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推移
时隔一百个标准日,王禹州再次来到这座既繁忙又荒凉的斯旺星港。
星港好像变得更繁忙了。喷涂着不同文明徽号的飞船悬浮在稀薄的空气中,在塔台的指挥下缓缓入港。
星港又好像变得更荒凉了。灰暗的山峰给人巨大的压抑感。尽管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瞬移飞船停泊,但乘客只要透过舷窗瞄一眼寸草不生的荒漠,便会打消离舱踏足地面的念头。这个单调的星球就像星际高速公路上的加油站一样,没人会留恋。不过也正因这里荒凉,在银河中穿梭的人们才将补给港建造于此。
星港警局旁边有间酒吧,那标志性的铁钩垂在空中,霓虹灯的字母暗了一个;在风沙的侵蚀下,它仿佛变得更破败了。
走近酒吧,王禹州发现门前站着一位黄袍客,他头部尖成一个三角形,双手很短,六根手指握着一米多长的电光望远镜。那身皱褶藏满尘沙的长袍没有气密性,显然他是来自一个同样空气稀薄的星球,进化出了一套适应低压的内脏系统。
“进去喝两杯?”路过黄袍客身边时,王禹州用银河通用语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黄袍客依然呆呆地望着星空出神。王禹州顺着他视线望去,但见群星闪耀在悬浮的飞船之间。不知是否受到数量众多的飞船探照灯的影响,与以前相比,星港夜空中的银河好像暗淡了些。
王禹州耸耸肩,走进了星际酒吧。
“——过瘾,过瘾,我怎么就能输了四把呢?”达特拍着骰盅,笑到上气不接下气,蓝色的皮肤泛起一片片红潮。安拿基图斯星生物的体内没有解酒的酶,四杯下肚后,达特已经让女酒保害怕他要爬到吧台上撒尿了。
“大概是因为我们还没玩第五把。”王禹州这一把被达特开了盅,但凭借着清一色的红一点,喊到“20个5”还涉险胜出。
达特愣了一下,被酒精浸泡着的大脑居然还能勉强运转,“你个地球人,敢笑我?再来!”
“你连输四盘,罚了再玩。”
达特从扎在头顶的包裹里掏出四个金币,“我刚路过一颗超新星,这些玩意儿不稀罕。”
酒保是个后背长着翅膀的女子,她连忙用鸬鹚般的嗓音提醒道:“星港禁止赌博。别忘了对面就是警察局啊。”
跑过上百个星系的王禹州想起地球的老规矩,他敲着桌子对达特说:“输了说个笑话。”
这可难倒达特了,安拿基图斯人在银河中可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若不是借着酒精的作用,达特平时也是终日绷紧脸。达特盯着天花板,半天作不得声。看样子,只怕到宇宙毁灭那天他都憋不出一个笑话。
“好啦,随便一个故事也算了,有趣就行。”王禹州给他解围。
达特投来了感激的一瞥。“我敢拿下一次摇骰子的胜负打赌,佐伊星的故事,你们没听过。”
几个摇骰子的客人一起摇头——有的人头部在腹间、甚至脚底,所以确切地说,他们是一起摇晃着身子。
“因为这个星球上的智能生物已经不存在了。”眼见众人竖起耳朵,达特得到很大的满足感,长在眼睛下的脑袋都好像清醒了三分,“这是我从安拿基图斯的学术网站上看到的。佐伊星距离星港大概一万光年……”
佐伊星距离星港大概一万光年,以在座各位的眼光看,那可是一颗固态的死亡之星。超过星港九十倍的大气压带来无休止的飓风;昼夜温差高达一百摄氏度使大部分地区长年荒芜。在那种有机生命存活的极限条件下,你们一切有关生活艰难的名言都显得矫情。要生存,只有靠协作与共生。你能想象吗?整个星球只有一个国家,其中没有警察、没有法庭、没有监狱、没有军队。因为暴力机关的作用是解决私利冲突,而佐伊星人是没有私利概念的。我可以继续说出一堆“没有”:没有企业——因为财产为整个文明共有,甚至和非智慧生命共有;所有物资平均分配;没有婚姻——因为两性的结合是为文明繁衍而产生,交配之后两性随即分开,他们当然也没有家庭的观念;没有艺术——因为艺术是建立在对美好的歌颂或对黑暗的诅咒的基础上,而佐伊星上不可能看到黑暗,从而也没所谓光明可言;没有法律——因为没有谁会做不利于他人的事;没有道德——通常只有在道德衰败的文明中才会天天嚷嚷道德。唯一和地球人相似的,是他们也有宗教信仰,崇拜的对象就是生命本身。
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如果不是遭到毁灭的话。
在两百个标准年前,佐伊星系的核心恒星原本稳定为十四年的黑子周期突然变得紊乱,在持续百年的躁动后,恒星爆发出巨大的黑子和耀斑。太阳表面出现的两个巨大的暗点就像瞪视着大地的怒眼。每当恒星升起,在三十八个标准日的时间里,佐伊星人都会处在恐怖天象的压抑之中。
几万年前,古老的先知们曾预言,太阳异变是神对众生的惩罚。
先知是对的。
在稳定地质带出现了相当于里氏八级的地震。大灾难开始了。
超量的降水吓坏了所有人,鉴于佐伊星历史上可怜的干旱状况,当时的雨水已足以让他们联想到世界末日。低洼地区成了一片泽国,从无应对水灾经验的社会一片恐慌,肿胀的尸体四处漂浮。紧接而来的灾难是大瘟疫,由强烈的太阳辐射导致的病毒变异传播着死神的谕令。
佐伊星人自古以来就对死者怀有无限的敬畏,病死者不会被掩埋,而是安放在家中,由亲人守护,直至尸体被真菌分解殆尽为止。对他们来说,遗弃同类的尸体就像其他文明的杀人、乱伦罪行,甚至更不容宽恕。于是,亲人们一个接一个倒在家中,守灵者很快就需要别人来守灵。整个行星上空都飘着尸臭,直到最后一个佐伊星人倒下。
平心而论,佐伊星突发的地质灾害在银河中排不上号,一百九十五毫米的降雨量甚至連特大暴雨也算不上,新病毒的传染性也比不上地球流行过的黑死病。但,这个文明还是完蛋了。建立在低效之上的团体性、规则和宗教精神,让他们经不起折腾。
“好吧,终于编完了。”达特喝了口酒润润喉。
王禹州立即起哄:“什么?故事是编的?”
达特将眼睛挤成一条肉缝,沉沉地笑了笑,“你说呢?”
达特对面有个酒客,眼睛长在额头中央,表皮上疙瘩一堆堆,跟月球表面的陨石坑似的。他叫塞沙。“我也觉得,绝对平等就是不思进取。像佐伊这种文明的活力还比不上绵羊,最终必定会被狼性的自然吞没。”
“好吧,继续。”王禹州熟练地把骰子收回盅内,右手在桌面上飞快地转动。其余酒客也跟着摇起骰来。
停下后,王禹州把盅掀开一条缝,形势还好,里头有三个一点。
这回是塞沙输了。这位路过星港到猎户臂度假的A.I.工程师眨了眨大眼睛,眼皮发出湿润的啪啪声。他的口齿可比达特清楚多了,“在我们人马座旋臂,也有个十分古怪的文明……”
在我们人马座旋臂,也有个十分古怪的文明。刚才达特给佐伊星罗列的那份“没有”的清单,对这个文明同样适合:没有企业——因为财产只会为个体占据;没有婚姻——因为他们通过复制而生;没有艺术——因为生存是他们唯一关心的事情;没有法律——因为每个个体都是立法者但不是守法者;没有道德——因为他们只按照程序设定的法则行事。他们比佐伊星人多了一项“没有”:没有宗教,因为电子元件是没有幻想的。
对,安普星人是一种机器生命。它们当然不是进化来的……王禹州猜中了,好,我喝一杯。没错,是银河天文学会在一万年前发明它出来的。
安普星是一颗恒星,围绕它公转的起初只有一个张开巨大太阳能接收板的机器人,它原本的任务是帮我们观测恒星。
银河太大了,要照顾到那么多观测机器人,实在吃力,所以设计师就赋予它高度的自主学习能力。它很快就顺理成章地获得感知和思维,只是我们没想到,它那么快就有了偏离实验室设定的自我意识。
从另一面来说,它开始有了自我利益。
它的第一个基于自我利益的决定就是复制一个和它一样的机器人,为了更好地利用太阳能以及更高效地观察恒星。
这个机器人开始搜集太空中陨石、小行星、彗星的碎片。通过原始的科技进行材料冶炼、产品组装。于是,在太空中,一个坚毅的金属生命,默默地从零开始打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包括机械、化学、电磁学等尖端技术在内的工业体系。无论哪种类别的小型天体经过这个体积不大的物体旁的概率都低到难以设想。终于,经过数不清的岁月的努力,一个完美的复制体完成了。它自豪地欣赏着另一个自我,将软件程序输入复制体的内存中。
在百万分之一秒之内,安普星的第二个生命正式诞生了——这是它的成果、它的骄傲、它的下一代。
然而,在下一个百万分之一秒,原生机器人就给一切可用作武器的系统发出了向对方开火的指令。理由很简单,次生机器人既然带有原生者一模一样的程序,那么它必然也以自我利益为最高的行为准则;尽管安普星的能量现在看似任取任予,但终归有限的,总有一天要和对方争夺资源。与此同时,次生机器人运算出与它父亲一样的结果。
两个几乎是挨在一起的机器人挥动各种可转动部件攻击对方,给轨道上留下了一堆太空垃圾。在反作用力下,它们渐渐拉开了距离,便只好互相摆动着太阳能板,将光线聚焦起来射向对方,企图烧毁对方的控制系统。
王禹州,瞧你吓的!嘿,你们人类从冷兵器肉搏到远距离热兵器对射经过了几千年,而机器人只要三十五分钟就翻开了战争史新的一页,并悟出了克劳塞维茨式的军事战略:“使敌人无力抵抗是战争行为的真正目标。”
两小时后,它们已消耗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储备能量。随着肉搏时产生的反作用力使二者距离渐渐拉大,战斗消歇了下来。安普星系战争第一次画上休止符。
原生机器人首先修复了动力系统。生存的压力驱使它思考:停留在物资匮乏的真空没有出路。它的目光落在六千五百万公里外的一颗行星上。经过漫长的恢复和改装,它掌握了变轨的能力,已可任意调整近日点的高度了。这次前所未有的远征以安全降落到行星表面画上句号。
传统军工生产的思路已经过时。信息和科技才是战斗力。两个种族将所有物资和能源都投入到设计、制造大型高速计算机之中。战争进入了第二阶段。以前地球的摩尔定律居然在起作用,只是安普星人的计算机性能翻倍的平均周期不是十八个月,而只需七日。这就好比一个原始人,这个星期用石头磨着火,下个星期用火冶炼出青铜,再下周用青铜制造出铁器,不出一个季度原子能时代就到来。
战争已从围绕恒星的轨道转移到行星表面。
区区的恒星能已非唯一着眼点,宇宙中的一切资源都应该服务于机器人战争。
然而当思考推向無限的时候,运算出现了溢出,于是它们重置了程序,又将视野投回安普星系。
这也许是亘古以来最令人惋惜的事了。
假如机器人能好好审视无限的宇宙,它们也许会开始探索一种碳基生命已经进行了千万年的思考——形而上学。而一旦智慧体具有哲学思维的能力,它们就很可能会发展出审美观、价值观,从而认识到破坏性行为只能导致双败。无休止的杀戮也许能就此终结。
然而,溢出!
于是一切如旧。
而这一次,原生族机器人终于领先了一小步,首先找到了当今宇宙的终极武器。次生族也没有闲着,它们建立新的运算模型分辨情报真假,千辛万苦之下终于获悉了敌人的真实意图。于是,他们另辟蹊径,将全副精力投入到软件研究和情报分析中。
决战之日到来了。原生族的阵地上突然竖立起一簇簇金属钢架,几个机器人登上了飞船。这些原生族的首脑们甚至没有回望一眼这个孕育它们的星球,过了今天两族间的战争就会结束——虽然也许会被新的内战取代。即将加冕的胜者已启动了终极程序。
忽然,发射场悄悄出现了一艘陌生的战车,但各种警戒设备毫无反应,防卫武器全部哑火。战车上次生族的标志十分刺眼。就在此时,飞船的固定装置已将原生族们紧紧地束缚在座架上,机械臂无情地将它们推出船舱。直到重重地摔在尘土上,它们也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次生族机器人登上它们原本坐的位置。
鸠占鹊巢的次生族没有对敌人施予哪怕一枪射击,在它们眼里,敌方首脑已是死者。次生族登上飞船后立即接通了终极武器程序,试图了解其启动时刻。但经过一百二十秒的计算后,它们发现要破解对手设置的密码极其困难。次生族当机立断,不再浪费时间,反正被摔下飞船的敌人就像登不上救生艇的泰坦尼克号乘客一样。
飞船起飞了,次生族弹冠相庆。但他们不知道,在发射场等死的那几个被遗弃的乘客,却做出了和达特你那难看的冷笑一样的机械动作。升空不久,次生族就看到地面上原生族阵地出现了一个大窟窿,形状像地球宾汉姆峡谷铜矿坑那样。黑黝黝的窟窿不断扩大,贪婪地吞噬着周遭的一切。如果这颗行星表面有空气的话,惊天动地的噼啪声将会响彻云霄。
黑洞——原生族的秘密武器。
原生族通过直径两千公里的粒子加速器反复实验,确立了一套能精确按设定的时间制造所需规模的黑洞的手段。它们的如意算盘是,制造出黑洞后迅速撤离,既不多留但也不提前一分钟——目的是防止敌人窥测到其意图。
但可惜,这回汉尼拔遇上了大西庇阿。
次生机器人集中精力提高算法效率,终于,在决战之日,它们的计算机语言已达到自诞生以来的第3169代;而将资源集中在粒子加速器的对手,却只发展到第3168代。在三千多代的竞争中,仅仅一代的细微领先优势却保证了信息战线上压倒性的胜利。次生族首先用更先进的计算方式,解密了敌人大部分的程序。洞悉对手制造黑洞的阴谋后,它们扬长避短制订了偷袭计划。至于植入病毒让敌人的防卫炮哑火之类,已是不费吹灰之力。
但意外发生了。
飞船的计算机程序突然发出警报,飞船正受到巨大吸引力的作用。次生族立即将马力开到最大,船舱剧烈地颤抖着,但向上的速度仍在不断下降,仿佛冥冥中有一只巨大的死神之手将它拉向黑洞。终于,飞船停止了上升,慢慢开始向地面运动。
原来,原生族在启动黑洞生成计划后立即登船,如果那时起飞,飞船将有足够的时间逃离黑洞的引力范围。但不幸的是,突然袭击的进攻和抵抗稍微消耗了点时间——四十一秒,而次生族登船后又花费了一百二十秒试图破解黑洞程序的密码,于是前后共浪费一百六十一秒。正是这致命的延误耗尽了原生族设置的时间余量控制,导致次生族无法在黑洞扩大之前逃离死地。它们从太空中渐渐被拉向地面,在接近黑洞时,潮汐力开始起作用,飞船被撕裂成碎片,零散的金屬件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烈火弧线。
最终,两族的所有机器人、工业设备、整个行星、甚至行星上空的同步卫星,统统被吸入黑洞。千万年的智慧结晶,顷刻间化为乌有,仿佛这个机器种族从未存在过一样。
“哎哎哎,你这不是针对我那个佐伊星故事现编的吧?”达特嚷起来。
塞沙沉沉一笑,“你说呢?”
王禹州向达特嘟着嘴巴,“所以吧,别一味地说团体性不好。自利性就好吗?”
达特还是不相信这个离奇的故事是真的,但众人已一致承认塞沙过关了,酒吧里又嘿嘿呵呵地开始新一轮摇骰。
王禹州悄悄开盅,这回,五粒骰子无序地散落在盅底,没有大的众数,也没有一点。这手骰子可谓平庸之极。果然,一轮尔虞我诈下来,王禹州输了。先前的败将达特和塞沙得意洋洋,自灌了两杯,却不胜酒力,先后趴在了桌子上。其他酒客纷纷笑其“不败而败”。
酒保轻扇着身后的双翼,声音不卑不亢,“先生们,不早了,快到斯旺星港的宵禁时间了。”
几个酒客大都喝得超了标,这时顺水推舟多谢女主人的招待,纷纷推门而出。
躲过一罚的王禹州跟众人挥手,“今晚真高兴,有机会我们在下一个星港再见。”他凑到酒保面前,低声问:“有快速充电接口吗?我给皮肤充一下,电量起警报了。”王禹州拉开衣袖,在前臂抠开一个小盖,露出金属接口。
酒保递过一根充电线。“你们地球人不是纯碳基的吗?”
“拜托,只有皮肤是人造的。”
酒保伸出雪白的手指。“能让我看看吗?”
“只要你的表情别太恶心就好。”
一根修长的手指像B超探头一样在王禹州手臂上滑过。没错,这位来自南十字臂的女酒保是在“看”,通过指尖的视觉细胞,她细致地观察着王禹州的皮肤。“真精致,这种人造器官居然有仿细胞结构……我没猜错吧?防水之余还有自主摄氧的功能,即使把你扔到水里还能像鱼一样呼吸。这么复杂的电生化产品居然还跟原有的人体不排斥,了不起。没想到你们地球人电生物技术已经这么厉害了。”
“你以为这是我们吃饱了撑的?”王禹州苦笑着说,“如果不是二十年前那场末日基因灾难,你这根手指看到的还会是原装的人体细胞。”
“基因灾难?”
“有个指望发表论文混职称的家伙,偶然把基因修改工具加载到人工病毒上,初衷?这样就能不动声色把疯子、极端分子的基因改一改,你再横就把你的皮肤改成魔鬼的样子,所有人一眼就能把你认出来!还叫你生不出孩子!可是这种逆天的东西最后流到超级大国军方手里,他们满脑子想着怎样不动声色地把敌人的基因修改为黑猩猩。你能想象出后来咋样了,在军头手里,厕所墙上的尿渍都能做成火药。基因工具哦,还不得成了杀人于无形的终极武器?只不过,那帮混蛋忘记了,病毒是没有爱国心的,结果,全球七十亿人全中招了,包括论文上了《自然》头版那家伙。”
“真可怜……”酒保喃喃道,但心里却换了另一个词——愚蠢。
“人们心里不爽,不打打杀杀好像出不了气。地球立即变成一个火球,洲际核弹的尾气都赶得上塞车时的孟买了。幸运的是那时我在比邻星系出差;第二个幸运,是参宿七那边有人立即开发出这套电生化皮肤。”完成快速充电后,王禹州拔掉手臂上的金属接头,“还有第三个幸运,我干运输这些年也攒了点钱,成为第一批新产品的用户。”
女酒保摸着王禹州光滑的皮肤,像玩赏着一件精致的首饰,“真漂亮,该让你们上银河保护物种榜才对。”
“那我们倒名副其实喔。濒危动物还能靠繁殖摘帽,我们那……那方面的基因都被改乱了。”
“难怪这么多年你能忍受独自一个人,开着瞬移运输船满银河跑。”女酒保幽幽地说。
王禹州把脑袋凑过去,“你想跟我一块儿上飞船吗?”
漂亮的女酒保吓了一跳,连忙扇着翅膀松手。“说笑吧你?”
王禹州露出沉沉的笑意,“你说呢?”
王禹州好不容易穿上宇航服,测试了一下气密性和通信器,便走出了酒吧。
尽管有隔绝层的防御,但第一缕微风拂过时,他仿佛依然感到斯旺星港刺骨的寒意。
才走了两步,他耳机里忽然传来了一把苍老的声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并非通用语,而是用王禹州的母语——汉语说的。他吓了一跳。
进酒吧前他曾见过的那位黄袍客,从酒吧墙边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这是你们地球人的古语吧?”
王禹州愣了好一会儿,“对我们地球,你有关注?”
“不,我甚至不知道它上面甲烷多还是水多。”黄袍客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只不过,我最近确实经常想起这句话。”
王禹州顿生他乡遇故知之感,“你是行星文明学者?”
“再也不会有什么‘行星文明了。”黄袍客倒持着那根一米多长的电光望远镜,任由昂贵的镜头在沙地上划过。
王禹州曾在参宿七星系见识过这种昂贵的电子光学复合仪器,那边是银河系里天文学最发达的地区,发展出这种技术毫不为奇。使用者能通过修长的光学镜片和复杂的晶片组,观察到一切波长的景象。无论无线电波还是伽马射线,都能在观察者眼前细致地呈现出来,让你能化身为一只蝙蝠,或者一个比邻星人,或者一台哈勃望远镜。参宿七的厂家把这种产品定名为“上帝之眼”。
让王禹州惊讶的是,这种银河中最昂贵的天文望远设备,在黄袍客手里竟似扫帚般被拖在地上。“先生,这‘上帝之眼坏了吗?”
“上帝之眼?”黄袍客语气中饱含讽意。
“嗯,参宿七的人喜欢夸大。这种高档货,能给我看一下吗?”王禹州的买卖做遍了银河,早就习惯了面对脾气古怪的智慧体,也练就出一种自来熟的本事。
“我就是从参宿七来的。”
看着黄袍客在零点一个标准大气压下呼吸正常,肌肉无半点肿胀,王禹州暗呼大意,早该认出这是参宿七人啊。
黄袍客将电光望远镜递了过去。
王禹州寻思着这竹竿长的东西原本应有个脚架的,但接过那根够他一年薪水的高价货时,却发现它轻如纸筒,他赞了一句,“真不愧是全银河最先进的……”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举起,调整着波长段和角度,看了一会儿星港的夜空,再放下望远镜,正想跟黄袍客攀谈几句,却见对方已经背着手走开。他连忙追上去,“哎,你的‘上帝之眼。”
“不要了。该看的我都看到了。”
“先生,你没事吧?”王禹州吓了一跳,手上那根昂贵的望远镜如在发烫,“你……你看到什么了?”
“终结。”
王禹州不禁又举起望远镜对准参宿七方向。“你们那边有超新星?”
“不,是整个银河……整个宇宙的终结。”
王禹州放下望远镜,盯着黄袍客。
“你不相信?”黄袍客波澜不惊地说。
王禹州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有架进港补给的星舰刚好从他们头顶飞过,一束白炽的探射灯柱粗暴地横扫而过。黄袍客抬头瞄了一眼星舰的暗能量引擎,摇头道:“正是这些家伙,把我们生存的宇宙毁了。”
“这些只是巡警飞船罢了。目前的银河还是和平的。”
“还有那艘、那艘、那艘……”黄袍客右手划过飞船密布的天空。
“我不明白……”
“这些飞船怎样实现曲率驱动的?还不是靠暗能量?暗能量是从哪里来的?”
“斯旺星港。”王禹州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课堂上的小学生。
“我指的是,暗能量的来源。”
“宇宙中无处不在啊,”王禹州侧着头说,“星港只是把它们灌装起来,方便来往的飞船补给。”
黄袍客张开双臂,十二根手指在空中起伏着,“充盈着宇宙的暗能量是引力的负压、宇宙膨胀的原始动力。但自私的银河居民却肆意消耗这些珍贵的能量来做星际旅行。”
王禹州松了一口气,“不知你有没有听过地球的另一句古成语,叫杞人……。嗯呃,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问题。暗能量曲驱引擎刚发明时,学者们就研究过啦,在偌大个宇宙的质能总和中,暗能量占了几乎七成,就凭我们银河这点人旅行消耗的暗能量……就像古地球的一辆摩托车,随便它跑怎么也不会耗光地底的石油。”
“化石能源从根本上说是外来的,而恒星热辐射源源不绝。但我们宇宙是封闭的,质能消耗是得不到补充的。”
“我明白,可是专家们早就论证过了,顶多只不过是轻微延缓宇宙膨胀的速度,对任何人都没有实质的影响。就像舷窗外的一只蚊子,任它怎么扑打翅膀也妨碍不了飞船移动。”王禹州举起望远镜,调到不可见光的频段,观察了一阵,“你看嘛,星系的光谱线还是红移的。”
“你还是只从量的变化来看,”黄袍客摇着头,“如果有座石塔,从它的底基每天挖走一块砖。开始的时候,你根本感受不到石塔的变化。但当超越临界点那一块被抽走时,石塔就会轰然倒下。银河的暗能量在大量地流失,而且又都是密集于斯旺这里。星港每天都在挖宇宙的墙脚,一旦过了临界点,星港的时空会率先反向膨胀。当星港突然毁灭后,时空坍塌会突破光速扩展到银河,继而吹响整个宇宙灭亡的号角。”
王禹州忽然感到眼前的星空一片朦胧,他将之归咎于冷汗的挥发,“那也不知是几百亿个标准年后的事了,你我早成灰啦,反正宇宙迟早要毁灭的……”
“如果只是幾年内的事呢?”黄袍客的声音回响在冰冷的星球上,“人们只把斯旺当作加油站。但如果参宿七天文中心在这里架设一台简单的望远镜,他们会立即发现,星港附近的时空已经在扭曲,虽然现在还很微细,但毁灭的进程已经开始。正是由于来往星港的飞船都是通过曲驱引擎瞬间抵达、而不是物理位移来的,人们才感受不到这里的空间异常。按现在的趋势,第一年,这里距离银核会接近差不多一米;到明年,这个数字会扩大到一千公里。那时候,连中学里的天文台都能观察到异常了;可惜,银河的时空坍塌将会指数级加速。”黄袍客抬头望着忙碌的星港,“也许大部分飞船都不会有机会再来了。”
“既然……既然这么严峻,你为什么不通知天文中心,给人们发出警告?”
“太晚了,过程是不可逆的。最后一块砖早已被挖走。谁都不能阻止宇宙终结的提前到来。我为什么要喊醒每一个沉睡的人,仅仅是为了让他醒来等待死亡?”
王禹州的下巴合不上了,呼吸都似乎变得有点困难。
“你们刚才在酒吧里说的文明故事,难道没给你启示吗?宇宙本来就该是熵值不断增加的,文明的存在恰恰是反宇宙的,因为它们总是在导致局部熵值减少。但是,智慧体不但不能改变宇宙的命运,反而由于他们的存在、他们的傲慢,在总体上加速了熵增进程。”黄袍客转过身去,迈开了步子。
王禹州感到刚才喝进去的酒全变成冷汗了。黄袍客、酒吧、飞船、星港、宇宙……仿佛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他蹒跚着追上两步,“先生,你……你没在说笑吧……”他本能地伸出手去,徒劳地要擦拭头盔内侧的汗气。
黄袍客冷峻的双眼凝视着王禹州,他沉沉一笑,“你说呢?”
【责任编辑:迟 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