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
江波的最新科幻长篇《机器之门》,用卓越的想象力描述了一种可能性,在合上这本书后我们都祈祷这样的未来不要变成现实,但它的景象总是在我们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在这样的未来中,人类不但面临着灭顶之灾,还同時面对着人为什么成为人的困惑,以及人是否要继续成为人的选择。这一切,都源于人类最伟大的创造物:机器。现在机器驱动着我们的世界,我们在机器的怀抱中舒适地生活着,然而我们真的有可能会和机器走到《机器之门》中那噩梦般的一刻吗?
在展望未来之前,我们先看一看现实。如果一个石器时代的原始人被突然扔进现代社会,他感到的震惊和迷茫是我们难以想象的,这仿佛由魔法构成的一切与他来自的世界差异如此之大,以至于几乎没有一样东西是他能够理解的。但渐渐地,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精神上的定海神针,他发现了一样没有变的东西——人,人没变。尽管开始时他会被现代人怪异的服装所迷惑,但当他脱下兽皮,剃短身上的毛发换上这些衣服后,就发现自己与周围的人没什么两样。曾有一位人类学家说过,如果一个太平间里放进了一具三万年前石器时代的人的尸体,那验尸官不会发现什么异常。不仅是身体特征,在智力上也是如此,新石器时代的人的智力与现代人差别不大,我们的这位来到现代的原始人朋友很快发现,适应这个“魔法世界”的生活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困难,他能够学会这时的语言——如果他足够年轻的话,还能进入学校同其他人一样学习现代知识,并在毕业后找到一份工作。
这确实是一个令人吃惊的事实。现代,几乎是变化的同义词。变化是现代生活的基调,技术在飞快地改变着一切,但在这个万花筒般不断变化的世界中,我们自身却没有改变。从生物学意义上说,我们与石器时代的人没有太大差别,我们可以说都是摩登原始人。周围那些构成现代世界的先进机器都是身外之物,与我们没有生理上的联系,我们只是用四肢和语音去操控它们。
然而随着技术的发展,这种情况很难持续下去,技术终将挺进到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疆域,我们将与机器建立生理上的联系,最后与之融为一体。这就是《机器之门》所展现的未来世界。
其实,人机结合的进程早已开始。从维京海盗断臂上的铁钩子到现代的人工心脏,人们一直在试图通过与机器连接的方式来弥补自身的残缺。但这些结合都是小规模的和局部的,更重要的,没有脑机接口,人的思想和意识无法操控植入自身的机器,这很难说是真正的人机结合。
以脑机接口为基础的人机结合,还存在着许多巨大的技术障碍,其中之一是在脑科学方面。与计算机技术相比,人类对自身大脑的研究还处于十分初级的阶段。不过这些技术障碍有很大的可能终将被克服,或至少被绕过。仍以脑科学为例,即使人类永远无法完全了解大脑的运行机制,仅把它看成一个黑箱,破解其输入和输出,仍能够实现脑机接口。
应该承认,真正的人机结合并不为现代社会的价值观所接受,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与机器结合是一件令人十分恐惧和恶心的事。人们由此也想当然地认为,在未来这个选择权也属于自己,当人机结合技术实现并普及后,每个人都可以选择拒绝并保持自己的生物学身体。
可是这想得太简单了。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驱动社会生活的关键技术并不给我们用与不用的选择。现在选择不用手机已经很难,选择不用电的人几乎没有,否则很难在现代社会中生活下去。人机结合技术一旦实现,将有几大压力迫使每个人使用它。
一个压力是人与人之间的竞争。在人机结合的历史上,南非的“刀锋战士”奥斯卡·皮斯托瑞斯的出现将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人们对其参加奥运会的质疑,不是因为与健全人比赛对身为残疾人的他不公平,而是因为这对健全人运动员不公平。刀锋战士那经过机器改造的双腿可能使他比健全人更强!与刀锋战士结合的机器只是完全无智能的碳纤维假肢,而在未来,与先进的智能机器的结合无疑将在各方面大大提升人类的能力。当接受人机改造的新人类在智力和体力上几倍甚至几十倍地超越自然人,后者将面临被淘汰的命运。人机结合一族与自然人的差异,将远大于自然人不同种族之间的差异,这时一直伴随着人类历史的种族歧视将死灰复燃。一开始,歧视无疑是针对人机结合族群的,首先接受人机结合的人将面临巨大的社会压力,但随着这一新族群力量的壮大,他们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各个领域的实力将很快超越自然人,这时被歧视的将转变为自然人一方,自然人将成为弱势群体,进而可能变成“劣等种族”。当这一局面到来时,与机器结合将是每一个人不得不做的选择,同时也将是他们为后代所做出的选择。
另一个压力是人与机器的竞争。在一个智能机器与人类争抢工作机会的时代,要想与机器人在工作能力上取得平等,人机结合可能是唯一的途径。
还有许多其他的可能性使得人机结合成为必然,比如环境的变化。目前地球环境的恶化速度远大于人类通过自然进化适应环境的速度,可能有一天,地球环境会变得完全不适合自然人生存:空气变得无法呼吸,气温达到自然人体能够承受的极限……这时通过人机结合来改造人体使其适应恶化的环境,可能也是一个必然的选择。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环境变化可能并非单纯由环境污染所致。当A.I.或人机结合一族取得对世界的控制权后,他们可能按自己的需要改变环境,这样的环境可能适合机器人生存,但对于自然人类却十分恶劣。
《机器之门》中的未来则走到了极端,在那个世界,最恐怖的可能性变为现实:A.I.与人类为敌,发动了以毁灭人类为目的世界大战,而经过机器改造的人类与自然人类(书中叫原生人)也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和文化冲突。在A.I.和人机结合一族面前,原生人类的血肉之躯是那么脆弱,如推土机面前的一丛小草,无论如何抗争,也难逃毁灭的命运。这时,是否选择人机结合,已是一个生存还是死亡的问题。
对于预测人机结合将带来怎样一个世界,任何想象力都是贫瘠的。现在构成人类文明的一切因素,政治、经济和文化等等,追根溯源,都是建立在人的生物属性上的。政治和经济体系是由资源的分配和占有所产生,而资源是人类作为生物生存所必需的。如果人类对资源的需求发生变化,如不吃饭只耗电就能存活,不用衣物和空调就能适应各种气温,那人类的政治和经济形态将是一种完全不同的面貌。文化也是一样,所有的文化,从最本源上说是建立在人类的生物器官对世界的感知上,建立在人类之间通过生物功能——如话音、视觉和触觉所产生的相互交流上,仅仅是人类的两性属性发生变化,就将产生完全不同的文化形态。
在美国国家地理频道最近拍摄的爱因斯坦传记片《天才》中,当爱因斯坦去世后,有学术机构请求爱因斯坦的儿子汉斯同意对他父亲的大脑进行研究,以揭示这位伟大天才思维的秘密,汉斯回答说:“这样的研究不会有任何结果,你们研究的是一件物品,而我父亲,是一个人。”这个深刻的回答也适用于评论对人机结合的另一个天真的想法。人机结合的终极阶段,就是除了大脑之外人体的其余部分全部变成机器,而现在人们认为,只要人的大脑存在,他的完整人格就存在。然而事实可能不是这样的,构成一个特定人格的,除了大脑中的思想和記忆,还有对周围世界的感知。后者同思想和记忆一样,是人格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机器躯体将完全改变自然生物身体的世界感知,这也将完全改变人格。
是否接受这样的改变,将是人类所面临的最艰难的选择。《机器之门》生动地描述了这种艰难,但在那个严酷的世界,生存最终压倒一切,原生人会在痛苦和纠结中选择与机器结合,从此,人类从大自然手中夺得了掌握自身进化的权利。
人机结合将产生一个难以想象的世界和文明,我们只能想象出多种的可能性,而《机器之门》则描述了这些可能性中最震撼的一种。同江波的其他作品一样,这部人与机器的未来史诗,在坚实的科技内核上展开宏大的想象。书中的世界由三种力量构成:原生人类、经过机器改造的人类和超级A.I.。三股力量之间存在着错综复杂的关系,有不共戴天的对抗,也有不稳定的结盟和共生。人性的纠结和异化、命运的选择和冷酷的毁灭战争碰撞融汇,构成了这段如激流般疯狂行进的未来史,每时每刻都在命悬一线的震撼中度过,甚至不给人以喘息的间隙。
《机器之门》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它的不回避,它像直面严酷的现实一样直面未来最黑暗的可能性。它清楚地展现了人与机器之间存在着的巨大的沟壑,这沟壑横亘在原生人与机器改造人之间,更出现在全人类和A.I.之间。在《机器之门》中,人与机器的矛盾以政治的最高的形式——战争表现出来。作品直面原生人类与机器之间在实力上的巨大差异,断言人机战争对人类而言必然是一场毁灭战争。作品生动地表现了现有的价值观在毁灭深渊前的脆弱,对于在这种黑暗的可能性中人类的未来,《机器之门》给出了选择,同时也以厚重的笔触描述了这种选择的艰难和残酷,而且坚定地表现了这种选择的必然性。尽管在结尾处露出一线田园主义的温情,但幸存的人类必将面临更严峻的挑战。而人机结合的选择也为人类指出了一条新的进化方向,在这条比自然进化快千百倍的进化之路上,浴火重生的人类文明可能创造一个更为辉煌的未来。
在美国电视剧《西部世界》里,身为机器人的女主角对人类说了这样一句话:“时间将把你们化为灰烬,而一个新的神灵将在大地上游荡。”这话有些熟悉,这简直就是机器人的《独立宣言》。《机器之门》已经向我们敞开,走过去领略这样一个神奇的未来吧。
2017.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