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爱

尹世昌

生我、养我的母亲驾鹤西去已有30个春秋了。我因思念母亲，先后已写过三篇短文。我以母亲原汁原味的原话为题，说说发生在我身上的几件事。

“没有你这样当哥哥的！”

我们四个兄弟姐妹岁数相差不多，同在和平门外虎坊桥小学读书。小学校门不大，坐北朝南，迎面悬挂一幅孔子半身画像。学生进校门后，均纷纷向先贤孔子行礼，再回各自教室。那时，我已读到六年级，妹妹四年级，二弟二年级（小弟还没上学），我们三兄妹每天都挎着书包结伴上下学，一路说笑玩闹。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妹妹反常地紧皱眉头一声不语，询问之下我才知道她肚子难受想去厕所。此刻我们已走到延寿寺街，离家不远了。于是，我对妹妹说：“你坚持一会儿吧，快到家了。”妹妹非常听话，老老实实地跟在我后面。又走了几步，走在前面的我忽然灵机一动，回过头去让妹妹站好不要动，扬起手臂对准她的后腰下面“啪、啪、啪”地连击三下，问她：“感觉如何？”妹妹苦笑着回答：“还行。”闻听此言，我得意地振臂高呼：“哥哥有一双神仙手！”

我本得意地以为自己“妙手回春”解决了妹妹肚子疼的问题，谁知刚进家门，妹妹就“哇”地一声哭着跑到了母亲身边……过了一会儿，只听母亲一声吼：“世昌，你过来！”随后提着妹妹的臭裤子怒气冲冲地嚷道：“你是怎么当哥哥的！什么‘神仙手？臭手！去，你把裤子给收拾干净了。”这时我才意识到自作聪明反而弄巧成拙了。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母亲再一次把我叫到她身边，仍然以不容置辩的口气细细为我分析此事说：“世昌，你快上中学了，该懂事了。在大街上当众‘打你妹妹成何体统？你要学会怎样保护和尊重弟弟妹妹……”从此，我再也不敢胡闹了。

若干年后，我们手足四人相继当了父亲和母亲，在一次全家春节聚会时，不知谁又提起这桩往事。回想当时的情景，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忽然母亲敲着桌子急促地喊道：“你们还让我好好吃这顿饭吗？”说完她也扑哧一声笑了，全家更是笑成了“一锅粥”。

“有后娘就有后爹。”

1972年2月，我爱人的心脏病再次发作，医院紧急抢救三天，却回天无望，撒手人寰。当时，从未见过这种场合的13岁儿子，一脸茫然，不住地抹眼泪。母亲看在眼里，抱紧孙子哽咽着说：“静玉，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地带洪志的。”

过了一段时间，有好心人不断地来向我说亲，为我介绍女友，我招架不住，渐渐地动了心。见此情况，母亲神色凝重地与我深谈了一次。她老人家望着我说：“世昌啊，你该有个家。”接着母亲话题一转，“但不是现在。洪志还小，等他中学毕业了，工作了，你再成家也不晚……”母亲的眼睛有点发红，像在回忆往事，她一顿一停地说：“你知道，有后娘就有后爹，我是过来人，你不懂啊……”说至此，母亲的泪水夺眶而出。那个夜晚母亲向我直抒胸臆，虽然主题是严肃的，但我的心仍不断地融化在母亲的“爱”里。母亲文化水平并不高，却说得有道理——不能把自己的快乐和幸福建立在亲人的痛苦上，这样也对不住尸骨未寒的静玉。

我听从母亲的话，从此把全部精力放在我的群众文化工作上，二老则担负起孙子的生活和学习。每逢节假日，我都会回来与家人共享天伦。光阴似箭，日月如梭，1978年，洪志从中学毕业了，并很快被分配到工厂工作。儿子去报到的当天，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老爸辛苦了，您为我独身6年，真不简单。从现在起请您积极行动起来，给我找个好后妈。奶奶告诉我，不怕有后妈，后妈也是妈，有妈才是家！”听闻此言，我心里默默地想，母亲，感谢您培养出了一个明事理的好孩子。

“豆汁儿，我不喝。你喝，我看着。”

辛苦了一辈子的母亲于83岁那年（1986年）一病不起。我和世兴、世杰三兄弟帮助父亲轮流照顾母亲，企盼老人家渡过难关，再叙祖孙四世同堂之乐。有一天，轮到我当班，我问母亲想吃啥。她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我，半晌不表态。我对母亲“撒娇”道：“想吃什么，您吩咐，咱为老娘来服务。”母亲使劲儿地看我，就好像从未见过我似的。忽然她露出浅浅笑容：“想——豆汁儿。”啊，老人家终于下达“指令”了。别无二話，立即行动！我匆匆下楼，骑上自行车，直奔护国寺小吃店，买了满满一保温桶的豆汁，马不停蹄地“打道回府”。我给母亲盛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酸豆汁儿，小心翼翼地端到母亲床前，嘴里喊着：“豆汁儿来啰。”似睡非睡的母亲好像闻到了豆汁儿的味道，一下子睁开眼睛望着我，见着冒着热气儿的豆汁儿笑逐颜开，但却摇着头：“我不喝，世昌，你喝，我看你喝……”

此时此刻，我猛然想起几十年前的往事。小时候，在母亲的影响下，我也爱喝豆汁儿，而且喜欢母亲亲手熬的别具风味的豆汁。有时，我跟母亲去前门大街购物时，她会特意路过门框胡同小吃街，顺便给我买上一碗豆汁儿和一盘年糕。每一次都是我得意地坐在大长板凳上，美滋滋地吃喝，而母亲从来不吃，只是站在我身后，默默地、津津有味地看着我。见我头上冒汗，便掏出手帕，一面擦一面说：“不急，世昌，慢慢吃。”母亲对我疼爱的面容，至今仍深深地定格在我的脑海里。现在，眼前的老人，一定是想起当年我在门框胡同喝豆汁儿的情景，比起自己喝，她一定更喜欢再看到我喝豆汁儿时的样子。于是，我端起碗来，一口接一口地大喝起来。看我喝得津津有味，母亲那苍白、憔悴的脸上绽放出欣慰的笑容。眼见母亲笑得很甜很美，我喝得更来劲了。当母亲见我头上冒汗时，她又习惯性地伸出有些发抖的手，试图为我抹去汗水。见此，我忙把空碗放下，俯下身去，将头轻轻地偎在母亲胸旁，让老人家尽情地抚摸、再抚摸。母亲的手还是那么软软的、温温的，却显然无力了。我用余光看到母亲的眼角噙满泪花，而我的眼睛也完全模糊了……

最美好的事物，不在于言说，而在于心与心的传递。爱是无尽思念，母亲的爱在我心中。

（编辑·张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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