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混搭理论视角下摩梭人婚恋观念研究：泸沽湖地区例证

邬欣言 林启洋 杨小军

（1.武汉大学哲学学院 湖北武汉430072；2.湘潭大学哲学系 湖南湘潭 411105；3.华中科技大学社会学院 湖北武汉430074）

居住在川滇交界处的摩梭人，以存留至今的母系社会闻名于世，其与父系社会截然不同的婚姻习俗①摩梭人坚持走婚习俗，“暮合晨离，男不娶、女不嫁”，在恋爱期间，男方夜间偷偷到女方家中偶居，清晨又返回自己家中，只有当双方两情相悦、关系固定了，男方才公开夜夜走婚，如果双方情投意合，可以长期保持阿注关系，一般不移情别恋；关系确定要通过佐佐嘎仪式，举行敬锅庄礼，即为简单的定亲。用散糖（男方买糖及其他东西送给女方和男方的亲戚）等方式让亲戚朋友知道两人的关系。走婚双方都不是对方家庭中的成员，除了情感和性之外，不涉及经济和利益牵扯。女方有了小孩并到其满月时，要办玉米酒，进而向整个村庄公布孩子的父亲，而孩子则跟随母亲生活，父亲在他自己的家庭中以舅舅的角色教育侄子侄女，走婚关系的建立和解除全凭两人感情，男方不再来访或女方不再接待，宣布关系破裂，男女双方可以自由结交其他的伴侣。——整理自微信公众号“摩梭有话说”，作者系凉山州泸沽湖摩梭文化研究会会长李达珠。广受关注。泸沽湖地区是摩梭人主要聚居区之一，在20世纪90年代大力发掘少数民族旅游资源之前，这里交通闭塞，发展落后，但宋恩常、詹承绪、严汝娴、宋兆麟等学者在这片“学术田野”上完成了一系列有关摩梭社会的著作，产生了重大学术影响[1]。

一、问题的提出

随着泸沽湖机场和丽宁高速公路等项目的建成使用，摩梭地区迎来新的经济增长点，摩梭社会也开始以更加开放包容的态度迎接外来人口和文化的涌入，在经济结构、文化传统等方面经历着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型[2]。这种转型对摩梭社会婚姻家庭产生了很多的影响，如：走婚人数减少，登记结婚的摩梭人比重不断增大；走婚地域范围逐渐扩大，外来婚增多；走婚形式脱离传统，变得更加浪漫；婚俗向汉文化靠近，母系家庭的结构不断缩小，比重降低，父系家庭数量增加，妇女在家庭生活中的地位发生改变等[3-4]。已有研究让我们知晓了当前摩梭社会婚姻家庭的架构所发生的显著性变化，但社会学研究历来重视对处于社会情境中的行动者的观察与思考，因此本研究对潜藏在这些变动的形式和结构中的人的观念更感兴趣。婚恋观念作为人们对婚前恋爱、婚姻生活以及婚恋中性爱取向等问题的基本看法，是人们对待婚姻和恋爱的内在标准和主观意见[5]。在已有的研究中，直接以摩梭人婚恋观念为主题的研究相对较少，在一些有关摩梭人的婚姻制度研究当中会略有涉及，这些研究认为：摩梭人的婚恋崇尚个人意愿，追求自由；坚持两厢情愿、女性自主，呈现出男女和谐平等的非独占式两性关系；择偶标准简单，感情关系纯粹，婚姻中不涉及物质或利益纠葛[6-7]。然而，这些研究并未对摩梭人婚恋观进行系统的调查和分析，且时间相对较早，而当前摩梭社会已发生了许多新变化，因此对当下摩梭人的婚恋观念进行研究，能够增进人们对“母系社会”的认知，展示摩梭人价值观在社会变迁过程中的变化，进一步引发人们关于少数民族文化在现代文明推进中将如何存续等问题的思考。

已有的对少数民族婚恋观念的解释有两种路径。一种是将少数民族婚恋观念置于传统向现代变迁的框架中进行考察，探析在这一过程中传统和现代的文化分别对少数民族婚恋观念的形塑作用，从中归纳出当前该民族婚恋观念的特点。如石德生关于转型期撒拉族婚姻家庭观念的研究[8]，雷光明、元帅对少数民族婚姻家庭观现状的思考[9]。另一种路径则是从多元文化的视角去考虑，探讨本民族文化与外族（以汉族为主）之间互相交融和发展的过程，认为少数民族在整体交融的文化环境中形成了多元并包的婚恋观念[10-11]。也有学者如阎云翔提出在婚姻家庭关系领域中看似矛盾多元的观念可以用个体化这条线索串联起来的观点[12]，但其是否适用于对少数民族婚恋观念的理解还有待继续验证。以上两种路径各有可取之处，在说明少数民族婚恋观念上均具有一定的解释力。但是尽管如此，每一种路径都有继续优化的可能性。在第一种“传统-现代”的框架中，何谓“传统”，何谓“现代”，这本身就是一个被建构出来的概念，一些在主流社会看来很“现代”的婚恋观念，可能对于某些少数民族而言只是其文化根源中约定俗成的“传统”；第二种“本民族-外民族”的框架中，比较强调“本民族”与“外民族”的异质性和界限，却忽视了在社会变迁中，不同民族文化的婚恋价值观念可能本来就存在着部分共性。因此本研究试图引入第三种较为综合的解释路径——文化混搭理论。“文化混搭”首先是一个文化心理学的概念，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不同文化元素在同一时空中呈现时个体的知觉及心理变化[13]；其被归属于“会聚主义文化观”，是以强调文化对个体影响的部分性、异质性、多样性和文化之间的交互性、动态性、演化性为特征的。因此，文化混搭理论可以弥补以往两类研究路径的缺陷，既关注文化多元性，也重视文化变迁的内部理解[14]。摩梭社会正经历转型，本土与外来，传统与现代的各种价值观念冲击着人们的生活，那么其婚恋观念又将呈现怎样的特点？从文化混搭理论的视角又该如何去理解这些特征？

二、研究方法

社会科学研究中，研究方法的选择要对应研究的性质、内容和目的。如问卷调查法通过发放统一设计的问卷，向被选取的调查对象了解情况或征询建议意见，通过对资料进行量化处理，得出相对客观的描述性结论，对现状或问题进行直观反应。而访谈法则可以通过与受访人面对面的交流，了解受访人对某一问题或现象的潜在动机、态度和情感。对一些开放性的问题进行讨论时更具优势。基于已有的对摩梭社会婚恋现状的大致了解以及进一步探索摩梭人婚恋观念的学术好奇心，本研究结合上述两种方法展开探讨。

（一）问卷调查

本研究采用立意抽样的方式，根据研究者对研究目的和研究对象分布情况的了解，抽取大兴镇城区、落水村、里格村、皮匠街这四个不同地域层次①宁蒗视窗大兴镇 http://www.ynnl.gov.cn/newsshow.asp?id=358中的部分摩梭人进行调查。发放自行编制的结构化问卷174份，回收有效问卷152份，有效回收率为87.4%。在152名摩梭人中，男、女性样本各占51.3%、48.7%。从年龄分布来看，受访者中年龄最小为15岁，最大为45岁②因为年纪较大的摩梭人不具备听懂汉语和阅读汉字的能力，故而在发放问卷时有意地选择那些年轻且具备听说汉语能力的摩梭人。。从调查样本的受教育程度来看，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的占4.6%，受教育程度为小学的占9.9%，初中的占29.6%，职业高中、技校、中专的占13.8%，高中和大专的分别占12.5%、7.2%，本科及以上的占22.4%。从婚恋状况上来看，目前单身的占40.1%，18.4%的人在恋爱中，40.8%的人已婚，仅1人离异，占0.7%。从职业构成来看，学生占23.7%、务农者占15.8%，自由职业者占16.4%，个体经营者占17.7%，除此之外教师、医生、护士、会计、交警、公务员等职业的从业人员也占一定比例，收集整理问卷信息之后，利用统计软件进行简单的数据分析。

（二）半结构式访谈

围绕恋爱、择偶、走婚/结婚、婚后生活等主题对十余名摩梭人进行了访谈，访谈对象的基本信息见表1。在归纳和整理访谈逐字稿的基础上对其进行定性分析，形成了对摩梭人婚恋观念的概括总结。

三、研究结果

基于问卷数据及访谈资料的整理分析，得到了摩梭人在恋爱、择偶、婚姻与性等问题上的观点和态度，以下为具体呈现的研究结果。

（一）摩梭人的恋爱观念与择偶观念

1.摩梭人的恋爱观念

从恋爱的主动性、恋爱中的牺牲精神、恋爱动机、恋爱中可接受的接触程度几个方面考察了摩梭人的恋爱观念。如表2所示，在152名摩梭人中，对“主动追求恋爱对象”一项选择“同意”“比较同意”和“非常同意”的百分比共计为87.5%，而“比较不同意”和“非常不同意”的百分比合计为12.5%。总体而言，摩梭人的恋爱态度积极、主动性强。对“是否愿意为追求真爱而做出一定牺牲”一项，有61人选择“愿意”，占总人数的40.1%，只有12人选择“不愿意”，占7.9%，有79人选择“要视情况而定”，占52%。在恋爱动机方面，有106人认为恋爱是为“建立美满家庭”，占样本总数的36.8%，可见摩梭人的恋爱动机注重实际，考虑长远；有93人认为恋爱是为“寻找人生伴侣”，占31.8%，23人认为恋爱“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占7.9%。其它诸如“满足生理需要”“消除寂寞空虚”“完成父母心愿”以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占一定比重，呈现出多元化特点。在恋爱过程中，28.9%的摩梭人最大限度能接受的接触程度是“牵手”，36.2%的人选择“拥抱和亲吻”，13.2% 的摩梭人表示能接受“同居”，21.7%的摩梭人则表示“无所谓”，可发现摩梭人在恋爱中对于双方的接触还是持一种比较开放和宽容的态度。

表1 受访者的基本信息表①若干名被访者当中，留下较完整的信息且访谈内容与本研究主题相符的共有8名，为保护个人隐私，隐去了真实姓名。

表2 恋爱观念相关百分比分布表（N=152）

2.摩梭人的择偶观念

本研究从择偶途径、择偶标准两方面对摩梭人的择偶观念进行了调查。

（1）择偶途径

在152人中“希望或已经通过自己认识、接触婚恋对象”的占80.3%，“经同学、同事或朋友介绍认识”的占12.5%，“通过父母亲戚安排认识”的占5.9%，“通过网络交友认识”的占1.3%。可以明显看出，摩梭人的择偶具有较强的自主性。对访谈资料的分析发现，摩梭传统观念当中就认可摩梭人进行婚恋选择的自主权，因此当下摩梭社会的这种自主性择偶也是一种对传统的遵从。

现在的年轻人都管不起啦，他们都有自己的看法，双方看对眼之后，家长一般也不会反对的，家长如果干涉子女的婚事是害羞的。（C7）

但与汉族的社会比较相似的是，父母、亲戚和朋友等在摩梭人择偶过程中，也发挥着一定的作用。

我们摩梭人在这方面是自由的，你可以自己找喜欢的人。但是毕竟我是女孩，而且胆子又小，接触的人不多，自己不去找对象，所以亲戚朋友觉得合适的也会介绍。（C2）

他（丈夫）是货车司机，经常会和朋友到我表姐的烧烤店吃烧烤，我那段时间在烧烤店里帮忙，他来的次数多了，我们就慢慢认识了，后来才听说他是离婚了的，朋友们就撮合我们在一起，慢慢就成了。 （C3）

（2）择偶标准

在问卷所涉及的各项择偶标准中，获选率从高到低分别是“人品性格”（71.7%），“两人的感情”（71.1%），“能力和才干”（38.2%），“生活习惯”（27.0%），“民族信仰”（21.7%），“经济基础”（21.1%），“兴趣爱好”（20.4%），“身体健康”（17.8%），“家世背景”（10.5%），“年龄”（7.9%）， 学历”（7.9%），“职业”（6.6%），“外貌形象”（4.6%）。

第一，人品性格方面的偏好。在访谈当中，被访者们几乎都无一例外地重点强调了对对方人品性格的要求。摩梭女性在择偶时较为看重的是孝顺、踏实、勤快等品质，实际上这是在传统的摩梭文化中就存在的择偶标准。

他（丈夫）人缘好，也很大方，对父母也比较孝顺。（C2）

其实这些事情上每个人还是会有她自己的一些要求。像那些学历高的，她找对象时肯定也会找一个学历高的；那些外出打工的，眼光也是很高的，又要人家有钱，又要长得一表人才。至于品质嘛，就是人要踏实，能干，不要太懒。（C3）

个体的人生经历会影响个体的择偶标准在此方面的特点，比如C6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摩梭女大学生：

现在我主要把时间和精力花费在工作上，没怎么考虑过这些问题。不过考虑到婚后生活，我还是觉得人品性格是最重要的。我希望他有家庭责任感，有事业心，肯上进，孝顺父母也是非常重要的。 （C6）

除了希望对方孝顺父母外，C6还要求对方有责任感，事业心，肯上进。

当男性谈到自己的择偶标准时，对配偶的贤惠善良、大方孝顺、勤劳节俭等较为传统的美德比较看重。

最重要的是人品吧。你知道我们走婚是各自居住的，所以双方都应该忠诚，才能共同维系这份关系。女人家就应该贤惠、大方、孝顺、对人友善，她要对自己的父母好，会过日子。像勤劳能干、节俭持家这些都是比较基础的……也会考虑一些别的，走婚也是要考虑两个家族的经济条件大致相当，在社会关系上互相扶持、人际往来的圈子差距不大，也就是你们常说的门当户对。（C5）

我个人最看重的是性格品质吧，百善孝为先，孝顺是最重要的品质。其他的像外貌、经济基础都是次要的，可有可无吧。（C8）

第二，摩梭人在择偶时非常注重两人的感情，常被形容为“重感情、轻物质”[15]。按照摩梭人走婚的婚姻习俗以及与此相适应的家庭制度，配偶的家庭经济状况很少会对两人的关系产生实质性的影响，所以重视感情而较少提及物质条件也是摩梭社会的文化传统。在访谈中发现对当前摩梭人而言，经济基础虽然不是最重要的因素，但并非完全不加以考虑。

经济基础的话因人而异吧。我们家的家庭条件你也看到了，不敢说是整个永宁地区的摩梭人中最好的，但也还算不错，我也整天在外面跑，不会太多考虑对方的经济条件，只要能和我以及家人合得来就行，双方感情才是最重要的。（C1）

年轻漂亮的姑娘想找个子高的，长得帅，家庭条件好，又有本事的小伙子。（C4）

第三，民族与信仰方面的标准。在问卷调查的结果当中，有21.7%的摩梭人表示在择偶时会考虑民族和信仰因素。而在访谈当中，被访者表示对配偶的地域、族别等的标准都比较宽松，关键在于“缘分”，其中C2和C3这两位摩梭女性的配偶也并非摩梭人。

是不是摩梭人没有太大关系，我们摩梭人自古以来就没有这种不和外族通婚的传统。在我看来之前鲜少有异族之间通婚的例子是因为隔得远，交通不便。而现在交通很便利，大家的想法也更开明，只要两个人的三观彼此相符，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她是什么族，信喇嘛还是信达巴都不成问题。 （C1）

不过如C5所说，对民族和信仰是否有要求，其实和婚姻方式的选择可能有一定关系：

如果是走婚的话多数人还是找摩梭人，因为认可彼此的生活习惯。也有的泸沽湖边的汉人，在这里居住了很多年，对我们摩梭习俗相当熟悉的，有些也会和我们摩梭人走婚，不过这样的情况比较少。 （C5）

第四，年龄和外貌方面的偏好。虽然在问卷调查的结果中较少人提及年龄和外貌这些标准，但是从访谈资料来看，摩梭人有和汉族社会相同的 “男大女小”的年龄偏好，并认为这有利于家庭稳定。

我们一直传下来的规矩就是夫妻二人中，男的要比女的年纪大，但是也不能大太多，男的比女的大才能更好地照顾家庭，担得起事情，扛得住压力，如果两个人年龄差距太大，看起来就很不相配，这种情感是不会稳定的。（C4）

也有对配偶年龄不做具体要求，一切随缘的。C6和C8这两位受过高等教育的摩梭人被问及年龄这一标准时，做出了比较开放、个性的回答。

年龄的话，最好比我大，大5岁的范围内都可以接受，比我小但心智比我成熟的也行，这样才能给我安全感；身高最好比我高，容貌的话看得对眼就行，不要求他是男神。（C6）

年龄只要不差得过大就行。其实我个人看来姐弟恋没什么，女的大个二三岁，会更加理性成熟，不会像幼稚的小女生那样轻率、不懂人情世故。（C8）

可见，当下摩梭人在择偶时对配偶的年龄包容度较高，标准也比较多样；而在外貌方面，虽然大多数被调查者不会特地去强调，但是外形条件好的男性和女性在恋爱择偶当中还是更受欢迎。

女孩子身材好、长得漂亮，大方、会做人的，男孩子勤快、能干、懂事的都比较讨人喜欢。（C7）

很多女的长得好看，身材又好，追求的人很多，自己挑来挑去找不到合心意的，眼光越来越高，就成了“剩女”呢。 （C4）

（二）摩梭人的婚姻观念与性观念

1.婚姻观念

本研究通过婚姻形式的选择和影响婚姻幸福的因素这两个方面的调查来了解摩梭人的婚姻观念。

（1）婚姻形式的选择

如表3所示，152名摩梭人样本中“希望或已经选择一夫一妻制婚”占70.4%，选择“走婚”的占29.6%。影响摩梭人婚姻形式的选择的原因很多，有出于经济环境和发展资源等因素的考虑，立足于个人的长远规划与发展而选择一夫一妻制婚的；也有受父母婚姻形式影响，比较认同一夫一妻制婚；还有的则认为一夫一妻制婚更符合时代要求。

表3 摩梭人婚姻观念相关问题百分比（N=152）

我们村的女孩子嫁到外地的多一些，走婚的少。我们那村穷，家里人当然想把孩子往条件好的地方嫁。 （C2）

其实我爸妈是从摩梭人的大家庭中分离出来的，他们在自己的小家庭中经营婚姻生活，我感觉自己很幸福，其实我觉得自己和其他汉族家庭的同学差距不大，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我觉得自己以后也不会走婚，虽然走婚形成的大家庭有它自己的特色，但它限定了今后只能在泸沽湖地区发展，我觉得自己今后还是想在外面定居，在大一点的城市各类资源比较丰富，公共设施完备，生活会更加便利。 （C6）

那些在外面读书或者工作的摩梭人在观念上是和传统的摩梭人有差距，但是我们也能理解，也会尊重他们的意愿，毕竟结婚才是这个社会的主流。（C5）

选择走婚的C8则认为自己也是受父母婚姻形式的影响，同时，他为坚持走婚赋予更多的意义和价值——他对弘扬本民族文化有坚定的自信和强大的使命感，希望通过自身的走婚实践将这种传统习俗巩固下去。

一方面因为我的父母是走婚的，我的爷爷奶奶也是如此，走婚能够避免婆媳关系、财产纷争，家庭氛围很好；另一方面走婚是摩梭文化中最独特和重要的部分，但是现在越来越多的摩梭人开始走出自己的家园到外谋生，我们本民族的文化传统还是需要人来传承和发扬的，作为摩梭儿女我坚信自己有这个义务。（C8）

另外，走婚关系赋予双方的自由或许构成了人们坚持这一形式的重要原因。

两个人不合，关系破裂就好聚好散，互不打扰，也不会有什么财产纷争，各过各的。（C3）

总体而言，尽管数据结果显示当前摩梭社会的一夫一妻制婚姻占主流，但在泸沽湖地区依然有不少人选择传统的走婚形式，且从访谈来看，婚姻形式选择的不同理由充分显示了传统文化与个人理性对摩梭人婚恋的影响。

表4 对待三种性行为的基本态度百分比（N=152)

（2）影响婚姻质量的重要因素

从表3可以看到，“共同的生活习惯和生活理念”及“彼此专一的爱情”成为摩梭人眼中影响婚姻质量最重要的两个因素，分别占68.4%和61.2%，有53.9%的人选择了“匹配的性格”，而“充足的物质条件”“和谐的性生活”则没有太多人选择。而在“对影响婚姻质量的内在因素”进行选择时，81.6%的人选择了“信任”，75%的人选择了“尊重”，而“新鲜感”“激情”和“浪漫”则很少被他们提及。

2.性观念

性观念是一个具有综合性的概念，指对包括性生理、性心理、性行为、性道德等问题的相关认识和看法[16]。在摩梭社会，由于受“害羞文化”①害羞文化严禁血缘亲属走婚，连语言上也禁止有关任何性话题，在亲属面前提及情人、走婚、怀孕等词汇被认为是触犯禁忌的，而在公共场合谈论与性相关的话题也被视作令人羞耻和不安的，当然这不是回避男女关系，而是一种摩梭人避免乱伦关系的独特文化机制。的影响，访谈中不大适合涉及与性有关的话题，因此只能在调查问卷中，通过其对待婚前性行为、婚外性行为和同性性行为的态度来了解其性观念。如表4所示，在“婚前性行为”“婚外性行为”和“同性性行为”中，摩梭人对“婚外性行为”的容忍度最低，有59.9%的摩梭人认为婚外性行为“总是不对的”，44.8%的摩梭人认为同性性行为“总是不对的”，而对婚前性行为的态度中，认为其“总是不对的”百分比仅仅占3.3%。从摩梭人的走婚习俗来看，婚前发生性行为在摩梭族的婚恋习俗中是允许的，却有44%的人选择“说不上对与不对”，这可能是受到汉族文化影响的摩梭人对自己传统文化观念持有的犹疑态度，又或者考虑到主流文化的观念，摩梭人在填写问卷时采取的一种矫饰策略。

四、分析与讨论

摩梭人的婚恋观念作为他们价值观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对其个人的生命历程产生了重要影响，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也呈现了在传统与现代的接续之处，摩梭社会在与汉文化社会互相交流的过程中形成的丰富文化特征。同时摩梭人的婚恋观念和态度取向，鲜明展示了本民族的价值追求，也预示了今后摩梭社会文化的演进趋势。

（一）摩梭人婚恋观念中的“文化混搭”

现代的与传统的，摩梭的与汉族的——各种文化价值在不同时期的并置呈现，在摩梭人婚恋观念中呈现出了“文化混搭”的现象。根据文化混搭理论，当外来元素以文化的形式进入原有文化时，文化混搭开始形成，出现“双文化展露效应”[17]。如在择偶上，当下摩梭人依然秉持着走婚时“重情感、轻物质”的观念，主动浪漫地追求真爱，强调伴侣的忠诚等特点；但在婚姻形式的选择上，积极向一夫一妻制婚靠拢。这种“双文化展露”最早是被政治运动所推动的，在1956年永宁地区实行的民族改革，使许多当时的摩梭青年选择了一夫一妻制的婚姻，但是当政策宽松之后，也有不少的婚姻恢复了走婚的形式[18]。到了20世纪90年代，许多摩梭村落面临旅游开发整体搬迁的问题，征地补偿款和房屋重建费以户头计算，泸沽湖地区旅游产业中涉及的娱乐项目、基础设施等收益也遵循按户头分配的原则，登记一夫一妻制婚的摩梭人口也逐渐增多[19]。这时期的人们既把走婚这种婚姻形式当作一种本民族传统予以保护开发，又希望通过一夫一妻制婚获得经济上的利益。在之后的旅游开发中，现代社会多元化、世俗化、理性化、个体化的价值观念迅速渗透到摩梭社会，对摩梭人的婚恋观念造成了进一步影响。比如，现代社会倡导的婚姻自由与恋爱自主，与摩梭社会传统的恋爱观念是具有较强相似性和相容性的，因此这种价值得到了更好的彰显。而在较年长的摩梭人看来，具有稳定性的男大女小的年龄匹配模式对较为年轻的摩梭人而言并不必要，他们对“姐弟恋”的匹配模式也表示可以包容。和钟华早年研究显示摩梭人择偶较为看重的品质是勤快能干、老实厚道、长得漂亮、有知识文化[20]，而本研究的调查结果也显示当前摩梭男性对配偶的常提及的要求是善良贤惠、大方勤劳，女性则希望对方孝顺踏实，勤劳本分。可见，总体来说，择偶标准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但是不同摩梭人之间由于个体家庭环境、受教育程度、社会经历等的不同而在恋爱择偶观念上呈现出的差异性却愈发明显。那些接触了更多汉文化的摩梭人在恋爱动机、择偶标准上更加开放和多元，个体化色彩也更明确。

（二）“文化混搭”下的婚恋价值选择

文化混搭之初是文化元素的接触与并置，而后引起不同个体和群体开始对流入文化的差异性的关注，对这种差异性的感知反过来会促进整合性的跨文化学习，使人们能以更加开放的心态对待新事物。当外部文化信息提供的价值观符合本社会价值体系需要时，主体会自觉吸纳这种价值观念整合到已有文化当中，但若外部文化信息提供的价值观不符合本社会价值要求，则主体会采取一种拒斥的态度，以保持本社会价值观的纯洁性。而社会若使用一定手段，通过法律、制度、社会习俗来进行文化控制则另当别论[21]。在当下摩梭人的婚恋观念当中，也呈现出摩梭人在文化混搭中的各种选择：

第一，现代社会恋爱自由和婚姻自主的观念与摩梭文化中尊重个体私生活自由的传统理念是相契合的，因此当下八成左右的摩梭人通过或希望通过自己接触认识的方式结识配偶，以及摩梭父母不对子女的结婚年龄、择偶标准、婚姻形式过多干预，这证明了现代文明和摩梭传统文化价值中的共性得到了较好交融。

第二，尽管当下摩梭社会的经济和社会发展水平在不断提高，但传统的道德伦理仍然是调节和维系其运转的重要手段，在摩梭社会两性交往主要取决于“两情相悦”，分合不受情感之外的因素限制，两性关系平等而非独占，贵在真诚反对欺骗[22]的道德要求使得当下摩梭人依然十分重视配偶之间的尊重和信任。

第三，国家政策和人口、文化的流动对摩梭人婚恋观念的影响是直接的、深远的，在20世纪70年代，相关民族政策规定摩梭女性只有年龄在18岁以上，有结婚证和父亲姓名才可为孩子办理户口[23]，尽管后来政策进行了开放化和人性化的调整，但在政策限制期出生的摩梭人及他们的后代在婚恋观上可能不再受到摩梭社会和母系家庭的影响。而无论是外来游客的涌入还是摩梭人外出务工、接受高等教育，抑或就在电视和网络媒体中接受信息，摩梭人都不可避免地生活在主流社会价值观的展示与传播中，难以“独善其身”，尤其像婚恋观念这种私人领域的价值观念，更可能在个体所处的时空和社会情境中，呈现为一种动态的建构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