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刚李沛乐
(1.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重庆中国抗战大后方研究中心,重庆400715;2.加拿大温哥华克罗夫顿豪斯学校Crofton House School,温哥华 V6N 3E1)
抗战前期,美国的远东政策存在一个由消极转为积极的过程,具体表现就是援助中国和经济制裁日本。学界目前对于美国政策转变原因的研究,概而言之主要有两个方面:第一,中国政府的外交努力。“与其派往美国的外交代表陈光甫、胡适和宋子文(1940年6月以蒋介石特使身份赴美)等人的艰苦奔波分不开的。”[1]第二,1938年以后日本的南进政策,而不是日本侵略中国。此一说法最早由日裔美国学者入江昭在 《跨越太平洋:美国与东亚关系内史》(Across the Pacific,An Inner History of American—East Asian Relations)中提出。入江昭不认为日本侵略中国是太平洋战争的根本原因,而是日本的南进政策导致美日关系的尖锐。对美国人而言,英美安全基于相互依赖,日本的扩张意味着对英国在亚洲地位的破坏并削弱了英国的安全;而南进政策的高峰点——珍珠港事件迫使美国对日宣战,使得美国将亚洲战争与欧洲战场联系起来,为本身的安全体系而战[2]363。实际上,除了以上两点,还有一个原因值得关注,即日本对美国在华权益的侵犯。“对于日本对美国在华权益、国际法和美日间条约一而再、再而三的侵犯,美国一次又一次地提出抗议,每次日本都做出它要遵守相关条约和协定的保证,但很快日本当局就无视这些承诺而又一次地破坏美国权益。赫尔对此已经深感厌倦。……事实上,日本没有可能满足美国的条件,正在走下坡路的美日关系已没有回头的可能。”[3]141可以说,抗战前期日本对美国在华权益的破坏,也是推动美国远东政策转变的重要因素。然而,学界对此却没有专门的论述。有鉴于此,从日本对美国在华权益的侵犯以及美国政府的反应两个方面,集中分析抗战前期美国远东政策转变的原因。
1937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不久,美国将远东政策的基调定位为不干涉并致力于保护在华权益,日本政府对此亦三番五次予以保证。尽管如此,伴随中日战争的不断扩大,美国在华权益频遭日本在华军事当局的严重侵犯,美国政府虽多次抗议,但终无效果。
1937年7月16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后不久,美国国务卿赫尔(Cordell Hull)发表和平声明,强调国家间和国际上的自我克制:“我国一贯坚定地主张维护和平,我们主张国家间和国际上的自我克制。我们主张各国都要禁戒使用武力来达到政策目的和干预别国内政的行为。我们主张通过和平协商达到意见一致来解决国际关系问题。”[4]91这项声明被认为“是一项不痛不痒、软弱无力的表态。这个声明表明,美国政府仍然在继续它的所谓不干预政策,而且把它根据《九国公约》和《非战公约》所理应承担的庄严的国际义务弃置一边。正因为赫尔声明只是笼而统之的谈论国际关系准则,而没有片言只语谴责侵略,所以连日本、德国、意大利也都立即声明表示赞同”[5]145。美国前任国务卿史汀生(Henry Lewis Stimson)更是写信给赫尔,称应对远东形势不能仅靠这样一个“强有力的道德呼吁”[6]91。
虽然美国政府在谴责侵略问题上态度欠佳,但是在维护其在华权益方面则非常积极。1937年7月12日,日本曾主动声称会保护列强的在华权益:“日本政府一贯希望维护东亚和平,仍未放弃通过和平谈判来制止目前局势的恶性发展的希望。如果中国方面同意对其非法行为道歉并保证不再使同样非法行为发生时,仍可以采用友好方法解决纷争。但不论如何,日本政府将全面考虑列强在中国的权益。”[4]897月27日,美国远东司长项白克(Stanley Hornbe)专门召见日本驻美大使馆参赞须磨弥吉郎,再次强调日本政府要信守全面考虑列强在华权益的承诺[7]335。28日,日本外相又向美国驻日大使格鲁(Joseph C.Grew)保证:“将用全力保护美国人及他国人民财产和美国及其他国家在受影响地区的权益。他相信香月将军对其军队的完全控制。”[4]98从中可以看到,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不干涉或不卷入远东冲突,同时尽可能保护美国在华权益成为美国远东政策的基调。“国务卿与大使的观点相同,即美国的基本目标应包括:避免卷入。保护美国公民的生命、财产和权利。国务卿对大使提出的在追求上述两个目标的同时可以追求第三个目标的建议表示怀疑,认为不应把巩固与交战国任何一方的关系作为固定目标。”[4]112尽管如此,随着中日战争不断扩大,美国在华权益却频遭日本在华军事当局的侵犯,日本的保证成为泡影。
日军所到之处,从平津到沪宁,美国在华权益均遭侵犯。1937年7月,北平发生日军骚扰美国妇女事件。为此,美国国务卿赫尔专门约见日本驻美大使堀内谦介,“希望可以阻止闹事的日本兵,并且好好管教他们以免滋事,这对日本国家的声誉有好处”[4]94-95。这是中日战争全面爆发以来,日军侵犯美国侨民安全的第一例事件。随着中日战争的不断扩大,日本在华军事当局的破坏活动也不断增加。
1937年8月20日,停泊在黄浦江中的美国亚洲舰队旗舰“奥古斯塔号”(USSAugusta)被日军炮弹击中夹板,造成1人死亡18人受伤。“昨晚六时四十分,停泊于浦江之日舰发砲轰击我南市及浦东一带,有一砲弹落于停泊江海关前之美国旗舰奥葛斯脱号之甲板上。当时炸死美兵一人,并伤十八人,其中五人重伤。”[8]这是中日战争全面爆发以来,首次造成在华美侨伤亡的事件。日本政府对此表示了歉意,但强调“日本政府对第三国在有关战争区域中所受到的损失,不负责任”[4]171。言外之意,日本将此事件归咎于美国炮舰停靠位置的错误。
8月26日,日本大规模轰炸国民政府首都南京。其中,南京中央大学、中大附中、革命遗族学校及志成医院遭到严重破坏。“杀死炸伤几位大学工作人员,此外,也活活地烧死了住在贫民地区的大量和平的中国人民。”[4]173为此,美国政府基于人道主义原则,抗议日军的这种无差别轰炸行为:“这种行动虽然有其军事目标,但实际结果却是不加区别地破坏用作教育或其他非军事目的的建筑物,也残酷地滥杀无辜平民。”[4]173在美国人看来,无差别轰炸的恶例一开,中外非战斗人员均有可能成为战争的受害者。
为了尽可能地减少不必要的伤亡,日本在华军事当局曾经发出训令,希望所有在华美国产业上均刷上明显标志,同时将美国产业的情况尽可能多地告知日本,以便有效地防止美国在华教会不必要的损失。美国照此做了,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亦无济于事。以9月12日日军飞机轰炸惠州美国教会医院为例:“美国政府所得之情报说明3架日本飞机3次在该教会住宅区低空盘旋,当时该区已悬挂两面大号美国国旗,每次飞机所投下之炸弹均命中医院区,严重炸伤医院工作人员及损毁医院和宿舍,当时惠州城并无高射机枪,而教会所在地距中国军队营房地远超过两英里。”[4]177在距离、标志都不成问题的情况下,依然被炸,日军之蓄意与无差别轰炸之危害,由此可见。
相比针对美国在华侨民中非战斗人员的轰炸,1937年9~10月,日军炮弹频繁落入上海租界美军防区的情况更让美国感到事态严重。
9月2日,日军炮兵自虹口公园射击榴霰弹落在第8号岗哨附近,没有爆炸。榴霰弹飞到第6号岗哨后,引起燃烧。
9月9日,9颗72毫米榴霰弹落在第二连驻守附近之富盛面粉厂,9寸炮弹头落在第4号岗哨附近。
9月27日,一颗炮弹落在盛裕面粉厂。
10月2日,12颗炮弹落在鲁滨逊路及苏州河交界处,炮弹直径约为5寸。
10月14日,两颗炮弹落在长平路及马卡姆路拐角处,有40个平民伤亡。
10月15日,一额巨型炮弹落在戈登路。
10月22日,一颗炮弹落在新闸和梅白路拐角处,平民人群中造成死伤50多人。
上述者外,高射机枪子弹及弹片,在不同的29天内落在本防守区域内[4]190。
为了应对此种局面,美国亚洲舰队司令长官亚内尔(Harry E.Yarnell)专门召开会议,参加会议的除了日本军方代表参赞原田将军和日本驻上海总领事冈崎外,还有英国、法国、意大利、荷兰等国的海军官员。此种欲图解决问题的方式显然比仅通过美国驻日大使格鲁照会日本政府更显强硬,但实际效果却不明显,更为巨大的挑战即将到来。
1937年12月12日,日军飞机在天气晴朗的情况下,炸沉了悬挂有美国国旗的长江炮舰“帕奈号”(USSPanay),制造了震惊美国的“帕奈号”事件。该事件最终造成2名美军士兵和1名船员死亡,48名美国侨民受伤。“下午1时38分,‘帕奈号’及其他三艘美孚油轮遭到日本海军航空队军机轮番轰炸,飞机依序向‘帕奈号’俯冲,大部分击中左前舷。日军军机除了轰炸外,更以机炮扫射目标。下午3时54分,‘帕奈号’沉没于长江江水中,舰上一直飘扬的星条旗亦一并为江水所吞噬。”[9]54-58此事普遍被认为是4年后珍珠港事件的预演,美国驻日大使格鲁为此曾用“缅因号”事件①“缅因号”事件,是指1898年2月15日,停泊在西班牙殖民地哈瓦那执行护卫任务的美国海军舰艇“缅因号”遭到水雷袭击并最终沉没,美国以此为借口发动对西班牙的战争,即美西战争。警告日本,罗斯福总统甚至还研究了可能采取的海军行动[10]221。但最终没有付诸实施,因为他“不愿意用战争的办法解决问题”[11]497。
对美国政府来说,1938年可谓是政策开始转变的关键一年。因为即便是发生了“帕奈号”那样严重的事件,日本仍然没有任何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继续破坏美国在华权益。尤其是1938年11月东亚新秩序声明的发表,将日本独霸中国的野心暴露于世,在此前后,美国的远东政策开始转变。
从1937年8月起到1938年9月的两年零一个月间里,“被炸毁的美国教会和学校共有36处,被炸伤的美国侨民共有25人,被炸毙者共有24人,被炸沉的军舰有1艘,被击毁的旅客机有1架。据大概的估计,在这2年里面,美国在中国财产的损失,已超过1亿美元以上”[12]614。
1938年1月15日,美国驻华大使馆已经接到了15宗日军侵入美国产业的报告。“日军乘两辆卡车,闯入联合基督教会的院子中,抢走一架钢琴和其他财产。日本大使馆在制止这些暴行方面是无能为力的,而日本皇军则或者不愿意或者无法向美国的资产提供足够的保护。”[4]2201月27日,南京又发生日军掌掴美使馆外交人员事件。“他用手掌掴我(时任美国驻南京使馆阿利森——引者注)的脸,然后转身也打了里格斯(南京金陵大学的教师——引者注)一巴掌。跟我们在一起的那位宪兵队员有气无力地去阻止那个日本兵,他们中一个用日语说‘他们是美国人’或同含意的句子。这样,我们退出大门外街。当那位日本兵听说我们是美国人时,他马上狂怒到脸发青,口中重复说‘美国人’,他也想再试图去攻击里格斯先生,当时里格斯离他较近。那位宪兵队员阻止了他,不过,他还是扯破了里格斯的衣领,有几只衣扣也被扯掉了。”[4]225此事以日本政府的道歉,惩罚有关单位之指挥官和26名日军士兵告一段落。这些行为不仅性质恶劣,而且是发生在“帕奈号”事件后不久,这使得美国越来越认识到日本政府可能根本无法控制日本在华军事当局的行动。
因此,随着战线的扩大,日军所到之处,侵犯美国在华权益逐渐成为常态,日军侮辱美国国旗、轰炸美国在华教会和医院、抢劫破坏美侨资产、殴打美侨等事件层出不穷。
1938年4月13日,济南齐鲁大学长老会传教士卡尔森(A.L.Carson)博士,被日军士兵强迫离开周村(今淄博周村)的火车,他的行李被扔掉,并且被反绑后滞留周村火车站警卫室达三个小时[13]64。5月24日,南通州(今南通)之美国长老会教堂和美国长老会妇女圣经学校及其住宅遭受日本飞机的轰炸造成严重破坏。10月24日,又发生河南桐柏路德兄弟教会遭遇日军轰炸事件,结果,美国侨民年仅三岁的菲比·尼赫斯(Phoebe Nyhus)被炸死,其母亚瑟·E.尼赫斯(Arthur E.Nyhus)夫人及其八岁的姐姐露丝·尼赫斯(Ruth Nyhus)受伤。不仅如此,有的地方反复被轰炸多次,比如河南郑州的美国南方浸信会医院,自1938年2月以来已经被轰炸7次。11月13日,14日和18日,3次轰炸在太平的基督教及联合传教差会。11月13日和23日炸毁湖南衡阳美国长老会北方差会的医院和教会。12月24日和29日,轰炸桂林基督教及联合传教差会,结果造成差会职工及在该处居留的难民的死伤事件[4]271。
总而言之,到1938年12月底,日本侵犯美国在华权益的案例总计已经不下300件[4]226。总体来看,日军侵犯美国在华权益的类型主要分为以下三类:第一是针对在华美国侨民人身安全的损害;第二是对美国在华侨民财产的破坏。其中被破坏的对象又可分为七类:“教会本身、教会学校和图书馆、教会医院、美侨住宅、美国在华工厂和公司;美侨个人财产;美国在华使领馆和炮舰等。”[14]126以第一类为例,从1937年到1941年,在中国被日军杀死或伤害的美侨共65名,其中死亡6名,伤59名。详情可见表1。
如此频繁且性质严重的破坏行为,使得美国政府对日本在华军事当局行为背后的动机有了更深刻的认识,驻日大使格鲁曾言:“这样不断地轰炸攻击美国在华资产则会导致美国愈来愈相信这类攻击是有意的,是把外国势力逐出中国之外的整个计划中的一部分,情况使我们无法作出其他的结论。”[4]269由此可见,美国政府的认知也是一个逐渐增强的过程,从开始的寄希望于日本政府的管控到后来明了日本政府的软弱无力,再到最后日本独霸中国结论的得出。尤其是1938年11月3日,日本发表了所谓建设东亚新秩序的声明,即第二次近卫声明,让美英等国完全看清了日本的野心。这个声明的要点是:“帝国所希望于中国的,就是分担这种建设东亚新秩序的责任。帝国希望中国国民善于理解我国的真意,愿与帝国协作。固然,如果国民政府抛弃以前的一贯政策,更换人事组织,取得新生的成果,参加新秩序的建设,我方并不予以拒绝。帝国深信不疑,各国也将正确认识帝国的意图,适应东亚的新形势。特别是对各盟国的一贯厚谊,深表满意。”[15]593
表1 1937-1941年在华美侨伤亡详表[14]126-127
一般认为,这项声明主要表明了日本关于建设东亚新秩序的坚强决心,因此强烈地刺激了英美各国[16]17。对此,美国迅速做出反应,向日本提出建议。要求按照《九国公约》的精神,恪守对中国的门户开放、机会均等原则并尊重美国的在华权益,批驳日本所谓“形势已经发生变化”的说法,指出形势的改变“是由于日本的行动所致”,表示不承认“任何一个国家有必要或有理由在一个不属于它的主权范围的地区内规定一个新秩序的内容和条件,并自命为那里的掌权者和司命者”,反对“任何美国的权利和责任被任何别的国家的当局或代理人的专横行为所废止”[17]146。此后,美国的远东政策发生改变,逐渐由消极转抗议变为积极行动。
在正面呼吁日本政府保护美国在华权益无效后,美国政府开始转变政策,道义禁运与援助中国成为表明美国态度的重要选择。此后不久,为了进一步明确其维护远东权益的决心,美国政府很快又宣布废除《美日商约》,为美国对日全面禁运扫除了法律障碍,也标志着美国的远东政策进入新阶段。
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书》中,明确记述了日本在华军事当局侵犯美国在华权益对美国转变远东政策的影响:“近卫和广田,在一九三八年一月二十二日的议会施政方针演说中,都再度强调日本希望增进与西方各国的友好关系。广田并重申了对于西方各国在华权益给以最大限度尊重的明确保证。但在一九三八年上半年当中,尽管东京的美国大使不断向广田提出抗议,而日本陆军部队却经常无理地侵犯美国的在华权益。这种敌对行为的表现,使日本蒙受极大的不利。因为在一九三八年六月十一日,美国对日本实行道义禁运,禁止对日输出飞机及其他武器。”[18]131对此,日方亦不讳言:“日本曾一再说明,等待事变解决以后,当然要采取恢复第三国权益的方针,但英美等列强却对此持怀疑态度,遇事便向日本提出抗议和谴责。在这种不正常的状态下,争执问题不可避免地越积越多,在这个过程中,日本和英美之间的对立便越来越不好解决了。”[16]17
所谓道义禁运,是指美国国务院以政府名义呼吁美国的飞机制造商和出口商,不要向轰炸平民的国家和地区出售任何飞机、航空武器、飞机引擎、飞机部件、航空设备附件或炸弹[3]112。道义禁运虽然没有强制实施,但是从后来的实际效果看,还是取得了相当的成效(见表2)。可以说,美国远东政策的转变,是从道义禁运开始的。
表2 美国对日出口飞机及零部件情况表(1938年)
对华援助方面,1938年底也有了实质性的进展。1938年秋,美国财政部长摩根索(Henry Morgenthau,Jr.)与国民政府代表陈光甫谈判对华贷款问题。截至此时,美国政府内部对于通过援助中国以遏制日本的策略已经基本达成共识。1938年12月15日,在援助计划的细节得到澄清之后,美国国务院发布了关于进出口银行同环球贸易公司达成2 500万美元信贷协议的通告[19]31。虽然援助数额不大,大致相当于美国当时打造一艘战列舰的费用或稍多一些,但是对中国抗战的鼓舞作用却不可小觑。蒋介石即称:“借款成功,全国兴奋,从此全国抗战精神必益坚强,民族前途实利赖之[20]77-78。”
如上所述,虽然美国成功实施了对飞机及其零部件的禁运,但仍有其他大量的战略资源如石油、钢铁等原料输出日本。日本在华军队把这些用美国原料生产出来的炸弹又扔向了美国在华资产。1939年3月30日,格鲁就日军轰炸美国在华资产再次向日本外相广田提出强烈抗议。声明中提到,从1938年2月到1939年3月的一年时间里,又发生“不下135件日军空袭轰炸危害美国人生命及造成美国资产损毁的事件”[4]270。1939年7月6日和7日的轰炸中,有5颗炸弹落在离美炮舰“图图伊拉号”(USSTutuila)不到200码(约183米)处。根据7月10日的美国国务卿备忘录显示,赫尔对日本破坏美国在华权益的行为进行了严厉警告:“把别国的人民在光天化日下脱光衣服对任何国家的人来说都是于理不容的……如果我国公民在中国会被这样强脱衣服至裸体被公之于众的话,我国将会被煽起强烈谴责和愤怒之潮。”[4]287此时的赫尔对于日本在华军事当局的行为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为了维护与日本的友谊并且保护在华侨民的人身和财产安全,美国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和耐心,但均付诸流水。为了保护美国在华权益免遭进一步破坏,美国政府表明远东政策的时机已经到来。”[21]636-637截至此时,就连一向主张对日温和的格鲁也渐渐改变主意,日本正离他自己所期望的“温和派”掌权的目标越来越远:“我讲话的语气很重要。现在需要的是斩钉截铁地讲实情——呼吁停止轰炸、侮辱、限制贸易和其他具体的侵华美国权益的行为。”[22]289
很快,作为报复,美国政府于1939年7月26日突然宣布将于六个月后废除1911年签订的《美日商约》:“为有助于重新考虑,以及为更好地保卫和促进美国利益以符合新的形势发展的需要,美国政府根据该条约第十七条规定的程序,特此通知要求终止此项条约。”[23]396当时,《泰晤士报》关于此事有则精当的评论:“美国废约之举,足证美国不但有维持其远东利益的决心,而且要对侵犯美国权利的日本采取报复行动,换一句话说,倘若日本在华军人继续任意掌掴美国侨民的面孔,故意令美国在远东丧失威信,则日本应知美国有维持其威信的决心,并将不惜与日本相周旋。”[12]614日本当然也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威胁:“自昭和14年(1939年)1月以来,基本上保持沉默的美国,7月26日,突然通知日本废除日美通商航海条约。这对日本真是个晴天霹雳,从此以后,美国的援蒋反日政策便越发露骨起来了。”[16]18
由于此前美国在没有提前废除商约的情况下,贸然宣布对西班牙和意大利实施禁运,两国反以破坏条约指摘美国。所以此次美国为了不给日本机会,先行废除《美日商约》,这就消除了美国对日全面禁运的法律障碍。日本政府对此也极为明了,马上以开放长江下游航运相诱,希望可以续订商约,遭到美国政府的拒绝。
美国主动废除《美日商约》,尽管并不意味着立即开启对日全面禁运,但广义上说它同道义禁运一行,都是对战时中国施以援助的一种方式。由于当时英日之间正在进行所谓的远东慕尼黑阴谋(指《有田-克莱琪协定》的签订——引者注),英国为了绥靖日本,完全承认日本侵华所造成之实际局势,因此,美国此举表明站在中国一边,无疑为国民政府打了一剂强心针。蒋介石得知此一消息后,立即致电驻美大使胡适,“美国宣布废止日美商约,正义力量顿见增加,我全国军民闻之极感振奋”[24]448。1939年7月31日,蒋介石又在接见美国驻华大使詹森(Nelson T.Johnson)时高度称赞美国废除商约乃“辉煌的行动”,赞扬它减轻了中国所面临的深刻危机,并表示中国对此将不会忘却[24]448。
实际上,从1934年的《天羽声明》开始,日本就早已流露出独霸亚洲的企图,扬言要把西方势力赶出中国。从“九一八”事变到“七七”事变,面对日本侵华的逐步扩大,美国的远东政策从史汀生的不承认主义发展到不干预主义。美国此举背后的意图十分明显,希望以此换取日本对美国在华权益的尊重,结果缘木求鱼,毫不奏效。到1938年,日本在华军事当局侵犯美国在华权益的事件不绝于耳。1938年11月,日本政府更是提出大东亚新秩序,公然挑衅美国的门户开放政策。到此为止,美国的远东政策开始从消极的不干预主义转变为积极的经济制裁日本。可以说,日本对美国在华权益的侵犯也是推动美国远东政策转变的重要原因。正如当时的杂志《日本外交》中所言,东京的舆论非难美国对日采取“敌对行为”,指责欧战发生后,美国在远东为英法保护权益。“其实,美国是对贪婪无厌的日本侵略者,屡次作善意的警告。美国不是为英法保护权益,而实是为自己的权益作最大的努力。欧战发生后,日本已经不把英法放在眼下,排除英法权益已成日本最近外交政策的基干,但是排除英法权益,自然也害及美国。今日在太平洋上有保护权益的实力的国家,只有美国,美国要保全太平洋上的权益,也自不能忽视当前的危机。”[25]598
美国学者迈克·沙勒(Michael Schalle)在其著作《美国十字军在中国》中曾经提出一个重要的议题:“中国保守的民族主义者为什么要向美国的政策设计者寻求帮助呢?”[13]3-4沙勒作为一位西方学者,在论述战时中美关系时,首先想到的是中国为何需要美国的援助而非美国为何要援助中国。这是一种带有西方中心论的先入为主式的思维逻辑。实际上,战时中国为何需要美国的援助似乎不难回答,而相较之下,美国为何会援助中国则需要认真思考。当前学界对此一问题的研究,较少关注日本对美国在华权益的损害与美国远东政策转变之间的关系,导致得出入江昭那样的观点。当然,我们不能否定日本南进政策对美国远东政策转向的影响,但也绝不能忽视美国在华权益遭受损害的推动作用,将中国的抗战既沦为“他者”,否定中国抗战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起点与终点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