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是昆曲《林冲夜奔》中的台词,好像是出于明朝李开先的《宝剑记》。近来不止一次见到报刊上有人引用,由此想起,有男无女,岂不偏向?是不是古代女子都像老前辈贾宝玉先生说的那样是水做的,容易流泪,和男的不能相比?可是也不尽然,那位以流泪出名的林黛玉女士魂归离恨天时只说了半句话:“宝玉!你好……”并没有大哭一场。大概是伤心哭过以后泪就干涸了吧?于是我想补一句;“女儿有泪不重弹,只因已过伤心处。”
我一生认识的女的,除去家里人,连勉强可以算是朋友的在内,好像全是嘻嘻哈哈的,没有愁眉苦脸的。这并不是说,她们个个都没有伤心事,不过是不肯当着人在脸上表现出来罢了。有一回,我和一个女朋友谈到此事,当然那是在青年时代,她嘴一扁说:“人家有眼泪也不会当着你哭。”我问为什么。她说:“怕你笑。”说着她自己也笑了。笑确实是止哭的妙药。
又一次,我和另一位女朋友谈天。两人都是二十几岁,彼此对坐,并无他人,说话毫无顾忌。忽然不知说到什么事,我说了大概是不大妥当不好听的话。她脸一板,转过头去对着墙。我也下意识地转过脸对着窗户。窗外有一棵小树,仿佛是月季,正开着几朵花,在阳光下显露红艳艳。我忽觉不对,转过头来,恰好她也同时转头,脸对着脸。我还看见她手中拿着一块小手帕正在往袋里塞。她仿佛生气了,问我:“你为什么转过脸去?”我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转过脸去?”她愣了一下,说:“你别以为我哭了。我没流眼泪,你不许瞎胡想。”我忙回答说:“我看得见你脸上没有眼泪。我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瞎想?”她一听,笑了。笑解消了差一点酿成的心里疙瘩。
有时也不是那么容易以笑解哭。整整60年前,1933年,我还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有一位好朋友突然被捕了。他是无缘无故受连累,所以不久便放出来。但我听到消息时以为入狱就不能活着出来,很伤心,又哭不出,便信口占了一首五言律诗,还加上一段小序。这诗后来给那位朋友看到,他又转给别人看,过了些年,再转回到我手里,所以至今还能记起来。不用说,这是一周甲子以前属于过去时代的过去故事,诗也是古老的作品了。但也不妨写出来再看看。诗题是《即事》。序中说:“癸酉冬,至友某突遭禁锢。怀璧其罪,腹诽当诛,天王圣明,夫复何言!结习未忘,缀成四十字。代哭不成,书愤不敢,聊以记事耳。”诗云:
泪尽何堪哭?心伤转不惊。
有头皆罪犯,识字是灾星。
止渴安求鸩?入山莫避秦。
同怜亲尚在,南望白云深。
这一回我没有哭,没有流泪,但还作了诗。从此以后不但没有哭过,连这样的诗也不再作也作不出了。真是泪尽了,或者是本来就没有眼泪,眼泪都在前世浇了什么草了。那草生在沙漠里,泪水也没有救活她,所以今世不仅我自己没有泪,也没有看见人对我流过泪。
我这一生中男友不少而女友不多。有一位女友是从未见过面的,却至今不忘,甚至她信里的有些话也还记得。
40年代初期,我正在印度乡间“修道”。可惜凡心未断,忽然给别人介绍的国内一位女子去信,得到了冷漠的回答。我又写一封信寄到昆明,请她的一位教中学的朋友转去。这位转信人显然看了我的信,给我来信说一定照转,还加了几句随便写上的话。不知怎么,原定的对象没有消息,转信人成为我的通信朋友。一来一去,愈谈愈热闹。她告诉我,她已经成为所谓“问题女郎”,能跳舞跳一个通宵,开始喝酒,还想学抽烟。她对于所学的自然科学不抱希望了。上大学念到毕业,在研究所工作,都成为过去了。中学也不想教了。不知道活下去干什么。她越这样说,我的兴趣越大,越觉得她够朋友,于是彼此的信越多也越长,各讲各的。
后来我寄了自己的一张一寸小照片去,是照相馆照的那种护照上用的呆板头像。她回信来了,一字不提照片,却在信中夹着一张男子的照片,和我的照片规格一样,只是多了背面的题字。赠者的名字只一个字,不知是谁。受赠者的名字不是她。这使我大惑不解,终于决定还是问一句。这引来了她的一大篇牢骚,说是气糊涂寄错了。说照片是送她的,名字是她的别名。那个男人欺骗了她,现在去美国“深造骗女人的本领”去了。这次她给我一张她的小照片,也是同样规格的。信中还说,照片是旧的,现在她胖了,体重增加了,不要凭照片想她是什么样。她也不去想我像不像照片上那样。说“神交”的朋友更好。说她是学理科的,不懂文学,脑筋呆板,不会胡思乱想。
那位介绍国内女子和我通信的夫人有一次问我还通不通信。我说,信是通的,但人换了。她大吃一惊。这两人都是她的同学,她都清楚。她问,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是有男朋友的呀。我说不错,已经去美国了,告诉她寄错照片的事。她说,不对,不是这个,是和她一同到昆明的,还来过印度,现在回去了,说不定要结婚了。我说,我只做朋友。她结婚也好。看她的信,够苦闷了,该结婚了。她说,不对,要写信去问。过些天,她拿回信给我看,说,“事情很清楚。她对你不错。可是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说你虽则知心,但未见面。快想办法让她出国来吧。”于是征得她的同意,给她找担保。可是英国驻昆明领事馆认为担保不合格,拒绝签证。她写来一封带点感伤的信。以后我们照旧通信。她还托去美国的同事给我带来云南大头菜。不久,抗战胜利,她就没有了消息。想来是和那一位朋友结婚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庆幸有过这样一位女友。她使我在长期乡居中得到安慰,遣除枯寂。我们在信中没有谈情说爱。我当时想要的只是她这样爽快谈心的女朋友。我以为友谊需要谈心,心不通怎么能成朋友?爱情是又聋又哑又眇目的。婚姻不但要求有友谊加爱情,还要能在生活上谐调一致,所以最难圆满。天天在一起,哪有那么多的心可谈?也不能长久装聋作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活上更难处处时时一致。女友可以兼有友谊爱情二者之长而无结婚所需三者之短,因此我最珍惜所结交的几位女友的情谊。尤其是这一位,比另一位和我友好最久的还要好些,因为那一位还只是长期不相见,而这一位却是从来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