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本名胡志军,70后,生于江西瑞金。现为新余国企钢铁厂工人。有作品散见于《中华读书报》《文学报》《创作评谭》《江西工人报》等报刊,系江西省第四届青年作家改稿班学员。
多重因素一起决定了我家附近这座农贸市场光线晦暗。一座立交桥巨大的桥体遮挡了向它直射来的阳光。水果店、房产中介、糕点店、杂货店、早点店、玩具店、小旅馆、小炒店、窗帘店、性保健品商店、童装店因为面朝桥下的马路而具备了商业价值。紧邻北边的水果店和南边的童装店各有一条进出市场的通道。通道同样光线昏晦。只有那些顺着店门外的臺阶依次摆放的水果阳光灿烂。水果们不用你叫卖,用自己的光鲜就能推销自己。像肠道一样的通道是市场最昏暗的一部分。通道两侧,堆放着一些正在出售的塑料、木或竹制品,有盆、桶和其它居家用品,凌乱中你不难预知即将进入的市场面貌。南边的通道比北面的宽一些,在晴朗的日子,通道供运货的三轮车或两轮摩托车自由出入,但是遇上雨天,楼下摆衣摊的妇女便会占用这条通道,农产品的进出在吆喝声中暂时中断,恢复通畅的速度经常取决于双方是否熟识。在通道的墙上,张挂着《市场食品安全管理制度》和《市场经营管理制度》,彰显着一种并非可有可无的约束力。
我常常光顾的这家农贸市场像一个巨大的长方体,上方两侧有玻璃钢瓦的弧形穹顶。这个长方体是那么巨大,而弧形穹顶是那么渺小,以致你站在这庞大的建筑物内外,都感觉不到它有飞升的姿态。年深日久,钢梁上油漆剥落,蜘蛛在锈迹斑斑的钢铁上拉扯出各种图案,张网以待。市场南侧,并列着两个专卖油米酱醋等日常用品的小商店,却一律顶着超级市场的招牌。每天清晨,伴随着临街的店铺开张,每个店铺的卷帘门都会程度不同地卷起,外面的空气在与这座封闭的罐体内的空气勾连流通的同时,阳光也从卷帘门下斜射进来,仅照亮市场的一部分地角。所以,市场穹顶上悬挂的那些节能灯泡,始终从早到晚地亮着,不等人去场空,不会熄灭。
农贸市场地面上分列着若干个U形的水泥台,十几根粗壮的水泥柱在平均分割市场的同时也均分着U形台。平整的台面,是蔬菜瓜果的T台,也是被肢解得七零八落的动物身体的临时陈列馆,它们一律以味觉和营养的形式被饕餮的口腔和肠道照单全收。一些人站在这些由砖石水泥砌的U形台后,站在自己每天的固定位置上,而另一些人站在台前,身形游移不定,走动或停下都显得毫无规律,行走的路线也没有章法可循。固定不移的人和游走不停的人会进行短时间的接触,好交换几张面值不同的纸币。他们的话题无关天气、掌故,也与政治和热点新闻无涉,他们的话题虽也涉及一点经济,也只停留于对某种蔬果肉禽的价格关心上。一问一答的分贝掌握得恰好,因为农贸市场这个大罐体的封闭性使它受不了较高分贝的冲击。农贸市场保持它一贯的沉默与安静,无论你用多大的分贝,或媚笑虚假的热情招徕顾客都无济于事。那些卑微的植物与果实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那些翠得滴水、黄得刺眼、紫得发亮的天颜让这些来自田野的蔬果无须操心上镜。
那些目光逡巡、神情颇为自得的菜贩子让我明白,占一个有利地形对蔬菜瓜果们同样重要。作为这些气定神闲的菜贩子的补充,一些老弱和蜷曲的身体被填充至U形台中间的空隙里。她们热切地盼望着两只簸箕里的蔬菜尽快地出清。可是,在菜贩子们身边,她们和簸箕里的蔬菜都显得卑微和毫不显眼。农贸市场没有因为她们的填塞而显得拥挤,而是一如既往的空旷。它长约50米,宽约40米,高度在10米以上,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室内农贸市场。从那段宛如肠道,两旁堆满木、竹、塑料制品的通道进入市场,我的眼睛很快适应了市场光线的昏暗,理解了这里所有的物品为什么都会灰蒙蒙的原因,这种灰不是让物体黯淡无光,而是让物体本身更加深沉,这种深沉的意味此时恰好出现在我目光所及的一面古意盎然的旗帜上。这面绛红色的旗帜插在写有“胡记”字样的店门旁,绸缎旗面上锈着一个大大的篆体“酒”字。第一次看到这面旗帜时,我脑海里出现了诗词曲赋中那些被一根根竹竿高高挑起、在风中猎猎作响的酒旗,在大开的店门中,长袍大袖、豪迈洒脱的食客和弯腰拱背、察言谨慎的店小二相映成趣。然而我现在看见的这家酒店却店门紧掩,四个红得深沉的大字——“马洪水酒”下严实的卷帘门,阻止了爱酒的买菜者一探究竟的好奇心。
“马洪水酒”一侧拐角处的几个店面同样紧闭,卷帘门上锈迹斑斑,这使得农贸市场的右上角无比荒芜,正好被人拿来堆放杂物之用。另外两个角落也一样,被许多零零碎碎的杂物占据,除体型庞大的木箱、货架、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泡沫板、纸箱、矿泉水瓶等物品,还停放着几排新旧不一的摩托车。这些一早一晚风尘仆仆的摩托车,在白天和下午拼命补觉,在农贸市场这个空气几乎不流通的大罐体中排出体味。这个时候,我会趟着鱼池外的积水抵达活杀鸡鸭的摊位,以避开强烈的汽油味。随之,鱼腥味和血腥味扑鼻而来。
这就是农贸市场,光线昏晦,处处混合着难闻的气味。
蔬菜、肉和鱼在我家小区对面的小菜场都能买到,却不见鸡鸭的影子。我来到这座农贸市场,常常是因为肩负买一只老鸭的使命,顺带着将一天的蔬菜也给买了。来得多了,那个卖鸡鸭的女店主胖胖的圆脸便成了这座市场我最熟悉的面孔。
这是一张白皙、几乎没有皱纹的脸,拥有它的妇人无疑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她中等个头,扎着一把马尾辫,额前的头发凌乱,常年穿着一件蓝布大褂。她用温而软的本地话和顾客交谈,三言两语之后,立即按顾客的要求拿起案板上一块早已分解好的鸡鸭过秤装袋,或转身到一米开外的铁笼旁,掀开笼盖,在客人的指点中拎起一只活禽来过秤。在大声地报出电子秤上的数字时,她朝我嫣然一笑。我机械地点点头,她便利索地抓起活禽,递给正从店内起身过来的男人。“等一会。”说完,她埋头继续她的活计。
和她的脸相反,她的手始终不洁,沾着家禽的鲜血、油脂和体液。一把厚脊斩刀在她的手中起起落落、铿锵有声,脂肪和肌肉分裂,骨头劈断,必要时她会放下斩刀,动用短而灵活的手指,在动物腔体内摸索、撕扯,好除去那些内脏。她的手掌染上了动物的粪便和胆汁。她拿起案板上一块油腻腻的抹布擦一擦。一桩买卖进入尾声,她必须尽快地完成它,以免下一位客人久等。
她将过好秤的活鸭交给男人后,我先去买蔬菜,回来时,她正在给鸭子开膛破肚。我站着等一会,看她身后的一男二女怎么忙碌。男的大约四十五岁光景,专管杀鸡杀鸭的活儿,他抓起一把小刀在由于重力而抻得很长的鸭咽喉处轻轻地划一刀,将鸭身倒转过来,将喷溅的血线对准地上的脸盆。男人一甩手,血已放光的鸭身被丢进一口热气腾腾的大桶中。整个过程,鸭一直在挣扎。为了提高效率,男人一直没有放下手中的刀。两个女人只管蹲在地上扒毛。为了提高扒毛的速度,店里近期进了一台机器。机器中央的部件像一面鼓,男人按下开关,“鼓”哐当哐当地转动起来,不一会儿,鸭毛从鼓身的一个缺口内被甩到鼓旁的凹槽中。趁这会儿,男人又灵巧地杀了一只鸡。男人再次按下开关,机器停稳了,男人用手一捞,从“鼓”里捞出一具白生生的白条鸭来。剩下的工作,便是给鸭子的头脚、脖子除去细碎的毛。
在店门口,装着鸡鸭鸽子的四只铁笼子一字儿排开。杀戮时,一只鸡的羽毛覆盖在一群鸭的身上,一只鸭的鲜血同样喷溅在一群鸡的身上。禽们趴在铁笼内,由于惊吓而浑身颤抖。无遮无挡地目睹自己的同类在血泊中被屠戮,这不是禽们的过错,而是人类的过错。心灵的冲击和震撼,也许只有在成为一只家禽后,才能感同身受。
活杀鸡鸭店左侧,是一家卤食店,门框上钉着“绝味卤食”的招牌。几排不锈钢盆上方悬吊着几只白炽灯泡,为了让尽可能多的光线照向盆中的熟食,每颗灯泡上方都用一块厚厚的硬纸壳罩住,那些卤爪卤鸡卤鸭卤猪舌卤猪脚便呈现出与其本身不同的酽厚的酱色。受不了阵阵扑鼻香气的诱惑,我曾经上前买过一次猪肚,在店主操刀切割之时,顺带分享了一下其它卤食的色泽香味。
可是,在洞悉了卤食店的内情后,我就彻底地对它敬而远之了。绝味卤食店的内外并不比市场任何一个角落整洁干净。制作卤制品的小屋昏暗拥挤,大锅被挪到了店外,油盐酱醋香料煤球杂乱摆放,一旁垃圾成堆,蝇蚊飞舞,各种塑料盒中红红绿绿的粉状物让人害怕。
仿佛为了要和这口不停地熬制各种卤食的大锅相呼应,在绝味卤食店對面五米处,一座U形台的侧面,同样有一口锅在作响。一个戴着眼镜、个头矮小的妇女坐在锅前的一只小板凳上,用一把漏勺不停地翻动着锅里的麻球。每当有人朝这边过来时,女人立即机警起来,转过身来定定地望着,伸出一条胳膊做出拦挡的样子。这个身材矮小的女人,以她貌似爱尔兰歌手恩雅的长相吸引了我,每回来到农贸市场,我都忍不住地要多看她几眼。有一回看她在忙碌之余,掏出手机玩,嘴角挂着一抹微笑。看见她笑,我内心也为她微笑了。
我一手拎着白菜土豆,一手拎着老鸭离开了“恩雅”,从市场南门走出。右侧一个六十开外的老汉,面孔阴郁地浮悬在被他切成条状的肉块上。他一直在抽烟,此时将期待的目光投向我。我身体如鱼,在他的视线中轻轻地滑走了。去年,我在他这儿买过一回排骨。那天,他将排骨迅速地丢在身旁的电子秤上,叫出一个令人生疑的价码。看我一脸狐疑迟迟不肯掏钱,他又喊了一个比先前低的价码。走出农贸市场前,我在一家蔬菜摊的电子秤上给排骨过秤,发现排骨的重量仍然被人为地注了水分。我加快脚步,对两个卖牛肉摊主的招呼置之不理。这是两个身形相映成趣的人,年青的又矮又胖,年老的又高又瘦,两人都穿蓝大褂,在案角放一盒香烟,看有买主过来,就拿起香烟来递。两人拿烟递烟几乎都在同时,这景象委实有趣。
来到农贸市场后我就成了一个矛盾的人。一方面我羡慕那些在小贩前锱铢必较的人,一方面我又小心翼翼地绕开口角;一方面我对讨价还价的拉锯战深感厌倦和不屑,一方面我紧捏着几张钱币内心紧锣密鼓地盘算着今日的用度,企图要用有限的开销来购得尽可能多的食物。摊主的招呼声在市场的墙壁上造成回响,加重了市场的嘈杂与喧嚷。有风从某个刚刚打开的卷帘门下刮入,翻搅着市场内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我加紧了离开的脚步,一抬头撞到了一大片金黄。我陷入了短暂的恍惚中,以为自己脱离了庸常乏味的生活飞升到了天国。短暂的恍惚过后,我才看清这片金黄的光芒原来是南门外的阳光投射在小杂货店前几排金龙鱼食用油上的反光。
从前,我会带着怒气走在前往农贸市场的路上,为即将要花大把时间应付在采购择洗烹饪及饭后对锅碗瓢盆的刷洗打理上感到心绪烦闷。随着年岁渐长,我的心绪渐趋平静,我学会了在一日三餐中寻觅生活的滋味,味蕾和心灵感应到了蔬菜瓜果的甜蜜。很多时候,我饥肠辘辘地奔赴农贸市场,可是等到一桌饭菜做好端上餐桌,看着妻儿大快朵颐,我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已经觉得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