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晓迪
他以精准、生猛的眼睛看世界,用相机和画笔,记录下社会变迁中的矛盾和毁灭。
1984年,刚从中央美院附中毕业的刘小东,花25块钱买了一架旧相机,趁着暑假,和一帮同学跑到北戴河和南戴河玩了一趟。那会儿他正和同学喻红谈恋爱,“老有种像在做梦的感觉”,担心一切都不是真的。他在海边照了好多相,其中有些是偷着抓拍的,连喻红都不知道。
最新出版的摄影集《眼前往事》里,18岁的喻红出现在第一页,短发厚密,面容沉静。此后,她的身影成为书页间的时间轴,刘小东在她身旁,从北京到纽约,从抱着女儿拍满月照到三颗脑袋凑到一起,六只圆鼓鼓的眼睛亮闪闪。
34年过去,刘小东没什么改变。只是此刻,他从拍照的人,变成了被拍者。坐在画室一角,接受相机的定格,那张曾出现在王小帅、贾樟柯、侯孝贤镜头中的脸上,露出点局促。他抱怨着接受采访的“痛苦”,身后的墙上挂着他在老家画的画——《金城小子》系列里的《我的埃及》。
《眼前往事》的封面上,猪、人、狗纵向排开,暗示着拍摄者一视同仁的目光。垂死的兔子,做完子宫切除的狗,土道上的死鸭子,两只撅着屁股埋头吃草的羊……刘小东镜头下的动物,总能咂摸出一些人间滋味。尤其是猪。“我觉得猪很简单,但它能传达一种被命运宰割的无奈,就像人一样,总是被无法把控的力量推进自己也无法弄清的世事变迁中。”刘小东说,“我们都是同伙儿”。
在陈丹青看来,刘小东的禀赋正在于“如动物般观看”,“无明、无辜、无情、无差别,不存意见,不附带所谓文化”。他从来舍不得买一个贵相机,看似随手拍,但一出手就老谋深算,亲人爱人、猪狗马驴、各国风物,那些微妙难言的时代况味与情感结构,都被他摄入照片,凝固储存。
1990年,陈丹青在唐人街一家书店里,看到了《美术》杂志上的一幅画。画中阳光明媚,红墙后露出青绿的田野。艺术家眉头紧锁,注视远方,身边的女友看向地面,表情滞重。这幅画的“底片”是1989年刘小东带喻红回老家金城时拍的一张合照,他把它移上画布,画成这幅《田园牧歌》。
晚上回去,陈丹青就给刘小东写信,“中国出了个天才,画得这么好”。那一年,刘小东27岁,各种主义都玩了一遍,又民族又敦煌,一会儿毕加索一会儿梵高,学克莱因把墨泼在身上在画布上滚,搞行为艺术,最后决定从汪洋大海般的美术史里往回撤,回到现实,回到具象,回到身边人。
1990年的“刘小东油画展”上,当这些描绘凡夫俗子日常琐事的画作被展出时,“从英雄颂歌到平凡世界”的藝术史翻页也在悄然发生。在最早发现刘小东的批评家范迪安看来,他的出场代表着“中国艺术的年代转换”,而那些“画中人”也正是于上世纪90年代初登历史舞台的一代新人,他们面对铺天盖地的都市消费、娱乐文化和金钱资本,焦灼、混乱、浪漫、放纵,野心勃勃地寻找一种新鲜生猛的语言,讲述自己与别人的故事。
这些人里,有王小帅、贾樟柯、张元,当然,也有刘小东自己。
1990年,一个学美术的20岁山西青年流窜到北京,一心想考电影学院。有一天,他跑去看一个画展,挤在人群里,听说边上那个来回溜达的就是画家。“我瞟过去,那个镜头就定格了:青烟盘旋,寸头,一脸胡子茬,眉头微蹙,青筋暴露……”
多年以后,贾樟柯仍记得那次看刘小东的画,心里有多震撼:“看画里面烟熏火燎的火锅店,看白胖子扛着气枪带儿子穿过小巷,就知道这艺术不再是高大全的形象,原来还可以跟我们的日常生活如此接近。”
而此时的刘小东,却生起了拍电影的念头。“当时年轻,野心勃勃的。绘画多安静,苦哈哈的一个人;电影多刺激,可以指挥那么多人,作威作福。”
他努力了3个月,还是没考上电影学院的研究生,但拍电影的念头一直没断。1992年,他和喻红出演了王小帅的首部电影《冬春的日子》,本色出演一对青年画家夫妇,在时代腾转中苦闷挫败又蠢蠢欲动。同年,他又担任张元《北京杂种》的美术指导,“我清楚地记得臧天朔用铁簸箕猛砸自己硕大头颅的声音,还有豹子般的窦唯……当然还有较劲的崔健”。
刘小东亲历并参与了这一代新人的“起事”,在艺术圈、电影圈、摇滚圈里厮混游走。他们纠合为一种力量,与那个年代的主流文化形成鲜明对照——拒绝寓言、崇高与大集体,回到边缘、琐碎与小个人。张元自白:“我每天都在注意身边的事,稍远一点我就看不到了。”王小帅表示:“拍这部电影(《冬春的日子》)就像写我们自己的日记。”刘小东则说:“我越来越尊重现实,尊重生活,尊重那些有意思的和没意思的个人生活。”
从这时开始,他画中的“熟人”渐渐少了,开始把目光转向纷繁的“众生相”:《胖孙子》中的过肥男孩懒懒地倚着一辆崭新的“宝马”,《烧耗子》中两个无所事事的青年以残害生灵取乐,《违章》中的卡车上挤满了脏兮兮的半裸民工……刘小东将这些无名无姓的小人物,定格在庸碌的日常状态中——聚会、吃饭、郊游、喝酒、聊天、洗澡、睡觉,记录下一个完整的社会文化现场。
“刘小东突然把他生猛的作品朝我们扔过来,真实极了。”陈丹青说。
在陈丹青看来,这些“生猛的作品”,全赖于刘小东“精准如射击”一般地看:“唯动物如此凶狠而准确地看——那目标,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一回,他和刘小东出游京郊,中途停车,刘小东着急撒尿般奔向路边,拍了几个穿过田埂的村民,日后这张平淡无奇的照片就被植入到他的画中。
《眼前往事》中的很多照片,都是刘小东作品的最初“底片”。“人的记忆力不可能记住每个细节,照片能凝固住那些细微的表情和状态,以至一个门把手的光泽。”但对他来说,安身立命的仍是写生,“照片只是个小小的平面,提供不了那么多空间和色彩的微妙变化;写生完全凭你的肉眼,去感受这个世界的风吹雨打、阴天晴天,感受被画者的气息和现场突发的种种偶然。”
2002年,刘小东第一次到重庆奉节,彼时为了建三峡大坝,河床已经干枯,远处就是已成废墟的城市。回来后,他根据所拍照片,在北京的工作室里完成了《三峡大移民》和《三峡新移民》,后者于2006年拍出2200万元的天价,创下当时中国当代艺术的最高拍卖纪录。
在北京展览这两幅画时,刘小东请阿城写点东西,“他吭哧吭哧在网上下载了整个三峡的历史,将近10万字”,写了一篇《长江辑录》。有感于阿城一丝不苟的态度,刘小东想再画一回三峡,把画室搬到现场——即将没入水下的奉节老县城中一座半毁的楼房顶上。“要克服文人的矫情,要真的像劳动人民一样,真的去体验。”
跟他一起去的还有贾樟柯。刘小东在画布上创作《温床》,他就在一边用摄影机记录。纪录片《东》里,刘小东和民工们一样光着膀子,画他们或坐或卧地打扑克。2米多高、10米长的大画布铺在地上,他撅着屁股,像种地一样,从中午画到天黑,后背起包,嘴上长泡,“天天贴创可贴,不贴太恶心,贴了太难受”。
画画的过程中,其中一个工人死了,被正在拆除的楼骨架压在了下面。刘小东带着为他拍的几张照片,回到他山村的老家。“试图通过艺术改变什么,是很可笑的事情。”在影片中刘小东说,“但我希望通过我的绘画,给他们一些任何人都该有的尊严。”《温床》里的移民工仍将在各处需要廉价劳力的异地奔波,但那11副肌肉偾张、汗水津津的五短身材,却被留在三峡山河的背景之上。
“在任何非常悲情、絕望的地方,你都会发现生命本身的动人。”三峡之后,现场写生成为刘小东的主要工作方式。在泰国,他画从事性工作的女孩;在青海,他画戈壁滩上吐着浓烟的化工厂;在和田,他画挖玉的人群,千疮百孔的河道。
阿城说:“刘小东每到一个地方,待十天或者一天,马上就能把那个地方的东西抓到了。”他说,这种对直感的抓取性,属于萨满的DNA。
刘小东的老家东北,就是萨满文化的兴盛地,流风余韵不衰。2010年,马不停蹄地走过很多地方后,刘小东回到了故乡金城。
金城是东北的一个小镇,曾拥有全国第四大造纸厂。上世纪90年代国营工厂改制,造纸厂濒临倒闭,如今再不见往日挤挤攘攘的工人,昔日的厂房被高楼、洗头房、洗脚城、台球厅淹没。
1980年,刘小东17岁,离开金城去北京读书,每逢春节回来一趟。这次回乡,他头一回在家里连续过了夏、秋、冬3个季节,每天和“发小们”踢球喝酒,请他们当模特,画他们的脸、皮肤、各自的家庭,“为活过的几十年留点证据”。
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台湾导演侯孝贤的拍摄团队。头一回来金城,侯孝贤却涌起莫名的亲切感,那些空旷的厂房与锈迹斑斑的小火车,让他想起旧日的台湾糖厂。纪录片《金城小子》里有一幕,卡拉OK厅里,这边是侯孝贤唱着台语歌曲,那边是“发小们”声嘶力竭地吼着“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刘小东则站在画架前画郭强——一个“身在黑道边缘,心在严格律己”的KTV老板。
3个月里,他一共画了8位这样的“金城小子”:曾经入狱的树军抱着自己老来喜得的大胖儿子;下岗的旭子在家徒四壁的客厅里光着膀子露出文身;以前一起练武的小豆,穿着野性又敞亮的裙子站在台球桌前,风情依旧……
在城市化、市场化的洪流里,金城成为一个被历史遗忘的地方。刘小东在日记里写:“我们的记忆被膨胀的发展吞食了。”无论是画三峡还是画金城,他关注的都是中国社会变迁的种种欲望、矛盾与毁灭,“一面是迅猛的发展,一面是旧有的生活,一切关系都被打碎”。
摄影集《眼前往事》里,有他拍的鄂尔多斯烂尾楼前漫步的驴,当“东方迪拜”沦为今日“鬼城”,“农业社会的痕迹遗留在现代化的城市里,像战争一样彼此对峙”。“我赶上了这个时代,我就要去画、去拍,就要在混乱复杂的现实里度我的生命。”
在北京待了30多年,“金城小子”刘小东依然有着清晰可辨的东北口音。那种地域性的幽默与爽直在他身上留下了极深的烙印,读他画画余暇时记下的日记,总会被诸如“咋整的,每次出来画画都会长出嘴泡”“昨天已经联系好的驴还没来,我已等到三点,三点啊,三点了”这些话逗乐。
采访时,一连串观念、想法把他问得有点苦闷,“像接受灵魂的拷问,太累了”。录音笔一关,他就马上如释重负,哼着歌,沏好茶,热情地招呼着“聊点儿实在的”,聊北京的生活成本,聊青春的苦闷,聊平常心。“有一颗平常心不容易,多见一点世面,多见一些人,你对所有的事情就不会那么大惊小怪了。”
他的画室正重新装修,小院里堆着杂物,他指着一个角落,说那里落户了一窝野猫,每天蹿来蹿去。
突然就想起阿城说刘小东的一段话:“他身上的动物性非常强,就像一个猫忽然就跑进来了,看这么多人在这儿,它马上直觉到这里不一定危险,因为他们都在听一个傻瓜在讲话,所以不会注意到我。这就是动物,一瞬间它就掌握到这个度了。”