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与读书人

2018-09-01 07:24胡洪侠
书摘 2018年5期
关键词:烛光仙子乾隆皇帝

☉胡洪侠

烛光里的文化梦

姜德明《余时书话》中的代跋文中提到,“文化大革命”初起时,线装书一夜之间由柜中珍藏的神品变成了心念“四旧”的罪证。可是,“当时在北京图书馆门前常有不留姓名、地址的公、私藏书家,趁着夜深人静把线装书成车地堆在那里”,让书有个好去处,而“这在当时要冒一定风险”。冒着风险给书找个好去处,自己已经没有了尊严而偏偏还想着让书能体面地“活”下去,这是乱世中经常可以看到的文化风景。

动乱的火焰愈烧愈烈的时候,往往是文化烛光渐弱渐熄的时候。多亏了有那些尽全力维护书的尊严的人,文化才能够薪火相传。金耀基记述剑桥一个名叫台维的书商,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学术之灯如风中残烛,在剑桥,台维先生决心使小小的火光保持不灭。那时,剑城几乎没有穿学袍的人在街上了,但他的书摊还是敞着,他的两个店铺还是开着。他使书显出了尊严。”金耀基感叹道:我们如要想建立文化的金殿,也需要像台维先生这样爱书、敬书,又喜欢把书的尊严、书的快乐带给别人的书贾。

书籍本身拥有尊严。有书之尊严,才有文化之尊严,才有人之尊严。不把书视为有尊严的书,也就不会把人当成有尊严的人。所以秦始皇不仅焚书,还要坑儒;乾隆皇帝不仅要纂修“焚毁书目”,还要大兴“文字狱”,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文化人有时会梦想着“一言兴邦”,但他们看到的,却常常是“一言丧命”。

乾隆皇帝自然聪明得很,他似乎不欣赏秦始皇“焚书坑儒”的简单了当,而愿意玩一种更为复杂的游戏:书既然禁不绝,烧不尽,那就修书;儒士们既然“玩”不完,杀不全,那就把他们组织起来,为自己“编”书。黄裳先生认为,“这就是《四库全书》产生的背景”。这部大书的功过是非,学界似早有定论。我感兴趣的是乾隆皇帝召集学者,令他们“聚集群书,暗暗改削,写成‘定本’,颁示天下”(黄裳语),是对书的尊严的维护还是亵渎?是文化的关怀,还是政治上的霸道与思想上的专制?

眼下《四库全书》已开始续修了。据说,续修范围中,包括恢复一部分因乾隆朝廷无视书的尊严而“致残”的珍贵典籍的本来面目。这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文化烛光风吹不熄,历史总会存其真,去其伪,扬其名,闪其光,这大概是乾隆皇帝想不到的。

但是,一本书什么时候成为禁书,什么时候又被人奉若至宝,也实在说不大清楚,所以,“雪夜闭门读禁书”也仍会是读书人的一种乐趣。雪夜,闭门,肯定要燃起一点烛光的吧;书,能写出来,印出来,又被禁,但又到了你手中,这便是书缘了;你在烛光里读它,不啻圆了一个小小的梦想:向好书表示尊敬,以烛光传递薪火。

当然这个时候你也不会忘记,献上一杯茶,向写作、编辑、出版这些书的人表示敬意。

梦中的桥下并非总有银子

李庆西先生的《禅外禅》,很是欣喜,自视为“忙中一乐”,可列入金圣叹“岂不快哉”之列。此书是从前人笔记中选出些“自有穷理之妙处”的短小篇目,略加译述,辅之点评,配以图画,读起来颇能放松身心。但消遣之余,尤其碰到别有会心处,轻松也会得之即失,再求不得,仿佛进酒店吃饭,原本是为休闲而去,却往往会因饭菜、茶酒、服务或席间的话题而生起气来。

比如书中有三则涉及读书人的故事,单赏或可哈哈一乐,合观则觉意味深长。第一则故事讲宋朝诗人“汉书下酒”的事:说苏舜钦豪放好饮,读书必以酒为伴,每夜须饮酒一斗。某夜读《汉书·张良传》,每读至可惊可叹可惜可赞处,必痛饮一杯。他的做大官的岳父看见后笑曰:“有这等下酒之物,一斗酒但怕不够。”

第二则故事名为“书生贩书”:谓明朝时,某书生甲忽动了“下海”之念,于是变卖家中薄业做本钱,驮运书籍往京城贩售。途中遇书生乙。乙取书翻阅,爱不释手,恨无钱购买,说自己家中有一堆旧铜器,可卖钱买书。甲因有古董雅癖,大喜,说,不必去卖钱,折价与我换书就是了。结果乙得书籍,甲得铜器,皆大欢喜,唯甲妻大怒:“你换得他这个,几时能作饭吃?”

第三则故事说清朝事:有一书生,有心赶考,无钱上路,夜做一梦。梦里遇仙人告知,“市街桥下有白银二十两,五更时分可前往觅取”。书生窃喜,依言行事,却一无所获。后又屡做此梦,无一应验。一银匠得知此事,想捉弄书生。某夜书生又起五更赶到桥下,果然找见二十两银子。银匠一见,连连顿足:“我真是昏头了!本想把铅锡铜熔成银锭模样,耍弄你一下,不料阴错阳差,把自己箧中的真银子拿去化了。”悔叹不已。

联系起来看这三件事,顿时有“一代不如一代”之叹。“宋朝书生”以书下酒,雅兴豪兴俱佳,亏得老丈人有钱,一斗不够,可再添一斗,书还能读得下去。“明朝书生”的书就读不下去了,转为经商,可惜本性难移,赚了一堆旧铜器回来,惹得老婆斥骂。“清朝书生”更差了,既无岳丈供酒,也无薄业变卖,所剩只有美梦。那时的商人不及现在的精明,才有“捉鸡不成”的事,否则,梦中仙子说的话也算不得数的。

联想起近来时常听到“读书人要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贫”之类的话。如果这是读书人的自我选择,那很值得敬佩;如果是读书人之间的相互鼓励,那多半是以无奈为安慰,意思接近于“未能免俗,聊复尔耳”;如果是不读书而富起来的人这样要求读书人,那就应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老话;如果这种清浊浑然一体的观点竟是“风气”在推波助澜,那就只能证明多数人的目光投错了方向:可能把落日当成朝阳了!

贫困、孤独、逆境,确实造就过一些思想家,但它们扼杀了多少思想家又有谁说得清呢?读书人致富自然很不容易,但脱贫总应该大加鼓励。

“宋朝书生”的路虽然诱人,但不是一般人能碰得上的;“明朝书生”的路当然可以走,但不能走得太笨拙,先赚到钱填饱肚子再来照顾古董雅癖不迟;“清朝书生”的路也不是走不得,但不一定非要赶考,白天饱读万卷,自成世界,晚上悄入梦乡,与仙子同游仙境,也符合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提出的“精神世界的自我独立生存”的目标。不过要小心,仙子送银子的话经常信不得,老是起个大早赶到桥下终究不是个办法:梦中的桥下哪里总会有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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