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品 孙顶强 钟甫宁
内容提要:在农民大量外出务工和农业劳动力紧缺条件下,考察农户农时延误的规律与影响,规模经营和生产性外包服务是否有助于缓解其负面影响具有重要政策涵义。该文以水稻病虫害防治为例,实证研究了农药施用环节的农时延误对水稻产量的影响及农时延误的影响因素。研究表明,施药环节的农时延误对水稻产量产生了显著的负向影响,农药施用延迟天数每增加1天,水稻单产将下降7.3斤/亩。农户水稻经营面积越小施药越是延迟。生产性外包服务有助于缓解农时延误的负面影响,与农户自行施药相比,购买施药服务的农户延迟情况明显缓解。
自古以来农业生产就有“不违农时”一说,农业生产的各个环节无不受到农时的影响和制约,农时不仅影响到农业的收成与产品品质,还影响到农业的生产效率(熊帝兵,2010)。以水稻为例,其播种期每推迟10天,产量将下降559.3 kg/hm2(许轲等,2013),稻米的蒸煮与食味品质也会随播期的推迟而下降(姚义等,2011)。农业生产具有季节性和时间的紧迫性,对农业劳动力的需求及需求强度也呈现出了季节性的特征(杜学振等,2009)。即使在农业富集了大量劳动力的时代,“农时”依然要靠“抢”。随着大量农村劳动力外出务工,农民兼业、农村劳动力结构改变和农业劳动力季节性需求双重作用下的劳动力短缺已对“不违农时”产生重要影响(纪月清等,2015)。调查中发现,就水稻而言,仅病虫害防治施药环节的农时平均延误就达10天*数据来源于本研究的调查及整理而得。。然而,这样的农时延误是否会对粮食生产产生影响值得探究。
多数研究认为,劳动力外出务工带来的农村劳动力流失及劳动力结构变化对粮食生产产生了负向影响,降低了粮食产量,甚至影响到粮食的安全(Rozelle et al.,1999;de Brauw,2007;陈锡文等,2011;李旻和赵连阁,2009)。原因是,农村青壮年劳动力流失带来的农业劳动力不断老龄化和女性化,导致农业劳动力体力和人力资本水平降低,无法胜任繁重的田间劳作,不利于接受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对粮食生产产生负向作用。相反,也有学者认为对于大宗粮食作物而言,农村人口老龄化并不会对农业生产造成不利影响(胡雪枝等,2012)。理由是,生产决策的趋同以及农机外包服务的普及降低了对劳动力本身体力和人力资本的要求。此外,外出务工虽然会降低作物单产,但也会促使农户进行要素投入结构和种植结构调整,增加粮食种植面积,因而对粮食生产的总体并不会产生影响(钟甫宁等,2016;马忠东等,2004;Wu & Meng,1997)。然而,农业生产是由不同环节构成,相比播种、收割等较好实现机械对劳动力替代的环节,治虫等仍然是其他要素替代劳动力的瓶颈环节,其对劳动力需求的紧迫性以及病虫害发生的不可预见性对粮食生产的影响不言而喻。一般认为,生产环节的外包服务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缓解劳动力短缺对农业生产的负面影响,那么外包服务是否能够解决病虫害防治等环节的农时延误问题值得关注。总体上,现有研究对农村劳动力外出务工带来的农村劳动力短缺如何影响粮食生产的解释还不够全面,也少有研究关注劳动力短缺对农业生产过程及环节的影响,以及这一变化可能带来的农时延误及其对粮食生产的影响。
现有农时延误对作物产量的影响研究集中于农学领域,主要通过在不同生产环节设置不同实施期限,在严格的实验设计下对农时延误进行模拟(许轲等,2013;姚义等,2011)。由于研究目标导向不同,实验设计与实际生产中的农时延误存在一定差异,实验中长时间、大跨度的农时延误结果并不能直接用来测度短时的农时延误对生产的影响。就病虫害防治而言,大多研究以适期防治为重点,多以生育期划分防治时间和次数(张舒等,2007),重点关注的是不同施药时间对施药效果的影响(程家安等,1995),对作物最终产量影响的关注较少。此外,现有文献中有关农时延误影响因素的研究较为鲜见,少数学者开始关注这一问题。纪月清等(2015)讨论了农民兼业与农药施用不同步带来的农药施用问题,指出兼业降低了农户应对突发虫害的及时性。陈奕山等(2017)明确了农户兼业对水稻杀虫剂施用的影响,指出农户兼业化增强是导致农户杀虫剂施用强度上升的重要因素。但上述两位学者均没有明确农药施用的不及时、不同步对粮食产量的影响。
本研究将以水稻病虫害防治环节的农药施用为例,深入分析水稻生产施药环节的农时延误及其对水稻产量的影响,同时考察外包服务、规模经营等因素对农时延误所起作用。具体而言,本文将检验以下两个假说:第一,有效的外包服务供给能够减缓农民施药延迟。专业化的外包服务能够替代农户施药环节的劳动力短缺,提供及时高效的施药服务,因此接受外包服务农户的农药施用相对自行施药的农户要及时。第二,农户水稻规模经营有利于农户及时施药。农户水稻经营面积越大,农业收入占比越高,农民越是重视生产,施药越是及时,且面积越大的农户越有可能拥有大型的施药器械,也降低了农药施用延迟的可能性。相对于现有研究,本文有以下几点不同之处:一是利用农户数据研究农时延误对单产的影响,弥补了农学领域测度短时间农时延误对产量损失方面文献的欠缺;二是将农时延误纳入水稻产量影响因素模型,实证研究农时延误对水稻生产的影响,为粮食生产提供新的研究视角;三是考察了外包服务和规模经营两种新型农业经营方式在农时延误中的作用,为全面审视农业生产性服务和规模经营发展的优劣势提供了新的视角。
自市场化改革以来,我国大量农村劳动力持续、大规模地转移到城市和参与非农业部门就业。大量农村劳动力特别是年轻劳动力外出务工对农业生产的劳动供给构成了冲击。农业生产季节性和时效性进一步加剧了农忙季节的劳动力短缺。虽然农业机械化发展解决了农业生产部分环节的劳动力不足问题,但农业劳动力也出现了由总量不足向季节性短缺转变,劳动力短缺的瓶颈环节也正在由抢种、抢收环节向病虫害防治等环节转移的新特征。理论上,不论是劳动力总量不足还是季节性短缺,在要素得不到有效替代的情况下,必然会产生农时上的延误,进而影响作物的生长发育进程。对于病虫害防治环节而言,农药施用的延迟导致错过农药施用的最佳有效期,降低了农药实际有效施用量或施用效率,对最大限度抑制病虫害的发生产生了影响,最终影响到粮食的产量(图1)。
图1 本文分析框架
缓解劳动力短缺带来的农时延误,其根本是高效生产要素对低效生产要素的替代,解决水稻病虫害防治环节劳动力不足问题首先是高效、大型施药机械对小型施药设备的替代,但大型机械购置成本存在一定的经营规模门槛,因此水稻经营面积对农时延误存在一定的影响。具体而言,水稻经营面积越大,专业性越强,农户越有可能拥有大型施药器械,农药施用的及时性也会增强;且面积越大的农户农业收入占比越高,农民越是重视生产,施药越是及时;而水稻经营面积较小的农户恰恰可能相反。当然也有可能存在,水稻经营面积越大,农户在劳动力约束下越有可能延迟施药,水稻经营面积较小的农户受劳动力制约较小施药越是及时。然而,具体是上述哪种机制在起作用有待进一步验证。
农业生产不同环节的要素可替代程度不同(郑旭媛和徐志刚,2016;钟甫宁等,2016),对于整地、收割等体力要求高的环节,劳动力短缺可通过机械的替代以保证农时的及时性。对于技术依赖较强、难以标准化、劳动投入质量又难以监督的环节,如病虫害防治、施肥等,机械替代作用则不如播种、收获等环节友好,目前生产上主要依靠农业生产专业化服务来解决这类劳动力短缺问题。但实际中这类环节的外包服务是否能够对农时延误起到减缓作用则有待进一步验证。需要说明的是,农户所在地是否有施药外包服务组织并不一定对农户施药延迟与否产生影响,只有在农户采用了外包服务情况下才能观察到外包服务对农时延误的影响。
为检验农时延误对产量的影响,借鉴前人研究(黄季焜,1994;黎红梅,2010),参照柯布—道格拉斯生产函数构建水稻生产函数,加入农时延误变量,设定计量模型如下:
(1)
模型(1)中,被解释变量Y为水稻的亩均产量。解释变量中,Pa d d为农药施用平均延迟天数,用于衡量农时延误,为关键解释变量。Pa d d由各次打药的延迟天数总和除以延迟打药次数而得,打药延迟天数为农户接收到通知要求打药的时间与实际打药时间相差的天数。Zi是一组农户控制变量,其中农业生产决策者的年龄、受教育程度、农户家庭农业劳动力人数、非农就业收入占比、农户接受农业培训情况等用来控制农户特征对水稻产量的影响;农药施用量、化肥施用量用来控制生产性投入对水稻产量的影响;水稻种植面积、土地质量用来控制资源禀赋对水稻产量的影响。此外,本研究还控制了自然灾害(除病虫害)、水稻价格等对产量的影响。为了控制不同地区之间的不可观测因素,本文还引入了地区虚拟变量。模型中ωi是扰动项。α、β、γ为待估计参数。
为检验水稻经营面积、外包服务等对农时延误的影响,本文设定计量模型如下:
(2)
模型(2)中,被解释变量Pa d d解释同上。buy为购买水稻施药外包服务情况,acr为水稻种植面积,这两个变量为关键解释变量。控制变量包括农业生产决策者的年龄、受教育程度、农户家庭农业劳动力人数、非农就业收入占比、农户接受农业培训情况、农户家庭中是否有村干部等农户特征变量,以及施药性质、是否有合作组织、是否每周回家等。
本文数据来自课题组2015年8月及2016年1月对江苏省丹阳、高邮、涟水、灌南4县的农户实地跟踪调查。之所以选择这4个县主要是由于其社会经济发展水平、农业生产实际状况及农业生产性服务发展等方面有较大不同,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根据分层抽样原则,在每个县随机抽取6个村。此次调查共抽取江苏省4个县24个村437户农户。调查问卷主要内容包括:农户基本特征、土地禀赋及流转情况、作物生产各环节的投入情况和外包服务情况等。剔除无效样本和缺失数据,本文最终使用的数据包括437户农户的水稻生产数据。主要变量的定义及基本统计量如表1。
由表2可见,随着农时延误程度不断加深,除涟水地区外,其他地区水稻产量均出现了递减或先递增后递减的趋势。表3表明,在购买外包服务情况下,农户平均农时延误天数为2.04天,相较没有购买外包服务的2.38天有所降低。在将水稻种植面积分为0~50亩、50~100亩、100~300亩、300~500亩以及500亩以上5类后,随着规模增加,不论农户是否购买外包服务,农户平均农时延误总体上均出现了先递增后递减的趋势,且购买外包服务情况下农户的农时延误均较没有购买外包服务的农户有所缓解。
表1 主要变量的描述性统计
资料来源:作者计算整理。下同。
表2 不同农时延误程度下水稻产量情况
表4给出了水稻施药环节的农时延误对产量影响的回归结果。测度农时延误对水稻产量影响的回归系数表明,施药环节的农时延误对水稻产量产生了显著的负向影响,农药施用延迟天数每增加1天,水稻单产将下降7.3斤/亩。如按照样本中的平均延迟天数和平均打药次数来计算,由于农药施用环节的延迟,每亩产量将会因此减产约84斤。
表3 购买外包服务与不同种植规模下农户农时延误情况
表4 施药环节农时延误对水稻产量影响的回归结果
续表
注:*、**、***分别表示10%、5%、1%的显著性水平。下同。
从控制变量来看,回归结果基本符合理论预期。农户特征方面,水稻种植户的决策者年龄在10%水平上对水稻产量有负向影响,这与Rozelle et al.(1999)等研究结果相似,说明农业劳动力老龄化对水稻产量产生了显著的负向影响。农业培训能够显著提高水稻产量,并在5%水平显著。非农收入占比的影响不显著,可能是因为样本中包含了一定数量的专业水稻种植大户,对结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资源禀赋中,土地质量对水稻产量有正向影响。生产性投入方面,农药和化肥的施用量对水稻产量均具有显著正向影响。此外,自然灾害对水稻产量的影响在5%水平显著为负,水稻价格的预期能够显著正向影响水稻产量。
表5给出了水稻施药环节农时延误影响因素的回归结果。回归(1)是面积为连续变量的回归结果,回归(2)将农户水稻经营面积分成0~6亩、6~100亩和100亩以上三组,并以面积100亩以上为基准进行回归,结果依然稳健
已尝试加入各变量与面积小于6亩的交叉项,对结果无影响,故表5中不再列出。。
表5 施药环节农时延误影响因素的回归结果
由回归结果可知,当地是否有施药服务组织对农药施用延迟影响并不显著,但是否购买了施药外包服务对农户施药延迟有显著影响,并在5%水平显著,相比购买施药外包服务的农户,未购买施药外包服务的农户施药越是延迟,说明有效的施药服务供给才能够减少农户施药延迟行为,验证了假说一。水稻经营面积对施药环节农时延误的影响在1%水平显著,水稻经营面积越大的农户施药越是及时,水稻经营面积越小的农户施药越是延迟,验证了假说二。这进一步说明水稻的规模经营有利于减缓农药施用的延迟,增加水稻产量。
控制变量中,农药施用的性质在1%水平对农药施用延迟有显著影响,以预防病虫害为主的施药相对延迟,以治疗病虫害为主的施药更加及时。在将农户水稻经营面积分成0~6亩、6~100亩和100亩以上三组回归后,农户每周都回家在10%水平影响农户的施药延迟行为,即每周都回家的农户施药相对及时。培训之所以没有对农时延误产生影响主要是由于大多农业培训的内容为农业生产的先进技术,并没有与“农时”相关的针对性培训。此外,农业生产决策者的年龄、受教育程度、家庭劳动力数量以及非农收入占比对农时延误的影响不显著。
本文利用江苏省4县24个村437户农户的微观调查数据,以水稻生产为例,考察了农药施用环节的农时延误对水稻产量的影响以及农时延误的影响因素。研究结果表明,农时延误对农业生产有显著的负向影响,农药施用延迟天数每增加1天,水稻单产将下降7.3斤/亩。实证分析验证了本文理论部分所提出的假说:水稻经营面积越大的农户施药越是及时,施药环节的外包服务有助于减少农药施用延迟。
我国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的不断推进将进一步加速农村人口流动,在机械等生产要素替代下,农业劳动力短缺由总量不足向季节性短缺转变,劳动力短缺的瓶颈环节由抢种、抢收环节向病虫害防治等环节转移。瓶颈环节劳动力的季节性需求,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农民的非农就业选择,妨碍了农民远距离、长期的稳定就业。如何破解这类瓶颈环节劳动资源不足约束对农业生产及农民就业带来的负面影响是我国农业发展面临的重大问题。农业生产环节外包服务的发展,解决了播种、收获等环节的劳动力短缺问题,却没有在病虫害防治等环节相应地实现对劳动力的友好替代,这与该类生产性服务外包市场的有效供给不无关系。病虫害防治的时效性使得它不能像机械化耕作和收获那样发展大规模的跨地区的移动服务,而最有可能的是通过小范围外包市场服务来解决问题,但小范围外包服务发展在没有解决监督的可靠性和作业的标准化问题时就有可能面临:小范围的人不采用→市场需求不足→供应不足→供应越来越少,在内部市场又得不到外部市场的补充下进入发展陷阱,所以要从生产环节外包服务监督的可靠性和作业的标准化方面着手,通过扩大需求来促进这类生产环节外包服务市场的形成。此外,生产环节服务外包能够促进形成中国农业小规模分散经营基础上的环节规模经营,有效解决农村留守劳动力数量和质量的相对不足,然而土地细碎化问题的存在却阻碍了农户农业生产环节外包行为的实现(展进涛等,2016)。因此,要破除农时延误对农业生产的影响,除了要围绕外包服务的有效供给,促进与提升农业生产性服务组织的发展外,还应当创新土地流转方式,进一步推动规模经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