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广云
对于我们来说,《资本论》是一部史诗级的巨型文本。所谓“巨型”,不是就其字数、篇幅而言,而是就其客观化、复杂性程度而言,这种客观化、复杂性程度使其接近生活世界本身。也就是说,这种巨型文本不是作者个人思想、感情、意志的表白,而是人类共同生活世界的呈现;不是主观化的,而是客观化的;不是简单性的,而是复杂性的。马克思《资本论》是一部关于资本主义生活世界形成、发展及其必然灭亡的叙事经典,其叙事的要素不是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而是概念(范畴)、判断(命题)、推理(推论)、例证(实例);首先不是具象化的,而是抽象化的;主要不是历史性的,而是逻辑性的。
在客观化程度上,《资本论》也像其他一切史诗级巨型文本一样,作者必须尽可能地隐藏在文本中,或者消失于文本外;不是作者说话,而是人物说话;不是作者根据需要编排故事,而是人物根据性格决定命运;不是千人一面、众口一词,而是千人千面、众口众词。作品越不打上作者烙印,越不留下作者痕迹,越接近生活世界本身,越卓越、伟大、不朽。换句话说,《资本论》的成就不在于它表达了马克思的何种思想、理论、学说,而在于它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经济基础)的真相和秘密。马克思没有强加任何东西。在《资本论》中,无论商品、货币、资本、剩余价值、工资、利润、地租等物象或物,还是雇佣工人、资本家、土地所有者等人格或人,都是根据自身内在矛盾,不断生产和再生产自身以及整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经济基础)。
在复杂性程度上,《资本论》也像其他一切史诗级巨型文本一样,按照巴赫金的说法,不是单调的,而是复调的;不是片面独白和单声部性,而是全面对话和多声部性;不是单线条独行,而是多线条并行。
多线索的基本构架是双线索。荷马史诗的基本构架是:人的世界和神的世界并存,人的故事和神的故事并行。在马克思《资本论》中,我们同样可以发现这样一个基本构架:物的世界和人的世界并存,物的故事和人的故事并行。
我们可以将《资本论》的叙事结构理解为一种物象—人格结构,所谓“物象”(物化对象)不是自然物质现象,而是社会物质现象,具体地说,就是经济现象(商品、货币、资本、剩余价值、工资、利润、地租等);所谓“人格”(人类位格)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人类实践活动(生产、分配、交换、消费等),不是个人,而是社会关系,尤其阶级关系,或处于一切社会(阶级)关系之中的个人,或作为一切社会(阶级)关系总和的个人(雇佣工人、资本家和地主等)。物是人的对象化,人是物的人格化。这也就是“物的人格化和人格的物化”。
当然,在这样理解马克思《资本论》时,我们不应忘却阿尔都塞所提出的警告:结构不能还原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的关系”、“主体间的关系”,表明结构即“生产关系(以及政治的和意识形态的社会关系)”存在着超越人的规定性,即物的规定性,亦即人的物化或物象化。这里,没有人,就没有物;同样,没有物,也没有人。资本(剩余价值、利润)是资本家的物象化,资本家是资本(剩余价值、利润)的人格化:既不存在没有资本家的资本,也不存在没有资本的资本家;工资和雇佣工人、地租和地主都是这样相互规定着的。人和物的这样一种相互规定就是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但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仍然承认这样一个实践哲学前提:人类劳动创造对象世界以及人类自身。反之,这样一种物化或物象化恰恰是马克思力图扬弃的社会结构,将这种社会结构神圣化,就是拜物教,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批判的。
马克思所谓拜物教是指市民社会中的物化意识亦即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意识形态,包括商品、货币和资本拜物教。商品和货币拜物教根源在于,在商品经济、市场经济条件下,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劳动交换关系)以物与物之间的关系(商品交换关系——货币是一般等价物)来表现,物支配人,造成商品、货币的神秘性。商品和货币拜物教的本质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物化、外化和异化的反映。相比商品和货币拜物教,资本拜物教异化更甚,是拜物教的最高形态。但是,政治经济学虽然也有对拜物教的批判,归根结底还是拜物教的表现。因此,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就是对拜物教的批判。原本是劳动生产和再生产资本,结果是资本统治劳动。这就是劳动异化为资本,也就是资本拜物教的起源和本质。
除了《资本论》所批判的商品、货币、资本三大拜物教和政治经济学之外,马克思所批判的拜物教还指市民社会中的其他物化意识亦即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其他意识形态。拜物教既是表达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经济基础)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它也是马克思《资本论》的叙事结构。
《资本论》的逻辑方法和它的叙事结构紧密联系在一起。相比它的结构,《资本论》的方法具有多个层面,包括哲学方法、一般科学方法、专门科学方法。
首先,《资本论》的哲学方法,通常的说法是辩证法——唯物辩证法。黑格尔的辩证法是观念的辩证法,马克思的辩证法是事物的辩证法;马克思的“批判的和革命的辩证法”就是“否定性的辩证法”,也是黑格尔的“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辩证法”。它主要突出的是观念(黑格尔)或事物(马克思)的自我运动、变化和发展的过程——“自己否定自己”的过程(即“否定之否定”)。“否定之否定”不等于“肯定否定”。“肯定否定”就是回到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所批判的蒲鲁东的《贫困的哲学》——“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相比黑格尔的辩证法,马克思的辩证法更是一种系统论。它描述的不是单个事物的运动、变化和发展,而是整个系统(亦即事物之间的相互联系、相互作用和相互转化所构成的事物的集合体)的运动、变化和发展。
其次,《资本论》的一般科学方法,如抽象—具体法、一般—特殊—个别法、直接—间接—直接和间接统一法、经济细胞学说等。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是将“叙述方法”和“研究方法”区分开来的:研究过程适用于从(感性)具体上升到(思维)抽象的分析方法,叙述过程适用于从(思维)抽象上升到(思维)具体的综合方法,通常包括三个要求:第一,逻辑起点是反映事物本质的高度(极度)抽象和适度抽象,《资本论》以商品为逻辑起点;第二,逻辑中介是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基本环节,譬如货币、资本、剩余价值、工资、利润、地租等等,它们以资本为中心范畴,构成一个范畴体系;第三,逻辑终点是通过对立面统一达到的多样性统一的具体,《资本论》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经济基础)为逻辑终点。这就表明马克思主义是一门客观化、复杂性科学,或者是这样一门“科学的哲学”,就是在思维中复制和再现现实生活世界,当然也是批判性和反思性的复制和再现。
多样性统一是通过对立面统一达到的。通常所谓矛盾分析法是《资本论》的基本方法就是这个意思。马克思在分析每一经济范畴时,都分析了它们所固有的内在矛盾,在矛盾分析的基础上探讨范畴的演变,譬如在商品的两个因素(使用价值和价值)和价值表现的两极(相对价值形式和等价形式)的矛盾发展中,某些特殊商品(贵金属)固定地充当一般等价物,变成了货币,以自身的使用价值反映了其他商品的价值,等等。但是,矛盾分析不是固定的,而是变动的。随着问题转移,事物所突出的矛盾也就有所不同。譬如同一劳动,既可以分析为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也可以分析为个人劳动和社会劳动;同一资本,既可以在资本(剩余价值)生产中分析为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也可以在资本流通(周转)中分析为固定资本和流动资本。然而,矛盾分析只是应用于具体—抽象的研究过程的方法,而非应用于抽象—具体的叙述过程的方法。只有辩证综合才能完成整个过程。矛盾分析是将一个统一体分析为两个对立面,辩证综合是将多重性矛盾综合为一个统一体。两者相反相成。
马克思要求逻辑的和历史的相一致,亦即逻辑的东西和历史的东西相一致、逻辑的方法和历史的方法相一致。所谓历史是指两个方面,一指客观实在的历史,二指主观认识的历史。所谓逻辑是指反映历史的本质的方面。所谓逻辑的和历史的相一致,一是要求逻辑追随历史,二是要求逻辑修正历史。追随也好,修正也罢,都是为了体现事物的本质的方面,从而删繁就简,突出其主干,忽略其旁枝。譬如在历史上,地租是在资本出现之前就出现了,之所以马克思将其置于资本之后考察,是因为《资本论》研究的是资本主义地租,这种地租是剩余价值的转化形态。
最后,《资本论》的专门科学方法是哲学方法和一般科学方法的贯彻和落实。在《哲学笔记》中,列宁着重提出“《资本论》的逻辑”,即《资本论》中的范畴体系的逻辑结构和方法。唯物主义逻辑、辩证法和认识论三者的统一在于:辩证法首先是指客观辩证法,其次是指主观辩证法(认识论),认识论包括感性经验的方面(心理学)和理性思维的方面(逻辑学)。逻辑学(理性认识论)、认识论(主观辩证法)在实践基础上统一于客观辩证法。这也就是《资本论》的逻辑思维方式。《资本论》的逻辑不是形式逻辑,而是辩证逻辑;不是思辨逻辑,而是历史逻辑,亦即形式和内容相统一、逻辑和历史相统一的思维方式和方法。这种逻辑既不同于普通逻辑学,也有异于一般辩证法。它的形态在马克思《资本论》中得到了完整准确的体现。
阿尔都塞提出“从哲学角度阅读《资本论》”不是“无辜的阅读”,而是“有罪的阅读”。他还提出了一种“征候阅读法”。这是一种互文方法,见其所不见,不见其所见;忽视在场的、出场的,关注不在场的、不出场的——沉默、空白,等等。阿尔都塞所谓“征候阅读法”乃是一种科学发现法:每当新事实与旧理论发生冲突时,旧理论一旦失去原有解释效力,人们就会利用新事实推动一场科学革命。阿尔都塞通过“见与不见”说明人们怎样改变视点,如何发现盲区。无论是“见”,还是“不见”,事实都在那里。问题不在感知、表象事实,而在解释事实,在于我们能否将其纳入一个可理解的范畴体系之中。这一方法同时告诉我们:现象/本质、偶然/必然(规律)以及它们所对应的感性/理性(思维)之间并非截然二分。感性可以升华为理性(思维),理性(思维)可以内化、积淀为感性。不存在可见和不可见、可知和不可知的绝对界限,只存在已见和未见、已知和未知的相对界限,这个界限是由于我们所选择的参考系(总问题框架)决定的。类似从地心说到日心说的哥白尼革命也就是我们通过改变所选择的参考系(总问题框架)实现的。常人总是根据常识看待问题,而科学则要求我们破除陈见,获得新知。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将《资本论》的逻辑方法理解为一种现象—本质方法,或者一种偶然—必然(规律)方法。
通常所谓科学方法要求我们透过现象发现本质,亦即透过可感觉的现象,发现超感觉的本质。马克思的方法或《资本论》的逻辑是:即现象求本质。事物本质从隐藏在现象的背后发展到显现于现象的表面,是人们透过现象发现本质的前提。在现象发展序列中,高一级的现象通常显现了低一级的现象的本质。譬如,在“价值形式或交换价值”的分析中,马克思分析了从“简单的、个别的或偶然的价值形式”经过“总和的或扩大的价值形式”、“一般价值形式”到“货币形式”的发展过程。这种“相对价值形式”和“等价形式”之间矛盾的不断发展,直到某些特殊商品(贵金属)固定地充当一般等价物,变成了货币。货币的使用价值是一切商品的“价值镜”,它将一切有差别的具体劳动的凝结(使用价值)转换为无差别的人类抽象劳动的凝结(价值)。这种“镜喻”绝非任何一种反映论,既非机械的反映论,亦非能动的反映论;它类似一种现象学,但既不是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也不是胡塞尔的意识现象学,而是马克思的物质现象学和实践现象学。“镜喻”还会让人联想拉康,但是,马克思的“镜像”首先并且主要不是拉康的自我认同机制建构的初始阶段。这面“价值镜”就是“本质镜”,以自身的现象来反映其他事物的本质。只有这样从现象发展到本质,才能保证现象和本质之间的内在联系。我们可以将这种方法称之为“镜像”方法。这种镜像方法并非仅仅应用于《政治经济学批判》和《资本论》。它普遍适用于各个学科领域。马克思提到高等物种成为低等物种的“镜像”,恩格斯提到同一物种之中个体成为种系的“镜像”。这里承诺了一种进化论的观念,本质在进化史中由隐而显,由低而高;由此决定我们从后看前,从高见低。
我们通常所谓科学方法同样要求我们透过偶然发现必然(规律),亦即透过可感觉的偶然,发现超感觉的必然(规律)。马克思的方法或《资本论》的逻辑是:即偶然求必然(规律)。偶然是随机分布的,必然(规律)是这种随机分布的理想平均化、纯净化形式。譬如,马克思忽略商品交换过程中由供求关系变化所导致的商品价格波动(供不应求导致价格上涨,供过于求导致价格下跌),他发现商品的价值量由生产商品的社会必要劳动量即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商品等价交换。正是这一常人看不见的商品价值规律决定常人看得见的供求关系变化所导致的商品价格波动。这就像海平面存在于波浪中一样。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是这样发现规律的。我们可以将这种方法称之为“平均”方法。这种平均方法也适用于其他领域。生产关系一定要适合生产力状况的规律、上层建筑一定要适合经济基础状况的规律都是在这样和那样不适合中所取的平均值,反映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辩证关系、相互作用及其矛盾运动。阿尔都塞所谓“理想平均形式”正是这个意思。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用英国作为例证”,追求“纯净化”。这也是符合一切理论科学特征的。不管简单性科学,还是复杂性科学,它们都不可能直接研究现实,而是设置理想环境,满足理想条件(例如科学实验包括实验室实验、虚拟实验和思想实验),间接研究现实。
总之,《资本论》的逻辑方法和叙事结构是一致的。无论镜像方法,还是平均方法,都与物象和人格的并行结构相关。而二者也都由马克思所选择的参考系(总问题框架)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