时还更为关键。在这些权谋中,“美人计”独具魅力。貂蝉,便在这些作品里上演了一出异常精彩的“美人计”。
然而,貂蝉其人不见于《三国志》《后汉书》等史书,但宋元以来却屡见于杂剧、小说、戏曲等通俗文艺作品。而历代文艺作品对貂蝉形象的书写评价不一,有的将其书写为“巾帼英雄”,有的将其书写为“红颜祸水”。
目前,国内对三国题材文艺作品中貂蝉形象的研究主要集中为三方面:一是从历史角度考证人物原型,如周杰《〈三国演义〉貂蝉人物原型初探》[1];二是研究貂蝉形象的演变及背景,如程明社的《貂蝉形象的形成、演变与价值选择》[2];三是女性地位和妇女观的探讨,如周晓琳的《男权话语的产物——〈三国演义〉女性形象论》[3]。这些研究各有特点,各有价值。
本文试图结合不同阶段的三国题材文艺作品,将貂蝉这一形象分为原始形象阶段、发展阶段、演变阶段来探讨从古到今貂蝉形象的演变情况,进而探究该形象在不同时代和不同文艺载体中体现的文化意义。
貂蝉在民间传说、地方歌谣、野史、地方志等文献上的记载简略而零星,在正史中无迹可寻。关于貂蝉历史上有无其人的争论,时有争论,关于貂蝉的身份,也众说纷纭。沈伯俊先生说过:“十年前,我曾撰文明确指出:‘历史上并无貂蝉其人',‘貂蝉形象完全是宋元以来通俗文艺虚构的产物。'可以说,这是三国史和《三国演义》研究界多数学者的共识。”[4]笔者同意沈先生的意见。
貂蝉作为三国题材文艺作品的人物形象,主要来自“艺术创造,是文学家和艺术家在宋元以来通俗文艺基础上创造出来的艺术形象”[5],是虚构的。根据史书记载和通俗文艺作品的叙述,貂蝉形象及其身份来源大致有三种:一是根据《三国演义》,为王允府中歌妓,成为“连环计”的诱饵,后被吕布纳为妾;二是根据元代《三国志平话》和元杂剧《锦云堂美女连环计》,为吕布之妻,曾跟从吕布随军生活,后因黄巾之乱和吕布离散;三是根据《三国志》、《后汉书》记载,为董卓傅婢,曾与吕布私通,这里虽不见貂蝉其名,但隐约可见貂蝉身影。[6]
由于缺乏史料记载,貂蝉的身世扑朔迷离,她的身份也众说纷纭。《三国志》和《后汉书》中没有关于王允献美人计的记载,而史籍所载“吕布妻子”与貂蝉的情况、事迹也相去甚远。然而在研究文艺作品人物的原型时,通常需要兼备两个要素:“一是这个原型要在历史上真实存在;二是原型必须符合文学作品中相关人物的特点,或是事例相同或是形象相近,再或是对故事情节的发展推动作用相似。”[7]比较上述关于貂蝉身份的三种说法,显然第三种“董卓傅婢”说更为合情合理。“傅婢”或作“侍婢”,即亲幸的侍女。
关于貂蝉其人,史书均无明确记载,但在《三国志》《后汉书》寥寥几段文字中可以窥见“貂蝉”的影子。
卓自以遇人无礼,恐人谋己,行止常以布自卫。然卓性刚而褊,忿不思难,尝小失意,拔手戟掷布,布拳捷避之,为卓顾谢,卓意亦解。由是阴怨卓。卓常使布守中阁,布与卓侍婢私通,恐事发觉,心不自安。先是,司徒王允以布州里壮健,厚接纳之。后布诣允,陈卓几见杀状。时允与仆射士孙瑞密谋诛卓,是以告布使为内应。布曰:‘奈如父子何!’允曰:‘君自姓吕,本非骨肉。今忧死不暇,何谓父子?’布遂许之,手刃刺卓。(《三国志·魏书·吕布传》)
卓又使布守中阁,而私与傅婢情通,益不自安。(《后汉书·吕布传》)
二书记载基本相同,吕布与董卓平日结怨,又与董卓婢女私通,恐卓诛己,而王允欲拉拢吕布,说服吕布为其密谋的内应,最后吕布成功刺死董卓。在此过程中,并没有用到后世文艺作品所津津乐道的“连环计”,也没有提到“貂蝉”的名字,更没有写出貂蝉之美貌。但是,这位“董卓傅婢”在吕布与董卓关系恶化上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而“掷戟”、“与傅婢情通”等文字,又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三国演义》第八回“王司徒巧使连环计董太师大闹凤仪亭”的相似情节。综合上述,笔者认为文艺作品中貂蝉的故事很可能是由上面两个《吕布传》,尤其是《三国志·吕布传》敷衍演绎而来。
据上述《三国志》尚无“貂蝉”其人,只提到吕布与“董卓傅婢”私通,故事粗具梗概。到了元代,《三国志平话》已有人物“貂蝉”,也有了“献貂蝉”的美人计。元代杂剧《锦云堂暗定连环计》塑造的貂蝉形象较为细致而成功,对貂蝉也持肯定赞赏的态度。元末明初的《三国演义》更是完美地演绎展现了“连环计”故事,貂蝉形象塑造基本定型,但还存在缺憾。明代杂剧《连环计》写得更加细密,矛盾斗争错综复杂,对貂蝉形象的塑造也更加光彩。可见,元明时期的三国题材文艺作品写到貂蝉,已经逐渐从表现和突出有关人物的智慧开始转向重视貂蝉形象本身的塑造,通过貂蝉的性格和命运的书写,体现当时的妇女观和英雄观。而清代京剧《关大王月下斩貂蝉》主要取材于民间故事。剧中貂蝉被塑造成了红颜祸水,最终的结局居然是被关羽斩了。可见,貂蝉形象的塑造在不同时代不同作品中表现出来的复杂性、差异性、实用性和工具性。
《三国志平话》为现存最早的三国题材讲史话本。根据史籍“吕布与董卓侍婢私通”这一记载,增设了人物“貂蝉”,在王允欲除董卓而一筹莫展时,貂蝉出现并化解了危机。此处的貂蝉起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作用,即因事设人,貂蝉“只不过是叙事结构的产物,是一个建构性质而不是心理性质的实体”[8]。貂蝉在连环计中还只是被动参与,而连环计的情节也十分简单,即王允利用吕布与貂蝉事实上的“夫妻”关系和情分,把貂蝉暗送董卓,使吕布受辱,借此激怒吕布杀死董卓。
《平话》中的貂蝉形象单薄,性格单一,是作者有意虚构来推动情节发展的工具,她只是“借刀杀人”的“棋子”,先是“杀”董卓,后是“杀”吕布,她作为棋子的命运始终没有改变。作品里,在吕布被曹操围困时,貂蝉担心夫妻再度离散,哭劝吕布不要亲自出去厮杀,而要与她“生则同居,死则同穴,至死不分离”。吕布听后甚喜,“每日与其饮酒作乐”,致使错失解围的良机,最后战败而死。[9]这样写,貂蝉成为害死吕布的一大因素。作品把吕布死因归于妇人,似已初见“红颜祸水”端倪。同时,貂蝉性格思想也出现了某种程度上的前后不一致。待到吕布被斩后,貂蝉在书中全然不见踪影,留给后世无限想象的空间。后代关于貂蝉的命运的“演绎”,便有了“善终”和“惨死”两种截然相反的结局。
元代女性地位相对此前有了提高。“元代蒙古贵族由于受儒家学说,程朱理学和中国传统婚姻礼俗影响较少,在婚姻、家庭、妇女保护、妇女继承和财产处置等方面的立法上都作出了一些有利于妇女的规定。”“就历史的实际考察,元代妇女确有较高的地位。”[10]在这样的背景下,作为女性的“貂蝉”其人出现在文艺作品中,且有了名字,有了一定故事情节,虽然其性格有前后不一,形象还很简单粗糙,但已是一种突破。这种突破和元代妇女地位的变化有关系,也与元杂剧的整体情况有关。元杂剧里出现了大量的女性形象,许多女性形象是正面的,不少还是主人公,既有普通劳动妇女,甚至还有妓女。
元杂剧佚名著《锦云堂暗定连环计》(又名《锦云堂美女连环计》)的貂蝉故事与《三国志平话》略有出入。剧写王允和杨彪欲除掉专权的董卓,王允无意发现府中貂蝉乃吕布之妻,便心生“连环计”,先让貂蝉与吕布夫妻相聚,后把貂蝉送予董卓,使吕董二人反目。董卓派李肃捉吕布,李肃反被王允以忠义说服,与吕布共反董卓,董卓被骗入朝门后,王允、蔡邕、吕布、李肃合力杀之。
此剧对貂蝉形象的塑造是较为细致而成功的,对貂蝉是肯定和赞赏的。首先,貂蝉勇于追求个人幸福。因黄巾之乱,貂蝉与吕布夫妻离散,她拜月烧香,对天祷告:“愿俺夫妻每早早的完聚咱。”为了夫妻团聚,许诺王允:“休道是一桩事,就是十桩事,您孩儿也依的。”即使是献身于董卓,她也坚定不移。表现了貂蝉为了夫妻团聚,不惜牺牲自我的精神,也反映了乱世中人们对安定生活的渴望。其次,貂蝉被视为功臣。在诛杀董卓后,汉帝封赐:“吕布订贼建首功,封王出镇幽燕地。其妻貂蝉亦国君,随夫之爵身荣贵。”让貂蝉得封“国君”并享荣贵,把她当作“功臣”和“女中豪杰”来看待肯定的。
这和前述元代妇女地位的提高也是相关的。比较《平话》,此剧中的貂蝉在思想上又有了进步,由于故事情节的相对丰富,语言对话的增加,貂蝉的性格也较为丰满了,还被定性为功臣。可见剧作家的进步思想。这和“元代四大爱情戏”的作者关汉卿、王实甫、白朴、郑光祖等人的思想有相似之处,“爱情婚姻”和女性题材成为元杂剧的重点题材。
明代王济有《连环计》传奇,清代的京剧、秦腔、川剧、豫剧、河北梆子等地方戏都有《连环计》这一剧目,多根据元杂剧改编或增饰。
《连环计》,明代传奇,王济(1474-1540)撰。该剧根据罗贯中《三国演义》和元杂剧《锦云堂暗定连环计》改编。写王允等使连环计杀掉董卓的故事。《连环计》比《锦云堂暗定连环计》写得更细针密线,通过错综复杂的斗争刻画人物。王允、曹操、吕布、董卓都栩栩如生。剧中的貂蝉,已成了王允家的歌妓,貌美而善歌舞。貂蝉见王允眉头不展,便夜上瑶台,焚香拜月,祝祷除贼成功,被王允发现,乃定连环计。剧中的貂蝉深明大义,有政治抱负,有外在美和心性美,巧妙结合于一身。[11]貂蝉巧妙周旋于董卓与吕布之间,成功实施连环计。貂蝉形象比之《锦云堂》更为光彩动人。
《连环计》产生于明初后期。明初统治者大力提倡推行程朱理学,故有《五伦全备记》、《香囊记》这些道学气的作品出现。但是也有不受道学影响的沈采的《千金记》等作品的出现,其中写到项羽和虞姬的儿女情长。《连环计》属于这类剧中的优秀者。
关羽斩貂蝉故事屡见于民间叙事,情节颇有出入。明传奇无名氏《古城记》第二出“赏春”中有“俺弟兄方上虎牢关才把英雄显,擒了吕布,斩了貂蝉,直杀得众将销魂,诸军丧魄,一个个胆寒心颤”的曲文。清代曾流行过一出戏,叫《斩貂》,又名《关公月下斩貂蝉》所描述的貂蝉被斩的故事为此类的代表。剧情是,刘关张水淹下邳,擒吕布、虏貂蝉,把她送给关羽“铺床叠被”。关羽夜读《春秋》,看到书里多是妖女美人害人误国,想到“权臣篡位,即董卓父子;妖女丧夫,即貂蝉也”,于是将貂蝉“妖女”斩杀。[12]
关羽斩貂蝉这出戏与民间文化中形成的“英雄不近女色”的观念不谋而合,为保关羽英名,维护其英雄形象,而对貂蝉持否定的态度,视貂蝉为“祸水”,抹杀了她为国除奸的功绩。关羽斩貂蝉是为了“突出关羽之节”而特意设置的情节,为成就关羽圣名,不惜让“有功之臣”的貂蝉无辜“惨死”。这是典型的宣扬“红颜祸水”论的作品。这固然与传统文化中的落后观念不无关联,但也与关羽在清代的特殊地位有关。清代十帝除康熙外,其余帝王都对关羽予以封赐。到清末,其封号已长达26字。从咸丰朝始,正式将祭祀关羽列入国家祀典,等级同于祭孔。[13]
罗贯中《三国演义》中的貂蝉是在《三国志平话》和元杂剧的基础上塑造的文学形象,作家完善了《三国志平话》中连环计的情节,去掉了貂蝉吕布之妻的身份,改成自幼被王允收养,是王允府中色艺俱佳的歌妓,为了报答王允恩情,救天下苍生,巧用智慧五戏吕布,精彩上演“凤仪亭”之戏,成功实施“连环计”最终假吕布之手杀掉了董卓。故事情节曲折婉转,展现了与《三国志平话》、元杂剧以及明清传奇、地方戏不一样的貂蝉形象。
《三国演义》中貂蝉的身份卑微,乃王允府中的一名歌妓。石鸣在《中国古代歌妓的感情生活》中写道:“所谓‘歌妓’,是指古代那些不以肉体交易为目的的乐籍、宫妓和官妓,以及不在乐籍的欢场女子和家妓等。”[14]貂蝉就是靠取悦男性为业为生,不能拥有儿女私情,过着一种游离于三从四德的正常婚姻生活之外的日子。貂蝉一出场便显出其卑微的地位:王允见貂蝉在亭畔长吁短叹,便破口大骂:“贱妾将有私情耶!”这句话潜隐着轻视,而貂蝉如履薄冰的“惊跪”“惊伏于地”等行为表现出弱者和卑微者的身份地位。李儒眼中的貂蝉“不过一女子,怎能比得过太师心腹猛将吕布”。如此身份地位的貂婵,作者却赋予了她巾帼英雄的使命,将历史演绎中“男性的强势与女性弱势地位进行了大胆的颠覆,女性能力的凸显与男性能力的弱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15]对此,毛宗岗评曰:“十八路诸侯不能杀董卓,而一貂蝉足以杀之,刘、关、张三人不能胜吕布,而貂蝉一女子足以能胜之。”“我谓貂蝉之功,可书竹帛。”[16]对貂蝉做出了较高的评价。
《三国演义》描绘的是典型的男性世界,作品里的女性,则被描绘成男性的附庸,她们婚姻的缔结,也往往是达成政治目的或其他目的的一种手段。而貂蝉的婚姻更是一个典型,王允用她的美色作武器,以达到离间董卓和吕布的目的。这里的貂蝉完全丧失了自我,纯粹成为“男权统治阶级政治斗争中的工具和牺牲品”[17]。董卓势力强大做事谨慎,吕布骁勇善战天下无敌。若要除掉董卓,只能施以巧计。王允见董卓吕布“二人皆为好色之徒”,心中便渐渐生出美人计,只是苦于没有人选去实施。此时,他看到貂蝉,见其有闭月羞花之貌,又有报恩救国之心,便喟然长叹:“谁想汉天下却在汝手中耶!”王允看到了貂蝉特有的价值,这也是罗贯中“男性眼光”与男性立场下赋予笔下女性形象的基本功能。貂蝉用柔弱的肩膀担起重扶大汉社稷的大任,并为之牺牲了一切,“服从于政治斗争的需要”[18],沦为男性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而她的安危,也就成了次要的事情。
《三国演义》连环计中的貂蝉深明大义、知恩报恩、外秀内慧、有胆有法,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然而,当她在吕布被曹操围困的危急时刻再次出现时,却对丈夫说:“将军与妾做主,勿亲身自出。”从而强化了吕布放弃陈宫良计的可能。这里的貂蝉显然成了一个一般的平庸妇人。由此看来,貂蝉性格在书中是前后不一甚至矛盾的。[19]出现矛盾的原因主要是:一方面作者在塑造人物形象时“重男轻女”。罗贯中写男性英雄时泼墨如水,写貂蝉等女性时却惜墨如金,当貂蝉完成政治工具的使命时,还没有展现出她对将来的想法及是否要嫁与吕布的心理活动,作者就急着让貂蝉退场了。后文当吕布被曹操围困时,她竟与严氏的态度一样,劝吕布“勿亲身自出”,同严氏一起陪吕布“饮酒解闷”,致吕布众叛亲离,最终殒命白门楼。貂蝉前后矛盾的性格,表现了罗贯中对其形象塑造的“轻视”,此时作者似乎已经“忘记”了貂蝉曾经的优良表现和突出胆识。另一方面是作品遵循“七分真实”原则。貂蝉的聪慧形象是作者为了增加连环计的真实性、故事性和趣味性而虚构的,然而包括貂蝉在内的这一切都不能改变历史上的吕布的命运和三国史实。作者虽然尽量把“祸水”的责任推给严氏,但还是造成了貂蝉性格的前后矛盾不一,难以减轻对貂蝉形象塑造的损害。[20]
当然,罗贯中受到《三国志平话》的影响也不容小觑,包括貂蝉性格思想的前后不一。
到20世纪90年代,小说《三国演义》被搬上了荧幕,通过荧屏塑造了大批生动鲜活的形象,展现了大量精彩的故事场面,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美好的全新印象。本文主要论述分析1994年版的《三国演义》和2010年版《三国》两部电视剧。分析时只就文学角度进行,不涉及影视艺术所具有的特点。
1994年版的《三国演义》大致保持罗贯中小说的本色,但也在人物塑造故事情节上有所增删。2010年版《三国》是根据《三国志》等史籍及《三国演义》等文艺作品,并结合编导的理解编写拍摄的。这两部剧尤其后者,对许多人物形象都作了新的诠释,为文学研究拓展了范围。
1994年版《三国演义》,遵循“忠实原著,经典重塑”的原则,丰富故事情节,增强矛盾冲突,形象地表现人物的性格,同时又对内容情节有所取舍,使情节的发展和故事的演变更为合理。电视剧对貂蝉的故事情节进行了巧妙设计,增加了连环计成功后貂蝉对自己命运选择的思考,当人们沉浸在“重见天日”的喜悦时,貂蝉选择远离世间纷扰,从此在剧中再无踪迹。剧作家巧妙地化解了小说中貂蝉形象矛盾不统一的问题,融合了现代女性主义的思想,赋予了貂蝉独立的个性。
在男性掌握话语权的时代,女性被剥夺了婚姻的自由,她们受着封建道德的束缚,缺乏自主选择的意识。由于历史局限,元代平话、元明杂剧传奇和罗贯中小说中的貂蝉,仍是夫权社会的产物,是男性的附庸。随着时代的变迁、思想的解放,女性地位逐渐上升,新时代的影视作品便赋予了貂蝉自主选择的自由。在功成之后,貂蝉何去何从,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她有两个选择:一是嫁夫随夫,既已许给吕布,吕布便是自己终生的依靠;二是隐世离去,既已报答恩情,完成任务,而吕布并非自己真心所爱,不如离开,开始自己新的生活。对此,1994年版剧里的貂蝉选择了后者。这样的选择意味深长:首先是自主独立意识的觉醒,貂蝉要脱离男性附庸的地位,追求新的生活。其次是为了塑造完美的女英雄,貂蝉深明大义,为报养育之恩,成功实施连环计。此时若让她再去侍奉吕布,与其“饮酒作乐”,还劝他不听良策,就显得情理不通,前后矛盾。电视剧安排她事成之后便离去这一情节,使貂蝉形象既与前面情节相合,又显得高大真实。
2010年版《三国》,既参考罗贯中《三国演义》等传统三国题材文艺作品,又参考《三国志》等史籍,同时注入了编剧朱苏进等在新的审美观下的解读。本剧在情节取舍人物塑造上独具匠心,用现代人文精神重塑了主要人物的性格与故事,在人物心理探索上更具感染力,对一些次要人物形象的塑造也做出全新的阐释,融合了时代元素,进行了大胆的艺术创新。
吕布与貂蝉的故事便是其创新的一个典型例子。2010年版《三国》把吕布的角色定位在“情”字上,吕布对貂蝉的痴情堪称现代爱情的典范。相关剧情是:吕布与貂蝉的初次见面是在连环计设计之前,当吕布在王府搜寻刺客曹操时,偶然撞见有倾城之貌的貂蝉,吕布对她一见钟情,很快便许下“这世上有我就有你”的承诺,宁可舍弃功名利禄,也不愿舍弃貂蝉。剧中二人情深意浓,如胶似漆。此剧把二人在小说等传统文艺作品中的虚情假意变成了感人至深的真情实意。此剧将貂蝉的角色定位在“义”字上,剧中貂蝉有情有义,为情可以当场拔剑自刎,为义可以暂时忍辱偷生,当二者不可兼顾时,她便舍情而取义了。
演员陈好扮演的貂蝉更具有现代女性的特质,与此前作品包括1994年版的貂蝉形象大为不同。
首先,新《三国》的貂蝉有了说话的自由。对义父王允把自己献于董卓的计谋,她认为义父的做法“与禽兽何异”,敢于说出自己的见解,可见貂蝉与王允对话是处于平等的位置。其次,貂蝉有了拒绝的权力。当义父提出连环计时,她坚决不从,王允却只能用“饿死自己”的计策来迫使貂蝉屈服,可见貂蝉有强烈的自我意识,敢于拒绝有违自己意愿的事情。再次,貂蝉有了选择的困惑,是忠于情感从一而终还是报答恩情舍身取义。矛盾使她陷入选择的困境,她对自己的命运有了新的思考,展现了情感与道义相互斗争的内心矛盾。[21]
比较这两部剧作,可以发现,1994年版剧中的貂蝉有现代女性的初步特征,虽然无法摆脱政治斗争工具的宿命,但却有摆脱工具的愿望,在美人计成功之后选择远离尘世,追求新的生活而去。而2010年版剧中的貂蝉是现代女性的代表,不但有选择的困惑,而且尊重自我,敢于反抗。这里的貂蝉,突破了传统父权夫权意识的束缚,不再以男性为中心,不再把献身就义看作理所当然,尊重自我,向往自由,注重平等,较多地从自己的角度去进行思考和选择,显然具有了现代思想和审美意识。此剧的貂蝉形象是一个全新的具有现代意识观念的女性形象。
貂蝉其人从无到有,貂蝉“连环计”故事由简单到复杂、由不太合情理到合情合理,貂蝉形象性格从单薄到丰富、由传统意识到现代意识,历代三国题材文艺作品对貂蝉故事不断地演绎,貂蝉形象也由最初的政治斗争工具逐渐演变为具有自我思想意识的崭新个体,貂蝉思想性格也逐渐丰满和生动,貂蝉形象成了一个全新的女性形象。由正史《三国志》董卓傅婢的模糊倩影,到元代《三国志平话》的美人貂蝉出现,到元末明初小说《三国演义》智慧与大义的化身,到元明清戏曲对“连环计”的不断演绎和深化,以及“赞”貂蝉与“斩”貂蝉的不同处理。
受到不同时代的社会政治因素和文化风尚的变化,文学家和史学家记载(或者没有记载)和诠释了不同的貂蝉,赋予了貂蝉形象不同的思想性格。《三国志平话》和元明戏曲中的貂蝉为夫妻团聚却无意间卷入权力之争,处于实施美人计中的被动地位,而只求夫妻团聚的意识反映了貂蝉对男性强烈的依附意识。元末明初《三国演义》将貂蝉的吕布之妻身份改为王允义女,为救苍生于危难,积极主动参与美人计。使貂蝉从原本“夫妻团聚”的狭隘意识落后观念中解脱出来,具有机智勇敢的个性,充满了智慧和道义。到了现代,影视作品对貂蝉形象又进行了新的演绎与重塑,“使得”貂蝉从初具现代女性特征到成为现代女性的代表,赋予貂蝉以人生的思考和选择的自由,完全突破了男权和夫权意识。“美人计”不单展现了政治权力争斗下智慧的较量和报恩的良心,而且显现了貂蝉内心道义与情感的斗争。此时的貂蝉不再处于男性“附庸”的地位,而是具有独立意识和个性自由的“人”。这反映了1994年版尤其是2010年版编导决心重塑貂蝉,给予貂蝉以全新思想意识,让这一传统的著名人物形象符合现代人的道德观念和审美标准的用心和努力。
貂蝉形象演变的趋势与时代的思想潮流密不可分,融合了不同时代的价值观和审美观,貂蝉形象所承载的文化内涵是史家、作家、编剧、导演所处时代环境的社会意识审美取向的体现。笔者认为,貂蝉形象的演变不会仅此停留,还会随着社会文化审美意识观念的变迁而逐渐变化,貂蝉形象所承载的文化内涵也将因此而不断丰富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