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声
在国内偶尔也说到绍兴,起因大都是那里乃鲁迅的故乡。来日本以后经常说绍兴了,却不是因为他,说的是绍兴酿的酒,日本人爱喝,无花雕加饭之分,一律叫绍兴酒。好像鲁迅是叫它绍酒的,用油豆腐下酒,而孔乙己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我破天荒喝它就是在日本,还对日本朋友说了,从前在我们东北老家,这酒是当药引子的。绍兴酒的度数跟清酒一样。
鲁迅也写过故乡的饭菜:“对于绍兴,陈源教授所憎恶的是‘师爷和‘刀笔吏的笔尖,我所憎恶的是饭菜。《嘉泰会稽志》已在石印了,但还未出版,我将来很想查一查,究竟绍兴遇着过多少回大饥馑,竟这样地吓怕了居民,仿佛明天便要到世界末日似的,专喜欢储藏干物品。有菜,就晒干;有鱼,也晒干;有豆,又晒干;有笋,又晒得它不像样;菱角是以富于水分,肉嫩而脆为特色的,也还要将它风干……”
同样吃绍兴干菜长大的,周作人却相反,就好像他们的相貌,从照片上看,一个白净,另一个精瘦。白净的周作人写道:“中国学生初到日本,吃到日本饭菜那么清淡,枯槁,没有油水,一定大惊大恨,特别是在下宿或分租房间的地方。这是大可原谅的,但是我自己却不以为苦,还觉得这有别一种风趣。吾乡穷苦,人民努力日吃三顿饭,唯以腌菜臭豆腐螺蛳为菜,故不怕咸与臭,亦不嗜油若命,到日本去吃无论什么都不大成问题。有些东西可以与故乡的什么相比,有些又即是中国某处的什么,这样一想就很有意思。如味噌汁与干菜汤,金山寺味噌与豆板酱,福神渍与酱咯哒,牛蒡独活与芦笋,盐鲑与勒鲞,皆相似的食物也。”
鲁迅也说到干菜的妙用,那就是“听说探险北极的人,因为只吃罐头食物,得不到新东西,常常要生坏血病;倘若绍兴人肯带了干菜之类去探险,恐怕可以走得更远一点罢”。可惜中国人探险北极、南极至今,不曾听说其中有绍兴人带了干菜去,无远弗届。倒是看过一部日本电影,叫《南极厨师》,那个厨师想方设法做出了拉面,把南极观测队员吃得泪流满面,看着很有点阿Q。
饮食习性也会变。“本来S城人是不懂得吃辣的”,但鲁迅“辣酱要多”。不知是生活环境所致,抑或日本夫人之故,周作人始终记挂着日本的吃食。香港有一位叫鲍耀明的,周作人晚年屡屡请他搞来些日本食物。鲍耀明给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写信,说周作人老了,突然思念日本友人,日本味也久违,尤其怀念盐烤饼、福神渍,但香港买不到盐烤饼,故而请谷崎从东京惠寄。正好一九六〇年七月,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中岛见藏会长访问北京,谷崎作为该协会顾问托他捎上给田汉的信和近照、给钱稻孙的书、给周作人的盐烤饼。钱稻孙寄信感谢,周作人则是由鲍耀明转致谢意。鲍给谷崎的信中附有周作人手书复印件,钤“知堂问计”。这种叫福神渍的咸菜也是夏目漱石所爱。鲁迅赴日留学两年前的1900年,漱石奉政府之命坐船去英国留学,带上了梅脯、福神渍。周作人舌尖上的记忆是日本的,还是相似的故乡的呢?
福神渍并不与酱咯哒相似。
日本传统用来佐酒或者下饭的,基本有两样,要么生吃,要么发酵,都不用我们山顶洞人发明的火。发酵的食物不仅别有滋味,也易于保存,咸菜是其一,日本叫“渍物”。如今用化学手段,生产咸菜也无须发酵。各地风土产生各地的咸菜,如秋田县的烟熏渍、长野县的野泽渍、京都的千枚渍、和歌山县的纪州梅脯。成田国际机场所在的成田市特产“铁炮渍”——挖去长条瓜里的籽,插入一个卷上紫苏叶的尖辣椒,便像是有炮筒有炮弹,腌制得生脆可口。咸菜上席面,尽管盘子里摆得精致多彩,起初也不免友邦惊诧。喝起清酒来,竟然是绝配,酒味与咸味都那么淡然。
福神渍是明治年间东京酱菜店“酒悦”第十五代店主创制的。德川将军到十五代为止,而此店犹在,将近三百五十年。福神渍用七种材料,酱油腌制,不发酵。据《广辞苑》解释,七种为萝卜、茄子、刀豆、白瓜、莲藕、生姜、紫苏籽。若译作八宝酱菜,分明多出了一种,不符合时代的要求——精准,似是而非。之所以叫福神,是借用七福神的传说,说是有七位神仙,六男一女,也像我们的八仙那样挤在一条船上,叫宝船,能给人带来福。
鲁迅有一句名言,说:“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很可佩服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它呢?”这话的原型可能是夏目漱石在第一部小说《我是猫》里创作的,有云:“始食海参之人,其胆力可敬,始吃河豚之汉,其勇气可重。食海参者乃亲鸾之再来,吃河豚者乃日莲之分身。至若苦沙弥先生,只知酸酱拌干瓢。食酸酱拌干瓢而为天下之士者,吾未之见。”周作人坏坏地说:“腌蟹的缺点是那相貌不好,俨然是一只死蟹,就是拆作一胛一胛的,也还是那灰青的颜色。从前有人说过:最初吃蟹的人胆量可佩服,若是吃腌蟹的,岂不更在其上么?”
日本酒馆里没有茴香豆。据说蚕豆大约8世纪传到日本,因为它的荚指向天空,所以也叫作“空豆”。有的店家整条地带皮烤,上桌来自己扒开吃豆,下酒也别有趣味。近来我几乎不喝绍兴酒了,也不喝清酒,因为含糖多,可能有损于健康。喝起了“烧酎”,番薯蒸馏的,就是地瓜酒,糖类为零。在我们老家东北,过去喝不到高粱酒的日子才喝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