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地在一起?
——互联网发展中的在线情感支持问题

2018-08-22 01:30陈福平李荣誉陈敏璇
社会观察 2018年7期
关键词:使用者线下社交

文/陈福平 李荣誉 陈敏璇

2012年,麻省理工学院的社会心理学家雪莉·图尔特(Sherry Turkle)在TED上做了《保持联系,却依旧孤独》的演讲,视频得到了超过360万次的播放。她在演讲中提出,新的沟通技术不仅改变了我们所做的事,也改变了我们自身:我们对技术期待的越多,却使我们对他人期望的愈少;我们一直保持着彼此间的联系,却会对别人隐藏自己。实际上图尔特在2011年出版的《孤独地在一起》(Alone Together)一书中早已提出:在信息时代,我们很孤独却又害怕亲密的关系。图尔特的研究实际指出了当代互联网发展中的一个尴尬现实:我们虽然拥有万千在线好友,然而放下手机,内心深处却依然感觉孤独。互联网与社会交往以及孤独之间的关系一直是社会科学领域中颇具争议的话题。一些研究者认为互联网提供了便捷、即时和异步的沟通手段,提升了人们跨越时空的交往能力。这能够扩大使用者的社会网络,从而缓解随着现代性增长的社会孤立。此外人们也更容易通过互联网找到志趣相投的伙伴,获得新的情感和支持来源。然而不少研究者则对此表示怀疑。早在1998年,克劳特等研究者就曾提出互联网社交悖论:互联网作为社交工具,反而减少了使用者的社会联系和社会参与,使用者似乎更容易产生孤独感。此后也有一些研究印证了这种互联网的负面效应。因此,在当下大众媒体的讨论中,互联网到底是让我们更亲近还是更孤独的问题,各种论述同样莫衷一是。

当代中国的互联网发展正日益改变着大众的生活。在网络时代,当代中国人的社会交往和精神生活因互联网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互联网起到了何种影响?我们如何利用互联网丰富社会关系,充实精神生活?

互联网社交悖论:社会交往与孤独

克劳特等学者研究发现,随着互联网使用时间的增加,个人在与家庭成员相处时间、社交规模、社区参与都出现一定程度下降,从而提升了使用者的孤独感与抑郁水平。他们认为,由于在线活动取代了面对面沟通,但在线的弱纽带并不能解决孤独和压抑,因为网络沟通缺乏特定情况的发生背景,从而无法提供有效的情感支持。在此之后,沿袭着互联网引发孤独的这一议题,包括了正反两方的论点。

一方面,相关研究沿袭了克劳特的研究路径,通过调查和实验,支持互联网将减少人们的社会联系,导致社会孤立,从而催生了孤独感的观点。而另一方面,这种因果关系,首先就受到了来自心理学家内部的反对。他们的研究表明孤独者更倾向使用互联网来缓解孤独,造成二者呈现正相关关系,但这正相关反映其实是互联网起到了推动社交的积极作用。而更多社会学研究则反驳了互联网减少了使用者社会关系和社会参与的情况。基于大量经验数据的分析表明,在社会交往方面,互联网能够扩大使用者的社会网络,加强人群间联系。而在社会参与方面,互联网也能够增强使用者的线下参与(社区参与、志愿组织)。

通过对双方论辩者研究的梳理,我们认为相关思路仍有不足或尚待厘清之处。首先,克劳特等人的研究实际包含了两个维度:使用者的社会网络和情感支持的变化。无论是其观点的支持者还是反对者在辩论中常默认二者具有高度的相关性,然而实际上情感上的孤独与社会关系中的孤立并不完全相同。也就是说通过互联网拥有更多的社会关系并不等于在情感上不会感到孤独,争议的核心问题应回归于互联网形成的社会关系能否有效地提供情感支持。其次,从该研究争议的发展历史看,早期的研究多认为互联网对社会交往的负面效应,然而随着网络发展,其社交效应开始逐渐转向积极。与此同时,互联网被诟病之处也在于其用于娱乐而占用了大量时间,从而导致使用者的社交时间减少。但随着互联网进入社交网络时代,越来越多的网络应用正是服务于社交时,这种在线情感支持的负面效应还存在么?最后,正如一些心理学研究指出的,互联网和孤独感之间实际存在互为因果的关系,相关实证研究却忽视了这种内生性。此外国内的研究多采用大学生样本进行实证分析,然而正如前述夏皮尔对克劳特研究的批评,由于在线社会关系具有演化特性,处在特定生命历程的人口样本可能无法有效评估互联网对社会情感的真实影响。

因此,从以往研究的不足出发,针对当代中国网络社会发展的具体情况,本文提出两个核心的研究问题,即:(1)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和在线社交应用的发展,社会却出现了“孤独地在一起”的忧虑,当代中国的在线交往能够提供有效的情感支持么?其呈现了何种变化?(2)这种在线情感支持的变化又可能是由何种原因引起?

社交网络时代的孤独与情感支持

针对第一个研究问题,从完善以往研究不足的角度出发,本研究在实证中考虑采用全体人口的代表性样本和解决内生性问题的分析方法。此外,由于移动互联网在近几年得了快速发展,这对分析数据的时新性要求较高。因此,研究使用了中国社会状况调查(CSS)2015年的数据,以微博(微信)等在线社交网络聊天交友使用情况考察了新媒体时期的互联网交往使用。与此同时,研究以各地区的互联网普及程度作为网络发展水平指标,考察了随着互联网发展,在线情感支持的可能变化。由于在线社交网络的交友使用与孤独感之间可能存在互为因果的内生性问题。我们以生活/工作中对互联网使用技能的需求作为工具变量,并利用基于多水平分析框架下的工具变量方法(MLE+IV)对模型进行了估计。此外,我们同时利用省簇聚类的两阶段广义矩估计(GMM)作为比较,便于评估研究使用的工具变量效度。

模型结果表明,微博(微信)等聊天交友使用能够降低人们的孤独感,也就是说这类互联网社交应用可以提高人们交往的情感支持强度。这一结果支持了互联网对社会交往具有积极作用的观点。然而两者的交互项为负值,这表明了更高水平的互联网发展环境下,使用微博、微信等社交网络,这种互联网缓解人们孤独感的能力却下降了(拟合线斜率降低)。如图1所示,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发展,虽然人们获得拥有更多在线“朋友”以及随时随地的交流的能力和机会,然而互联网提供在线情感支持(缓解孤独感)的能力却弱化了。

互联网的“质”下降:在线向线下关系的转化问题

图1 发展背景中网络情感支持能力的变化

互联网虽然能够提高使用者社会交往的情感支持,然而随着互联网发展,人们在潜在人群中可能寻觅到更多在线“朋友”的情况下,这种在线关系提供情感支持的能力却逐渐弱化。原因何在?根据心理学的相关研究,孤独感是一种伴随着个体社会关系网络无法满足其需求的失落情况。社会性孤独源于关系网络缺失,而情感性孤独则是因为亲密关系的减少。因此,互联网存在提供情感支持能力下降的问题,很可能是因为其所构建的社会关系尤其是亲密性社会关系逐渐无法满足人们的情感需求。遗憾的是,在传统互联网之于社交影响的争辩中,虽然研究者注意到了不同在线关系可能导致情感支持的差异,然而却忽视了在线关系可能发生的变化。基于此,互联网发展中在线关系特质可能发生的变化就成为了问题的关键。假设孤独者现存的关系网络已无法满足其情感需求,于是他们可能试图通过互联网交往来满足自身的情感需求。这存在两种可能方式:拓展新的亲密关系和强化现有社会关系的亲密性。首先,从拓展新的社会关系角度看,个体要利用互联网找到新的满足情感需求的关系。然而根据现有研究,大量的虚拟关系多为弱关系,这些在线形成的关系并不如通过电话或面对面交流更加亲密,同时支持性也弱于其他方式的沟通。基于社会资本理论,弱关系带来信息资源,而强关系则倾向于提供人情和情感帮助。相关研究也表明,在线弱关系能够提供使用者信息和友谊,然而这种关系并不适合情感类社会支持的交换。因此,单纯依靠线上的弱关系并不能解决使用者的情感孤独问题。也就是说,如果在线关系能够进一步转化成为线下关系,才更可能实现人们所需求的情感亲密状态,否则在线关系的多寡可能只影响人们的“信息流”而非“情感流”。相关实证研究也表明了当线上关系向线下互动进一步转化时,在线的桥梁型社会资本更容易变成为团结型社会资本,从而对使用者提供更强的情感支持。因此我们提出假设1:互联网使用者将在线关系转化为线下亲密关系的能力越强,越能从互联网获得情感与社会支持。

另一方面,互联网使用者也可能只是利用网络维持与现有关系的沟通,即强化现有社会关系的亲密性。事实上,这可能也是更多网络用户的选择。相关实证研究表明,互联网实际对社会关系拓展的影响有限,使用者更多是与已经认识的亲友进行网上联系。那么这是否能满足孤独者的情感需求呢?在使用者现存亲密关系结构不变的情况下,互联网实际只是增加了原有关系的一种沟通方式。因此,矛盾的是原有亲密关系的缺失本身就是情感支持不足的来源,增加一种沟通手段是否就可以缓解孤独?事实上与手机、电话以及面对面交谈等诸多沟通方式比较,在线沟通其实并无保持亲密关系的优势。研究表明,最亲密的社会关系仍倾向于打电话或手机通话作为主要沟通渠道。因此反向推断,互联网情感支持能力下降的症结,更可能还是出现在线上关系的拓展和亲密性转化中。由此,我们提出假设2:随着互联网发展,使用者将在线关系转化为线下关系的能力却在下降。综合假设1和假设2,可以得到假设3:随着互联网发展,由于使用者将在线关系转化为线下关系的能力下降,进而导致了人们从互联网获得情感与社会支持的能力也下降。

我们利用中国家庭动态调查(CFPS)2010年数据,通过多层次中介分析模型(MMM)对上述三个假设进行了验证。结果表明,以上假设都得到了支持。

结论与讨论

综合本文研究,我们剖析了当代中国互联网社交对实质性情感支持的可能影响。研究通过对个体而言,使用在线社交网络能够缓解孤独感,然而也同样出现了随着互联网发展,网络社交对情感需求满足能力下降的现象。因此,本文提出了一个可能的解释:在网络社会发展过程中,由于互联网将在线关系转化为线下关系的能力逐渐弱化,其生成亲密性社会关系的能力也因此降低,从而使其在满足人们情感需求方面变得力不从心。研究利用互联网用户的使用行为和需求数据,进行了系列多层次中介分析,结果也支持了本文的假设。

针对互联网与交往、孤独的研究及其争议,本研究提供了以下理论和实践启示。

首先,本文通过对全国性抽样调查数据的分析表明,在移动互联网时代,微博、微信等在线社交网络的使用有助缓解人们的孤独感。尽管当下媒体有对“网络依赖症”“手机依赖症”等可能导致人们陷入孤独的诸多担忧,然而从互联网对整体社会的影响上看,我们的实证证据并不支持这种论断。在互联网导致孤独等情感缺失问题的支持者一方,往往关注特定线上关系对网络使用者情绪的影响。然而互联网作为社交工具,在线关系实际处于变动的状态,线上建构关系的影响却可能未必在线上。如若线上的关系转入线下密友后,使用者放弃了互联网作为主要沟通手段,则只关注线上关系就无法获取到互联网的真实效能。根据本研究,互联网最具情感效用的结构体现在将线上到线下、从弱关系到强关系的转化能力上。林南认为,社会资本是行动者在行动中获取和使用的嵌入在社会网络中的资源,即来自于社会网络并得到动员的资源。从这个意义上,这种转化后资本可能最符合网络社会资本的内涵,也更需要我们加以重视。

其次,我们也需要关切的是互联网社交效能下降的事实。虽然互联网能够降低社会孤独感,然而随着网络发展,这种积极效应却在减少。我们推测之所以会产生“孤独地在一起”的感觉,并非是互联网导致了孤独,而是虽然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在线社交应用,由于强预期下积极效应的减弱,这种“不及预期”的感觉让人们担忧互联网可能导致了孤独。在互联网扩大交往的支持者阵营中,并没有很好的把社会交往中的关系和情感两个维度进行有效区分,社会关系的扩大不等于情感上就能获得更多支持。虽然不少研究表明社会网络规模往往与精神健康相关,然而事实上拥有众多社会关系的个体仍然可能会有情感支持的不足。互联网能否提供有效的情感支持最终取决于亲密性社会关系的多寡。

因此,伴随着互联网的发展,推动在线关系向线下关系的转化就具有的重要实践意义。虽然我们无法指出这种转化能力下降背后的深层原因,然而认识到这种关系转化的作用却有助于我们如何去进一步建设网络社会。我们认为推动在线向线下社交的“社区化”机制建设,找回地域性,提高这种转化的市场和公共供给,可能将是让互联网发挥更大情感支持功能的重要路径。社区可以是同一个居住小区,也可以是同城。地域空间的邻近性,既可能给予线上交往共同的话题和背景,也能够降低从线上到线下的交往成本。事实上,大如同城活动、粉丝聚会、在线婚恋网站,小到居住社区的网络亲子群、团购群,都反映了这种丰富的线下拓展的网络生态。较之先前将人群从线下带到线上,对于互联网企业或是社区治理者,未来的挑战则可能是思考以何种方式将人们再从线上转换到线下。

最后,在研究方法上,互联网社会影响的相关分析中,许多研究采用了学生样本进行评估。正如我们的研究指出,低龄、未婚、低教育程度者往往具有更高的网络关系转化能力,这样就可能带来过高或过低评价互联网的社会效应。此外,相关研究也往往忽视了情感支持和互联网社交使用之间的互为因果关系。因此,我们希冀通过本文基于总人口抽样调查数据和工具变量的分析方法,探索当代中国互联网使用者的整体心理和行为,这样有助于真实而客观地评价互联网对整个社会形成的影响。当然,受限于缺乏包含更丰富在线互动变量的总人口抽样调查数据,本文无法对在线关系转化问题做更细致的讨论。这也意味着未来互联网调查和研究不仅仅要关注在线关系的“量”,而更要关注这种关系所能产生例如情感支持的“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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