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梦琪
摘要:“回想”是张爱玲结构《金锁记》的重要手段,叙述者的回想、倒叙手法的运用,从时间的角度将悲剧推向更深的层面,本文围绕《金锁记》中几次重要的回想,聚焦于开头结尾部分由叙述者造成的回想,“三十年”这一循环周期内部的时间状况,以及出现在文本前四部分的四次倒叙,探究造成七巧悲剧性格走向的本质原因。
关键词:《金锁记》;回想;倒叙;原因
在《金锁记》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回想,整个文本的时间形式不断被回想切断,由线性走向转变成一个具有循环意味的圆。本文试图选取在开头结尾部分由叙述者造成的回想,以及发生在文本前四部分的几次由人物话语造成的倒叙,分析主人公七巧走向悲剧的根源所在。
一、用月亮包裹的三十年——一段充满回想意味的苍凉
“三十年前”是一个重要的时间标志,以“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开头,叙述者不仅定下了叙事时间的起点,还站在三十年后的时间点赋予整个故事以回想的性质。“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由此故事中断,以叙述者代表的“我们”继续站在三十年后的时间点上对三十年前的月亮展开一段离题的评论,给叙事主体铺上苍凉的底色。当七巧的故事结束后,叙述者没有忘记三十年前的月亮,除了使得首尾呼应的叙事形式在叙事时间上获得统一,更是把一段充满回想意味的苍凉演绎地彻头彻尾。然而叙述者也告诉我们这是一段“完不了”的故事,潜藏在作家思维里的时间模式,与中国人传统的时间意识是相符合的。“中国古代的时间观,从总体上来说是一个不断向原点返回的可逆的过程。”(1)只要生命体验类似,时间段便可以周而复始,把过去和现在紧紧联在一起。
二、循环周期内部的两个层次
(一)第一层:外部时间是内部时间的底色
参照被叙述事件进行推定,可以得出故事的外部年表:该文本创作于一九四三年十月,“那两年正忙着改朝换代”,正是晚清和民国交替时期军阀动乱的年代。比起同时代的很多左翼作家来,作家很明显地将乱世弱化为淡淡的底色,战争只是打破现世安稳的凶手,外部时间只是一款淡青的底色。
(二)第二层:在内部时间中,安稳是飞扬的底色
从三十年前一个有月亮的晚上至故事结束,在文本的内部年表中,三十年成为私人时间,并在结尾赋予其循环周期的意义,人与人之间的对抗不断造成内部张力,飞扬于安稳的形态之上。下文通过时距变化图表来观察这些张力分布(见表1):
此表剔除文本的开头结尾,以大的时间或空间断裂为标准将文本分为十个叙述组成部分,以字数标志文本长度,以小时或时间段来标志故事的时长,通过叙事速度的比较从宏观上展示文本叙事节奏的变化。整个文本在“季泽上门”这个叙事部分之后速度加快,而形成过程都集中在前四部分,每一部分作家都分别用上千字的笔墨描绘了几小时之内的故事,叙事速度之慢使得七巧的变态性格的形成过程既细致又复杂。
三、聚焦几段重要的倒叙
热奈特说:“叙事的功能之一就是把一种时间兑换成另一种时间”(2),这两种时间分别是故事发生的自然时间与文本的叙事时间。倒叙不仅仅意味着时间上的倒错,在两种时间的兑换里还包含大量的心理内涵。
(一)前两次外倒叙:钱对情的第一次胜利
第一次外倒叙发生在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由小双的话语造成,倒叙了七巧的来历、嫁入姜家之后表现,展现出一个出身低微、性格泼辣却连下人也看不起的少奶奶形象。第二次外倒叙是发生在第二天早晨,以七巧的视角进行,使用了站柜台和上街买菜两个场景,与眼前的现实发生对比:七巧过去的生活是辛苦的,但还有着“馨香”的味道。如今钱虽有了,却变成了嫁入姜家的完不了的话柄。情呢?
朝禄从钩子上摘下尺来宽的一片生猪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抛,一阵温风直扑到她脸上,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她皱紧了眉毛。床上睡着的她的丈夫,那没有生命的肉体……
作家巧妙地用省略号完成了该倒叙与第一叙事的衔接,第一个省略号代表那片生猪油被钻进七巧嗅觉里的味道,同时又成为此次倒叙中止、恢复第一叙事的记号,时间越过这个跳板一下子回到眼前,现实中的七巧联想到散发着没有生命的肉体的味道的丈夫,第二个省略号里饱含着她的厌恶。这段外倒叙细化了七巧嫁入姜家之前的两个生活片段,显示钱对情的第一次胜利给了七巧怎样的痛苦。
(二)后两次倒叙:钱对情的转折性胜利
从“自从你到我家来”到“你可了不得!”,“季泽上门”这个叙述组成部分用3527字描述了约几个小时内的故事,在整个文本中的叙事速度最慢,成为开启七巧变态行为的转折点。第三次倒叙发生在季泽与七巧的对话中。“自从……只”、“后来那都是……”这些句式标志出这是一段重复倒叙,共同造成季泽对七巧嫁入姜家之后自己言行发生变化及原因的一个回想,展现出季泽面对七巧又想爱又怕坏了她名声的复杂心理。
在文本的第二个叙述部分“第二天早晨”中也出现过只有季泽与七巧两个人的场景,由叙述者的话语造成。这两段叙事之间间隔了十年,构成了一个双重叙事,全面展现出姜季泽对于七巧的真实态度。当这次倒叙发生之后,季泽用他的回想触痛了七巧所有的回忆: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1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2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3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4她微微抬起脸来,季泽立在她跟前,两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颊贴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还是那个人呵!5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6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7就算她错怪了他,他为她吃的苦抵得过她为他吃的苦么?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来撩拨她。8她恨他。他还在看着她。他的眼睛——虽然隔了十年,人还是那个人呵!9就算他是骗她的,10迟一点儿发现不好么?即使明知是骗人的,11他太会演戏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罢?12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这厮手里。姜家的人是厉害的,她的钱只怕保不住。她得先证明他是真心不是。
由第一句开启后,七巧的外部动作基本处于静止状态,对这段内心活动的分析从该段的第二句开始,根据故事时间中位置的变化可划分出14个小段,分别用A(过去)和B(现在)表示两个时间位置,得出时间公式:
1A 2B 3A 4B 5A 6B 7A 8B 9A 10B
这是一个完美的之字形曲线,现实和过去在不断地交错,构成情感上的起伏波动。第一次回想(1A)属于混合倒叙,跨度点从七巧嫁入姜家无限接近现在,饱含着十几年的寂寞与忍耐,七巧被季泽的“情”也被自己的“命”感动了,于是在第二次回想(2B)中时间倒错的跨度点更加提前,追溯到她嫁入姜家的时刻,她认为到姜家是为了与季泽相爱,显然这一回想在内容上不太合常理。回到眼前,当钱这根弦再次绷紧时,她立刻警觉起来,第三次回想(5A)将倒叙的时间点拉回季泽刚刚所说的那番话,成为一个离当下很近的内倒叙——她开始从对“情”的陶醉中清醒过来,真正陷入情与钱的矛盾之中。
第四次和第五次回想构成反复关系,在第四次回想(7A)中她假设自己错怪了季泽,在第五次(9A)中假设季泽果真欺骗了自己,无论哪一种,现实中的七巧(8B10B)总是割舍不下对季泽的留恋,甚至在回想中(11A)蠢蠢地认为戏到好时便是真了。回想终究无法抵御现实,我们在第四次零碎的倒叙中清晰地看到七巧在情与钱之间的彷徨与矛盾。由受害者到害人者,当她用这黄金的枷劈杀了所有人之后,回想中出现的还是情,这便是文本的最后一次倒叙。时间似乎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个早晨,那时的七巧也曾有过类似的回想,情的渴望纠缠了七巧的一生,最终也只能化作风干的泪。
四、回想的力量
倒叙在文本中虽然不是推动情节发展的主力,却成为加快人物性格发展的暗流。作者笔下的七巧是一位处在封闭环境中的女性,但是她所处的背景又是新旧交替的时代,无论是新、旧或是半新半旧的女子,她的错综心理都是可以在这些倒叙所承载的心理内涵中挖掘到,成为一个不浅薄的悲剧。尽管背景被弱化,《金锁记》的深刻还是会令读者对它背后的意义好奇,作家曾坦言在生存艰难的当下对于物质生活“多一点明了与爱悦,也是应当的”,(3)七巧也是一個如此直截的女人。作家用回想的形式把人物推向了情与钱的纠葛之中,向我们展示青春的蔷薇如何异化到令人吃惊的地步。
在张爱玲的世界里,“旧”有着无穷的魅力,她总是站在现时往回看,用一种过来人的眼光去欣赏旧、玩味旧、怜惜旧,然后落下几滴凄凉的泪,把结局指向虚无与荒凉。《金锁记》就是这样一段以“旧”为底子的故事,“回想”是我们探究这些“旧”的一扇窗,如今作为现代人的我们站在《金锁记》的窗外,希冀透过“回想”不只看到故事里的人生,还能探明几分原因,以便对张爱玲的这份“苍凉”有更深入的理解。
注释:
王百玲:《论张爱玲小说的叙事时间与叙事空间》,西北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06年,第3页。
转引自[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1990年版,第12页。
张爱玲:《我看苏青》,《张爱玲典藏全集4》,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第116页。
参考文献:
[1]张爱玲.张爱玲典藏全集[M].哈尔滨出版社,2003.
[2]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3]杨义.中国叙事学[M].人民出版社,2009.
[4]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M].人民出版社,1998.
[5]夏晓虹.觉世与传世——梁启超的文学道路[M].中华书局,2006.
[6]王东,张文东.论张爱玲《传奇》叙事的心理时间模式[J].东北师大学报,2005(2).
[7]符杰祥.在冰山下面——重读《金锁记》[J].山东师大学报,1999(2).
[8]马丽.循环式时间观与宿命式的荒凉——以《金锁记》为例探讨张爱玲的时间观[J].南方文坛,2003(5).
[9]王百玲.论张爱玲小说的叙事时间与叙事空间[D].西北师范大学,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