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开林
张舜徽(1911-1992),湖南沅江人,著名历史学家、文献学家。一生勤于著述,多有建树。如《清人文集别录》《中国文献学》《四库提要叙讲疏》《说文解字约注》等书均已蜚声学界,嘉惠学人至深。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汇编整理出版的《张舜徽集》网罗其生平著述,臻于完备。然千虑一失,尚有遗漏,学界对此已有相关补辑成果[1]。笔者从事文献考辨工作,亦发见张先生佚作数篇,兹加以董理,以就正于方家。
顷为高七班诸生,讲授《汉·艺文志》。因参稽汉唐清世诸儒之说,每一书已,辄揭橥其必不可忽者数事,为诸生言之。诏初学以入门之途,故卑之无甚高论。成材之士,固无取于此也。爰就所语,因次成篇。
六艺略。
《易》
1.《周易》得孔子之赞而传为经
古有三易,今所传者《周易》也。《周礼》:“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郑康成云:“名曰《连山》,似山出内气也。《归藏》者,万物莫不归而藏于其中。《周易》者,言易道周普,无所不备。”(见《周易注记》《易赞》《易论》①)盖自孔子以前,《周易》与《连山》《归藏》并称,犹鲁之《春秋》,与晋之《乘》,楚之《梼杌》并称也。《周易》得孔子赞之而传为经,《连山》《归藏》不得孔子赞之而遂亡;犹鲁之《春秋》得孔子修之而传为经,晋《乘》楚《梼杌》不得孔子修之而遂亡也。
2.《易》之名义及异说之起
《周易正义》第一“论易之三名”,引郑玄《易赞》及《易论》云:“易一名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所谓变易者,谓易道广大,无所不包,顺时变易,惟其所适。故后之言学者,旁及天文地理,乐律兵法,韵学算术,以逮方外之炉火,皆可援《易》以为说,此《易》学之所以多歧也。
3. 学《易》归于致用,而不在乎图书象数
先圣作《易》,所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故其言皆至简易而切于民用。六十四卦《大象》,皆有“君子以”字,圣人之意,见乎词矣。孔子之学《易》,将以求无大过,故《十翼》之中,初无灾变之说。至孟喜、京房出,则专言灾异,入于禨祥。有宋陈抟、邵雍诸儒之说起,则附以图书,务穷造化,《易》遂不切于民用。虽然,此皆《易》之别传,无关宏恉者也。
《书》
1. 伏生传《书》,乃壁藏而非口授
《史》《汉》皆言秦史燔书,伏生壁藏之,汉兴亡数十篇,即以其余教于齐鲁之间。刘歆《移太常博士书》亦云:“《尚书》初出屋壁,朽折散绝”。然则伏生传《书》,乃壁藏而非口授也。而孔安国《书大序》、陆德明《经典释文》,乃云“伏生失其本经,口诵传授。”卫宏《诏定古文官书叙》复云:“伏生年老不能正言,使其女传言教错。”传闻异辞,事近无稽,清儒戴震已力辨之。
2. 伏生传《书》,初只二十八篇,而《泰誓》晚出
《论衡·正说篇》云:“孝宣皇帝之时,河内女子发老屋,得《逸礼》《易》《尚书》各一篇奏之,宣帝下示博士,《尚书》二十九篇始定。”刘歆《移太常博士书》称“《泰誓》后得”,郑康成《书论》亦曰“民间得《泰誓》”,是伏生所传,初只二十八篇也。《史记》称二十九篇者,殆因是时已于伏生所传内益以《泰誓》,共为博士之业,不复别识言耳。班祖迁说,故亦称二十九篇也。
3. 东晋伪古文之出,及辨证之人
孔安国尝受诏《古文尚书传》,遭巫蛊事,未列于学官。虽传其学者不绝,然自永嘉之乱,典籍流亡,其书遂散逸不复行于世。(郭璞注《尔雅》,引孔氏《尚书传》语。然则孔传真本,西晋诸儒尚及见之。)江左中兴,元帝时豫章内史梅赜,奏上孔传《古文尚书》,增多二十五篇,是为《伪古文尚书》、《伪孔传》。唐孔颖达本之作《正义》,其书遂传至今。辨其伪者,发自宋之吴棫朱子,继之者吴澄(元人)、梅鷟(明人)。逮乎清初,太原阎若璩出,作《古文尚书疏证》,列一百二十八条,一一陈其矛盾之故,而伪书亦不可废。
4. 晚出伪书,不可与孔壁古文相淆,而伪书亦不可废
前儒攻古文尚书之伪,乃指梅氏所上之伪本而言,非谓孔安国所传之孔壁书也。东晋之古文自伪,西汉之古文自真,此学者所当明识而分别观之。若忽而不察,谓晚出书为伪,且并壁中书而疑之,过矣。抑尤有进者:东晋所出之书,虽明知其伪,而究不可废也。盖其书自来疑为王肃所作,其时未经永嘉之乱,古书多在,采摭缀辑,无一字无所本,训诂名物,究赖之以有考。若以其伪而屏之,则尚书之学,益冥晦莫明矣。
《诗》
1.《诗》有四家,惟毛氏独传
《诗》有四家,齐鲁韩毛是也。三家久废,惟毛氏诗独传至今。毛诗者,出自鲁人毛亨,亨故受业荀卿,作《诗故训传》,以授赵人毛苌,时人谓亨为大毛公,苌为小毛公。河间献王好学,以小毛公为博士,号所说诗曰《毛诗》,毛诗之名自此始。(作《故训传》者毛亨,传其学者毛苌,前儒已考证成定论矣。不可误信《隋志》之言,以《诗传》为苌作也。)
2. 言《诗》须遵毛郑
十三经中,惟《毛诗传》最古,而最完好。其诂训能委曲顺经,不拘章句,曲畅诗人之旨,信乎其尽美尽善矣。故郑玄笺诗,宗毛为主,毛若隐略,则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正义》引《六艺论》语)笺与传虽有异同,然综而观之,不外申毛、补毛、订毛三例也。二氏之书,相辅而行,不可偏废,唐孔颖达本之以作《正义》,阐发益详,学者所当守之。
3. 异说起于宋人,而其余波至于删经
自汉世及于五代,说《诗》之家,未有不本毛郑者。至宋欧阳修作《诗本义》,始自立新意,不从毛郑。迨郑樵作《诗辨妄》,恃其才辨,渐发难端,朱子和之,其说益衍。然朱子言《诗》,初宗毛义,后虽改从郑樵之说,不过攻小序耳。至于诗中训诂,用毛郑者居多,后儒不推其本,遂并毛郑而弃之。至程大昌作《诗论》,遂谓国风之名,出汉儒之附会;王柏作《诗疑》,乃至删削经文,更易篇目,变本加厉,益至于不可究诘矣。
4. 诗序不必争论为何人作,而究不可废序言《诗》
诗序之说,纷于聚讼,尊之者推之毛公之前,而属之子夏;疑之者抑之毛公之后,而属之卫宏。其实皆无明文,何由征据,故言之者十数家,而诗序作者终不能定为何人。然今以诗序观之,发端之语多简略,而其下又复说其事以续之,则其非一世一人之作,固可考见。今学者固不必定为孔子子夏之旧文,尤不可视为村野妄人之俗作。三家既亡,无有更古于毛诗者,即谓序出卫宏,亦在郑君之前,非后人臆说可比,学者当尊崇为古义,不必争论为何人也。若读诗而不读序,则必至无所据依,恣其臆说,是犹以指测河,不可以得之矣。
《礼》
1. 汉立博士之大小《戴礼》,非今之大小《戴记》
汉立十四博士,礼大小戴,此所谓礼,乃大小戴所受于后苍之礼十七篇,非谓《大戴礼记》八十五篇,与《小戴礼记》四十九篇也。后世乃以大小《戴礼》为大小《戴记》,并以后苍《曲台记》即今之《礼记》,误矣。考班《志》及两《儒林传》,皆以高堂所传十七篇,瑕邱萧奋即以授后苍作《曲台记》,戴德戴圣庆普皆其弟子,则其渊源甚明,不容错乱也。
2. 两戴于礼古文记,但所传各异,而无删记之说
《礼记正义》引郑氏《六艺论》曰:“戴德传记八十五篇,戴圣传记四十九篇”,则二戴之于礼古文记,但皆传之,初无删记之说。而删之说,则昉于晋之陈邵,邵作《周礼论》云:“戴德删古礼二百四篇为八十五篇,谓之《大戴礼》。圣删《大戴礼》为四十九篇,是为《小戴礼》”。邵言已为无据,《隋书·经籍志》又傅会谓“刘向校经第叙礼古文记共二百十四篇,戴德删为八十五篇,圣又删德书为四十六篇,马融足《月令》《明堂位》《乐记》为四十九篇”,益纷扰无稽矣。二戴为武宣时人,岂能删哀平间向、歆所校之书,必无其事甚明。故学者但当本郑君之说,谓其所传各异可也,不可误信《隋志》之言,而必探其删并之迹。清儒如戴东原(震)、毛西河(奇龄)诸人已力辨其妄,几家喻户晓矣,学者所当知之。
3. 郑氏注《礼》之后,始有三礼之名
郑玄于《礼经》初治小戴之学,(此言《仪礼》)后以古经校之,取其义长者,为郑氏学。又尝从马融受《周官经》,融作《周官传》授之,玄作《周官注》。其后复注小戴所传《礼记》四十九篇,通为三礼。三礼之名自此始。其书今皆存于世。
4. 三礼惟《周官》传授莫明,班《志》亦略而未言
班《志》礼十三家有《周官经》六篇,《周官传》四篇,而未言其所出。盖此书于诸经之中,其出最晚,授受源流,本莫能明。《汉书·河间献王传》云:“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经典叙录》复曰:“河间献王时有李氏上《周官》五篇,失《事官》一篇,乃购千金不得,取《考工记》以补之。”(《隋·经籍志》同)其源流之见于载籍者如是,学者所当奉之。不可循后儒谬说,疑此经于王莽时刘歆奏置博士,而遂谓为刘歆之伪作也。
《春秋》
1. 孔子以前即有《春秋》,自孔子勒定而传为经,左丘明益申明之
《春秋》之目,原非一家,而其初皆出于三代。(《史通·六家篇》语)孔子言属辞比事,《春秋》之教,而次之《诗》《书》《乐》《易》《礼》诸经之下。(见《经解》)晋羊舌肸习于《春秋》,悼公使传其太子。(见《国语》)韩宣子来聘,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见《左传》)然则《春秋》之作,其所由来者旧矣。孔子生率周之末,应聘不遇,与鲁君子左丘明观书于太史氏,因鲁史记成文,褒善黜恶,勒成十二公之书,以诏后世,而传为经,丘明论本事为之传,益申明其义。《史通·六家篇》云:“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后人。或曰传者传也,所以传示来世也。”
2.《公》《穀》后《左氏》百余年而作,至汉世始著竹帛
《左氏》传世后百余年,而有《公羊》《穀梁》之作。(桓谭《新论》语)公羊名高,齐人;穀梁名赤,鲁人。说者以二氏皆子夏门人,而亲受经于子夏。其说然否,或有所本,今未可以质言也。然二氏之书,初皆口诵相传,后乃著之竹帛,率出弟子之手,而非本师之笔,固可考而知也。徐彦《公羊疏》引戴宏之说,称子夏传与公羊高,高家世其学,四传至寿,汉景帝时,寿与弟子胡毋子都著于竹帛。然则今所传公羊传,乃汉公羊寿所撰,而胡毋子都助成之也。《穀梁》之书,亦当为传其学者所作,但谁著竹帛,颇不能明。考桓谭《新论》言鲁人穀梁赤为《春秋》,阮孝绪《七录》则谓名俶字元始,班《志》颜注则云名喜,《论衡·案书篇》又称穀梁寘,岂一人有四名乎?斯可疑之甚也。意者或如公羊之家世其学,而非一人也。名赤见《新论》为最先,故后儒多从之,抑赤实传春秋,至其三世孙始著竹帛;犹公羊高实传春秋,至四世孙寿始著竹帛,而仍曰公羊传也。
3.《左氏》《公羊》,门户之见最厉
《左氏》先著竹帛,故汉时谓之古学;《公羊》汉时乃兴,故谓之今学。(见《公羊疏》)说经家之有门户,自左氏公羊始。相攻若仇,亦惟《左氏》《公羊》为最甚。盖二传非特义说之异,即事实亦多不符。《左氏》以文宣为父子,昭定为兄弟;《公羊》以文宣为兄弟,昭定为父子。《左氏》经作君氏卒,以为鲁之声子;《公羊》经作尹氏卒,以为周之世卿。传闻异辞,乖舛至此,不能并立,其势然也。
4. 疑《左氏》者,皆由不知古书之体例
左丘明为《春秋》作传,汉魏以来,更无异议。至唐啖助始谓左传非丘明作,宋元诸儒,相继并起,叶梦得遂谓左氏纪事终于智伯,当为六国时人。不知吾国经籍,传习已久,四部之书,皆多后人续修之笔。如第取其一二可疑之事,遽欲论定其人,则孔子之经,初止获麟,今其书及孔子卒,将谓春秋乃后人作乎?《史记·司马相如传》,载有扬雄之语,将谓司马迁为后汉人乎?百家之书,类此者尤众,不可执一事而横生疑议也。《左氏》载及智伯之事,谓为后人所续可也,不必疑也。
《论语》
1.《论语》三家,惟《鲁论》独传
《论语》有三;今所行者,《鲁论》也;次曰齐论,三曰古论。皇侃《论语疏叙》引刘向《别录》曰:“鲁人所学,谓之《鲁论》。齐人所学,谓之《齐论》。孔壁所得,谓之《古论》。”盖此三家,所出各异,故其篇次,亦自不同。《鲁论》篇次,即同今本。《齐论》则多《问王》《知道》二篇,凡二十二篇。其二十篇中,章句颇多于《鲁论》。《古论》凡二十一篇,有两子张,篇次不与《齐论》同。
2. 四书之名,自朱子定之
孟子之书,久在诸子之列,故班《志》入之儒家,而不厕之经艺。南宋淳熙中,朱子取《礼记》“大学”“中庸”二篇,配《论》《孟》而为四书,于是《孟子》始入经部。四书之名,亦自此始。惟朱子注四书,《大学》《中庸》,多不从郑注分节,而自出己意,多釐定补缀于其间,故二书谓之章句,与《论语》《孟子》融会诸家之说,而谓之集注者有别也。
《孝经》
1.《孝经》为孔子作
郑氏《六艺论》曰:“孔子以六艺题目不同,指意殊别,恐道离散,后世莫知根源,故作《孝经》以总会之。”(《孝经疏》引)然则《孝经》为孔子之作明矣。故其言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何休《公羊传序》引孔子语)唐以前无异议,至宋朱子始疑之。
2. 古书名经,自《孝经》始
《孝经》之名,自孔子定之,吾国古书之名经,实自《孝经》始。而经之名,又自本经《三才章》“夫孝天之经也”一语出。《易》《书》《诗》《礼》《春秋》当孔子时并无经名,惟此书言孝道,故以经名之也。
按:文载《文艺校刊》1935年第2期[2]。张先生一生研治校雠之学,并称:“余平生诱诲新进及所以自励,恒谓读汉人之书,必须精熟数种以为之纲”[3],所举五种书中即有《汉书·艺文志》。在其后治学过程中,相次撰有《汉书艺文志举例》《汉书艺文志通释》。
1946年,张先生讲学于兰州大学,即以《汉书艺文志》教授诸生,因撰《汉书艺文志举例》,以补孙德谦《汉书艺文志举例》之偏[4]。学界在讨论张先生的文献学成就时,也都援引《汉书艺文志举例·自序》,将其系统讲授、研究《汉书艺文志》的时间定为讲学兰州大学之时。通过本文,可以知晓,1932年秋,张舜徽从北京回到湖南之后,任教于各中学[5],就曾讲授过《汉书艺文志》,并有相关著述。另外,张先生在本文中的一些观点,也被其后来的著作所沿用。
余昔以一九四六年之秋,移砚入陇,主讲兰州大学,亦兼西北师范学院课。因得交武威权少文先生,知其沉研文字、声韵、训诂,卓然有成,心焉敬之。尝出示所撰《说文古韵二十八部声系》,叹其用力之勤。以视江子兰之言,有过之无不及也。余亟怂恿出版,以广其传。遭时多故,未及刊行。后三十五年,余应甘肃师范大学之约,重来兰州讲学一月。曩时及门诸子得相见于黌序间者,皆鬓白齿落,已成老翁。访问旧故,大半凋谢。搜求遗文,靡有存者。而余年亦七十矣,抚今追昔,感慨系之。独少文先生以七十之年,精力犹健。一日,惠然见访,畅谈移晷。询其旧著,知抱持不失,稿本犹存,则又相与欢抃以喜。此殆精诚所注,若有神明呵护。虽有劫难,固不能损其毫末也。至其师承有自,造诣弥深,诸家序文,既已言之,自不待余之琐赘。兹承先生之嘱,缀数言于简端,聊述数十年阔别之情,及睹物兴怀之感,以见兹稿保存完整之非易也。后之览者,其敬重之。一九八一年六月一日张舜徽记。
按:文载权少文《说文古韵二十八部声系》卷首[6]。书有另有钱玄同来信、钱玄同《古均二十八部音韵之假定》、杨树达序、王力序、黎锦熙序、自序。其中,自序曾发表于《陇铎》1948年第7期。作者权少文,有关其生平介绍的文字很少,笔者仅见《中国国民党百年人物全书》[7]、《武威通志》(人物卷)[8]二书中有小传。据二书所载,知其生于1911年,卒于1996年。甘肃武威人。毕业于清华大学中文系。历任西北师范学院副教授、甘肃省参议会秘书长、甘肃师范大学研究员等职。著有《说文古韵二十八部声系》《六书与汉字数学》等。
张先生一生多次谈及幼年由父亲教授文字学的情形,一生之中也撰写相关的文字、音韵、训诂学的著述。权少文所著《说文古韵二十八部声系》,和张先生治学领域相同,二人惺惺相惜,两次会晤,交谈甚欢。而为《说文古韵二十八部声系》撰序诸人,皆为精研文字学的大家,其书的价值由此可见一斑。
历史悠久、文化灿烂的中华民族,学者辈出,他们大都走过的是一条“由博返约”的道路,即先打下广博的知识基础,然后进行专门研究。司马迁“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对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皆有较深的造诣,乃能写出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巨著《史记》。郑玄学问渊博,经术湛深,其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之功,彪炳千古。郑樵为了打好广博的知识基础,刻苦力学三十年,出门访求书籍十年,又因天文、地理、草木、虫鱼、鸟兽等知识,书本不能完全解决,于是进行实地考察,终于写出《通志》二百卷。此书精华,全在《二十略》,其内容包罗万象。知识面狭窄的人,就难以完成这样的功业。明末清初的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之所以成为伟大的思想家,也是由于他们知识面非常广博,才能开一代学风。
古代学者所走过的“由博返约”的道路,值得我们借鉴。古代学者治学的求实精神和博大气象,可以纠正目前在学术研究方面的某些虚浮狭隘习气。目前单科独进之风较盛,学文学的,很少过问历史;学历史的,不留心文学、哲学。在文、史、哲领域内,又各划分疆域、时代,各专一段,研究近现代的,不去了解古代,各不相谋。黄宗羲说:“析之者愈精,逃之者愈巧’,应引以为戒。
学术研究应有分工。以史学而言,中外古今,头绪纷繁,一个人精力有限,难以面面俱到,分工研究是一种进步现象。但史学涉及面甚广,分国别,分断代,分专题,都有抽刀断水水复流之感,任何一个小问题,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开始就单科独进,不是好办法。因为在许多专门知识的内容上,有共同性的基础知识和辅助学科,如果没有弄清楚,便会犯一些常识性错误,使自已的研究受到局限,无法深入研究下去。
单科独进之风,影响到了大学生的正常学习秩序。不少大学生基础课尚未读完,私自许下宏愿,专攻一史,放松基础课的学习。流行的说法,这叫“吃偏食”,如果长此下去,基础不牢,“专攻”之梦必然破灭。幸好目前对此风有所注意,如应届毕业生报考研究生实行推荐的办法,这对煞住大学生中单科独进之风,多少会有所帮助。
古代学者提倡“由博返约”,身体力行,很有道理。所谓由博返约,便是从“读常见书,练基本功”着手;了解了人所共和的学术常识,涉览了人所必读的重要书籍,掌握了一般性知识以后,然后从事专门性研究,就会得心应手,事半功倍了。
按:文载于光明日报社史学专刊编《史坛纵论》[9]。张先生通过通俗的语言,深入浅出,讲述了“由博返约”的治学之路。
张舜徽的单篇文章主要汇集在《讱庵学术讲论集》《霜红轩杂著》中,书信亦在其内。新见书信五通,俱载于他书,寻检颇便,故仅迻录题名如下:
按:文载郭在贻著《郭在贻文集》第四卷[10]。郭在贻(1939-1989),山东邹平人。生前任杭州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要著作有《训诂丛稿》《训诂学》等。《郑学丛著》于1984年由齐鲁书社出版,第一封是张先生向郭先生赠书,写于 10月16日。第二封信作于1988年1月2日,则是邀请郭先生前来参加冯浩菲的博士论文答辩。
按:文载于《周一良全集》第四编《书信》[11]。此信写于1985年9月11日。信中张舜徽提及“拙文”,指《〈说文解字〉在古文字研究工作中的地位和作用——为参加香港“国际中国古文字学研讨会”而作》[12]。《中国历史文献研究集刊》自1980年至1985年,共发行五集。自1986年改名为《中国历史文献研究》。周一良之父即周叔弢,其手札遗稿刊于 1986年《中国历史文献研究》第一集,名为《弢翁遗札》[13]。
按:文载杨子江编纂《何新批判——研究与评估》[14]。何新撰《中国远古神话与历史新探》一书,曾寄赠张先生。此信即为收书之后的回信,写于1989年4月28日。
按:文载蔡尚思《蔡尚思自传》[15]。蔡尚思撰《中国古代学术思想史沦》,此信乃因“重劳补寄”而作。信中称该书“敢于破旧,勇于立新,对数千年中国学术思想之腐朽传统观念,有摧陷廓清之功,发矇振聩,沾溉无穷”,评价颇高。写于1992年1月11日。
黄弗同、涂光雍主编《桂苑诗词楹联选》载录张先生楹联四副,迻录如下:
1. 汉阳禹功矶石牌坊联
仰望晴空无际
俯听江流有声
2. 题安陆太白堂
千载绝唱横沧海
十年高踪恋此邦
3. 挽陶军教授(1987年)
订交在卅五年前,频从品艺深谈,早钦宿学
话别于三十日后,遽报沉疴不起,痛失知音
4. 清明节自题联(1989年)
雅言诗书执礼
益友直谅多闻
按:载黄弗同、涂光雍主编《桂苑诗词楹联选》[16]。《张舜徽集》未载其楹联,因此这四则弥足珍贵。
通过爬梳载籍,辑补张先生佚作数篇,可以补充《张舜徽集》的不足,使其内容更为完整,也为了解张先生生平细节,以及相关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材料。然而,囿于典籍的存亡与个人的见闻,张先生的佚作尚不止此数,有待进一步寻访。如程千帆《闲堂书简》中有《致张舜徽》七通[17],张先生原信皆未见,不知是否存于天壤之间。再如《长江日报》1959年6月29日刊有张先生《从曹操问题谈起——兼论〈悲愤诗〉〈胡笳十八拍〉的真伪》一文[18],此报尚存,然笔者目前无缘得见,也只能留待将来再作补充。
另外,《张舜徽集》中的部分文章,其内容、题目与别本相较,亦略有差异,兹条举数则,加以辨析。
《讱庵学术讲论集》录有张舜徽《八十年代大学生社会科学毕业论文选评序》,此文亦载张舜徽主编《1981-1982大学生毕业论文选评》第一篇,题为《祝贺与希望》。文中“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几位教师慨然以选评为己任”一句,《1981-1982大学生毕业论文选评》书中“几位教师”作“四位教师”[19]。
《霜红轩杂著》录有《〈三国志辞典〉〈后汉书辞典〉题辞》,其实《题辞》中明言拟编二十五史专书辞典,“先从《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编起,然后推及其他”,可知《题辞》并非专为《三国志辞典》《后汉书辞典》而作。今检山东教育出版社《二十五史专书辞典丛书》,每书前均载有《题辞》,故此文当题《二十五史专书辞典题辞》为妥。
《霜红轩杂著》录有《答友人辞不为序书》,又载《又次草堂文稿》,题为《答友人论为人著述撰序书》[20]。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张先生还有一些文章,如《漫谈读史》(《江汉学报》,1962年第1期)、《从“析之者愈精,逃之者愈巧”所想起的——谈研究社会科学的宽广道路》(《湖北社会科学》1987年第1期)、《新注新译〈资治通鉴〉序》(《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93年第5期),因易于寻找,加之限于篇幅,本文不作整理。
[注释]
① 括号内原为小字注文。今统一字号,注文加括号,以别正文。
[1] 王余光.张舜徽致刘国钧的一封信[J].图书与情报,2011,(3):136-137.
[2] 张舜徽.汉书艺文志讲记[J].文艺校刊,1935,(2):2-6.
[3] 张舜徽.汉书艺文志通释[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2004:165.
[4] 张舜徽.汉书艺文志举例[A].广校雠略:附释例三种[C].北京:中华书局,2004:143.
[5] 王余光.张舜徽先生生平述略[J].山东图书馆学刊,2011,(1):25-28.
[6] 张舜徽.说文古韵二十八部声系后序[A].权少文.说文古韵二十八部声系[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7:81-82.
[7] 刘国铭.中国国民党百年人物全书[M].北京:团结出版社,2005:589-590.
[8] 武威通志编委会.武威通志:人物卷[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7:215.
[9] 张舜徽.基础知识与专史研究[A].光明日报社史学专刊编.史坛纵论[C].重庆:重庆出版社,1984:74-75.
[10] 郭在贻.郭在贻文集(第四卷)[M].北京:中华书局,2002:423-424.
[11] 赵和平,主编.周一良全集(第四编书信)[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83.
[12] 张舜徽.《说文解字》在古文字研究工作中的地位和作用——为参加香港“国际中国古文字学研讨会”而作[C].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编.中国历史文献研究集刊:第五集[C].长沙:岳麓书社,198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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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杨子江,编纂.何新批判——研究与评估[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436.
[15] 蔡尚思.蔡尚思自传[M].成都:巴蜀书社,1993:174-175.
[16] 黄弗同,涂光雍,主编.桂苑诗词楹联选[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221.
[17] 程千帆.陶芸,编.闲堂书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236-239.
[18] 于天乐,等编.郭沫若研究资料索引(1919-1990)[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3:366-367.
[19] 张舜徽,主编.1981-1982大学生毕业论文选评[C].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5:1-2.
[20] 张舜徽.又次草堂文稿[J].中国文化,1992,(2):132-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