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延安民间文艺运动问题

2018-08-15 00:51高有鹏
天中学刊 2018年1期
关键词:民间文艺民间文学民歌

高有鹏



关于延安民间文艺运动问题

高有鹏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延安民间文艺运动重视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利用民间文艺的形式改造和发展新的文学艺术,强调民间文学的人民性及其独特的价值意义。在这一运动中形成的系统的民间文学理论,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经验与文化传统。

延安民间文艺运动;民间文学;新文学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延安”是一个特殊的地域名称,1936年至1946年间,这里所发生的民间文艺运动,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意义。延安民间文艺运动既是延安文艺运动的一部分,也是整个解放区文艺运动的一部分,是中国现代民间文学及其思想理论体系的一部分,对新中国文学艺术的发展方向具有重要影响。关于延安文艺运动,更多的学者关注其群众文化的内容,而忽视了其中民间文艺的搜集整理、理论研究与中国现代民间文学的整体联系。今天,回顾这一段历史,对于如何看待作家文学与民间文艺之间的联系,如何繁荣发展文学事业,仍具有现实意义。

延安民间文艺运动的形成具有三个非常重要的内容:一是数万青年奔赴延安,使延安成为抗日文化的重镇,形成文化热潮;二是关于文学发展民族形式大讨论,重视民众的文化诉求;三是中国文学“礼失求诸野”的文化传统和现代民间文艺学理论思想的影响,形成延安民间文艺运动的理论特色。

抗日战争改变了中国社会的形势发展,许多热血青年奔赴延安,投身抗日救亡事业,献身国家和民族。他们满怀热情,讴歌时代和希望,在延安形成新的文化浪潮。中国共产党非常重视知识分子的作用,立足陕北不久,中共中央就提出要大量吸收知识分子,认为中国革命必须有知识分子的参加,如果没有知识分子的参加,革命的胜利是不可能的。

中国共产党立足延安,进行新的文化宣传,号召全国的进步青年来延安开启新的人生。大批青年涌向延安,希望投身新的生活。此时的延安,形成别有洞天的文化热潮,创办了多种形式的文化教育机构,有从事文化教育的陕北公学,有从事艺术教育的鲁迅艺术学院,有研究理论问题的中央研究院,有研究科学问题的自然科学院,更有专门培训军事人才的抗日军政大学,各类人才培养相当齐全。全国各地的青年来到延安,集中学习,形成热火朝天的新气象。而且,所有的教育都是免费的,所有的青年经过培训之后,都有用武之地。青年是时代的先锋,他们向往延安,怀抱理想,表现出无比激动的心情。如蔡若虹、夏蕾夫妇等人,从上海出发,取道香港、越南、昆明、贵阳、重庆、西安等地,经过半年多的时间,辗转跋涉,来到延安,眼前的景象令他们惊诧。从此,延安属于青年,他们举办各种歌咏活动,开设各种文艺讲座,举办黑板报、街头诗、新版画、实验剧团等,显现出空前的朝气。显然,延安的文化热潮主要由一批热血青年担当主角,他们继续着五四新文化的事业,把民主和科学视作启迪民众、理解民众的重要职责,表现出对民间文艺的特殊情感。

文学艺术的发展是有选择的。五四新文化高举民主与科学的旗帜,出现了著名的歌谣学运动。五四歌谣学运动是五四新文化的一部分,起源于北京大学一批学者所提出的从民众中间搜集整理民间歌谣。他们一方面进行“学术的”理论研究,一方面为“文艺的”发展提供必要的借鉴,进而引发了与传统学术格局迥异的研究方式。五四歌谣学运动被视作中国现代民间文学理论的重要开端,其实应该与“国语运动”相关:20世纪初,清朝成立“国语编查委员会”,改“官话”为“国语”;1913年,“中华民国”教育部设立“读音统一会”,1916年,设立“中华民国国语研究会”,提出调查各省方言,继而兴起新文学和白话文运动。学者们渐渐达成共识,民众口头语言即白话,是建立国家统一语言和文学语言的重要资源,调查和搜集整理包括民间文学在内的口头语言,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1920年12月,北京大学成立歌谣研究会,把歌谣学与国学联系在一起;至1927年,中山大学创办《民间文艺周刊》,明确提出“提倡新颖而活泼的民间文艺”,接着提出对“几千年埋没着的民众艺术、民众信仰、民众习惯”,要“一层一层地发掘出来”,改变传统文化格局,建立一个崭新的历史体系,不是以贵族为中心,而是“以民众为中心”[1]。对此,郭沫若主张作家要深入生活,“到民间去”,到“革命的漩涡中去”[2]。从此,启迪民众,鼓舞民众,尊重民众,重视民间文艺的价值,成为新文学的重要传统。延安文艺运动作为新文学的一部分,继承和发扬了这一文化传统。

延安民间文艺运动形成于1936年中国工农红军长征来到延安,终于1947年胡宗南进攻延安。1936年11月,“中国文艺协会”成立,毛泽东发表了关于“发扬苏维埃的工农大众文艺,发扬民族革命战争的抗日文艺”的演说。1937年8月,“西北战地服务团”在延安成立,进一步开展了声势浩大的街头诗等群众文艺活动。之后,延安成立了“陕甘宁边区大众读物社”等以民间文学为重要内容的出版机构。其中,研究群众创造的民间文艺,搜集整理民间文艺,成为其活动的重要内容。以此为背景,延安民间文艺运动逐渐开展起来,其具体标志是延安《新中华报》上发表的一则与五四歌谣学运动类似的征集歌谣启事。与五四歌谣学运动所不同的是,延安民间文艺运动不仅仅是“为文艺的”和“为学术的”,而且鲜明提出“为时代的”,利用传统的旧形式,改造成服务时代的新形式。启事很快得到社会各界的积极响应,《新中华报》在《启事》中提出“我们决定广泛而普遍的收集各地歌谣,加以研究与整理”,“尽量把各地的山歌、民谣小调等等抄给我们,不论新旧都需要”[3]。从此,“民间”不再是陈旧、落后、愚昧的代名词,而是靠近群众、走进群众的标志。1939年3月5日,中国民间音乐研究会在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成立,明确分工,确定专人具体负责民间音乐的研究、出版、延长、采集等工作。1940年,晋察冀成立了中国民间音乐研究会分会,后又成立了中国民间音乐研究会陇东分会。他们搜集整理延安与相邻地区的民歌、秦腔、道情、说书等民间文学体裁,取得重要成就,渐渐形成具有较大规模的民间文艺运动。《边区音乐》《星期音乐》《民族音乐》等刊物应运而生,刊载搜集整理的民间歌曲,发表各种各样的理论研究著述。

延安民间文艺运动是中国现代民间文学理论的重要总结。从“国语运动”强调重视民间文学的语言,到五四歌谣学运动提出搜集整理民间歌谣“为学术的”“为文艺的”,到现代民俗学运动“建设民众的文艺”,包括乡村教育运动的“利用民间,服务民间”,延安民间文艺运动继承了这些运动中搜集整理民间文艺、运用民间文艺、尊重民间文艺的方法和观念,而且形成了自己研究民间文艺、发展民间文艺和建设新的人民文艺的思想内容与特色。他们搜集的民歌成为宣传中国共产党政治主张和发动群众的重要素材,也深刻影响到延安新文学的发展。这些民歌经过马可与刘恒之等人的整理,曾经在延安油印成《陕甘宁边区民歌》第1集、第2集。这从当时延安解放区的新闻报道中可以管窥这一民间文艺运动的一斑‍①。延安民间文艺运动中,主要是一批青年文艺工作者搜集整理民歌、民间戏曲和民间故事,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利用民间文艺进行新的文学艺术形式的再创造。吕骥曾进行民歌搜集整理,以及民间文艺的改造和运用,他总结了延安民间文艺秧歌运动,称赞陕甘宁边区民间音乐研究会取得的理论研究成就,特别强调了歌剧《白毛女》对民间音乐、民间戏曲、民间传说故事的吸收与运用。尤其是对于民族文化资源的合理运用,吕骥强调要克服狭隘的民族主义和本位文化的局限,提出要更广泛地理解、认识和寻找中国新音乐的文化资源,进行大胆的文化创新[4]。

延安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区,以新鲜的政治气息吸引了四面八方的热血青年来到这里,其中有许多文艺青年加入了这里的民间文艺运动。音乐家吕骥曾在上海、武汉从事左翼文艺活动,开展救亡歌咏活动,在绥远等地搜集民歌,创作《新编“九一八”小调》等抗日歌曲。1937年,吕骥来到延安,继续进行民歌的搜集整理与理论研究工作。何其芳、冼星海、周扬、周文、柯仲平等人也是一样,从各地奔赴延安,对民间文艺产生浓郁的兴趣,投身于延安民间文艺运动,形成对民间文艺搜集整理、理论研究和利用、学习的热潮。

首先是民间文艺的搜集整理与理论研究,形成五四歌谣学运动之后又一次系统、深入的文化活动。1941年,鲁艺音乐系师生沿黄河两岸去米脂、清涧等地进行采风,搜集了大量民歌,如《移民歌》《黄河九十九道弯》等。显然,这是五四歌谣学运动理论方法的延续,虽然也有“加以研究与整理”,但其坚持的方向是“为文艺的”一个方面,即“创造新诗歌”。与之不同的是,冼星海他们更强调民间文学记录的精确,强调与民间文学的发生主体即广大民众在情感上更为接近,强调深入到广大民众的生活之中,认真观察他们的生活,理解他们的生活,记录他们的歌声,与他们一起歌唱[5]。最值得记取的是鲁迅文学艺术学院把民间文学纳入教学体系,开设了关于民间文学的课程,为延安民间文艺运动培养更多的理论人才。鲁迅文学艺术学院成为中国现代民间文艺学的重镇,其贡献毫不逊色于之前的北京大学与中山大学,更重要的是其开启了文化教育、理论研究与社会大众相结合的文化传统。对此,何其芳回顾总结了这样一段历史,讲述了他们对民歌的搜集整理过程以及他们开展民间文学理论研究与教学实践的过程。而当时以北京大学一批学者为主的歌谣学研究,则更多局限于学术运动,没有有效纳入课堂形成完整的教学体系。《陕北民歌选》是延安民间文艺运动的重要成果,是中国现代民间文学史上的经典,也是中国民间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的里程碑‍②。

延安民间文艺运动中,民间文学搜集整理与理论研究的目的都在于创造新的文学形式。周文是著名的大众文艺作家,20世纪30年代初,曾经改编过苏联文学《铁流》《毁灭》等作品,发表一些论述民间文艺的文章。如1938年,周文曾经发表《唱本 · 地方文学的革新》,提出学习民间文艺的主张。1939年,周文来到延安,负责延安大众文艺领导工作,筹备陕甘宁边区大众读物社,受到毛泽东的赞扬。周文大力提倡搜集整理和运用民间文学,发表《搜集民间故事》和《再谈搜集民间故事》等文章,深入而系统地论述了关于民间文学搜集整理问题。1940年3月12日,他负责组织成立陕甘宁边区大众读物社,出版和发表搜集整理的民间文学作品,他为《大众习作》撰写发刊词,提出向民众学习,发表《大众化运动历史的鸟瞰》《关于故事》《谈谈民歌》等文章,详细论述民间文学与文学发展的密切关系以及运用民间文学的重要性。他在《唱本 · 地方文学的革新》中提出,不能过分看重对旧形式的利用,应该注意内容上的取舍,不能简单地加入一些政治口号,而“忽略了最根本的思想斗争和艺术创造”[6]。他强调指出,民间文学就是地方的文学,就是方言的文学。他提出关于文学革新的意见,强调“方言文学”的意义,称重视文学形式创新,应该深入理解方言文学对文学形式创造的特殊意义与价值,并详细分析了旧形式的利用与新形式的创造等问题。周文指出,所谓“旧形式的利用”的问题,其实就是“地方文学革新”的问题。文学大众化的口号虽提出很久,但并没有很好的实际效果,他针对这些现象进行分析,提出只有借助和运用“方言文学”与“地方文学”的思想文化资源才能解决问题。周文论述如何实现“彻底的大众化”问题,针对民间文学的地方性局限与文学革新之间的矛盾冲突,强调文学工作者应该深入了解民众的情感与审美,进行合理的、有效的“利用”[6]。他在《搜集民间故事》中强调民间故事与文学创作的重要关系,一方面指出“搜集民间故事,是一条重要的道路”,一方面倾听来自民众的声音,从中理解他们的情感,从生活的细微之处感受民间文学的魅力[7]。

延安民间文艺运动真正形成系统的民间文学理论还需要一个过程。这一时期,柯仲平发表的《论中国民歌》主要论述民间文学中的民歌问题,是一篇非常重要的理论文献。他指出,“民歌中存在着听天由命的思想(这主要是被封建主义统治剥削压迫的结果),有帮助封建统治稳定的作用,这是不用说的”,“但也有反抗封建统治的,暴露封建黑暗的更不少”,“不过,鲜明地表现出反抗来,就会被认为是大逆不道了”,“这种作品是很难存在的”,“用哀诉的情调来表现封建痛苦,这是不能摧毁封建统治的,因此得在民间流传着”。同时,他指出“封建统治阶级中也有矛盾,它会产生一些不得志的文人,这些文人也是有助长民歌的作用,甚至常把一部分封建上层的文化成果转化到民歌(一切民间艺术)中,借民歌来发泄他们的不平”,“民歌也每每会给封建文人许多助力,当文人受到一些民歌影响时,他的诗作便会添了一些生气,如大家熟知的白居易等”,“这种文化上的交流作用虽然有,但民歌总是代表着被统治的人民大众的”。柯仲平总结道:“民歌中不能有彻底的反抗意识,这是历史决定的。”[8]他更看重民歌的思想性,与五四歌谣学运用民间文学语言建设新诗一样,看重民歌的文学革新意义。

何其芳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又是一位学养深厚的文学理论家和文学批评家。他的民间文学思想理论具有非常鲜明的时代特色。在这一时期,他曾经写作《杂记三则》,论述旧文学和民间文学之间的关系等问题,其称旧时代的民歌与民众所生活的时代有非常密切的联系,主要表现出他们对旧时代的反抗,是对不平等生活的清醒认识。何其芳回顾了自己少年时代受到家乡民间文学的影响,在走上新的生活道路之后对民间文学曾一度疏远,但后来又非常眷恋那些民间文学的刚健清新。他指出,在民众的诉说中,鲜活的民间的传说、故事、歌谣,都表现出强烈的反抗情绪,充满怨恨,并不是悲观绝望的声音,而这些表达他们抗争的情感,尤其动人,这些与广大乡村世界的农民命运息息相关的声音,包含着巨大的潜在价值与潜在力量,就是新的文学革新的重要资源[9]。何其芳特别重视民间文学的思想内容,他具体分析了民间歌谣中的妇女生活,认为妇女命运的凄惨与旧的社会制度有着直接联系,流行的爱情民歌是对旧的社会制度的反抗与控诉,而对于这些民歌中的反抗,搜集整理与理论研究者应保持清醒而鲜明的文化立场,不能停留在旧时代的文人欣赏的阶段,而应看到民众的情感与审美的特殊意义与价值。何其芳注意到民间文学表现民众情感的内容,而其最关心的还是民间文学的艺术价值。他认为民歌是一种特殊的诗歌,不仅是一种文学形式,而且是一种音乐形式,常常是即兴演唱,充满自然的生活气息,具有鲜明的节奏与旋律,为文学的革新与发展提供了许多有价值的借鉴。同时,何其芳强调“要有一种尊重老百姓的态度”,要认真请教,要有一种“尊敬老师与耐心向学的精神”,包括尊重他们的民间文学,对于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不能“像这个旧中国的统治者征粮征丁一样去征民间文学”[9]。

五四歌谣学运动开创了从民间文学中寻求新文学发展的文化传统,非常重视民间歌谣的文艺价值。何其芳注意到延安民间文艺运动对北京大学歌谣学运动搜集整理与理论研究等方法的继承和发展,通过对比,他肯定了延安民间文艺运动的成就,并以鲁艺音乐系、文学系两系的搜集整理为例,称延安鲁艺所搜集的民歌,直接从老百姓中去搜集,与脚夫、农民、农家妇女去交朋友,一起生活,从他们的生活中搜集,所以是“超过北京大学当时的成绩的”[10]147。其《论民歌——〈陕北民歌选〉代序》虽然是在1949年之后发表的,但是写作时间是在延安民间文艺运动中,其中详细表达了何其芳对民间文学的理解认识。他提出“整理民间文学作品和利用民间文学的题材来写作是两回事情”,整理的前提是保持原貌,“整理民间文学作品应该努力保存它的本来面目,绝不可根据我们的主观臆测来妄加修改”。他注意到“口头文学并不是很固定的,各地流传常有些改变”,但是,“口头修改总是仍然保持民间文学的面貌和特点”,随意修改就会给研究工作带来极大的不利[11]。显然,他已经注意到民间文学历史上搜集整理中的随意改动等文化弊端。延安文艺运动是新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对五四新文学的发展。新文学之新,不仅体现在语言之新,思想之新,方法之新,而且表现在立场之新。延安民间文艺运动发扬了五四歌谣学运动打破山林的文化传统,开辟了走进民间、理解民间、尊重民间的新道路。

在中国现代民间文艺学的建设中,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是一篇非常重要的理论文献。其作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先声,提出了文化发展的重要方式和目的,是为最广大的人民群众服务,为工农兵服务;提出文学工作者要深入民众,深入民众的生活,理解民众的情感与思想,才能真正实现文学的革新;特别指出“民众就是革命文化的无限丰富的源泉”[12]708。无疑,这是中国文学理论的重要革新,成为新中国文学发展的重要方向。毛泽东等人曾经参与民间形式等相关问题的讨论并召开延安文艺座谈会,表达他们的民间文学思想理论。1942年5月,毛泽东在第三次座谈会上详细论述了文学艺术为什么人服务的问题,强调了人民大众的主体地位,提出“人民生活中本来就存在着文学艺术原料的矿藏”,是“最生动、最丰富、最基本”的,“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13]863。其中,毛泽东着重论述民间文艺作为“萌芽状态的文艺”在文学发展中为民间百姓喜闻乐见的重要意义,有力地影响了延安民间文艺运动的发展。

延安民间文艺运动的深入开展,与“民族形式中心源泉论”的大讨论有密切联系。其实这场讨论的源头,可以追溯至五四歌谣学运动。这场讨论与文艺大众化运动有关,文艺大众化的实质在于从文化启蒙到文化服务的转变,即采用什么样的文学艺术形式面对社会大众。新文学发展的过程中,文学语言问题受到越来越多人的关注和讨论,人们从最初的针对文言文与白话文之争,如《新青年》与《学衡》等阵营的纠葛,逐渐转移到欧化的文学语言移植还是民族传统的文学语言守护等问题的争论上来,包括文学表现内容等问题的选择与认同。左联曾经进行过三次“文艺大众化”的讨论,“自由人”“第三种人”等纷纷登场,表达自己的见解。日本侵华战争开始后,文学艺术被赋予更直接的时代使命,即如何适应于文化抗战。利用旧形式的通俗文艺,成为流行的文化现象。这种现象被指责为“盲目地来采用旧形式”,是一种文化发展中的倒退,是“被旧形式利用”[14]。这在事实上涉及如何面对民族文化遗产问题。向林冰以为,为了能让更多的人接受文学,应该“将新内容尽可能的装进或增入旧形式中”,“如果不于旧形式运用中而于旧形式之外,企图孤立的创造一种新形式,这当然是空想主义的表现”,主张接受和继承民族遗产,所以,“应该在民间形式中发现民族形式的中心源泉”[15]。向林冰又提出五四以来的新文学,“是对中国固有文化遗产的一笔抹杀的笼统反对”,表现出“以欧化东洋化的移植性形式代替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的畸形发展形式”,“新文艺要想彻底克服自己的缺点”,“不得不以民间文艺形式为其中心源泉”[16]。这其实包含着对脱离大众的文学贵族化倾向的拨乱反正,其未必是简单地抵制一切文学创作的新形式,当然,其极端性话语也有失偏颇。争论的另一方将矛头指向民间文学等民族文化遗产,称民间文艺是“没落文化的垂亡时的回光返照”,“只是历史博物馆里的陈列品”[17]。争论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问题集中在新的时代如何表现中国文学艺术的风格。1938年,毛泽东对此类问题提出“国际”与“民族”的结合,提出“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18]534。1939年开始,在延安展开关于“民族形式”问题的讨论,既是一种回应,也是一种总结,萧三、艾青等人结合五四以来的文学发展实际,提出了与毛泽东论断相同的意见,强调了民间文艺在文化建设和文学发展中的重要意义。

“礼失求诸野”是中国文化发展的重要理念,揭示了中国历史文化发展的重要规律。延安民间文艺运动重视民间文艺的价值,强调走进民众、向民众学习、为大众服务,正是对这一文化发展规律的成功实践,是对这一思想文化的继承和发扬。吕骥、冼星海、柯仲平、周文、何其芳等人的民间文学思想理论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延安民间文艺运动改变了许多人的民间文学思想理论。也就是说,对待民间文学的人民性,许多学者在学理上的认识并不是一直保持正面评价,而是在延安民间文艺运动的实践中,他们的民间文学思想理论发生重要变化。如周扬,20世纪30年代初,他曾评价民间文学为“直到现在为止,多数的劳苦大众完全浸在反动的封建的大众文艺里”,“我们一方面要对这些封建的毒害斗争,另一方面必须暂时利用这种大众文学的旧形式,来创造革命的大众文学”,称民间文学等底层民众的文化“不是一种伟大的,真正的艺术”,“而是一种低级的娱乐”[19]。来到延安后,他感受到民间文学在文化建设和文化发展中的重要影响而改变了认识,强调“要向旧形式学习”:“旧形式正是那以文字的简单明白而能深入了广大读者的心的,过去虽有人对民间文艺作过一些整理,搜集与研究的工作,但这工作还没有得到普遍的重视,民间艺术的宝藏还没有深入地去发掘。对这工作也还没有完全正确的态度,还没有把吸收民间文艺养料看作新文艺生存的问题。”[20]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发表讲话之后,整个延安的文艺运动方向发生重要变化。周扬的民间文学观也有了更明显的转变。民间秧歌演出是延安民间文学运动的重要现象,周扬论述道:“秧歌本来是农民固有的一种艺术,农村条件之下的产物。新的秧歌从形式上看是旧的秧歌的继续和发展,但在实际上已是和旧的秧歌完全不同的东西了。”他注意到这种民间文学艺术形式的时代特点,从民间文学中看到“伟大与丰富”的价值,从而,他完全颠覆了自己认为民间文学“不是一种伟大的,真正的艺术”的观点[21]。此后,他更进一步论述道:“(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后创作活动上的主要特点,就是内容为工农兵,形式向民间学习。我们在民间形式的学习上是有很大收获的。现在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利用旧形式了,而是对民间形式表示真正的尊重,认真的学习,并且开始对它加以科学的改造,从这基础上创造出新的民族形式来。”[22]从轻视,到重视、尊重民间文学,再到“向民间文学学习”,这不仅是周扬个人的转变,也是整个延安文艺运动的态度、立场和观念的重要转变。

延安民间文艺运动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中具有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的意义,它继承了五四新文学开创的面向民间、走进民间的重要传统,开启了学习民间、联系民间、尊重民间、服务大众的文化先河。延安民间文艺运动与强调建设国家统一语言的“国语运动”不同,与强调重视和研究民间文艺的五四歌谣学运动不同,与强调借用民间文艺、提高民众科学文化水平的乡村教育运动不同,它是一场从理论到实践都充满热情,又充满理性判断的思想文化运动。它回答了新的文学艺术发展道路与方向的问题,既有鲜明的思想理论主张,又有具体的社会文化实践。如其中的街头诗运动、秧歌剧运动、群众歌咏运动和著名的韩起祥说书、宣传识字学文化、改造二流子等,都与民间文艺运动有密切联系。延安民间文艺运动确立了文艺为人民服务的方向,深刻影响到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其面向民众,深入民众,重视民族文化遗产,尊重民众的审美方式,为最广大的人民群众服务,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经验和文化传统。这对当前一切为了人民,建设充满活力的文化生态,具有非常重要的启发意义。

注释:

①如《解放日报》1942年、1943年两则报道,一则称:“中国民间音乐研究会于20日在鲁艺举行第五届会员大会,出席会员60余人。首先由吕骥同志对三年来该会搜集研究民歌工作加以详述与检讨,来宾何其芳、严文井、李元庆等同志,相继发言,希望效法该会精神,延安文艺界能有民间文学研究会之组织。最后进行民歌欣赏,有全国各地地方戏与民歌唱片。”(“通讯”,《解放日报》1942年8月24日)另一则称:“中国民间音乐研究会(原名民歌研究会)自成立以来,仅采集陕甘宁边区各县民间歌曲即已达700余首。此外,如蒙古、绥远、山西、河北及江南各省之民歌,亦均有数十以至一二百首不等,总计共有2000余首,现正分别整理,准备付印。边府文委认为,该会提倡民间艺术,并实际从事搜集研究,卓有成绩,特拨发奖金2000元,以示鼓励。兹经该会理事会决定分别奖励三年采集成绩最优秀者张鲁、安波、马可、鹤童、刘炽及战斗剧社彦平、朋明等十余同志。”(“通讯”,《解放日报》1943年1月21日)

②参见何其芳《陕北民歌选》(新文艺出版社1952年版)第290页“重印琐记”。《陕北民歌选》第一辑“揽工调”有12首民歌,主要表现长工沉重而痛苦的劳动生活。第二辑“兰花花”,有18首民歌,表现妇女痛苦生活,歌唱男女爱情。第三辑“信天游”,有293首民歌,又分三类即农民情歌233首、婚姻民歌35首和杂类。第四辑“刘志丹”,含红色民歌24首、信天游46首。第五辑“骑白马”,有13首民歌,主要表现抗战和边区生活。

[1] 顾颉刚.发刊词[J].民俗周刊,1928(1).

[2] 郭沫若.革命与文学[J].创造月刊,1926(3).

[3] 启事[N].新中华报,1938-02-10.

[4] 吕骥.中国民间音乐研究提纲[J].民间音乐研究,1942(1).

[5] 冼星海.民歌与中国新兴音乐[J].中国文化,1940(1).

[6] 周文.唱本 · 地方文学的革新[J].文艺阵地,1938(6).

[7] 周文.搜集民间故事[J].大众文艺,1940(4).

[8] 柯仲平.论中国民歌[J].中国文化,1940(3).

[9] 何其芳.杂记三则[M]//何其芳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10] 何其芳.从搜集到写定[M]//何其芳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11] 何其芳.重印琐记[M]//陕北民歌选.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2.

[12] 毛泽东.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M]//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13]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M]//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14] 阿恸.关于利用旧形式问题[N].新华日报,1938-5-29.

[15] 向林冰.论“民族形式”的中心源泉[N].大公报,1940-03-24.

[16] 向林冰.在“文艺的民族形式问题座谈会”上的发言[J].文学月报,1940(5).

[17] 葛一虹.民族形式的中心源泉是在所谓“民间形式”吗?[N].新蜀报,1940-04-10.

[18] 毛泽东.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M]//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19] 起应(周扬).关于文学大众化[J].北斗,1932(3);1932(4).

[20] 周扬.对旧形式的利用在文学上的一个看法[J].中国文化,1940(1).

[21] 周扬.表现新的群众的时代:看了春节秧歌以后[N].解放日报,1944-03-21.

[22] 周扬.谈文艺问题[N].晋察冀日报,1947-05-10.

〔责任编辑 刘小兵〕

2017-06-09

2016年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6BZW110)

高有鹏(1964―),男,河南项城人,教授,博士生导师。

I206

A

1006–5261(2018)01–01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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