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国利 潘云成
(安徽大学 历史系,安徽 合肥 230039)
胡适在中国现代学术界的主要贡献是大力传播科学的学术方法论,力求为中国学术的现代化提供科学方法论。他晚年回顾自己的学术生涯时说:“我治中国思想与中国历史的各种著作,都是围绕着‘方法’这一观念打转的。‘方法’实在主宰了我四十多年来所有的著述。”*胡适:《胡适的自传》,葛懋春、李兴芝编:《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下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06、137页。胡适主张的学术方法论即实用主义(又称实验主义)方法论,有广义和狭义两层含义,核心思想则是所谓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这种学术方法论对中国现代学术界产生了极其广泛的影响,对诸多史学流派的形成和史家成长发挥了重要作用,如史料学派的领袖傅斯年、疑古学派的开创者顾颉刚、明史学家吴晗和太平天国史家罗尔纲等都与胡适学术方法的指导和训练直接相关,他们也都尊奉胡适为宗师。胡适的学术方法论固然是其接受以杜威为代表的实用主义哲学方法的产物,然而它又对传统的宋学和清学的科学精神和方法作了继承发展。正如胡适所言:“朱熹的宋学为我后来治汉学开拓了道路”*胡适:《胡适的自传》,葛懋春、李兴芝编:《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下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06、137页。,又说自己受清代朴学影响而有“考据癖”,“常常爱做一点半新不旧的考据”。*胡适:《〈水浒传〉考证》,胡适:《胡适文存》一集,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367页。可见,胡适的学术方法论是中西融合的产物。胡适对宋代和清代学术中科学方法的继承发展促进了中国现代学术的科学化发展,但因其对宋学和清学方法的片面理解,又未能为中国现代学术转型提供真正有效的方法论。检讨和反思胡适方法论与传统学术方法的承继关系,对于当代中国学术方法论的建设颇有助益。学术界对这个问题的研究虽有一些成果,不过因角度和立场的差异,研究并不充分,对该问题的研究仍有深入和拓展的必要,故特撰此文作进一步探讨。*已有研究成果主要论及胡适对清代朴学的认识和改造,其中涉及对清代朴学方法的继承和发展,但不具体。宋明理学是胡适学术方法的主要传统思想来源,已有的研究成果几乎没有涉及。如,孔繁的《胡适对清代“朴学”方法的总结和评价》(《文史哲》1989年第3期)主要是谈胡适对清代朴学方法的总结和评价,未言及其学术方法与清代朴学方法的关系,且引用的文献薄弱,大体限于胡适的《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一文。杨荣国的《评胡适对清代朴学方法的改造》(《社会科学战线》1986年第3期)主要是分析了胡适对清代朴学的改造,对两者之间的关系作了一些考察。笔者的两篇论文《现代科学观视域下的清学研究及其方法论得失——以新考据派史家胡适、傅斯年为中心》(《天津社会科学》2017年第2期)和《新考据派史家胡适、傅斯年的宋学观与方法论述评》(《史学理论研究》2017年第2期)论及胡适对宋代和清代学术方法的评述及其关系,但未作专门的研究。张利民的《论胡适对传统治学方法的整合》(《社会科学战线》2010年第11期)虽然论及胡适学术方法与宋代朱熹和清代戴震治学方法的关系,但全文仅2000余字,对此问题未展开论述。
胡适是中国现代学者中最重视方法论的,认为实用主义方法是最科学的方法论,并从不同角度和层面对这种方法作过阐述。仔细分析这些阐述,可以发现他所说的科学方法实际有广义和狭义两种含义。只有明确这一点,才能全面、准确地认识和把握胡适学术方法论的内涵、外延及其现代学术影响。
胡适认为科学方法是学术研究的根本。1930年,《胡适文存三集》“自序”说,此书除卷一和卷九,“其余七卷文字都可算是说明治学方法的文字。我在《文存》第一集的自序里曾说:我这几年做的讲学的文章范围好像很杂乱,目的却很简单。我的唯一目的是注重学问思想的方法。故这些文章,无论是讲实验主义,是考证小说,是研究一个字的文法,都可说是方法的文章。”*胡适:《胡适文存》三集,黄山书社1996年版。许冠三说,胡适一生所写“学问思想的方法”的文章,据统计“约在百万言以上”。*许冠三:《新史学九十年》,岳麓书社2003年版,第152页。他大力倡导和宣扬的方法论对中国现代学术发展产生了广泛深远的影响,以至于1954年10月中共在全国发起了一场大规模的“胡适思想批判”运动,旨在全面清算胡适思想及其“唯心主义”方法论在中国知识界和文化界的“毒害”。胡适的学术方法即是实用主义(按,他称为实验主义),说:“实验主义只是一个方法,只是一个研究问题的方法。”*胡适:《我的歧路》,胡适:《胡适文存》二集,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332页。它主要源于杜威的实验(实用)主义。在他看来,哲学就是科学方法论,最新成就便是杜威的实验主义,“杜威在哲学史上是一个大革命家。为什么呢?因为他把欧洲近世哲学从休谟和康德以来的哲学根本问题一齐抹煞,一齐认为没有讨论的价值。一切理性派与经验派的争论,一切唯心论和唯物论的争论,一切从康德以来的知识论,在杜威眼里,都是不成问题的争论,都可‘以不了了之’。”*胡适:《实验主义》,胡适:《胡适文存》一集,第230、216页。它的两个基本观念是科学试验室的态度、历史的态度,“这两个基本观念都是十九世纪科学的影响。所以我们可以说:实验主义不过是科学方法在哲学上的应用。”*胡适:《实验主义》,胡适:《胡适文存》一集,第230、216页。
胡适对实用主义科学方法解释实际包括两个层面:一是狭义的,即科学方法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他说:“科学的方法,说来其实很简单,只不过‘尊重事实,尊重证据’。在应用上,科学的方法只不过‘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胡适:《治学的方法与材料》,胡适:《胡适文存》三集,第93页。它包括三个步骤:“第一步,观察一些同类的‘例’;第二步,提出一个假设的通则,来说明这些‘例’;第三步,再观察一些新例,看他们是否和假设的通则相符合。若无例外,这通则便可成立;若有例外,须研究此项例外是否有可以解释的理由;若不能解释,这通则便不能成立。一个假设不能成立,便须另寻新假设,仍从第二步做起。这种讲法的要点在于第二步提出假设的通则。第三步即用这个假设做一个大前提,再用演绎的方法来证明或否证这个假设的大前提。”*胡适:《国语文法概论》,胡适:《胡适文存》一集,第342页。这里对“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科学方法作了具体的说明。这种方法包括演绎与归纳两个方面,归纳法是经验的科学方法,演绎法则是哲学的方法。这里第一步的观察同类的“例”和第二步据此提出假充的“通则”所需要使用的是归纳法,但是要验证这个“通则”是否正确,还需要有第三步,即运用已经获得的假设的通则来解释类似的现象,如果解释得通,此“假设的通则”便成为真理性的“通则”,这是一个演绎的过程。可见,在人们研究问题求取真理性知识的过程中,两种方法必须综合运用,不可偏废。所以,他又说:“科学方法的两个重要部分,一是假设,一是实验。没有假设,便用不着实验。……没有假设的解释,也不用实验的证明。这种格物如何能有科学的发明?”*胡适:《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胡适:《胡适文存》一集,第282、292—293页。这里的假设,即是指根据已有的“通则”,运用演绎法去假设解决问题的方案;这里的实验,即是指运用归纳法对提出的“假设”加以验证以获得“通则”。胡适说:“假设的用处就是能使归纳法实用时格外经济,格外省力。凡是科学上能有所发明的人,一定是富于假设的能力的人。……因为不能提出假设的人,严格说来,竟可说是不能使用归纳方法。”*胡适:《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胡适:《胡适文存》一集,第282、292—293页。
二是广义的,即科学方法包括“历史的方法”和“实验的方法”。胡适说,实验主义有两个根本观念,“第一是科学试验室的态度,第二是历史的态度。这两个基本观念都是十九世纪科学的影响。”*胡适:《实验主义》,胡适:《胡适文存》一集,第216页。又说,杜威的哲学方法“总名叫做‘实验主义’;分开来可作两步说”*胡适:《杜威先生与中国》,胡适:《胡适文存》一集,第277、277—278、278、278页。,即历史的方法和实验的方法。他说,历史的方法即“祖孙的方法”,“他从来不把一个制度或学说看作一个孤立的东西,总把他看作一个中段:一头是他所以发生的原因,一头是他自己发生的效果;上头有他的祖父,下面有他的子孙。捉住了这两头,他再也逃不出去了!……这种方法是一切带有评判精神运动的一个重要武器。”*胡适:《杜威先生与中国》,胡适:《胡适文存》一集,第277、277—278、278、278页。关于实验的方法,他说:“实验的方法至少注重三件事:(一)从具体的事实与境地下手;(二)一切学说理想,一切知识,都只是待证的假设,并非天经地义;(三)一切学说与理想,都须用实行来试验过。实验是真理的唯一试金石。”*胡适:《杜威先生与中国》,胡适:《胡适文存》一集,第277、277—278、278、278页。可见,这里所说的实验的方法即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方法。“实验的方法”与“历史的方法”是密不可分的,两者必须结合才能真正认识和把握真理。因为,实验方法的三个步骤告诉人们:“第一件——注意具体的境地——使我们免去许多无谓的问题,省去许多无意识的争论。第二件——一切学理都看作假设——可以解放许多‘古人的奴隶’。第三件——实验——可以稍稍限制那上天下地的妄想冥想。实验主义只承认那一点一滴做到的进步,步步有智慧的导,步步有自动的实验——才是真进化。”*胡适:《杜威先生与中国》,胡适:《胡适文存》一集,第277、277—278、278、278页。应当说,胡适对实用主义方法所做的广义解释更为全面,其核心则是更具现代精神的“实验室的态度”或“实验的方法”,即狭义上方法,即他最爱说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
由上可见,虽然胡适经常将其方法论称为“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但是,要全面和准确理解其方法论则必须从广义的角度去认识和把握它,因为,所谓的十字方法论仅是一种静态研究方法,要真正完成科学研究、特别是历史研究,还要用“历史的方法”,即对研究对象作历史的考察和分析。事实上,胡适的学术研究是其广义的方法论的产物,如他对中国古典小说的研究,对中国古史的研究,无不重视对研究对象历史源流和演化的研究。
胡适虽然称实用主义的方法最科学,但并非是说科学方法仅仅产生于近代的实用主义。在他看来,科学方法是人类思想认识和各种科学研究的普遍方法,没有古今和东西之分。而且他借鉴和学习西方近现代科学方法的同时,又极力发掘中国传统学术中的科学精神与方法,并将其作为自己的科学方法论的直接思想来源。
在胡适看来,实验主义或实用主义虽是近代科学的产物,但它是普适的科学方法论,是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都要运用的,“真正说起来,做学问就是研究;研究就是求得问题的解决。所有的学问,做研究的动机是
一样的,目标是一样的,所以方法也是一样的”。*胡适:《治学方法》,葛懋春、李兴芝编:《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上卷,第439页。因此,这种方法对历史学同样适用。胡适说:“‘考据’或‘考证’的意义便是‘有证据的探讨’。……这也是一切历史科学[所共用]的治学方法,例如研究历史学、考古学、地质学、古生物学、天文物理学等等[所用的方法]都是一样的。”*胡适:《胡适的自传》,葛懋春、李兴芝编:《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下卷,第198,198,110,198,109,274,278,279、281,283页。历史科学和实验科学的不同只是材料的不同,“只是历史科学里的‘证据’无法复制。历史科学家只有去寻找证据;他们不能[用实验方法]来创制或重造证据。在实验科学里科学家们可以[用实验方法]来制因以求果。这种程序便叫做实验。简单的说来,实验就是制造适当的‘因’,去追求想象中的‘果’。二者之间的基本法则是相通的了——那就是去做有证据的探讨。”*胡适:《胡适的自传》,葛懋春、李兴芝编:《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下卷,第198,198,110,198,109,274,278,279、281,283页。可见,历史方法与自然科学方法形式上相异,本质上相同,即都是“有证据的探讨”的研究。科学的方法既然适用于一切科学研究,所以没有古今之分和东西之分。胡适说:“科学的法则只是把常识上的法则纪律化而已。……事实上治学方法,东西双方原是一致的。”*胡适:《胡适的自传》,葛懋春、李兴芝编:《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下卷,第198,198,110,198,109,274,278,279、281,283页。
因此,胡适认为中国传统学术原本就有科学方法,“‘考据’或‘考证’的意义便是‘有证据的探讨’。我说有证据的探讨一直就是中国传统的治学方法”。*胡适:《胡适的自传》,葛懋春、李兴芝编:《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下卷,第198,198,110,198,109,274,278,279、281,283页。在谈到杜威实用主义时,他说,“在那个时候,很少人(甚至根本没有人)曾想到现代的科学法则和我国古代的考据学、考证学,在方法上有相通之处。我是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胡适:《胡适的自传》,葛懋春、李兴芝编:《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下卷,第198,198,110,198,109,274,278,279、281,283页。中国传统学术史就是一部科学方法不断进化的历史。他认为中国传统的科学方法起源于先秦,说:“上古以至东周,铢积寸累的结果,使战国时代呈现出一个灿烂的哲学科学的时期。”*胡适:《读梁漱溟先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胡适:《胡适文存》二集,第178、178—179、179页。后来又说:“中国思想史上有个古典时期。这是个有创造性的时代;一个有原始性的固有思想时代。这个时代如以公元计算,大概是公元前第一个一千年。这个时代包括孔子、老子以前的思想家。但是最主要当然还是他们同时前辈,那些‘诗经’上保留下来的写训世诗的诗人们。……这是中国思想史上最有创造性、最有原始性的固有思想时代。”*胡适:《胡适的自传》,葛懋春、李兴芝编:《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下卷,第198,198,110,198,109,274,278,279、281,283页。他的学术研究也起步于先秦诸子研究,成名作《中国哲学史大纲》就是先秦诸子哲学研究。不过,中国学术的科学精神和方法在汉代以后被专制思想禁锢了,没有得到发展。直到宋代,中国学者才重新发现了科学方法,由此开启中国近代学术的先河。清代学术起而承之,清代朴学的治学方法最具科学精神。
胡适高度评价宋学、特别是朱子学的科学理性和怀疑精神,称其开启了中国学术的现代期,“从广泛的历史意义来说,我叫做这个现代阶段为‘中国文艺复兴阶段’。大体说来这一阶段从公元一千年(北宋初期)开始,一直到现在”。*胡适:《胡适的自传》,葛懋春、李兴芝编:《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下卷,第198,198,110,198,109,274,278,279、281,283页。宋学最重要的思想贡献是在儒家经典《大学》中“发现了一种新的科学方法”——格物致知,“这就是培根所说的‘新工具’;也就是笛卡尔所提倡的‘方法论’。‘现代’的中国哲学家要寻找一种新逻辑、新方法”。*胡适:《胡适的自传》,葛懋春、李兴芝编:《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下卷,第198,198,110,198,109,274,278,279、281,283页。宋儒将“格物致知”的方法论从《大学》中提出来,“方才算是寻得了中国近世哲学的方法论”。*胡适:《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胡适:《胡适文存》一集,第281、285页。将程朱理学的“格物致知”论作为宋学的基本方法和主要贡献是片面的,它只看到程朱理学在“道问学”上的贡献,而无视其“尊德性”,即在道德心性学上的重要贡献。不过,他将“格物致知”视为现代科学方法,可以比肩西方近代经验主义开山鼻祖培根和唯理主义集大成者笛卡尔的方法论,足以说明他对宋学方法的接受与认同。他称宋学是中国学术的中兴,开启了清代学术发展之路,“宋学是从中古宗教里滚出来的,程颐、朱熹一派认定格物致知的基本方法。大胆的疑古,小心的考证,十分明显的表示出一种‘严刻的理智态度,走科学的路’。这个风气一开,中间虽有陆、王的反科学的有力运动,终不能阻止这个科学的路重现而大盛于最近三百年。这三百年的学术,自顾炎武、阎若璩以至戴震、崔述、王念孙、王引之,以至孙诒让、章炳麟,我们决不能不说是‘严刻的理智态度,走科学的路’。”*胡适:《胡适的自传》,葛懋春、李兴芝编:《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下卷,第198,198,110,198,109,274,278,279、281,283页。在谈到程朱理学、陆王心学和清代朴学之间的演变关系时,他说:“程朱的归纳手续,经过陆王一派的解放,是中国学术史的一大转机。解放后的思想,重新又采取程朱的归纳精神,重新经过一番‘朴学’的训练,于是有清代学者的科学方法出现,这又是中国学术史的一大转机。”*胡适:《胡适的自传》,葛懋春、李兴芝编:《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下卷,第198,198,110,198,109,274,278,279、281,283页。他对宋代理学集大成者朱熹予以极高评价,称其“影响近代思想最大最深”*胡适:《胡适的自传》,葛懋春、李兴芝编:《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下卷,第198,198,110,198,109,274,278,279、281,283页。,认为他的科学批判性、怀疑精神和治学方法为清代学术奠定了基础,“我国自十七世纪其后凡三百年的学术研究,实在并不是反对朱熹和宋学;相反的,近三百年来的学者,实是承继了朱子治学的精神。”
胡适将中国学术史描述为一部科学方法的进化史和发展史,建构了一种新的中国学术史模式,使人们清楚地认识到科学方法在中国的演进及其对中国学术史发展的积极影响,自有其重要意义。只是,这样来解读中国传统学术史,是将中国传统学术史极大地“化约”或“简化”了,中国传统学术的丰富内容、特别是其鲜明的人文道德理性精神被去除和遮蔽了。
胡适把宋代和清代科学方法的再发现和再发展视为中国近世学术的开端,旨在为中国现代科学方法重建中继承和利用传统思想资源提供合理的历史解释。他的学术方法便是对宋代和清代学术方法的直接继承。他称“朱熹的宋学为我后来治汉学开拓了道路”*胡适:《胡适的自传》,葛懋春、李兴芝编:《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下卷,第137、51、137、289—290、282、132、139页。,又说清代的汉学和西洋学说为现代中国学术思想的“两大源头”。*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7页。其中,宋明理学、尤其是朱熹的学术方法对他的影响更为持久和深远。
宋明理学在胡适的学术成长时期发挥了重要作用。他说,自己留美转学哲学的原因之一便是,“中国古代哲学的基本著作,及比较近代的宋明诸儒的论述,我在幼年时,差不多都已读过。我对这些学科的基本兴趣,也就是我个人的文化背景。”*胡适:《胡适的自传》,葛懋春、李兴芝编:《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下卷,第137、51、137、289—290、282、132、139页。他晚年总结治学方法的来源和形成时说,“我想比较妥当点的说法,是我从考证学方面着手逐渐地学会了校勘学和训诂学。由于长期钻研中国古代典籍,而逐渐学会了这种治学方法。所以我要总结我的经验的话,我最早的资本或者就是由于我有怀疑的能力。我另一个灵感的来源,也可以说是出于我早期对宋学中朱注的认识和训练。朱熹的宋学为我后来治汉学开拓了道路。”*胡适:《胡适的自传》,葛懋春、李兴芝编:《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下卷,第137、51、137、289—290、282、132、139页。与胡适有忘年之交的史家唐德刚说:“胡适之先生一辈子所最佩服的‘现代’学者,便是‘我们徽州’的朱子了。他认为朱熹是近六百年来,影响我国学术思想最大的思想家和学问家。”*胡适:《胡适的自传》,葛懋春、李兴芝编:《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下卷,第137、51、137、289—290、282、132、139页。又说:“胡适之先生骨子里实在是位理学家。他反对佛教、道教乃至基督教,都是从‘理学’这条道路上出发的。他开口闭口什么实验主义,在笔者看来,都是些表面账。吾人如用胡先生自己的学术分期来说,则胡适之便是他自己所说的‘现代期’的最后一人。”*胡适:《胡适的自传》,葛懋春、李兴芝编:《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下卷,第137、51、137、289—290、282、132、139页。说胡适是现代徽州的“朱子”,“骨子里是理学家”,谈实验主义是些“表面账”,说明在唐德刚看来,胡适学术的根本精神是宋学的,是遵奉朱熹的。
胡适认为,宋学的科学传统被清代学术加以发扬光大,清学是传统学术中最有科学精神的,达到中国传统学术发展的顶峰。故清代学术方法对他的影响最为直接,养成了他的“考据癖”,常爱做一点“半新不旧的考据”。胡适说:“中国旧有的学术,只有清代的‘朴学’确有‘科学’的精神。”*胡适:《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胡适:《胡适文存》一集,第285、298、300页。清代朴学主要包括文字学、训诂学、校勘学和考订学,又称“汉学”或“郑学”。朴学之所以确有科学精神,在于善于运用假设,将归纳与演绎相结合。清代治学方法总括起来有两点:“(1)大胆的假设,(2)小心的求证。假设不大胆,不能有新发明。证据不充分,不能使人信仰。”*胡适:《胡适的自传》,葛懋春、李兴芝编:《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下卷,第137、51、137、289—290、282、132、139页。清代朴学领袖戴震所说的“‘但宜推求,勿为株守’八个字是清学的真精神”。*胡适:《胡适的自传》,葛懋春、李兴芝编:《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下卷,第137、51、137、289—290、282、132、139页。朴学所以有这样的成果都是使用这种科学方法的结果,他说:“西洋这三百年的自然科学都是这种方法的成绩;中国这三百年的朴学也都是这种方法的结果。”*胡适:《治学的方法与材料》,胡适:《胡适文存》三集,第93页。由上可见胡适对清代朴学科学方法和精神盛赞之程度。
胡适说,宋学及朱子的治学虽然给自己后来治汉学开拓了道路,但是清学有“更直接的影响”,其中《马氏文通》是第一方面的影响,“我显然是受了马氏归纳法的影响,知道先归纳相似的例句,分析比较,然后再求其有概括性结论。*胡适:《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胡适:《胡适文存》一集,第285、298、300页。他在博士论文《中国古代哲学方法之进化》的“序言”中说:“我对近两百年来,中国学者在训诂学和校勘学上研究的成果,曾尽量加以利用……因为只有通过训诂学的研究,吾人才能摆脱古人主观注疏的成见,而真正能了解古代典籍的原义。”*胡适:《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胡适:《胡适文存》一集,第285、298、300页。他视清代考据学为中国现代学术思想的两个来源之一,“我们中国到了这个古学昌明的时代,不但有古书可读,又恰当西洋学术思想输入的时代,有西洋新旧学说可供我们参考研究。我们今日的学术思想,有这两大源头:一方面是汉学家传给我们的古书;一方面是西洋的新旧学说。”*因此,他特别喜欢从事考据研究,说:“但我却又有点‘考据癖’!因为我有点历史癖,故我无论研究什么东西,总喜欢研究他的历史。因为我又不幸考据癖,故我常常爱做一点半新不旧的考据。”*胡适:《〈水浒传〉考证》,胡适:《胡适文存》一集,第367页。胡适的考据之作确实相当多,涉及史学、文学和哲学等,特别是其对中国古典小说《水浒传》《红楼梦》和《醒世姻缘传》的作者身世和故事传播的考证,关于禅宗神会和尚的考证,和戴震是否剽窃《水经注》的考证,在学术史上颇有影响。
当然,胡适对宋学、清学科学精神和方法的继承是批判性的。他抨击中国史学缺乏科学精神,说:“中国人作史,最不讲究史料。神话官书,都可作史料,全不问这些材料是否可靠。却不知道史料若不可靠,所作的历史便无信史的价值。”*胡适:《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胡适:《胡适文存》一集,第285、298、300页。对于自己盛赞的宋学和清学也批评其科学性不够。他称宋学对“格物致知”缺乏假设,“宋儒讲格物全不注重假设。……没有假设的解释,也不用实验的证明。这种格物如何能有科学的发明?”*胡适:《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胡适:《胡适文存》第一集,第282页。他又称宋代学者缺乏“历史的态度”,“宋明儒者的毛病在于缺乏历史的态度。……只是缺乏历史的眼光,不知不觉地把他们自己的创见误认作无上权威,后人无法可以推翻他们。”*胡适:《费经虞与费密》,胡适:《胡适文存》二集,第50页。关于清学,他则批评其未能正确看待方法与材料的关系,研究只限于纸上材料,缺乏近代学科实验的态度,成就难以与西方近代相比拟,“中国近世学术和西洋近世学术的划分都在这几十年中定局了。在中国方面,除了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一部奇书外,都是一些纸上的学问;从八股到古音的考证固然是一大进步,然而终久还是纸上的工夫。西洋学术在这几十年中便已走上了自然科学的大路了。顾炎武、阎若璩规定了中国三百年学术的局面;葛利略、解白勒、波耳、牛敦规定了西洋三百年的学术局面。”*胡适:《治学的方法与材料》,胡适:《胡适文存》三集,第97页。
因此,胡适大力输入西方现代科学方法论来改造传统学术方法科学性不足的缺陷,为中国现代学术提供更科学的方法。他把用这种科学方法所从事的“整理国故”,即国学研究称为“新汉学”,称这是中国现代的学术革命。
胡适对宋学和清学方法所作的科学性解释及将它们作为自己学术方法的来源,与其早年接受中国传统学术文化、特别是宋明理学的熏陶和良好教育密切相关。
胡适生长于“程朱阙里”的徽州,朱熹祖籍新安(即后来的徽州府),朱熹的思想对徽州影响极大,徽州自南宋末至明清形成了遵奉朱子思想的新安理学,可以说,朱子学是传统徽州社会的文化大传统。胡适自发蒙读书时起,便接受程朱理学的教育。他最早读的3本书《学为人诗》《原学》和《律诗六钞》是父亲编的,均是以程朱理学思想为指导。他说,“我父亲不曾受到近世自然科学的洗礼,但他很受了程颐、朱熹一系的理学的影响。”*胡适:《四十自述》,曹伯言选编:《胡适自传》,黄山书社1986年版,第33、29、38、61页。可见,程朱自然主义宇宙观和格物穷理的科学态度对他养成求实和怀疑的科学精神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1895年,3岁多的胡适便到村中的小学堂念书,开始了9年的童年和少年学习时期。所读之书除上面3本书,还有儒家的《孝经》、朱子的《小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诗经》《书经》《易经》和《礼记》等,他称这种学习为后来的治学打下良好基础,“我在这九年(1895—1904)之中,只学得读书、写字两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点底子。”*胡适:《四十自述》,曹伯言选编:《胡适自传》,黄山书社1986年版,第33、29、38、61页。不满8岁时,二哥提议先生教他读《资治通鉴》,他不久就把各朝代各帝王各年号编成有韵歌诀以资记忆。他说,书中所载范缜的《神灭论》和反佛教因果说的偶然使自己成为无神论者,“他(指范缜)和司马光的神灭论教我不怕地狱;他的无因果论教我不怕轮回。我喜欢他们的话,因为他们教我不怕。我信服他们的话,因为他们教我不怕。”*胡适:《四十自述》,曹伯言选编:《胡适自传》,黄山书社1986年版,第33、29、38、61页。胡适晚年回忆说,自己之所以会接受实用主义,“它的根源似乎可以一直追溯到我十来岁的初期。……我十几岁的时候,便已有好怀疑的倾向,尤其是关于宗教方面。我对许多问题存疑;我[尤其]反对迷信鬼神。”*胡适:《胡适的自传》,葛懋春、李兴芝编:《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下卷,第128页。
1904年2月,胡适到上海接受新教育,先入梅溪学堂。1905年春,改入澄衷学堂。1906夏,考入中国公学。1908年9月,学校发生学潮,多数学生退学另组“中国新公学”。胡适辍学受聘担任新公学英文教员一年多。1910年8月,他赴美留学,结束了在上海的读书生活。在此期间,他仍然读了诸多中国传统典籍,其影响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中国传统的自然主义哲学。他说,自己读了中国上古、中古几位非儒教和新儒家哲学家的著作,并喜欢墨翟的兼爱说与老庄自然色彩的哲学,“我对于达尔文与斯宾塞两氏的进化假说的一些知识,很容易的与几个中国古代思想家的自然学说联了起来。”*胡适:《我的信仰》,曹伯言选编:《胡适自传》,第89页。二是宋明理学的思想方法。他读的理学书主要有朱子的《近思录》、王阳明的《传习录》和《正义堂丛书》内的程朱语录等,颇受影响,他说:“‘学原于思’一句话是我在澄衷学堂读朱子《近思录》时注意到的。我后来的思想走上了赫胥黎和杜威的路上去,也正是因为我从十几岁时就那样十分看重思想的方法了。”*胡适:《四十自述》,曹伯言选编:《胡适自传》,黄山书社1986年版,第33、29、38、61页。总之,通过对《四十自述》和《胡适口述自传》中相关文献的梳理和分析,可以明显地看出胡适实用主义方法论受到了宋学和清学的直接影响。
胡适学术方法论对宋代和清代学术中科学方法所作的批判性继承,指出了中国学术同样具有科学传统,而且是不断进化发展的;宋学和清学已经具有近代科学精神和方法,是中国现代学术科学方法论建构的传统思想资源,这对促进中国现代学术的科学发展有重要意义。其弊端是,他完全以现代科学方法为标准来衡量和评价传统学术史及其方法,以致将丰富多彩的中国传统学术史“化约”为一部科学方法发展史。正如余英时所说,“胡适思想中有一种非常明显的化约论倾向,他把一切学术思想以至整个文化都化约为方法”,“他所重视的永远是一家或一派学术、思想背后的方法、态度和精神,而不是其实际内容”。*余英时:《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适》,余英时:《重寻胡适历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97—198页。其结果是,这种被“化约”的中国学术史无法真正揭示中国学术史的真相。这种唯科学方法的中国学术史建构是一种“唯科学主义”,只讲科学工具理性,无视了人文价值理性,没有抓住中国传统学术史人文道德理性的本质,存在严重的弊病。
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指出,人的社会行动的发生在于它值得去做或有意义,包括工具理性的、价值理性的、情绪的、传统的四种类型,其中,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行动是最重要的。所谓工具理性,“它决定于对客体在环境中的表现和他人的表现的预期;行动者会把这些预期用作‘条件’或者‘手段’,以实现自身的理性追求和特定目标。”*[德]马克斯·韦伯著、阎克文译:《经济与社会》第1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14页。工具理性不看重行动本身的价值,而看重行动能否成为达到目的的有效手段和选择的手段是否最有效率,因此又称“功效理性”或“效率理性”;它关注的是客观世界。所谓价值理性,“它决定于对某种包含在特定行为方式中的无条件的内在价值的自觉信仰,无论该价值是伦理的、美学的、宗教的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只追求这种行为本身,而不管其成败与否。”*[德]马克斯·韦伯著、阎克文译:《经济与社会》第1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14页。可见,价值理性只看重行为的“绝对价值”,即行为自身的价值,而不计较手段和后果;它关怀的是人文世界、尤其是道德精神世界,亦称为道德理性。东西方文化都具有这两种理性。不过,西方文化、特别是西方近代以来的文化,本质上是工具理性主导下发展起来的,其表现就是科学主导了社会和历史的发展,使西方实现了近现代化,意义重大。然而,由于人们片面强调工具理性,甚至主张唯工具理性论,结果导致对工具理性的过度依赖,给人类社会发展带来严重的问题和危机。西方现代思想家对此已经作出了深刻的批判。以儒家文化为主体的中国传统文化更看重价值理性,中国历史是在人文道德理性精神的主导下发展起来的。进入近代以来,由于受到西方全面冲击,中国开始全面学习西方,其表现就是追求以工具理性为内核的科学和民主的近代化;在看待中国传统文化上,主要表现为西方历史文化中心论和全盘西化论。胡适的学术方法论及其对宋学和清学方法的继承与批判无疑是以工具理性为主导的,本质上是唯科学主义的,中国学术的人文道德理性精神被排除或遮蔽了。他对宋学的肯定只是其科学精神和方法,即“道问学”的方面,而崇尚道德理性的精神和传统,即“尊德性”,则被视为历史的垃圾扫除了,也就是说,最具中国精神的宋学传统并没有被继承。人文学科的研究包括事实认识和价值阐释,事实层面的认识必须用科学的认识方式,然而,建立在此基础上的道德情感的阐释却需要人文的价值判断。
胡适对宋代和清代学术所作的继承和发展对当代中国学术的启示是,在中国话语的人文社会科学方法论建设中,必须继承中国学术重视人文精神的传统,同时大力推进学术方法的科学化,要把工具理性和道德理性统一起来,将科学精神与人文关怀密切结合,只有建立起两者有机统一的学术方法论体系,才能真正建构起有中国话语权的当代学术。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多维视角下传统史学与中国现代新史学关系研究”(12BZS002)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