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谦
《告别圆舞曲》是米兰·昆德拉早期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尽管该作并非昆氏小说中的代表作品,但它却深得作者本人的青睐。在《小说的艺术》中,昆德拉曾坦言:“写它(《告别圆舞曲》)比写别的小说更多了一份好玩、一份乐趣。是另一种心境,写得也快得多。”[1]
细读文本,我们不难发现,小说借鉴了维也纳圆舞曲的结构形式,运用并置与复调的叙事技法,将发生在多个人物身上的不同事件巧妙地串联在了一起,是一部构思精巧的佳作。
精神生态学是现今文艺批评界的一个热门研究视阈,它“一方面关涉到精神主体的健康成长,一方面关涉到一个生态系统在精神变量协调下的平衡、稳定和演进”[2]。精神生态失衡现象是精神生态批评关注的一个焦点,它指的是“人与人之间和谐关系的断裂以及由此造成的人类精神世界的荒原”[3]。
在《告别圆舞曲》中,存在着多种精神生态失衡现象,主要包括人们爱情哲学的扭曲与异化、道德伦理的式微与沦丧以及对生命价值的淡漠与无视。透过这些精神生态失衡现象,我们可以管窥昆氏的生态伦理观,这对于理解其作品的内涵颇有益处。
复杂的情感纠葛是《告别圆舞曲》中的重要叙事主题,小说中几乎所有人物的爱情哲学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扭曲与异化,这也是造成他们各自爱情悲剧的内在原因。
著名的小号手克利玛去到温泉小镇演出,期间与护士露辛娜发生了一夜情。风流快活之后,他不愿承担责任,千方百计地想要撇清与情人的一切关联。因此,他拒绝回复露辛娜的来信,在她主动去剧院寻他之际也刻意地回避。其实,露辛娜对于克利玛,并无太多印象,“他们惟一的那次邂逅只给她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回忆”[4,p45]。但露辛娜是一个虚荣心和物质欲望特别强烈的人,她不甘心放弃这次攀上高枝的机会,而意外怀孕无疑给了她一个绝佳的机遇。她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克利玛,迫使惊慌失措的小号手不得不虚情假意地前去找她,试图劝她去堕胎。与露辛娜会面后,克利玛强忍着内心的不安与厌恶,用尽各种花言巧语来恭维她,并谎称两个月来一直对她朝思暮想。在堕胎的建议屡次遭到拒绝后,克利玛的精神状态几近崩溃。小说最后,真相大白于天下,露辛娜怀上的并非是小号手的孩子,而是她和弗朗齐歇克的爱情结晶。为了获得财富和地位,她隐瞒了这一事实,并别有用心地将责任一股脑推给了小号手。
露辛娜的叙事处理的是商品社会中爱神与物神之间的矛盾,她逃避弗朗齐歇克倒向克利玛,昭示了商品拜物对个人情感的胜利。[5]
后来,露辛娜在小号手夫人面前遭受摄影师的羞辱,坐在一旁的美国富佬伯特莱夫前来帮她解了围。尽管他外表老态龙钟,但阔绰的举止和优雅的谈吐深深地吸引了她。随后,在音乐会中场,露辛娜被伯特莱夫带到了套房,心甘情愿地与他发生了关系。一夜激情过后,幸福的露辛娜随即改变了想法。她主动告知克利玛,自己同意去堕胎,因为她已经找到了一个比小号手更富有的阔佬,不再需要用孩子作为自己未来的筹码。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在露辛娜的情感世界中,充斥着虚伪与算计,爱情哲学极度扭曲与变异。
同样,克利玛与卡米拉的婚姻生活也处处被谎言所笼罩。在与伯特莱夫的交谈中,克利玛口口声声地强调自己对妻子的爱。而实际上,他却利用外出演出的机会,到处勾引年轻女性,和她们发生关系。更可恨的是,他为自己的出轨与不忠寻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大言不惭地宣称:“每一次新的不忠诚都让我前所未有地更爱她(卡米拉)。”[4,p35]克利玛的这种滥情行为,像极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托马斯。面对着丈夫的谎言与欺骗,卡米兰的内心十分痛苦,她终日生活在猜疑与嫉妒之中,精神状态变得敏感与异常。她不信任自己的丈夫,带着审视的目光去关注他的一言一行,这也就促成了她偷偷去温泉小镇调查克利玛的婚外情。正是因为克利玛放荡不羁的爱情观,才造成了卡米拉爱情哲学的变异与畸形,也导致了他们婚姻关系的貌合神离。
相较其他人物,弗朗齐歇克是一个执着追求爱情的人。他比露辛娜年轻许多,因为爱情与她发生了关系,随即认定对方是自己情感世界中的唯一。之后,他发现露辛娜与克利玛的暧昧关系后,选择了跟踪与监视。故事结尾,当得知女友怀孕的消息时,弗朗齐歇克义无反顾地表示愿意承担责任。但不幸的是,他所钟爱的露辛娜是一个物质至上的利己主义者,而他只是一个贫穷的电器维修员,这就注定了他们永远无法走到一起。在苦苦哀求女友不要杀死腹中胎儿遭拒后,歇斯底里的弗朗齐歇克跑到温泉中心大吵大闹,最终导致露辛娜误服毒药丧命。
通过对小说中爱情叙事的梳理,我们发现了一个严重的精神生态问题,即人们爱情哲学的扭曲与变形。正是因为缺乏一种正确的爱情价值伦理的引导,人们才会将爱情与物质、名利、私欲等因素联系在一起,畸形的爱情观由此产生。作为一名睿智的文学大师,昆德拉显然意识到了这一严肃精神生态问题所带来的种种恶果,于是用戏访和诙谐的手法让这一问题在小说中得以呈现。借助小说中一个个负面的爱情悲剧,昆氏启发读者去重新审视爱情的价值,从而寻找到一种理性的爱情哲学。遗憾的是,昆氏并未提出一种可供参考性的爱情范式,这也是其爱情叙事中存在的不足之处。
笔者以为,理想的爱情状态是相遇时的怦然心动,相恋时的你侬我侬,相守时的不离不弃,相伴时的相濡以沫。真正的爱情,是纯粹与简单的。当然,持久的情感关系需要双方共同的努力和付出,一方的执着单恋通常不易有圆满的结局。正因如此,“在爱情中,不要过分地渴求”[6]。小说中,弗朗齐歇克和卡米拉的爱情悲剧,就源自于他们对爱情的盲目强求。退一步海阔天空,只有放弃一份不属于自己的感情,才有可能获得属于自己的美好爱情。
现代社会生活中充满着“悖论”。一方面,随着科技与经济的发展,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但与此同时,“人们在追寻自我存在意义的过程中,显得极度困惑、迷惘和孤立无援,人们的精神归依成了问题”[7]。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传统的伦理道德呈现出了式微的趋势。人们的道德观念变得越来越淡漠,对于道德伦理的评价标准也变得模糊不清。
在《告别圆舞曲》中,我们看到了一群没有职业操守的人物形象,斯克雷塔大夫就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一个代表。
他作风散漫,毫无时间观念,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在街上与人争论,导致上班迟到两个小时。
一次,斯克雷塔正在诊所看诊,富商伯特莱夫带着克利玛前来寻求帮忙,他随即抛下排队等候的病人,去楼上套房接待。斯克雷塔这种无视患者宝贵时间的做法,是一种有违医德的可憎行为。在了解了克利玛的需求后,他又提出开演奏会的条件。小说第三章,雅库布突然来访。斯克雷塔因分身乏术,居然让好友装扮成医生,和他一起进入了妇检室。他的这种做法践踏了女性患者的隐私权,是其职业道德沦丧的又一例证。
此外,当一位面容清秀的女性进来检查时,斯克雷塔一边夸奖她漂亮,一边触摸她的肉体,言行举止十分轻浮,与流氓无异。更有甚者,在为女性患者治疗不孕症时,斯克雷塔竟偷偷地将自己的精液装在注射器中,借妇检之机注入到女病人的肚子中,导致她们中的很多人怀上他的孩子。斯克雷塔的这一行为,欺骗了广大患者,为日后很多家庭夫妻关系的破裂埋下了祸根。
小说最后,为了撇清自己与露辛娜之死的关系,斯克雷塔再一次亵渎了医生治病救人的职业操守,他拒绝说明毒药的来源,并编造了谎言来庇护给了他好处的克利玛。就是这样一个毫无责任心与羞耻心的人,居然还成为了一个受人尊敬的名医,真是令人哑然失笑。
小说中,克利玛也是一个职业道德意识淡漠的人。为了让露辛娜堕胎,他虚假地吹捧主持堕胎事务负责委员会的斯克雷塔。得知医生对音乐感兴趣,克利玛随即表示愿意和他一起举办一场演奏会。实际上,斯克雷塔只是一个音乐艺术的外行,克利玛的这一行为不仅是对艺术的背叛,也是其职业道德沦丧的一种表现。
除了职业道德败坏的人物群像外,不少人的家庭伦理道德观念也十分淡漠。父亲因工作原因来到温泉城,顺便抽空过来看望露辛娜。但露辛娜却对父亲的来访感到厌恶。在父亲和她交谈时,她总是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一心只顾着梳妆打扮。露辛娜对于父亲的冷漠,从本质上而言折射出的是对家庭伦理道德的不屑与否定。
伦理关系的混乱也是家庭道德沦丧的一种表现形式。斯克雷塔为了获得美国护照,处心积虑地想要认仅比他年长几岁的伯特莱夫为干爹。更有甚者,伯特莱夫刚出生不久的儿子约翰,实际上是斯克雷塔用自己的精液和伯太太的卵子结合而生的。从生理学角度来说,他是约翰真正的父亲。而他为了利益,不顾道德伦理,竟称约翰为兄弟。这种混乱的伦理关系,让读者在忍俊不禁之余,也为人们道德的沦丧感到痛心。
小说中,奥尔佳与养父雅库布的情感乱伦也是家庭伦理变异的一个例子。自幼缺少父爱的奥尔佳一直对养父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异样情感。多年来,她一直压抑着心中有违伦常的奇幻想法。当雅库布在出国前来看望她时,奥尔佳压抑已久的情感突然迸发。她主动地勾引养父,并献出了处子之身。奥尔佳的出格行为可能是因为年少无知和多年内心情绪的压抑所致,而一直标榜伦理道德的雅库布在养女主动献身之际,竟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拒绝之意。由此可见,雅库布就是一个虚伪的道德卫道士,他比那些公然对抗伦理道德的人更可恶。
此外,小说中的叙事还涉及到了社会伦理与性别伦理的范畴。如拍新闻纪录片的男子在未经当事人允许的情况下,直接闯入了女子温泉室,给一群裸体的客人拍照。除了奥尔佳表现出了强烈的反感并起身离开外,其他的中年女性毫无忌惮,甚至恬不知耻嘲弄攻击她们的同伴。对于女性身体的侮辱与无视,也到了令人瞠目的地步。
在《告别圆舞曲》中,昆德拉将父母与子女关系的紧张、家庭伦理关系的混乱、性别的歧视等多种道德伦理问题通过鲜活的人物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引发了人们对于自身道德困境的思索。
法国思想家阿尔贝特·史怀泽认为:“善就是保持生命、促进生命,使可发展的生命实现其最高的价值。恶就是毁灭生命,伤害生命,压制生命的发展。这是必然的、普遍的、绝对的伦理原理。”[8]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他提出了“敬畏生命”的伦理哲学。
而在《告别圆舞曲》中,人们却对生命的价值表现出了淡漠与无视,这完全与史怀泽“敬畏生命”的哲学理念背道而驰。
小说中,得知露辛娜怀孕的消息后,克利玛十分惊恐,他找到关系要好的吉他手商量对策。吉他手竟然建议制造一场交通意外,撞死露辛娜。因为惧怕承担后果,克利玛拒绝了朋友的建议。但随后,他在脑海中幻想出露辛娜被撞死的情景,“他感觉到一种转瞬即逝的轻松,心中一阵狂喜”[4,p17]。显而易见,露辛娜和腹中胎儿的生命对于克利玛而言不值一文,他唯一在乎的只有他自己。
雅库布早年因政治风波被捕入狱,生活轨迹也因此改变。他沉浸于忧伤之中,对自己的未来感到灰心。在那段人生最艰难的岁月中,雅库布萌生了自杀的念头。因此,他向斯克雷塔索要一颗毒药,以便在无法忍受痛苦之际结束生命。按照常理,好友应该拒绝给他毒药并劝他放弃轻生的念头。但令人惊愕的是,斯克雷塔居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表面上看,这种做法是对雅库布的帮助,但实质上是对于他生命价值的极端漠视。
如果说吉他手、克利玛、斯克雷塔轻贱生命的态度只是体现在思维意识层面的话,那么雅库布的行为则是将这一理念付诸到了实践。
故事中,雅库布来到一家饭馆等候奥尔佳,刚巧遇见正在用餐的露辛娜与克利玛。由于之前与露辛娜发生过口角,雅库布便下意识地关注着她。随后,露辛娜因为是否堕胎的话题与小号手发生了争吵并愤然离开了饭店,雅库布则发现了她遗忘在桌上的一瓶安定心神的药剂。出于好奇,雅库布打开了药瓶,他发现那是一种浅蓝色的药丸,外形颜色与自己保存的毒药十分相似。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将自己衣兜中的毒药放进了药瓶。正在此时,露辛娜返回餐厅来取药。尽管雅库布当时也确有阻止她的想法,但最终还是让她拿走了药瓶。事发当时,雅库布也进行了一番思想斗争。他想过要在第一时间追上露辛娜,告知她事情的真相。但在这人命关天的紧要时刻,他考虑到的全是自己的利益,也因此错过了救人的时机。后来,雅克布意识中的良知与恶念不断地进行着博弈与斗争,他曾一度决定要去寻找露辛娜,但这并非出自对于生命价值的尊重,而“仅仅只是为了面对自己良心时,好有一个托词”[4,p202]。故事结尾,雅库布在音乐会现场遇到坐在同一排观看表演的露辛娜,他还是没有上去说明情况,这也丧失了拯救其生命的最后机会。就这样,自诩道德高尚的雅库布巧妙地完成了一次谋杀。令人气愤的是,他并未为自己夺取两条无辜生命的行为感到愧疚,反而是带着愉快和轻松的心情离开了这个令他不悦的国度。雅库布对一个无深仇大恨的陌路人痛下杀手,仅仅将谋杀当成了一项考验人性的实验,这种毁灭生命的反人类行为,实在是可恶至极。
在露辛娜死后,警局的探长过来调查。案件疑点重重,而作为执法者,他却一心想要尽快结案,对于两个逝去的生命体毫不关注。唯一洞察事实真相的奥尔佳,也因为和雅库布的亲密关系,没有出来澄清事物的真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谋害生命的帮凶。小说中,伯特莱夫是唯一对露辛娜的死因提出质疑的人。在他看来,“即使一种痛苦的生命,也有一种秘密的价值。即便一种处于死亡边缘的生命,也有它灿烂辉煌的光芒”[4,p312]。然而,在一群无视生命价值伦理之人的夹击下,伯特莱夫显得无能为力,只得向探长妥协求和。
人类因为自私和冷漠而产生了无视生命价值的畸形伦理,昆德拉不无痛心地指出:“假如任何人都有可能偷偷地、远距离地杀人,那么人类在几分钟内就将灭绝。”[4,p300]对于每个人而言,生命是短暂却又美好的。生命的不可重复性让它的存在更具价值和魅力。弘一法师圆寂前都要再三叮嘱弟子,尽量在火化时避免让无辜的虫子蚂蚁被烧死。这种敬畏生命的态度,让世人为之肃然起敬。只有拥有一颗敬畏生命的心,我们才能感受到生命的美好与崇高。因此,在面对生命体时,我们应该秉承“尊重”“不伤害”的原则,既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也不要伤害他人的生命。此外,动物和植物等也是有生命的,它们的生命价值也不应被忽略。
无论是从整体构思、叙事技法还是哲学内涵上来说,《告别圆舞曲》都是昆德拉系列小说中不可忽视的佳作。遗憾的是,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不朽》等昆氏名作相比,该作似乎尚未引起国内学者们的关注。在中国知网上仅检索到3篇以该作为主题发表的论文,这些文章主要是从叙事技巧和“追寻”主题对作品进行解读。精神生态问题广泛地存在于社会生活中,它已经成为人们不得不去关注的现实论题。文学作品源自于生活,也能对生活产生启示作用。分析小说中精神生态问题的种种表现形式,既有助于我们理解昆氏的创作意图,也能为我们探索解决生态困境的有效方法提供启示。
[1] 米兰·昆德拉.董强,译.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116.
[2] 鲁枢元.生态文艺学[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148.
[3] 赵谦.精神生态视域下海明威小说解析[J].长春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10):178-179.
[4] 米兰·昆德拉.余中先,译.告别圆舞曲[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5] 林玲,尹泰鸿.“追寻”与反讽——《告别圆舞曲》的主题模式[J].甘肃高师学报,2010,(4):30-33.
[6] 赵谦.米兰·昆德拉小说中的爱情叙事模式考[J].昭通学院学报,2016,(4):32-34.
[7] 沈勇.精神生态与伦理规范[J].广西教育学院学报,2005,(2):100-102.
[8] 阿尔贝特·史怀泽.陈泽环,译.敬畏生命[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