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契
近代中国是我们祖国刚刚走过来的昨天,与我们的生活如此亲切,它的遭遇和前进更不能不使我们百回千转地思之了。
——陈旭麓
我在读陈旭麓的遗著《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时,不禁想起了许多往事,也颇增感慨。老友的声音笑貌不时浮现,他和我在校园中丽娃河畔边散步边交谈的情景宛在眼前。那种谈天时“相忘于江湖”,而困难时“相濡以沫”的友情,是终生难忘的。我们的交谈虽总是天南地北,没一定范围,但谈得最多的是学术问题。旭麓搞历史,我搞哲学,两人专业不同,研究方向不同,却正因为如此,我们可以互相切磋。我认为哲学演变的根源要到社会史中去找,他认为历史演变的规律要借助哲学的思辨来把握;所以,我们常把自己正在研究、思考的问题提出来向对方请教。往往是通过无拘无束的讨论,得到对方的启发和诘难,便把问题引向了深入。
刘知幾谓史家须具“才、学、识”三长,而世罕兼之。《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一书处处显示出作者的“才、学、识”融为一体的风格。“三长”之中,最重要的当然是“史识”。旭麓说:“史识是治史的眼睛。”又说:“不为历史现象所迷惑,不为议论家捉弄,要有一双治史的眼睛。”正因为他有一双敏锐的治史的眼睛,所以能透过史实的种种现象,揭示出其中的本质联系,写成这部才气横溢、情文并茂的著作。
那么,怎样才能有治史的眼睛?先决条件是要“解蔽”(荀子、戴震用语)。只有解除种种蒙蔽,思想获得解放,才能有明澈的眼力,以洞察历史的真相。旭麓说:“解放思想就是对自己实行民主。”这是什么意思呢?民主意味着人人自作主宰。在学术上,只有解放思想,自作主宰,自尊其心,也尊重别人,这才是民主的态度。有了这种民主态度,思想上的束缚解除了,眼睛不受蒙蔽,于是发挥史学家的良知来写信史,说真话,自由讨论,实事求是,史学才能真正成为科学。
而在中国近代史这一研究领域,多年来确实存在着一些蒙蔽眼睛、束缚思想的东西,所以急需做“解蔽”的工作。自50年代开始,从事近代史研究的学者形成了一个以阶级斗争为轴心,以太平天国、义和团、辛亥革命三次革命高潮的递进为主线的构架。这种构架标志着一定历史阶段上的中国近代史研究的水平,然而积久不变,便成了束缚人的框框。正如旭麓所指出的,按这种框框编纂的两百多部近代史,“只有肥瘦的差异,很少有不同风格和个性的显现,而且被大家援用的三次革命高潮也未必都称得上具有完全意义的革命高潮。这就促使人们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再认识,由原来认同的太平天国、义和团、辛亥革命三次革命高潮的线索之外探讨新的线索”。
《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一书,就是作者解放思想,敢于摒弃旧的僵化的框框而代之以新的生动的线索的产物。作者以为,和中国古代那种静态的、有很大凝固性的社会不同,中国近代是一个动态的、新陈代谢迅速的社会;和西方从中世纪到近代是通过自我更新机制来实现社会变革也不一样,中国近代社会的新陈代谢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接踵而来的外力冲击,又通过独特的社会机制由外来变为内在,推动民族冲突和阶级对抗,表现为一个又一个变革的浪头,迂回曲折地推陈出新(即推封建主义之陈而出民主主义之新)。所以,中国近代社会的演变有其很大的独特性,这需要通过对社会结构、社会生活和社会意识各方面作具体深入的研究来说明。
作者以“新陈代谢”做书名,当然意味着他要探索中国近代历史的辩证法。他在书中多次提到要“借助辩证思维”,“离开辩证思维和历史主义是难以解释其本来意义的”等等,正说明他是一个自觉地运用辩证法作为“治史的眼睛”的史学家。例如,书中关于“中体西用”说的分析,关于中国近代史中的革命与改良、爱国与卖国、侵略与进步等关系的研究,关于会党在近代史上的两重作用的考察等等,都充满着辩证法的光辉。辩证法的活的灵魂,就在于具体地分析具体情况。本书对所涉及的事件,不论是重大史事(从鸦片战争、太平天国到新文化运动等),或是和一般人生活有关的事件(如辛亥革命时期的剪辫子、禁缠足、废跪拜等),都能放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进行具体分析;对所涉及的人物,不论其角色如何,也绝不是简单地扣个政治帽子了事,而是力求通过具体分析,把他写成有血有肉有个性的人。譬如说,对那位“不战不守不和,不死不降不走”的叶名琛的刻画、对当时处中西折冲之局者三种类型的分析、描写二次革命失败后的国民党人和进步党人的痛苦心情如何因人而异,这些篇章都写得形象生动,人物具有个性特色,使读者很自然地联想起《史记》《汉书》的列传中所运用的笔法。
作者在论述新文化运动时写了一段带总结性的话:“八十年来,中国人从‘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开始,进而‘中体西用’,进而自由平等博爱,进而民主和科学。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人认识世界同时又认识自身,其中每一步都伴随着古今中西新旧之争。”
一本真正有价值的学术著作,读者可以从不同角度来吸取营养,而对后继的学者来说,是只有通过它才能超过它的。本书就是这样的一本著作。我相信,它的出版,将会使广大读者得益;同时我也期待着青年史学家将通过它来超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