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壁古堡:话说关帝庙

2018-09-03 09:25任兆琮
文史月刊 2018年8期
关键词:关帝庙

任兆琮

山西中部有座山,叫绵山,也叫介山,因春秋时介子推之焚、晋文公重耳封田而久负盛名。绵山北麓、龙凤河西边的丘陵之上,有个具有一千六百多年历史的古村,叫张壁。张壁村南、堡门对面,有座关帝庙,自明末始建至今,虽经历390多年风雨,巍然焕然,是人们心念中浇灭块垒、汲取精神力量的泉源。

张壁关帝庙之创建

时当明末之际,农民起义风起云涌,作为山西中部与南部天然分水岭的绵山,再次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地方豪强趁风而起,啸聚山林,强虏抢劫,为害一方。绵山脚下的张壁村常遭兵匪侵凌,百姓苦不堪言。康熙五十年(1711年)《关帝庙重建碑记》中,就记载了乡约张义带领堡中青壮奋力抵抗外敌侵扰的故事:

遇有賊寇来攻,吾堡壮者奋力抵敌,贼不能入。贼曰:“汝村中赤面大汉乘赤马者是何处之兵?”我等曰:“请来神兵剿灭汝寇也。”贼自相语曰:“神兵相助,村中必有善人。”遂欲退去。复有旗号自北而来,众恐曰:“贼兵继至,不能保守。”将堡门拥闭。兵曰:“我乃请来官兵,何故阻之?”即开北门放入村中。张公讳义者执约言曰:“我乃乡约。”兵首以阻遏军威,将张公并守门宋林以军令施行,余者秋毫无犯,出南门剿灭贼寇,回兵而去……

碑中所言“贼寇”,当然是站在统治者立场的用语。来攻古堡的,可能是李自成义军的小股部队,可能是从上党穿越龙凤沟而来的民间武装,也不排除是占山为王的土匪。据《介休县志》载,这一时期,确然发生过一些不大的战事。如明崇祯五年(1632年),流寇自沁源入,骚扰绵山北麓村落;六年(1633年),参将虎大威随巡抚许鼎臣在介休剿匪、斩杀其首领“九条龙”;十六年(1643年),“流寇充斥,公(县令李若星)缮修城垣”;十七年(1644年),闯军自平阳入境,于介休“勒索捐输”,迫胁士子考迁官吏,同年,李自成兵败,经介休南返。

《关帝庙重建碑记》所记之事,就发生在崇祯年间。张壁最初的关帝庙,也正是这次劫难之后建起来的。可想而知,由于时逢乱世,生民疲惫,经济拮据,拿不出太多钱,只能在南门外“逼门草创一间,权以祀之”。

人们建关帝庙,当然是为祈求关老爷护佑、使大家免受兵匪之苦。不同于其他同类庙宇,人们把关帝庙建成了“倒座”的形式。如此,关老爷坐南朝北,则可时时守护着堡门,保佑年年风调雨顺,岁岁安宁祥和。从那时起一直到现在,张壁村关帝庙“倒座”的形式都不曾改变。这恐怕是国内几万处关帝庙中极其少见的一例。

关帝庙首次重建,是七十年之后。彼时社会安定,民间殷实,一派繁荣景象,史称“康乾盛世”。《关帝庙重建碑记》正文781字,其中花了三分之一的篇幅,讲述张义舍身救百姓的故事。“呜乎,张公以一人之身,当一村之难,可谓仁人义士,壮哉!”乡约张义,成为一代又一代古堡人心中的楷模,他的名字镌刻在石上,更镌刻在人们心底。

张壁关帝庙之历次修缮

先看有关张壁关帝庙的修建记录:

1644年,明末,南门外草创一间,权以为祀。

1709-1711年,重建大殿三楹、山门,山门檐下塑泥人、泥马,壁画彩绘(清康熙五十年《关帝庙重建碑记》)。

1720年,庙院土墙改砖墙,地面铺砖,新建茶棚(康熙五十九年《增修墙垣墁院碑记》)。

1791年,修缮正殿,增建献殿,正殿东、西各增一耳殿,供奉山神和虸蚄神。(乾隆五十六年《新建献殿碑记》)。

1792年,乾隆五十七年,置锡仪仗三十杆(道光十五年《重修仪仗补修彩绘碑记》)。

1835年,重修仪仗、补修彩绘(道光十五年《重修仪仗补修彩绘碑记》)。

1897-1899年,光绪二十三至二十五年,重绘山门戏台、泥人泥马(光绪二十六年《补修关帝庙碑记》)。

康熙四十八年,关帝庙开始首次重建。从募集资金到竣工立石,用了差不多三年时间,完成了主殿、耳殿和山门的建设。主殿壁画描绘关老爷平生故事,自桃园三结义一路数去,凡二十五幅,人物栩栩如生,色彩艳丽如新,历数百年保留至今。2009年清明寒食节期间,冯骥才先生来古堡参访,见而大赞,誉为珍品。山门兼作戏台,充分利用建筑空间,体现了张壁人的巧思创意。这次新建,虽不够奢华气派,然较之原来的局促,已是天壤之别了。

关帝庙最终定形,是在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

自顺治入关,经康熙到乾隆末年,是大清最为鼎盛的时期,城乡建设也出现了一个高潮。这一时期,同时也是晋商兴起并蓬勃发展的时期。受此影响,素以“书田阅世”的张壁人越来越多走上商贾之路。他们从事丝绸、茶叶、典当等生意,足迹遍及京津湖广。他们凭着诚信和智慧,凭着勤劳和血汗顽强打拼,累积了惊人的财富。

经商获得的黄金白银,或是源源不断地通过镖车押运回来,或是通过银票转递回来。他们或起房盖舍、宏伟府第以彰显门户、光宗耀祖,或建寺修庙、铺路筑桥以求功德垂后、泽及子孙。虽是深度高尚的自利,却造就了张壁村一时的辉煌。

俗话说,有钱的讲究,没钱的将就。因关帝庙缺少献殿,供献之时,若天气晴好尚自优容,若遇刮风下雨,就不那么舒服了,“排列则左右无行,贡馔则前后失次,登降拜跪之际,亦多参差错杂”。在富裕起来的乡绅们看来,这样简陋、混乱、毫无尊卑秩序的情形,简直成为“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弊端了。

革故必得鼎新。在监生张鹏翔、候铨儒学训导贾大彩等的筹划下,这年三月吉日,增建献殿工程开始。由于不缺资金和劳力,至九月底便告竣,还补修了原有建筑。除去村里的公益资金140多两,张福定、贾泰遇、比丘清宁自湖北汉口募化来的65两,河南四泰典募化来的240两,京都募化来的24两之外,其他如附近村龙头、东宋壁等以及村众捐献的72两,总计费银540多两。

这次建设,村里组织了强有力的管理团队,香老、公正、乡耆、乡约、保正、积聚纠首、总经理纠首、纠首等各司其职、相互监督,做到了资金积聚的公开透明和资金使用的合理高效。这样地严谨,这样地周全,这样地有法度,完全不亚于当代的工程管理。

张壁鲜少为官之人。数百年间,以官而显贵的,似乎只出了张礼维和靳炳南二人。张礼维曾任布政司经厅,从六品,是目前所知,张壁人中做官做得最大的;靳炳南历任寿阳、沁水、徐沟教谕,算不上大官。此外还有一位贾大彩,碑记上虽写的是进士,其真实身份却只是“候铨儒学训导”。训导位于教谕之下,在清之位阶为从八品。所谓“候铨”,好似今日之候补,并不是“即用”,说来好听,实际是虚职。民国13年(1924年),张壁人贾航海(润生)曾参与编写民国版的《介休县志》,时任介休女子高小的校长,还是县教育会的副会长,至于算甚品阶,早不好类比了。

张壁古代的文化人,相对有德行、有学识的,在村里地位仅次于“天地君亲”,许多碑刻文字都出自他们之手。此外,村里富商和财主积极响应官府号召,通过各种“海难、赈灾”捐输换取功名,以充门面。刻碑时,只要是出过钱、出过力的,无论实职还是虚职,都要将各色各样的“官号”缀在姓名之前,做得心安理得。历来如此。

人的名字,不应该只写在祠堂里的神祇上。完工大吉,看着整饬一新的寺庙,看着刻着自己名字的石碑与刻有祖先大名的石碑并肩耸立,那满心愉悦之情状、志得意满之神态,就不必说了。

张壁关帝庙之宗教属性

“生蒲州、聚涿州、保豫州、镇荆州,惟公称神称帝;扶玄德、结冀德、斩庞德、剿孟德,谁人塑像塑身。”张壁古堡保留下来的这幅原创楹联,上联连用四个地名,下联连用四个人名,言简意赅地叙述了关老爷的一生,堪称经典。

关羽以“忠、义、仁、勇”之德行操守,广受历代统治者和老百姓的推崇、景仰,乃至于佛道诸教皆将其纳入自家体系之中,佛称伽蓝,道称帝君,儒称武圣,历代统治者更是褒封不断,极尽尊宠。正如一副对联所写:汉封侯,宋封王,明封大帝;儒称圣,释称佛,道称天尊。

张壁关帝庙塑像在“破四旧”运动中被毁,20世纪90年代重塑,主像为武圣关公端坐,胁侍关平捧印、周仓持刀。不过总是有人说,原先关老爷可不是这样,也不是坐读春秋的那种,而是像皇帝打扮,极其威严的。也有人说,殿内还曾有王甫、马累二位,山门檐下有泥人、泥马。泥人、泥马在旧碑记中可见,却不见有王甫和马累的任何记载。

关帝庙很难明确界定为佛教或道教寺庙,也较难通过庙的形制来准确判断。张壁关帝庙同样如此。只不过,从历代碑文记载以及寺庙管理者的角色来看,其佛教色彩更加浓厚一些,传承谱系也更清楚一些。

起初,僧人了道与信士贾国印相处为善。他见庙貌逼窄破败,便建言“献祀之际甚属不洁,何不重建以伸其诚?”贾国印听从其建议,最终玉成此事。重建过程中,住持僧传华参与“筹画”,做了大量工作。应该说,张壁关帝庙的重建及历次修缮,僧人们都功不可没:

康熙五十年《关帝庙重建碑记》:本庙住持僧人曹洞正宗第十七代师祖兴宝、师隆章、己身传华、门徒法怡、法榕。

康熙五十九年关帝庙《增修墙垣墁院碑记》:本庙住持僧人传印、弟法贵、孙眼成。

乾隆五十六年关帝庙《新建献殿碑记》:本庙比丘僧清宁,门徒净悦,孙真本、真悟,曾孙如源、如澄。

而另一块功德碑更写得清楚:“本庙宗排:佛国永固续灯筹,洞宗遐长继万长。提行禅学大明理,总统五派辉郎天”。将张壁关帝庙归入到佛教体系,应该也说得过去。

每年阴历五月十三,是张壁人口传的关老爷“显灵日”。每到这天,合村老小甚至周边村落的人们都要来张壁,共同参加一场特殊的祭祀活动。

之前,人们将一匹枣红马洗刷干净,上好鞍鞯,牵至献殿。活动开始后,人们依序上飨、集体焚香,拜请关老爷登马。然后,纠首牵马前行,众人跟随于后,街头巷尾巡游一番。巡游结束,队伍回到关帝庙。司仪验马。如马身上有汗渍,即喜形于色,宣称关老爷参与了巡游。此时,庙院里便会涌起一阵阵欢呼,祭祀活动再一次进入高潮。

枣红马是不是真的会出汗?没有人去问这样的问题。张壁人始终相信心诚则灵,有关老爷护佑,一切自然会如愿以偿。

张壁关帝庙之民俗故事

遇到重要的日子,唱戏酬神,自然是必不可少。

张壁近山也在山,山神爷重要且亲切;张壁人耕稼种收,要靠虸蚄爷管束虫蝗。关老爷地位崇高,神通广大,又兼着财神的职事,重要性更胜于前者。一年之中,酬神的戏,总会上演若干次。

关帝庙山门三楹,兼作戏台用,台口正对献殿,雕梁画栋,十分精致。山门外东侧有小门通庙院。平时小门紧锁,只在唱戏的时候打开,作为专用通道。戏台不大,俗称“猴猴台”,没法上演大折子戏,只好演皮影、木偶。

木偶白天演,皮影晚上演。曲目是事先敲定的,不得随意更改。酬谢关老爷,可演的戏码较多,如《古城相会》《三战吕布》《千里走单骑》等。唱给山神爷和虸蚄爷时,因为没有专门节目,就选几出因果报应、教化人伦之类的戏应景。娱于神而怡于人可矣。

看戏,也有看戏的规矩。

届时,庙院沿正殿的中轴线上,会拉起根绳子作隔离。看戏的人不论老少,皆以性别分开,男左女右,不到终场,不许越“雷池”半步。民国年间,规矩渐被打破,绳子终被撤掉,看戏成了少男少女们接近的难得机会。众目睽睽下,虽守着家教约束,不敢过于放肆,而心有灵犀的,彼此含情对视,暗暗祈求许愿,成为常态。

专属于后生们的活动,是“耍大刀”。

民间歇后语云:“鲁班爷面前弄斧头,关老爷面前耍大刀。”专门用来讥讽那些狂妄而不知天高地厚之人。惟有张壁,在关老爷面前耍大刀不仅不被耻笑,反而是望子成龙的长辈们极力提倡的正经事。

每到正月初一,年轻人吃过饺子,就纷纷来到关帝庙,参加“耍大刀”比赛。所用的那口铸铁青龙偃月刀,据康熙五十年《关帝庙重建碑记》记载,是古越(今浙江、江苏)盐商范纬捐献的,重达八十七斤重,人称“老爷刀”。

相传有张氏男,体弱少力,每次比赛,名次皆列松山之外。同年们嗤笑他,称他为垫底的材地,家人亦以此为羞耻。于是乎,他发奋自励,誓曰:“不为渠魁,枉为人。”他让家人制作了一对尖底木桶,每天自沟底提水到塬上,浇园溉田,以增气力。日日如此,始终不辍。邻村有个镖师叫阴太宗,见而怜之,邀收为徒,授之增力之法。三年而武艺精进,无人能敌。遇到有匪徒前来骚扰,他独自前往迎战,纵马挥刀,斩格擒缚,从未失手。匪徒闻风远遁,不敢进犯,百姓们得到了安宁,称他为“张家魁首”。

“耍大刀,长出息”。张壁人相信,谁能把老爷刀舞得团团转,舞得风生水起,谁将来就会有大本事,就能够出人头地。可惜的是,1958年,举国大炼钢铁,这口在关帝庙保存了300多年的青龙偃月刀,居然也被拿去炼了铁。

张壁关帝庙于设防性村落之意义

张壁古堡初为坞壁,坞壁之后是军镇。隋唐之后,逐渐演变为普通的设防性村落。时至今日,张壁仍保留着“地上明堡,地下暗道”的独特形制,保留着由堡门堡墙、主街巷门、次巷次巷门、高墙院落和地道共同组成的五级防御体系,被称为中国古代民防之经典范例。

自明及清,村里公共建筑尤其宗教、宗法性质的建筑显著增多。这些建筑,沿袭设防性村落的旧有传统,兼顾村落防备、民间信仰等功能,日臻于完备。

垣墉孔固,是为周密之物防。关帝庙前出堡外,堪为防守一据点。山门、西南东北走向之堡墙、东侧可罕庙高台围成半闭合空间,形似瓮城。守庙即守堡,赢得备防时间,赢得转圜空间。庙院失守,则经地道撤回堡内,合力再战。关帝庙不只是宗教建筑,更是防御之重要环节。

寺庙祠观,是为周到之心防。张壁三面临沟、一面靠山,地势显要,更兼四周坚固的夯土堡墙,坚不可摧的南、北堡门,易守难攻。关帝庙正对南堡门,武圣面北而坐,威武神勇;二郎庙紧依北堡门,神将持戟而立,目如电光。妙哉此一南一北,遥相呼应,武圣神将,威镇一方。真可謂:

堡隐青龙,阵列千秋横偃月;

门拴赤兔,情牵万里待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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