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头底下的秘密(短篇小说)

2018-09-04 09:55张惠新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8年4期
关键词:青莲

张惠新,原籍河南,现居北京。已在各大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两百多万字,三百多篇。

夏青莲见到宁畅的时候,感觉自己会和他有段故事要展开。

夏青莲是山西人,做面是她最拿手的。她在摩天岭山脚下,开了间面馆叫“悦人小面”。摩天岭有段三十多公里的明长城,像一条巨龙,雄险壮观地盘踞着,吸引四面八方的游客前来。

夏青莲的面馆有四十多平米。原色木椅木桌简单质朴,墙壁上挂着金灿灿的玉米棒子,青花蜡染土布挂毯清新怡人。进屋后,干净整洁,给人舒适似家的感觉。

夏天旅游旺季的时候,这里常常人满为患。有时候,客人还要排队等着吃面。院子里,葡萄架下很是凉爽。清脆碧绿的丝瓜,和玛瑙似的葡萄,看了就让人挪不动脚步。院子东墙角还有一处儿童游乐场,有小木马、跷跷板、滑梯。还有一个堆满洁白细腻沙子的沙坑,放着些塑料小桶和小铲子。夏青莲喜欢听孩子们的笑声,她备了些桌椅,让客人在院子里就餐,也方便照顾孩子。

宁畅来的时候,已是深秋。过了旅游旺季,只有周末才会有些游客,平时大多冷冷清清。仨俩客人,进来吃碗面就走。宁畅是一个人来的,下午两点多钟。他走进饭馆,穿过摆放着桌椅的餐厅,径直走到后面的柜台。他看见夏青莲弯腰正在整理抽屉。一身藏蓝色的工作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她抬起头,是个面庞清秀的女人,甜甜地冲他一笑。

宁畅迟疑地问:“还有面吗?来碗西红柿鸡蛋面。”

夏青莲脆生生地答道:“好嘞!西红柿鸡蛋面!您稍等。”她拿起柜台上的蓝布围裙系上,把齐肩的马尾辫拧成一个发髻别上,抓起一顶洁白的厨师帽戴上,转身进了后厨。这个女人顶多三十岁出头。宁畅坐下来,透过窗口的大玻璃,看着她在忙碌。

宁畅端着做好的面,放了一大勺红油辣椒和醋,走到了院子里。他坐到圆桌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像是饿了好几天。最后一口面汤,他缓缓地喝下去,咂咂嘴,意犹未尽。停了片刻,才抽出一张纸巾擦起了嘴。稍后,他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斜靠在座椅上,微眯着眼睛,望着葡萄架上干枯的枝叶,又像是在望着天。

那天的天空湛蓝,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丝云。可他望着天空的眼神却很专注。由微眯着到渐渐睁大,像是在天上看到了神奇的符号一样。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再次戴上抬头去望。这次,他望见了夏青莲。她俯下身子,轻声在问:“先生,我可以把这碗收走吗?”他欠着身子让开,看见她的一缕刘海挡住了半只眼睛。

夏青莲端起碗,也望了望天说:“这天,蓝得让人心慌。”

宁畅一愣。他望着她,指着圆桌对面的藤椅说:“坐会儿?”

夏青莲迟疑地放下碗筷,坐了下去。“先生爬长城了吗?”

宁畅将烟熄灭,“不急,有的是时间。我在前面的村子租了房。”

夏青莲心里暗道:这就对了。她一早就听说今天是重阳节,那个叫宁畅的人,在给村里的老人分油和面。他应该是刚忙完,才到面馆来吃饭。

夏青莲第一次听到“宁畅”这个名字,是在三天前。

那天,已过了饭点,“悦人小面”里来了四个村民。他们满头大汗,后背的衣服已都濡湿。他们点了啤酒和小菜,又要了菠菜鸡蛋面。夏青莲进进出出忙碌着。最后,给他们四人下好了面端上去,自己就到柜台后坐着,织起了毛衣。她听到他们边吃边喝,在兴奋地谈论着:

“这个后生真不简单!懂规划,会设计,看着很是老练。这小街在他的提议中改造,按照他的图纸施工,顺顺利利。可省了咱不少的事!”

“咱村可得了实惠,家家可以排污,用上水冲便池了,真方便!”

“真是一举两得。关键是干净啊!再也不会污染地下水源了。污水老老实实流进了排污井。集中管理有机肥,给种菜种地的农民也是谋福利了!”

“这后生是从哪里来的?”

“听说是河南的。”

“他的房东李大柱媳妇说,他这两天又采购了一大车货物。说是后天重阳节,村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都可以免费领取20斤的面和一桶食用油。”

“有这好事?”

“千真万确!我看见李大柱家的楼下堆满了面袋子。”

“他是干啥的這么有钱?”

众人摇头。

“听大柱媳妇说,他整天关着房门,很少出来。一买就是一箱方便面和矿泉水。用现在的话说,叫什么……宅男!”

“人家有名有姓,叫宁畅。来了有俩月了,人很低调,可却很实在。这次修路,他不仅绘图纸,搞设计,还出钱了!一下就拿给村里十万块钱呢!”

“啧啧,好人啊……”

从宁畅低头吃面时起,夏青莲就注意观察他。此时,一支烟他只吸了一口,还有半根,他就熄灭了。这个男人手指细长,同他脸庞的肤色一样白净。平头,可粗硬的黑发有点长,明显很久没有剪过了,像是愤怒的刺猬。镜片后面的目光纯净,有种深潭般的清冷,抿着的嘴角看上去内敛含蓄。那眉头“川”字的沟壑写着他的年龄,五十岁左右。精壮干练,休闲装棕色夹克和牛仔裤,白旅游鞋,显出知识分子的干净儒雅。

夏青莲笑了,“这时候在这里租房,房租便宜,划算。”

宁畅没接话,而是问:“你刚才说,天蓝得心慌?”

夏青莲点点头,“是啊,入秋后一直阴雨不断,潮湿得很。这蓝,入眼入心,像是看到了心上人……”

夏青莲忽然住了嘴,宁畅看见她的脸红了,连忙将自己的目光避开。伸手去摸桌上的烟盒,拿在手里慢慢摆弄。

“这面馆,你一个人打理?怎么没见一个帮工?”

“一个人习惯了。”

宁畅站起身,走到葡萄架下,“今年,这葡萄没少结吧?”

夏青莲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你等等!”转身进了屋。再出来的时候,她手里捧着个洁白的托盘,里面一大串紫红色的葡萄。“我冷藏的,尝尝?”

宁畅接过去放到桌子上,坐了下去。拿一颗放到嘴里,香甜的汁水滑进嗓子眼里,唇齿间蜜一样甜。“太好吃了!葡萄已经过季节了,我才第一次吃!”

夏青莲瞪大眼,“第一次吃?那我这里还有两大箱呢,你经常过来吃!”

宁畅点点头,“吃可以,这多少钱一斤?”

夏青莲一愣,笑了起来,“你来吃面,就送你免费的葡萄。”

宁畅也笑了:“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吗?还买一送一?有意思!你这个人太有意思了!”

夏青莲不好意思了,低头解下围裙,抻了抻。她忽然望着他,“有意思你就多来。这里生意已过了旺季。来,算是给我捧捧场。”

宁畅点点头,“反正在哪里吃都是吃,好!我以后常来。”

夏青莲没考上大学,所以对知识分子有种特殊的好感。之所以特殊,就是因为她嫁了个莽夫。她同村的大勇,比她年长三岁。那男人高中没读完,就出去做生意,可一败涂地,脾气还特别倔。没办法又回农村,守着家里的三亩田。在地里干完活,回家就知道和夏青莲亲热。夏青莲知道他是独苗,想应他父母的心,早点怀上孩子。可三年过去了,夏青莲的肚子丝毫没动静。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是夏青莲的月经不准,身体需要调理。为此,她没少喝那些苦涩的中药。

大勇受不了村里人的指指点点,开始酗酒。每次喝醉了就回家找夏青莲的麻烦,硬逼着她和他睡觉。夏青莲忍无可忍,开口提出了离婚。大勇变本加厉地拳头相加,喝醉了不仅砸东西,还打人。她气得一走了之。

五年了,她没回过一次家。忍着对父母和姐弟的思念。她先后到过四个城市打工。当保姆,给雇主带孩子。在餐馆打工洗盘子,削土豆。甚至到工地上背过砖。终于攒下了几万块钱,她想安定下来。

前年秋天,天也是这般湛蓝,像水洗过一样。她一个人背着包,站到了长城上。望着苍翠的山峦,蜿蜒起伏的长城,她发觉整个身心都可以腾空飞翔起来了。天空似乎触手可及,冽冽的风呼啸着,仿佛随时能把她吹起来,飘到蓝天中。其实,她的心早已融进了那片蔚蓝深蓝的天空。她不由张开了双臂,用尽全身力气,一声声呐喊冲出了胸腔:喂——喂——这一声声大喊之后,她的心忽然就落了地。她一口气跑到长城的炮台上,抚摸着厚重的城砖,跪了下去,号啕大哭。

夏青莲再次见到宁畅的时候,是半个多月后,气温已接近冰点。那天晌午已过,夏青莲独自下了碗面在吃,宁畅走了进来。他穿一件黑色呢子大衣,脖子上裹着条蓝白条方格围巾,头发好像刚剪过。

“西红柿鸡蛋面!”说着他坐了下来。夏青莲边下面,边偷偷打量着他。宁畅唇边留起了胡子,人明显瘦了,脸颊凹陷了进去。夏青莲在面里多加了一个鸡蛋。

端上桌后,宁畅这次是一口一口在吃,细嚼慢咽,像是在品尝,在回味。夏青莲端着自己的碗,坐到他的对面,忍不住问:“今天的味道如何?”

宁畅抬头望着她,“上次虽说没咂摸出味道就吃光了,可大脑信号告诉我,十分好吃!这次吃,果然是十分!满分!”

夏青莲原本担心他看出自己多加了个鸡蛋。听他说“十分好吃”和“十分!满分!”,她忍不住咯咯地笑了,“好吃为啥最近不来?”

宁畅眼睛望向别处,“最近忙,一天只吃一顿饭,凑合。跑过来吃,怕耽误时间。”

“耽误时间?先生是做什么的?”

宁畅不言语,呼噜噜埋头吃面,喝完最后一口汤,才抬起头。“我是文字工作者,码字的。”

夏青莲瞪大了眼:“您是个作家啊?实在不好意思。”

宁畅擦擦嘴,去摸烟,“为何不好意思?”

夏青莲放下碗,莞尔一笑道:“是本人眼拙。您都出过什么书?”

宁畅把烟盒拿在手里,上下颠倒摆弄着,问:“你对文学感兴趣吗?我写的都是小说。”

夏青莲兴奋地把自己的碗推开,“我就喜欢读小说。虽然没念大学,可我读过好多书。”

宁畅的眼里闪过一丝火花。

这个身材窈窕的女人,看着既有少妇的妩媚,又有少女的单纯,身上还有母性的成熟稳重。她手脚麻利地下面,炒菜,一抬手一投足,都有种韵味。上次,他见她刘海遮挡半只眼睛的时候,就发现她的睫毛特别黑,特别密,还向上卷翘。嘴唇红润,眼睛里透着诙谐与俏皮,有著小鹿般的敏锐与伶俐。她形容天空的蓝,是种看到恋人般的心慌。只那一句,他已看到了她的与众不同。

她的身上自有一种微光,洁净得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要屏息凝神,生怕一呼吸就吹散了。这次临出门,他特意去卫生间刷了牙,到街上理了发。

十年来,他第一次想到往好的方面去修饰自己。十年来,他只想蜗居着蜷缩着邋遢着过日子。他靠自我惩罚,来救赎自己。这半个月来,他没有黑夜,也没有白天,发疯似地写。虽然已经出版了三本书,但没一本是自己满意的。这次,他觉得灵感蜂拥而至,所以,一口气写下去。饿了吃几口泡面。困了倒头就睡。醒来继续写。今天,他写着写着,感觉下半身麻木,才发觉来的时候穿的凉拖,已开始冻脚了。他这才站起身,原地小跑起来。身体微微出汗,肚子也开始咕咕地叫,他再一次想起“悦人小面”。

夏青莲收拾完碗筷,又麻利地擦了擦桌子,从厨房里端上了一盘葡萄。宁畅望着那水灵灵的葡萄,心里翻滚起一股暖流。这次他没说话,一口一个葡萄吃起来,甚至连皮和籽都没吐。夏青莲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嗔怪道:“慢点吃!看你,馋得像个孩子!”

宁畅没忍住就说了一句话,一句改变两个人关系的,暧昧的话。

“我就知道,你是专门给我留的!”

夏青莲愣住了。她转身拿来了一瓶红酒,斟上两杯,问:“要不要弄点小菜?”

“你别忙了,坐着吧!就着葡萄,喝葡萄酒足矣!”

宁畅喝了一小口,“味道不错!是有些年头的干红?”

夏青莲:“先生好感觉!的确是。”

“快别叫我先生。我叫宁畅。”

“我叫夏青莲。”

宁畅点点头,“好名字!你经常一个人喝酒?”

夏青莲连忙摆手:“不不,我不喝酒。只是偶尔,来点红酒。”

宁畅微微一笑,“也没什么。你不用紧张。其实,喝点红酒对身体有益。”

夏青莲脑海里掠过以前大勇酒后的醉态。她其实是怕自己在宁畅面前出丑。虽然倒了两杯酒,但她并没有喝。这个男人目光犀利。他连细节都注意到了,自己拿来的是瓶开封了的,已经少了四分之一的酒。她想在他的面前维持一个好的形象。她不想让他看出,她是一个备受孤独侵蚀,还保留着最后一丝尊严的女人。尽管,她渴望一具有温度的躯体陪自己度过长夜,可骨子里,她还没做好准备,她必须小心地包裹起自己。其实,当她拿过酒来的时候,她就有些后悔了。自己应该按兵不动,再拖些日子。可下次,他会什么时候来,又说不定。她讨厌自己这样左右摇摆,胡思乱想。夏青莲索性一咬牙不再多想,而是一仰脖,把杯子里的红酒一口喝下。

这次宁畅愣住了。他把葡萄往她面前推了推,“别急!慢慢喝!”

夏青莲放下酒杯,“你叫我阿莲吧!”

宁畅不解:“阿莲?好,那就叫你阿莲!”

夏青莲说:“只有我家里人才这么叫我。阿莲——快下楼吃饭啦!阿莲——跟爹田里掰玉米去!阿莲——快把我的衣服洗了!”

夏青莲惟妙惟肖地学着家里母亲、父亲和小弟的声音。宁畅听了忍不住笑起来,“你这丫头!真逗!哈哈哈!”

夏青莲脸色绯红,指着宁畅,“你笑了!你笑起来真让人开心!”

宁畅笑得连眼角眉头的皱纹都没了。一口洁白的牙齿,加上他的笑声爽朗,听得出,那笑是发自内心的。笑声深深地感染着夏青莲,她也笑了起来。

宁畅止住笑,说:“你一定有个幸福的家。”

夏青莲给自己倒上一杯,又给宁畅添了些酒。“小时候,不,23岁之前我都很幸福。在家里,我是娘和爹的小棉袄,是小弟面前万能的姐姐,还是阿姐的得力助手。”

“23岁之后呢?”

“之后,我嫁人了。就成了噩梦的开始……”夏青莲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眉头紧蹙,仿佛喝下去的是杯苦酒。低着头,微颤的睫毛遮住了眼里泛起的水雾。前后不到一分钟,这女人一下没了刚才的神采。宁畅不由地从桌子这头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手背。夏青莲的手没动,只是望着他的手。手指的骨节细长,指间微微发黄。她感觉那手指的温度,通过指尖缓缓流淌进了自己的血液里。

空气忽然凝结了。

半晌,夏青莲平复了情绪,拿起一粒葡萄放进嘴里。宁畅起身,“卫生间在哪里?”

夏青莲指着餐厅斜对面的过道,“进去左拐,右手边就是。”

寧畅回来的时候,见夏青莲正低头摆弄那盘葡萄。她把葡萄从梗上一颗颗都摘下,摆成了星星的形状。

“小时候,我和小弟常常偷偷爬到房顶上坐着。满天的星星闪亮亮的,伸手就可以摸到,我小弟说:星星应该是红颜色的,圆圆的晶晶亮,像糖葫芦吧?他那时候5岁,我9岁。他长那么大,只吃过一次糖葫芦。那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了。我当时就说:姐长大了,给你买十串糖葫芦好不好?小弟高兴得差点从房顶滚下去。从那时候起,我就想赶紧长大,挣好多好多钱……”

夏青莲没看宁畅,自顾说着。宁畅目不转睛盯着她,认真在听。一口一口慢慢把杯子里的酒喝光,说道:“我现在明白了,你那过道里挂着的是什么画了。没想到,你还会画画!”

“什么?”夏青莲收回目光,恍惚从遥远的回忆里醒来。

宁畅指着过道,“那画,画得很好。”

“真的吗?那是我夜晚无聊,随手涂鸦的。我都不好意思叫那是画。”

夏青莲羞涩的笑让宁畅心动。

“你说我画得好,好在哪里了?”

“那猩红酒红深红,热烈喧嚣,簇拥在一起,就是绽放的星空。如果不是角上有你阿莲的签名,我还真以为是你买的,哪个大画家的油画呢!”

“你跟我来!”夏青莲站起身,对宁畅说。

这是一间十多平米的屋子,屋里一张方桌,上面摞着许多完成的画作,旁边木架子上许多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和画框。

宁畅十分惊讶,“这是你的工作室?没想到操刀掂勺的手,还真能画出这么多精湛的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一幅幅拿起来看着。奔腾的大海怒吼着,席卷着浪花抛到空中。那艘破船搁浅着,却有种不腐的狰狞傲骨。另一幅,山石下一丛野菊匍匐着,向上呐喊,纤细却十分有韧性地微笑着。再看那截形态怪异的根雕,力度与美结合起来,是生命的二次绽放。架子上那份未完工的画作,是女人半张脸,失了生机却依旧有着枯萎后的妩媚,那眸子里有一丝微光,是最摄人心魄的。

宁畅久久地注视着。她的内心是如此的丰盈和脆弱,里面有一颗不屈的灵魂,被囚禁着。他想要进去,也想要拉她出来。可宁畅没有动,而是把自己的双手握在了一起。他现在连自己都救不了,哪有资格救她。

从夏青莲画室出来的时候,已是黄昏。夏青莲送他到门口,忽然开口说:“我昨日腌的黄瓜条,不如留下来吃晚饭,喝碗小米粥再走?”

宁畅几乎要一口答应下来,可还是忍住了。“下次吧,下次。”他走了几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夕阳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过了三天,宁畅始终没出现。夏青莲的面馆人越来越少。每天一早大雾弥漫,直到中午阳光才照射下来。冷得让人伸不出手。她紧握着画笔,常常心不在焉,望着窗外发呆。

这天,她拿出饭盒,把腌制好的酸辣豆角和脆黄瓜装进去。转身换了身衣服,白色套头T恤外加一件黑色厚毛衣,牛仔裤。临出门,她站在酒柜前,犹豫了一下,拿了瓶白酒。锁了门,到村子里去找宁畅。

上次聊天的时候,他说租的房前,有一棵粗大的板栗树。乡村改造工程,让这个五百多人的村落变得干净整洁,粗大的古树没几棵。她慢慢走着,问附近的居民。没多久,她就站在了宁畅的房门前。这个季节,仍在此租住的外来客并不多。

宁畅打开房门的时候,惊讶得合不拢嘴。他开着房门转身进屋,飞快地整理起房间来。身后的夏青莲看到,茶几上放着乱七八糟的餐具和碗筷。沙发上是随手抛掷的衣物。地上还有些纸团。只有玻璃大窗下面,写字台上干净整洁。一个台灯,一台电脑正开着。圆球形的沙漏持续不断地流淌着细沙。不过,一个烟灰缸里却挤满了烟蒂。难怪,一进来就是满屋子的烟味。

夏青莲把窗户推开。这是个一室一厅的房子,二楼,显得格外明亮。房前的古树叶子都已凋零,粗大的树枝斜倚着伸到窗前。夏青莲帮忙把杂乱的碗筷摞在一起,端进了厨房。洗刷完出来,宁畅把客厅已归置好,正在把垃圾倒入垃圾桶。随后,他把电水壶插上,拎起垃圾桶说:“我下楼倒垃圾。你随便坐。”

夏青莲在屋子里四处看,推开了其中一扇门,是卧室。里面一张大床,干净整洁,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是没有动过。想到刚才看到宁畅布满血丝的眼睛,她知道他准是熬了一夜。她转身走进厨房,只找到一小袋面粉,和几个鸡蛋。她坐上锅,烧上热水,熬了碗鸡蛋穗面粥,又摊起了鸡蛋饼。金黄色的蛋饼丝丝啦啦冒出诱人的香味。猛然抬头,她看到宁畅,不知何时立在厨房门口正望着她。

她把饭摆放好,并拿出了腌制的小菜。“先喝碗粥,暖暖肚子,你又熬了一宿?干嘛那么拼命?身体要紧。”宁畅二话不说,坐下喝了一大口粥。无论是饼,还是咸菜,他都吃得津津有味。当他捧起那碗粥,最后一口喝下去的时候,夏青莲看见他满头大汗,眼镜后面有湿润的雾气,仿佛他的眼睛也有些湿润。

宁畅擦了擦镜片和眼睛,说:“不是还有酒吗?我陪你喝一杯!”

宁畅找来两个玻璃杯倒上酒,“我这两顿饭凑成一顿午饭吃了,真心感谢你!来,敬你一杯!”

夏青莲和他碰了碰杯,喝了半杯下去,问:“你常常这样没日没夜地写,不累吗?”

“累。累到什么都不想了,写不下去了,就吃点东西睡觉。睡觉就是最好的休息。”

“不觉得苦吗?”

宁畅靠在沙发里,抚了抚眼镜,“相比麻木地活着,不如这样拼命地活。你知道什么才是最苦的吗?”

夏青莲有些疑惑地望着他。宁畅说:“婚后的家暴,那是种明枪明炮的发泄,虽然令人不齿和心寒,可还表示这两个人有血有肉。而另一种婚姻,比家暴还要狠……算了,这个话题不说了。我问你,那天,为什么会说天蓝得像看到了心上人?”

夏青莲喝干了酒,缓缓地说:“不瞒你说,这是我的一个秘密。那是上高中时,我曾暗恋过我的语文老师。他戴着眼镜,儒雅得很。我醉心他的每一堂语文课。不,是他说的每一个字。高考失败后,单相思也结束了,我辍学了。回家就一直在相亲处对象,以为只要找到个男人爱我,就能弥补我的失落。其实不然,结婚后,心底的漏洞在婚姻的失望中却越来越大。所以,一想起读书时,那青涩单纯的美好时光,我就特別留恋。那么蓝的天也让我有那种感觉!”

夏青莲越说越激动,可眼前的景物已经逐渐模糊。她以前几乎不沾白酒,白酒下肚后就开始发晕。她斜靠在沙发里,脸红扑扑的。“我说多了吧?你给我找本你的书读读呗!我,想成为你的粉丝,给个机会吧!”

宁畅的酒几乎没喝,这些年在外,他总是适可而止。在那个魂不附体的夜晚过后,他再也不敢贪杯了。十三年前,和万晓茹结婚时,他每月隔三差五会和那帮哥们喝个痛快。那时候,他是工地的施工员,每天捧着图纸和工人在一起称兄道弟,打成一片。尽管在外面风风光光,可一回到家,他就不得不闭嘴。

万晓茹有洁癖,不是嫌他抽烟嘴臭,就是嫌他脱了鞋脚臭。他洗过的碗,甚至他拖过的地,她都要再弄一遍。刚开始,他顺着她,天天回家前忍着,尽量不抽烟,回到家也憋着不抽。可万晓茹还嫌他的衣服上有烟味,拒绝他的亲热。他在她的厌恶下,感觉自己的确很脏。后来索性戒了烟。可酒是戒不掉的,在外面应酬少不了。他曾喝醉过,被她关在门外。他去住宾馆,回家后,她又对他不依不饶,要他交代,去哪里鬼混了。说是住宾馆,她不仅心疼钱,更怀疑他在宾馆是不是叫了小姐。真是百口莫辩。

日子一长,他不知道在那个家如何是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干活也不是,不干活还不成,她会骂他懒骨头。刷个碗,洗个衣服,拖个地,她都狠狠地搞出些大动静,用摔摔打打的噪音来折磨他。

久而久之,他不敢回家,找各种借口尽量少在家里待着。那里,已经不是家,而是个牢笼。他一进去,就被绑上了无形的枷锁,让他窒息。万晓茹的唠叨就是紧箍咒,念得让他生不如死。更可怕的是,生理上的需求也被她打压得没有了。刚开始结婚那阵,她在床上就有抵触。有了孩子后,她更是推三阻四,不再与他亲热。总是称身体不适,对精液过敏。他戴套,她又嫌他的手指弄脏了套,会传染病菌进去。他像个苦行僧一样,感觉自己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孩子从上学起就被万晓茹送进了寄宿制学校。渐渐地,万晓茹竟视自己为无影人,进进出出绷着脸,啥话都不说了。家里冷得像冰窟。

宁畅在婚姻的第九个年头,起了恶念。万晓茹身材娇小,却一直健康结实。她出身农村,有个有本事当镇长的爹。从小看惯了对别人喝三吆四的万晓茹,是独生女,被娇惯着长大。她养成了高人一等的心性,从不体谅别人。当初,宁畅和她是高中同学,又是一个县城的。每到放假两人就一起回家。一次,万晓茹被车上的咸猪手摸了屁股,她反手给了那人一巴掌。那男人踹了她一脚,万晓茹号啕大哭。宁畅一把揪住那个男人,让司机把车开到了派出所。事后,万晓茹就对他动了心。

宁畅有一次从电视里看到,一个老人误食食物中毒,便开始了琢磨。

夏青莲忽然身子一歪,躺倒在宁畅旁边的沙发上。宁畅见她歪斜到一边不舒服,就把她的头扶正。柔软的青丝,迷离的眼光,夏青莲满脸通红地望着他。他不敢看。但他知道,她眼睛里已泛起了水雾。她哽咽地吐露起过往的遭遇。

“有一次,他又朝我动手,挥着拳头冲过来的那一刻我躲开了,转身就跑,可他扑上来从后面掐着我的脖子,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是:浑身无力,软绵绵的。整个人明明在往地下滑,却感觉身子已漂浮起来。不,那该是灵魂出窍。我看到了他狰狞的面容,暴突的眼珠……”

“我留下离婚协议书,连夜逃走了。刚开始,听说大勇到我娘家闹过几回,喝醉了躺地上不走,被他兄弟抬回了家。有一次,我打工时碰到一个邻村的妹子,说大勇已经有了相好,那个相好已经住到了他家。这样也好,一旦他们有了孩子,我就回去离婚,到时候他不离也得离。”

宁畅轻拍着她的肩膀,递给她一张纸巾,“不说了,都过去了,过去了……”

夏青莲醒来的时候,已是夜幕四合。昏暗中,她看见宁畅斜靠在沙发上,鼾声如雷。自己则斜躺在他身旁的沙发上,头枕着他的腿。她赶紧坐起来,轻轻拧开书桌上那盏台灯,蹑手蹑脚走进卧室,抱起床上的棉被,到客厅里给宁畅盖上。在沙发前抖落棉被的时候,一样东西落在她的脚边。捡起来一看,是个本子。夏青莲坐到书桌前翻看,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她好奇地读起来。

“她问我‘是做人,还是做个畜生。做人,就不该只有低级趣味,只想着做爱。做人不能只图肉体的一时之欢。只有畜生才喜欢交媾。正常的房事,被她用刻薄鄙夷冷漠的言语和行为给阻止,扼杀。我觉得莫大的屈辱,她就这样,一直从肉体和精神上戕害我。”

“我不相信自己会成为阴谋的实施者。两种相克的食物,我全当不知。她正好摔伤了腿,做不了家务活,做不成饭菜。我来掌勺。可还没来得及行动,丈母娘却意外中毒。老天在帮我?还是在警示我?”

“抢救三天三夜,丈母娘终于活过来了。我却在那个夜晚差点魂飞魄散!跑回家一看,厨房的东西都还在,是她老人家自己误食造成的。解脱后,看她在床上哭,我莫名有种解恨的快意。可心里,我知道自己已经死过一回,灵魂已堕入地狱。想想都后怕。在医院守护的那晚,夜深人静,迷糊中似乎听到太平间里的哭声。醒来,我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再这样活下去。我要重生!”

“丈母娘出院了,我终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我终于可以自由地呼吸了。仿佛蝉蜕般,这是十年来,第一次畅快地呼吸。我僵硬的躯体和心灵慢慢醒过来了。我要珍惜每一天,把每一天当成最后一天来活。当务之急,我要将一颗心从地狱里捞出来安抚好,自我救赎。”

“独自行走在陌生的城市街头,没有交流,也不想说话。但我不想失去语言和思想。我用笔,用文字,孤独地发声,孤独地活着。在主人公的世界里,肆意妄为痛快地活,才能证明我也是活着的。”

“汪洋一样的寂寞和孤独,会化成腐水腐蚀掉灵魂吗?不敢睡觉,害怕黑夜。噩梦纷扰,随时又堕入地狱。写了撕,撕了写。直到遇见她,我才知道什么是春天。身心流亡的这些年,第一次感觉心有了温度,动心的感觉很美妙。看到她,我才相信,我还活着,我真的还活着!我早就知道,我这辈子中了魔咒,只有爱,才能将我救赎。我活过来,才有意义。我颤抖地捧出我的一颗心,准备交付给她。可这爱,她接受吗?理解吗?我还有资格爱吗?”

夏青莲粗略地翻看着,手心不觉冒出汗来。这个男人,始终对自己缄默着。原来,他从未启齿的身份背后,还隐藏着这样一个秘密,这般沉重和不堪。她凝视他的眉眼,深吸一口气,把本子拿进卧室,放在枕头底下,悄悄带上房门出去了。

宁畅再次见到夏青莲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态度起了变化。那天,走进面馆时,是第三天早晨。阳光明媚,没有了雾气,眼前的世界仿佛透亮。宁畅走得很急,一脚跨进“悦人小面”的时候,夏青莲正端着饭菜,往餐桌上摆放。她看了宁畅一眼,说了声:“锅里有米粥,你去盛一碗,加双筷子。”

青红椒炒绿豆芽和西红柿炒鸡蛋。他拿起小馒头,就着菜吃了起来。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夏青莲。夏青莲始终不看他,埋头吃饭。快吃完时,宁畅说:“今天的天气真好!”夏青莲看了一眼窗外,继续吃饭。吃完了,夏青莲坐着没动。宁畅起身,“我来刷!”说着把碗筷端进了厨房。

在厨房,宁畅不时透过窗口观察夏青莲。她在擦桌子,然后,坐下去,望着门外发呆。三天没见,她瘦了。自从他走进来,就没见她笑过。原来,脸上少了笑容的女人,像花朵失去了颜色,苍白而冰冷。但她散發出来的那种忧郁的冷,让人有种疼惜的感觉。

宁畅洗好碗,擦干手走出来时,夏青莲蹲在院子里沙坑边,用塑料铲子铲着沙子往小水桶里倒。

宁畅也蹲下来,“怎么会想起来在这里开辟个小游乐场?”

夏青莲低着头道:“为了吸引孩子们。吃饭的时候,把那些调皮孩子的哭闹声,变成笑声,不好吗?我喜欢孩子们的笑声和笑脸。”

宁畅抓起一把沙子,“是啊,谁喜欢冷冰冰的人呢?拒人千里,看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而美好的人,会让人百看不厌。”

夏青莲问:“你的书桌上好像有个沙漏?”

宁畅让沙子从指缝漏出,“太多的人和事,一旦成为过去,就不可挽回。幸福欢乐,痛苦悲哀都会被带走。时间是条不可逆的河流,所以,踏进河流,每一步都要稳稳地走。不昧心,不盲从。”

夏青莲看了他一眼,“这是你这些年来的感悟?”

宁畅点点头,迎着她的目光。夏青莲站起身,拍拍手上的沙子,提议道,“走,今天爬长城去!”

宁畅眼睛一亮。“好,我早就想去了!不到长城非好汉,我这一辈子还没做过好汉呢!”

夏青莲换了蓝白相间的运动衣和登山鞋。宁畅上下打量着,说:“看上去清爽利落,可外面冷,你加一件羽绒衣吧!哪怕热了再脱,也不能冻着。”

夏青莲转身进屋,外面加了件黑色的羽绒服。她手里拿着一顶毛线帽。深蓝色棒针男士小帽,递给宁畅。

“给我的?太好了!谢谢!”他连忙戴在头上,让夏青莲看,“怎么样?是不是很合适?”宁畅穿了件蓝色的羽绒服,颜色很搭。

夏青莲帮他把帽子扶正,“正合适,送你了!”

宁畅一把拉起她的手,“快走!爬长城去!”夏青莲抽出手,转身去拿钥匙。又找来一个双肩包,里面放上两瓶矿泉水。想了想,又把矿泉水拿出来,拿了个保温杯,往里面倒上滚烫的白开水。再装进去两个苹果,这才走出门。宁畅在她锁门的时候,一把拿过她的包,自己背上。夏青莲不说话,在后面跟着。

走上台阶的那一刻,两个一前一后的身影才并排前行。

夏青莲打破沉默,“这摩天岭长城又被称作‘小八达岭。这段明长城墙体完整,像不像一条巨龙,蜿蜒在这山峰上?”

宁畅感叹道:“我早就听说长城雄险壮观,还有‘东看八达岭,西看摩天岭之说。今天一看,果然非同凡响。”

夏青莲问:“最近,写作顺利吗?”

宁畅看了她一眼,“心不静,写不下去。所以才来找你。其实,这几天我早就想来了。对了,那天你什么时候走的?”

夏青莲低着头走路,“我走的时候天刚黑。看你睡得熟,就没告诉你。”

山风不大,天空不知何时已堆满了积云。山路两旁高耸的树木,没有了树叶的招摇,只剩干枯的枝干刺向天空。太阳高远而朦胧。气温还是很低。好几次,宁畅都想把手伸过去,拉着青莲一起走,可夏青莲不远不近,总保持着一段距离。他终于忍不住了,问:“你有心事?”

夏青莲看他一眼:“出来玩,就是放松心情的时候,咱不谈心事好吗?”

“好,听你的!”

两个人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夏青莲就走得气喘吁吁。她站下来歇息。他也停下来。她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吹了两下,小心地喝了一小口。然后递给宁畅。宁畅摆摆手,“我还不渴,你喝吧!”

山路越来越陡峭,俩人走走停停,爬到长城时,已经快晌午了。宁畅指着苍翠的远山,说:“有什么烦恼?可以大声告诉它!喊出来吧!”

长城上远处有几个人影。天空阴沉沉的,山峦静默着,深沉得可以包容一切。夏青莲说:“我想听你喊。”宁畅手扶城砖,踮起脚尖,仰头大喊:我来了——我终于来了——

夏青莲笑了,说:“你终于成好汉了!”她大步跨出去四五步,转身对宁畅说:“这样吧,我们分开走。你往东,我往西。十五分钟后再返回来。打开手机,记下步数,看谁走得多。输者要认罚!”

宁畅满口答应,说:“你先走。”夏青莲头也不回地摇了摇手臂,大踏步走去。宁畅见她走远,才背道而行。

夏青莲走出去二三十米时,曾回头去看宁畅。他的背影在灰色的砖墙下显得落寞。头顶那苍茫的天空,铅云密布,仿佛要将他吞没。

宁畅回头看夏青莲时,起风了,她那娇小的身影弓着背。逆风而行的她,头发飞扬,显得是那么的孤单。

两个人都是失群落单的孤雁。本来可以离得更近,可他们之间又似乎隔着桎梏般的屏障。

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百米外,夏青莲忽然转身冲着宁畅喊:喂——

宁畅回过头,手竖起成喇叭口状:什么——

夏青莲:谢谢你——

宁畅冲她挥舞起手臂。那一刻,他好想冲过去,对她说:谢谢你!来到了我的生命里。他转身,开心地奔跑起来。

夏青莲站在长城垛口,把大半个身子探出去。她手里是飞扬起来的粉红纱巾。她不停地喊着: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大风将她的声音卷走,没有回音。

可夏青莲的心里却响起两个对白:

我在这里!

终于找到你了!

谢谢你!

你终于来了!

宁畅回来时,手里握着一面小红旗。两人坐到石阶上,天空越来越暗。

夏青莲和宁畅对比了手机里的步数,得意地说:“你没我走得远啊!罚你削苹果!”她拿出苹果递给宁畅。宁畅握着水果刀的手指非常灵活,三五下就削出来一条长长的,连接在一起的水果皮。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夏青莲。自己拿起另一个,也不削皮,直接大口大口吃起来。

“这样吃,才更有营养!”苹果酸甜,汁水也多。他停下来,听夏青莲清脆地咬苹果的声音,偷偷地笑了。

吃完苹果,夏青莲递过去一张湿巾,说:“我之所以拼命打工攒钱,本来是想给小弟买糖葫芦。不过现在是要给我未来的侄子侄女买了。听说,小弟已经结了婚。”

宁畅望着她。如此近距离地望着她,又看到了她好看的卷翘的睫毛,心跳有点加快。他问:“为什么不回去看看?”

“那是我回不去的家。”夏青莲神色暗淡。“我怕大勇知道后去家里闹。老父母都是七十岁的人,不想让他们再担惊受怕。大勇是一根筋的人,天不怕地不怕。不过,该来的始终要去面对。我打算过些年,回去和他摊牌。不行的话,我就去找妇联。毕竟他和别人同居已是事实,而且和我分开了这么多年。我们之间早没任何瓜葛。不说我了,你出门在外,想不想念家里的父母?”

宁畅一愣,“他们,都已不在了。”

夏青莲慢慢把手伸过去,盖在他的手背上,“什么时候的事?”宁畅望着远山,“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爹外出拉货,出车祸了。我从学校匆匆跑到医院的时候,我爹嘱咐我说,‘不要哭,你是个爷们!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好汉!替我照顾好你娘!”

“我结婚第五个年头,我娘病了,我把我娘接到我们家。可不到一个月,我娘就趁我出差的时候,不辞而别,让家里的叔叔把她接回乡下去了。后来我才知道,她常常趁我不在,指桑骂槐对我娘甩脸子。直到我娘临终,我才得知,她早就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她见我在家处处看媳妇的脸色行事,所以就一直瞒着我,怕我为她花钱再遭埋怨……我对不起我爹,更对不起我娘!……我以为委曲求全就能天下太平,相安无事,就能白头到老,岂不知,有些事,不是你退一步就海阔天空……”

夏青莲这才明白,宁畅为何要修路,给老人过重阳节;为何最后心生恶念。好在他没有铸成大错。他的不幸,真的是比自己要深重得多。可自己和他一样,都曾行走在犯罪的边缘。两个人都一样经历过冰与火的煎熬。她的眼睛湿润了。

宁畅看见她卷翘的睫毛微微颤抖,眼角湿润,忽然站起身来,一把拉起夏青莲。

“该来的始终要去面对。勇敢起来!”宁畅拿着那面小红旗说:“相信你的好日子,会和这火红的颜色一样,红红火火!嘿嘿,我这么说,会不会太俗?”

夏青莲忍不住笑了。

两个人下山的时候,浑身已经冻得僵硬。天空飘起了雪花。夏青莲时不时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傻傻地笑。她伸出手,挽起他的胳膊。宁畅把她的手放进自己的衣袋里。两人相携着慢慢走下山。到山脚的时候,夜幕降临了。

她把面館里的空调开到最大,打了四个荷包蛋,可吃完了屋子里还是冷得让人直跺脚。她牵着他的手,走进了她的卧室。“来,这样挤挤就暖和了。”她抱来两床大棉被,穿着毛衣先钻了进去,把棉被盖到脖颈处,望着他。

宁畅迟疑着:“我,我还是回去吧?”

夏青莲坐起身,“回去?你,怕我吃了你吗?”

宁畅不再说话,转身脱掉了外衣,毛衣,只剩秋衣秋裤。一回头,看到夏青莲闪亮的眼睛。他定定地移不开了,慢慢凑近,吻在了她的唇上。她伸出手臂,将他的脖颈紧紧箍住。两人贴在了一起。他动作有些僵硬,却很温柔,不停地吻她的眉眼。她使劲抱着他,然后,钻进了他的怀里。他想要低头继续吻她,她却停下来,半天不动,哽咽地说出了压抑在她心底的一個秘密。

“那天,我到医院做复查。吃了大半年中药,还没怀上孩子,医生说还要继续调理。我心灰意冷,拿着开好的中药往外走。为了躲开大勇难看的臭脸,我绕道住院部。经过一个房间,我被里面婴儿的哭声吸引了,不由自主走了进去。那是个单人间,婴儿床上躺着一个粉嫩白胖的小婴儿。我俯身望着他。他竟不哭了,还冲我笑!我一下就昏了头,连忙抱起了他。那一刻,我想要抱他回家!那一刻,我抱他的手不停地在颤抖!我把他紧紧揽在怀里,都已经转身了!忽然听见有人在走廊上说话,我吓得手一松,孩子掉到了床上,大哭起来。我连忙轻拍着哄他。他很快安静下来。这时,她的母亲走了进来,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子,顶多二十出头。她笑着对我说:“这孩子就是爱哭,我去趟卫生间隔得老远都能听见。谢谢你,大姐。你的孩子还好吧?夜晚闹人不?”面对她那双清澈的眼睛,我支支吾吾连忙转身走了……”

“我,差一点成为一个魔鬼!偷别人孩子的坏女人!我多么想要一个孩子啊!一个自己的孩子!我要和他相依为命,就像小时候和弟弟一样,形影不离地照顾他。再也不要一个人,孤魂野鬼似的活着。”

夏青莲流着泪,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粉红色的小肚兜,“你看,这是我给孩子准备的。自从开始备孕那天起,我就做起了婴儿的小衣服。可还没来得及给他穿,就已经不在了……

“最后一次,我去做检查,得知自己意外怀孕了。我兴奋地跑回家,想要告诉大勇这个好消息。可推开门一地狼藉。他早已烂醉如泥,又是一通打砸后,倒地酣睡。我进屋时,还没来得及开灯,一脚踩到破碎的玻璃片上,摔在歪斜的茶几腿上,流产了……我真是万念俱灰,出院后就写了份离婚协议书,离家出走了。

“没有家,没有亲人,就像没有根的浮萍。连心都不知道在哪里,没有动力,没有方向。更不用说半夜醒来,特别是做噩梦醒来,屋里死一样的寂静,就像躺进了棺材一样。知道吗?后来,半夜醒来,为了打发时间,安抚自己,我才跑去画室画画的,直到天亮。我不敢睡,我要证明我还活着。有温度,有色彩地活着。画笔,只是我发声的工具。只有那一刻,我才听得到我血液流动的声音。”她不看他的眼睛,揪着他胸前的衣襟,喃喃地说着。

他眼里噙着泪,抱着她说:“我知道,我都知道。”他轻抚她的发丝,接着说:“一个人犯了错,无论道德还是法律,都需要经过审判,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也才会有真正的自由。”

他是懂她的。就像她懂他一样。她听懂了他的话,没再去找他。年前,夏青莲在街角遇到宁畅的房东,才得知,他已经走了两个月。也就是爬完长城回来后,他就离开了。

过年的时候,夏青莲回了趟老家,和大勇办好了离婚手续。

春暖花开,夏青莲一身轻松地站在长城上。转过身时,她看到了一面小红旗迎风在飘。她双手捂住嘴,泪水夺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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